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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節

那個十二月的早晨,透過江面迷濛的白霧,李茶花第一次看見了山城的全貌。然而不如今天看得清爽,云海為之綻開,沒有霧,艷陽天,又居高臨下,連那曲曲彎彎的盤山道,臨江門和朝天門碼頭,以及往來于江面的小輪船都歷歷在目……對,船!她想起了一條大船。

那是一條巨型登陸艇——巨型,是十六歲女孩子心里的印象。就跟母校南開中學那些三層高的教學樓一樣,在她記憶里也是巨型的。巨型,還是比出來的,開跋那天,足有一百只小木船圍在這巨型登陸艇四周,哭聲震天。小木船上坐著站著的都是學生們的家長,孩子們的父母。孩子們參軍突然,報到的第二天一早就登艇出川,更突然。哪個孩子不是爹媽的心頭肉呵,此去何方?何年何月再還鄉?是生離死別么?果然有許多人是最后一面……可憐天下父母心吧,怎能不喊,怎能不哭。

父母仰面看不清呵。高高的登陸艇上,剛穿上軍衣的孩子們黃乎乎一片。搖晃的小木船上,呼喊聲摻雜著哭聲,也是亂烘烘一片。

孩子們趴著鐵欄桿往下看。真有趣兒,小木船象許多玩具。一葉扁舟,還是百舸爭流?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詞兒來。總之,媽媽,我們長大啦,穿上軍衣就是威武的軍人啦,不再需要玩具啦……可憐的父母多么渺小!

李茶花趴著鐵欄桿往下看。她確實覺得這艘登陸艇是巨型的,小木船是很渺小的。她沒有看到自己的媽媽,重慶剛解放十天,媽媽一向膽小,大概不敢雇條小木船追到這里來。兩個月以前,爸爸帶著大姐菊花,繞道昆明、河內、香港,去臺灣還是去美國?當時爸爸自己也說不準,媽媽就死活不肯跟著去,我知道,媽媽舍不得這個家,舍不下我這個幺妹,就哭著嚷著說是不敢坐飛機;爸爸在臨動身的前一個禮拜就把我和菊花鎖在屋里,我跳窗戶跑回學校里躲起來,三千多人的南開校園,哈,特務都抓不到我,爸爸怎么找得到!

這是李茶花的一次勝利,抗拒了命運的安排。所以,趴著鐵欄桿往下看小木船,她也不同情別人的父母。追到這兒來哭啥子?小木船怎么擋得住大兵艦!為啥子要把兒女鎖在家庭的牢籠里?為啥子不給兒女以自由?快開船吧,大江東去……我們追求光明和自由,這情感是純潔的!

我參加了解放軍,解放,我就是要解放!

李茶花不愿意再俯瞰那些婆婆媽媽的小木船了,回過頭來,恰好碰在我身上,就把她毛乎乎的腦袋靠在了我寬厚的胸脯上。

我比她大兩歲,高一班,是高三畢業班的大哥哥。現在,我有意無意地已經擔負起大哥哥的職責了——李茶花與廖渝生,當然更有個何倩啦,毋庸諱言,都是我“帶”來參軍的。而我自己,雖然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卻已長得牛高馬大,足足一米八十的大個子了。我為自己的體魄而驕傲,肩寬腰細腿長,上身象個倒三角,胸脯隆起硬肌肉,腹肌象個龜背圖案,有對稱的八塊肌肉,這要感謝南開中學的單杠,還有踢足球的腳,舉啞鈴的胳臂,全年冷水浴的皮膚。雖然還沒長胡須,嘴圈上只有一層細軟的茸毛,但我下巴頦底下卻突起了一顆喉結。自從長了這個神秘的玩意兒,我的嗓音就變得甕聲甕氣的了。音樂老師還說我寬厚的胸膛是共鳴箱,我也就成了南開合唱團的寶貝男中音,兼領唱。在何倩和李茶花這些高中二年級的女同學,也是從小姑娘向大姑娘演變著的女孩子心目中,我已經具有七八成吸引力了吧?否則她們為啥見到我就笑,沒有逗她也要笑呢?

一次,排演話劇《雷雨》,受某種好奇心的驅使,何倩幫我系領帶的時候,大膽地把手伸進我脖子里摸了一把,又紅著臉說,“亞當偷吃了伊甸樂園的桃子,桃核卡在了他的脖子里……”我感到她的手指很柔軟,脖子卻是癢絲絲的,也是出于同樣的好奇心吧,便乘機進行報復,抓住她白嫩的小爪子不放,使勁一捏,立刻疼得何倩眼淚汪汪,又不敢叫,怕別人聽見,抱著小手直跳腳,旋即又在我背上擂鼓。何倩把這事兒告訴了李茶花。茶花的性情更開朗些,當著何倩的面對我說過:“我最愛聽你唱歌!優美的男中音。告訴你個秘密吧:我不喜歡聽廖渝生唱歌,唧唧唧,踩了貓尾巴,小男孩的童聲,小白臉兒,象個女孩子!”

何倩的眼睛象黑葡萄珠一般閃著亮兒,兩邊看,想從我和茶花的表情里挑剔出一丁點兒破綻來。我懂得何倩的戒心,趕緊說茶花:“渝生比我小一歲呀,男大十八變!明年他也會變成男子漢。”

“誰要你說這個?渝生的好處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明白!”茶花的臉變成了一塊紅布。

我還是南開學生會“一二一劇團”的團長。在剛剛公演的大型話劇《雷雨》里飾周樸園。今天參軍,我幾乎把劇團的名角兒都“帶”來了。這話并不夸張,演繁漪的何倩,演四鳳的李茶花,演周萍的廖渝生都可以作證,如果不是我帶頭,這些小弟妹們未見得就敢爬上解放軍的登陸艇。

登陸艇快啟航的時候,《雷雨》家族的幾個成員,全都聚在我身邊,彼此依偎著。江風甚冷,江面傳來父母的哭喊聲也刺痛了大家的心……“好馬不吃回頭草!挺住。好男兒不回頭!”我低聲說著,給他們鼓氣兒,免得有誰在父母的呼喚聲中“臨陣脫逃”,跑下登陸艇去。大家靠得更緊了。何倩公然拉住我的手。在南開校園里,只有夜幕降臨了,她才敢偷著和我挽手散步;現在不同了,解放了啊,解放軍的老同志一定都是反封建的勇士,主張各種自由的革命者,要不然怎么能叫解放軍哩?怎么能解放全中國哩!而且,此時此地,我這個年齡最大的“周樸園”也就是個家長了,所以年齡最小的“四鳳”公然把頭靠在我的懷里,“繁漪”和“周萍”都不吃醋。

起錨了!幾千馬力的大柴油機發動啦。李茶花在一本蘇聯小說里學了個新名詞,便認定這起錨的時刻是革命為我們這群“小布爾喬亞”拉開了人生的第一道帷幕。

“從此踏上了人生的征途……”我說。

“這是一條自由之路!”茶花喊了一聲。

“應該是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之路!”何倩喃喃地敘說著自己希望得到的一切,那么朦朧,又那么向往。她這個“繁漪”心里,此刻激起的漣漪比誰都多。

“太啰嗦啦!”李茶花反駁她,“只要有了自由,就有了一切!”

錨鏈的鐺鎯聲和柴油機巨大的轟隆聲,漸漸淹沒了大家的話語,也遮斷了江面上父母們的哭喊聲。孩子們的心聲隨著發動機而轟鳴,共鳴。個個兒的心里都開了鍋,心血沸騰了。

啟航之后,轟鳴聲減弱。孩子們好象又聽見了小木船上的哭喊聲?……李茶花忽然想起國文課本里的詩,背誦了幾句: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爹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抱足攔路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不對,此情此景都不對!”

“國文課本里可沒有大兵艦和小木船……”

“解放軍老同志為啥還不給咱們發槍?”

“發槍?連這身黃軍服還是繳獲國民黨的哪。你就看不出,解放軍老同志穿的綠軍服!”

“對,這艘登陸艇也是繳獲的,有洋文,美國造。”

“這不重要。反正咱們已經是軍人啦!”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好象自己真的是出征去打仗了。

不知怎的,當這登陸艇開足了馬力,從渾黃色的嘉陵江駛入藍綠色揚子江的時候;小木船和父母們的哭喊聲被遠遠甩開的時候;兩江夾鎖的山城也緩緩向后退去,在學生們眼前第一次展現出它的全貌的時候;這群身穿黃軍衣的重慶青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了……我的眼淚滴在了李茶花頭上,她的淚珠兒又灑在了何倩手背上。是熱的,彼此都覺得出。

此時李茶花吃了一驚——她看見了一條人生的界限——黃色的嘉陵江水與綠色的揚子江水匯流處,水面上竟然有一條明顯的分水線。登陸艇載著幾百名重慶青年越過了這條界限。難道從此以后就是遠離家鄉、遠離父母,獨力去闖蕩人生了么?

李茶花是南開高中二年級的才女,自幼讀書甚多。當然是課外書啰。包括家中書架上的《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這類五才子書;我從重慶大學偷著借來的《新民主主義論》和《大眾哲學》這樣的禁書;姐姐李菊花買的《簡愛》、《苔絲》、《心獄》(即《復活》)、《婀娜小史》(即《安娜·卡列尼娜》)、《花心蝶夢錄》(即《上尉的女兒》)、和郭沫若用文言文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以及《十二金錢鏢》、《火燒紅蓮寺》、《金瓶梅》和馮玉奇寫的若干壞書。她腦子里裝著許多歷史故事、愛情故事和離奇古怪的劍俠故事。而且又愛看川劇和演話劇,背得不少回腸蕩氣的戲文——戲文也是美文呵,比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正規課文精彩十倍。她既相信艾思奇講的社會發展史,又覺到哪咤三太子以蓮藕“脫胎換骨”的神話更有趣兒。帶著這些五光十色的幻想,她拒絕把自己裝在父親的鳥籠里提到臺灣或者三藩西斯科去,也不愿把自己拴在媽媽的衣襟上躲在上清寺的小洋樓里。而是決心攀上高高的登陸艇,與心愛的廖渝生等人結伴出川!象郭沫若和巴金那樣,象一切有出息的四川青年人一樣,踏浪東去,出川!

李茶花對前途充滿了神秘感,還認準了自己將有一番闖蕩江湖的俠女奇遇哩。然而,現在剛看見自己越過了嘉陵江與長江的分水線,她就忍受不住了,真想放聲慟哭一場,大喊大叫著告別自己的童年和學生時代!可是,低眼看看身上的黃軍服,已經是一名女兵了呀,怎么能大哭大叫……她抬起淚眼望著我,瞧瞧自己的靠山和大個子保護人,懇求道!“明哥,你唱個歌兒吧!”

我這時也是翻腸倒肚地難過,正想喊幾聲什么……唱歌?對呀,應該唱歌,必須唱歌。我在全校歌詠比賽中得過第一名,自量也是這登陸艇上的第一!艇上的解放軍老同志們可能樣樣都好,但是我聽見過你們集合開大會的時候互相拉歌子,幾個連呀排呀,唱過來唱過去,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有個《向前,向前》什么的進行曲,大都直著脖子吼,還跑調兒,嚴格說不是唱歌,而是喊歌,實在沒法恭維。好,那就聽我的吧。為了何倩,為了茶花的懇求,也要唱!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由于唱了這么一支歌,便在我今生的道路上造成了一個轉折點;甚至還影響了李茶花她們終生的格局!那是后話了。眼前,沒想到的一點,是我站在前甲板上這么一唱,竟然引起了滿船歌聲。

渤海之濱,白河之津,

巍巍我南開精神!

……

揚子之濱,嘉陵之津,

巍巍我南開精神!

這是重慶南開中學的校歌。誰也不知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此時為什么要唱校歌。解放軍老同志們則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首什么歌?然而,艇上最大的領導干部,一位姓楊的團政治委員,見這群娃娃兵不再哭鼻子啦,而是齊聲唱歌,還唱得蠻好聽,他心里高興,就沒頭沒腦地給我們鼓掌,還用濃重的山西口音喊著:“再來一個好不好?小鬼!”

“好——!”別的老同志們應了一聲。

我們學生兵卻沒有再唱,心情仍然是沉重的。也對楊政委的話兒感到奇怪,誰是小鬼?

另外幾位干部,直接管理我們這群學生兵的區隊長和政治指導員,剛才還很緊張,分別把守著登陸艇兩側的舷梯,生怕我們這些只有一天軍齡的新戰士經不住“家庭關”的考驗,哭著鬧著下船去;又怕我們的父母家長爬上了登陸艇來拽兒女回家。現在總算開船了,忽然又發現了我這個大個子新兵能夠帶領大伙兒唱歌,呀呀,這是個什么信號?是好事還是壞事兒?區隊長和指導員們大多是從保衛部抽調來的保衛干事,他們知道重慶曾經是國民政府的陪都,把話說白了,就是“國民黨的老巢”;現在似乎已經發現了一名對手——船上居然有個一唱百應的“學生頭兒”!難道還有什么小集團嗎?他們不約而同地對我加強了關注和提高了革命警惕性。我自然什么也不知道……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苦果都已變成了無可挽回的歷史。不過,現在這么一唱校歌,大家才同時發現,原來這滿船新兵當中,大多數都是南開中學的同學。

第二節

南開是天津的一個地名。著名的愛國教育家張伯苓先生曾經是甲午海戰中的一個水兵,戰敗之后,痛定思痛,才決心興辦教育事業,從提高國民素質入手,“教育救國”。他靠了演講和募捐,于一九〇四年十月十七日創辦了天津南開學校。十五年之后,在“五四”運動高潮中,又創辦了南開大學。至于重慶南開中學,則是老校長頗有遠見的一著棋,于“七七”事變前夕,派人到歌樂山下的沙坪壩買了一大片荒地,按照天津南開中學的規模興建的。果不出老校長所料,日寇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偉大的抗日戰爭開始之后,重慶成了國民政府的陪都,“大后方”的首埠。淪陷區的很多學校遷來了,地少人多,經費拮據,便出現了一種“人材濟濟,師資過剩”的反常現象。張先生乘機網羅人材。于是,許多優秀教師和大學教授也應聘到南開中學執教,很快就樹立了良好的校風,不斷取得優異的教學成績,辦成了國統區第一流的中學。“娃兒乖,讀南開!”這已經是當時流傳在四川省中學生里的民謠了。就連成都、綿陽、樂山、宜賓、內江、瀘州、萬縣、涪陵等地的豪門巨富,大地主大軍閥,也千方百計送兒女們到重慶南開中學就讀。孩子們考上了南開,就象美國學生進了哈佛,日本學生進了帝大,英國學生進了牛津或劍橋一樣,全家引以為榮,鄰里為之注目。重慶各界名人和要員的子女,更講究“全家兄妹讀南開”。自從南開中學掛牌(公開)開除了品學不佳的白崇禧的兒子,而白崇禧又奈何不了張伯苓的時候,那簡直是校威大振,輿論大嘩,在山城重慶長時間的傳為美談。

南開中學有四大特點:學業好;校規嚴;重體育;能力強——學生課外社團活動很多,以造就“高分高能”的學生。單講學業,南開的畢業生從不為考大學發愁——高二便分文科、理科,高中三年級已經在教授大學的課程了。

當然,南開也有缺點。許多缺點是與它的優點同時并存的。譬如,張伯苓的“校園主義”,為了學生不受社會惡習的薰染,南開建有高高的圍墻,學生一律住校,每周只有星期六下課之后到星期日晚飯之前這段時間才準許學生走出校門。我在排演《雷雨》的時候,就曾經因為“私出校門”給何倩和李茶花買個燒餅吃,而被掛牌記大過一次(三次大過就開除)。又如張伯苓的“搧煤渣主義”,初中一年級招新生七個班,升初二時“自然淘汰”一個班,升初三時再淘汰一個班——并非學生功課不及格呀,換句話說,大家都考90分以上,那80多分的就被“默退”(不掛牌的開除)了!這使得我們每學期都處于一種無形的“競爭”之中,又從小培養著一種要強、好勝和清高的心理。我曾多次由于考了80分而大哭。在我的心目中,只有90分才是及格線。

更明顯的缺點是南開中學堅持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同在一個校園里,卻有意分成男中部和女中部,兩部之間隔著個寬大的足球場。大概校長、教師和家長們都認為這個足球場是一段安全地帶;只可惜張伯苓先生沒有那么多錢,否則買一個太平洋隔在中間豈不更好!對我這個“一二一劇團”的團長來說,校方不準男女學生同臺演戲,則是最惱火的事情。據說這也是南開的光榮傳統,從天津南開傳到重慶來的。還據說,這條校規業已堅持四十多年了,男中部演話劇,那女角只能由眉清目秀的男學生“反串”,也就是男扮女妝來演出,所以,在南開的校園話劇史上,就先后逼出了三屆“最佳女演員”:周恩來,曹禺,黃宗江。最近我曾當面問過宗江學兄,是否屬實?他很得意地說,“沒錯兒!我可以出庭作證。”

打破這條校規,促成男女學生第一次同臺演出《雷雨》的勇敢分子便是我。因為這時候,重慶已臨近解放了,一股自由解放的思潮,比解放大軍還要迅速地沖進了南開校園,沖進了我與何倩、李茶花等等青年人的心田。她倆也是勇敢分子。將來如若有人撰寫南開的校園話劇史,我建議把她倆寫上。

何倩是四川望族何府的三小姐,也是一個幺妹,與另一個幺妹李茶花最要好,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就同班同桌,在同一張課桌后面一直坐到了高中二年級。級任教師拆不散,連女中部極厲害的主任,面皮上有十幾顆白麻子的老處女,也未能拆散這對兒同桌姊妹。一旦強行拆散,便鬧得不可開交,這個幺妹把眼睛哭成桃兒,那個幺妹干脆絕食;何府的銀耳、蓮子、臘蹄□,李宅的“玻璃”(尼龍)皮帶、駱駝香煙和法國白蘭地,也就同時送到了部主任和級任教師家里。你當然可以不受禮,但是,那同桌姊妹也就拆不散了。

何倩與李茶花,不僅一塊出入女中部“受彤樓”;一塊打扮得干干凈凈,穿著陰丹士林布的藍色緊身旗袍——校服,踩著一字直線的麻花步,走到男中部的實驗室來上化學課、物理課;還一塊扭著麻花步到“午晴堂”(大禮堂)來參加合唱團,和排練話劇《雷雨》。校方雖然竭力限制男女同學之間的交往,事實上這種交往卻日漸增多。張伯苓校長十分重視學生的體育、科學知識、課外活動能力,這也使得男女同學在運動會、球賽、歌詠、演劇等等場合獲得了交往的機會。更多的見面機會則是女同學們到男中部來上理化課。學校里有好幾個寬大的物理教室、化學教室、試驗室、美術勞作教室、音樂教室,還有一棟兩層樓的圖書館,都是男女學生共用的。這些課程,各個年級、班組,天天都有呵,所以男學生和女學生,尖尖的眼睛,象錐子,鉤子,照相機,早把那些漂亮的和愛出風頭的認準了。何倩就是個極漂亮的,升入高中之后被公認為“校花”;李茶花則是個極會出風頭的,晚飯后敢在大操場教男女同學一塊跳陜北大秧歌——這是一九四九年重慶校園里最時髦的舞蹈了,好比一九七九年北京校園里跳時髦的迪斯科。何倩與李茶花二人“鰾”在一起,雙出雙進,互相標榜,相得益彰,成了一對兒“小打眼”,她倆共同創造的麻花步也就流行起來,變成高中女生走到男中部時候的最典雅的步伐了。

所謂麻花步,就是這些穿著高腰白細紗襪子、圓口帶絆淺腰黑布平底鞋的腳巴丫兒,不走外八字,也不走內八字步,而是兩腳輪番踩在一條直線上往前走,就好比走在一條鐵軌上或是平衡木上那樣。同時,頭部和肩膀都要擺出端莊穩重的樣子;左手握著課本和硬紙夾子式的筆記本,緊貼胸側;右手自然下垂,微微擺動著。姑娘們一群群的踩著麻花步走過男中部來,實在是一種挑戰。我曾經審問過何倩,她笑彎了腰、笑岔了氣兒,也不肯承認;后來,在一種特殊的情況下,還是默認了。什么呢?原來她們已經意識到了自身的美麗。在課堂上背誦白居易的《長恨歌》妙句“天生麗質難自棄”的時候,已經有所領悟;走到男中部來,高中部“范孫樓”每個窗口都擁擠著許多“和尚頭”,幾百只眼睛都追蹤著她們的麻花步,這就更加泄露了天機。豈止用眼睛追蹤,自從解放軍向江南挺進,那股自由解放的思潮和幻想襲來之后,“和尚頭”們還敢于蔑視訓導主任的尊嚴,吼起一陣陣“麻花!”“何麻花!”“李麻花!”這樣的歡呼聲。呼喚聲越高,何倩和李茶花的麻花步也就扭得越好看,繃出了許多半圓球形的曲線,身段兒也就更象擰麻花了。

起床更衣的時候,洗澡擦身的時候,李茶花總愛笑,笑出聲來。何倩越罵她沒羞,她越憋不住笑,笑得象一串清脆的銀鈴鐺。“哎喲,別碰我!癢死啦!”李茶花笑著躲藏。

“誰碰你啦?你自己……沒羞!”說著,何倩也想笑,她的濕毛巾也碰在自己那對兒小白饅頭式的乳房上了,涼絲絲的。

她們開始發育了,有意無意地對自己身上這些鼓起來的部位感到害羞和好奇,自己碰一下都紅臉,好象那七竅玲瓏心又多開了一竅,專門準備了一腔血,隨時輸送到臉蛋兒上來燒盤用。說也怪了,在排演《雷雨》的日子里,有事沒事,何倩的臉蛋兒就會頓時變得通紅,李茶花還會連耳朵也紅得象雞冠子,哈,女孩兒真是神秘莫測。一次,何倩被我逼住了,再也無法閃爍其詞,才低著頭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啥子紅臉。

其實,何倩和李茶花都是十分乖覺的姑娘,她們已經意識到了那些“和尚眼珠”必定是喜歡看些什么;進而覺得那些異性的眼光是在自己身上掃描和“撫摸”,甚至感到了這些光柱傳遞到身上來的熱能和熱點。于是,她們驕傲地扭起了麻花步——不信你就試著走走看,這種姿式必須扭腰,必須把你豐滿的胸脯驕傲地挺起來。勾引誰嗎?哈,活該!

廖渝生比我小一歲,矮半頭,卻也是高三畢業班的學生了。正如李茶花所形容的,他這個文弱多情的小白臉兒還沒脫掉孩子氣,唱歌說話唧唧唧,毫無男子漢的特征。但他也是個活該上鉤的“情種”,自愿上鉤的三少爺。四川省的豪門望族當中,廖府比何府殷實,所以廖渝生這位三少爺比何倩這位三小姐更嬌氣。廖府有四根堅實的頂梁柱,大房是瀘州的大地主,二房是成都的軍閥,三房是上海洋行的董事,四房是南京的將軍。廖渝生是這位黃浦將領的老幺。他的大哥廖京生(出生于南京),抗日戰爭期間在重慶南開中學和昆明西南聯大畢業之后,返回沙坪壩的重慶大學教書,是個思想進步的正派青年,我們“一二一劇團”的名字就是他起的,那些《新民主主義論》和《大眾哲學》就是他偷著借給我們看的,他還告訴過我,“咱們青年學生屬于小資產階級”。后來,他擔任了我們演《雷雨》的導演。二哥廖滬生(出生于上海)也是大學生,畢業于復旦,去年就到香港做買賣去了。我們沒見過這位小開(小老板)。廖渝生自然是出生在重慶的了,沒有去過南京、上海,卻跟著南開中學的北方籍教師學了一口國語,這是他的天才,所以能夠扮演周萍。

說廖渝生是個自愿上鉤的“小和尚”,因為南開的校規規定,在校男生一律不準留發,留小分頭都不行,每學期開學報到之前,我們必須先領一個“光頭證”,否則不予注冊,以后還要半月理一次發,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在沒有排演《雷雨》的時候,廖渝生就看上了李茶花,多次趴在“范孫樓”的窗口跟茶花起哄,唧著尖嗓兒叫“李麻花!”一次,訓導主任把他叫到訓導處去訓話。

“這樣吼,對女同學是一種非禮行為!”

在我們眼里,訓導主任簡直是個大壞蛋。可是單獨進了訓導處,廖渝生那三少爺的脾氣也就蕩然無存了,挨了一通訓,沒敢頂嘴(與教師頂嘴要記大過一次),鞠個躬就溜了。

又一次,訓導主任走進教室,抓住了七八個趴在窗口跟女同學起哄的男生,其中又有廖渝生,便當眾訓斥了幾句。由于當眾挨訓,廖渝生深感丟臉;更由于解放大軍向南推進,自由解放的思想占了上風,廖渝生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他不頂嘴(那要記大過呀),而是拿出一本《水滸傳》來向訓導主任討教,請他當眾講講“魯智深醉打山門”里的一小段情節。

這位訓導主任大概是個國民黨員,平時對畢業班的男生就有點怵頭,現在“黨國難保”,又被學生們圍在教室里,更須多加小心啰。

“你……什么意思?”

“請老師看看這一小段兒。”

“我上初中的時候就看過,還看個啥!”

“不,上初中的時候一定看不懂。”

“廖渝生!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吧,老師不看,我念給老師聽!”

這段小情節,講的是廟里的老和尚不準小和尚上街。有一天要去村鎮做道場,得帶幾個小和尚去。小和尚在鎮子上看見不少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很打眼。小和尚沒見過女人,就問師傅:“這花花綠綠的是什么東西?”老和尚說:“是老虎!別看,她吃人!”回到廟里之后,小和尚病了,老和尚過來問:“你怎么啦?”小和尚回答:“我想老虎。”

氣得訓導主任拂袖而去。他告訴了級任老師,級任老師也哭笑不得。訓導處研究了半天,還是沒法給廖渝生記大過。這事兒在同學當中傳開了,大家都夸廖渝生聰明,鬼機靈。從此以后,高三班的男生,又管麻花們叫做老虎。還從窗口大叫:“快來看老虎呀!”

開始排演《雷雨》之后,男女同學熟識了。一次在魚池邊散步的時候,何倩和李茶花扭住廖渝生,審問他:“什么是老虎?”渝生漲紅了臉也不敢說。我把這事兒原原本本地說了,笑得兩個姑娘前仰后合,差點沒跌進魚池里去,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從此,李茶花大膽地愛上了廖渝生。她公開告訴何倩和我:“人家廖渝生,早就喜歡上老虎了嘛!”

第三節

登陸艇順江而下,雖然走得很快,卻遠遠達不到我們會背的“千里江陵一日還”的速度。這是為什么呢?難道我們的大兵艦還不如李白的小木船跑得快嗎?學生兵議論紛紛。一位政治指導員立刻走到我們中間來打聽:“有什么意見?可以向組織上反映。”

這使我們覺得很有趣兒。什么是“意見”?什么是“組織”?什么是“反映”?這些解放軍的新名詞兒,在我們的課本上和生活用語當中一個也沒見過。真新鮮!

“你是不是問我們在談什么?”我說。

指導員點了點頭。

“李白出川,‘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他坐的是什么船?那么快!”李茶花見他不說話,又說:“你是指導員,就指導指導吧!”

指導員憋了個大紅臉:“我不認識姓李的!他是什么人?你們對他有什么意見?”

茶花調皮地說:“是呀,誰認識李白呢?大概只有杜甫認識他。您還是去審問杜甫吧!”

學生兵大笑失聲,李茶花大概又笑出眼淚來了。

“杜甫在船上嗎?”指導員問。

我趕緊報告指導員;“杜甫不在船上。他大概是杜魯門的親戚,所以不敢參軍,也就不可能爬到咱們的登陸艇上來。”

似乎終于找到了共同語言,指導員嚴肅地說,“杜魯門是反動頭子!他支持蔣介石打內戰。這艘登陸艇就是杜魯門給蔣介石的,被咱們繳獲啦。現在開船的,還是原先國民黨的海軍人員,起義人員。剛起義嘛,思想包袱很重,大家不要給他們提意見啦!”

指導員走開以后,我們笑得更厲害了,因為大家還是不懂什么是“提意見”,什么是“思想包袱”。何倩又到我背上擂鼓,叫著“打死你這個杜魯門!”

這時,艇上最大的干部楊政委笑瞇瞇地走過來,拉住何倩的手,半天不放,說道:“怎么能把自己的革命同志當成杜魯門哩?你要打杜魯門,很好!可是不能打周仲明呀。”

“喲,楊政委,您已經記住我的名字啦!”

“記得咯,已經點過三次名了嘛。我這個政委,十天之內保證把你們的名字記個滾瓜爛熟!你叫何青是不是?”

何倩使勁兒才把手抽了回來,“我叫何倩,青字旁邊還有個單立人兒。”

“記住啦,何倩。你為什么單單要打他呀?”

“他演過杜魯門。”

“你會演劇?在哪里演的?”

“在學校的大操場上,開營火晚會,演了個活報劇《新霸王別姬》,我演杜魯門。”

何倩把話接過去:“我演宋美齡,辭別了蔣介石,飛到杜魯門那里去乞求美援。”

楊政委不笑了,皺起眉頭,“小鬼不要吹牛皮啰!解放前在重慶,你們敢演劇罵蔣介石?罵宋美齡?那還能活到今天?”

“這是真的!我們對你吹牛有什么用?”我被他激怒了,大聲說著,扭頭走開。還聽見李茶花在說:“國民黨的特務是要抓學生,可是抓不著!”

楊政委又哈哈大笑起來:“小知識分子就是喜歡往自己臉上擦粉呵……”

登陸艇的確走得不快,中午到達長壽,伙食管理員上岸去買了幾擔青菜;傍晚到涪陵,又有一批剛參軍的學生上了船;繼續航行,天黑的時候在酆都泊岸,由于沒有航標燈,就不敢夜航了。

我們立刻上岸去玩。一則因為艇上太擠,航行時甲板上的風大,又冷,我們只能擁擠在大通艙里,席地而坐,腿都坐麻了,極需上岸去散散步,活動一下筋脈;二則因為艇上只有一個單人廁所,連小便都要排隊,所以不能禁止大家上岸去解大便。這登陸艇的設計,根本不是長途運兵用的——幸虧如此,否則楊政委肯定不準我們上岸去亂跑。

“一小時以后上船點名!”楊政委下了命令。值班區隊長又大聲宣布:“這是鐵的紀律!違犯紀律的要受批評,作檢討!”

可惜,我們并不懂得什么是“批評”,什么是“檢討”,就高高興興地上岸去了。

“酆都是鬼城!是有名的陰曹地府……!”

讀過許多神怪小說的李茶花小聲說著,一手拉著廖渝生,一手拉著我,既嚇唬別人,又嚇唬自己。

大家覺得非常有趣。酆都沿江的一條河街,根本沒有路燈,黑乎乎的,只有一些店鋪里昏黃色的小油燈象鬼火樣地閃爍著,具有極大的刺激性。青年人永遠喜歡刺激。我們拉著手,講著嚇人的鬼故事,向河街深處走去,早把楊政委和區隊長的命令忘光了。

“你們知道鬼買燒餅的事兒嗎?”李茶花出了題目,自己又不敢往下講,“哎哎,還是讓明哥講吧……”

何倩也害怕。無論如何已經遠離重慶了,而且來到了酆都!她推開李茶花的手,把我的手“奪”過來拉著她哆哆嗦嗦的小爪子,這才催一聲:“講吧!”

“有一個屈死的女人,裝進棺材以后,才生了個孩子,”我確實知道有這么個故事,就正兒八經地講起來,“真可憐!媽媽是鬼,兒子可是個活人呀,沒東西吃,餓得直哭。鬼媽媽就拿著從人間帶來的紙錢,在天黑之后,到酆都城里買燒餅,揣在懷里,帶回墳墓的棺材里去給孩子吃。鬼媽媽每個夜晚都要出來買燒餅,不說話,放下錢,拿了燒餅就走……”

李茶花按捺不住了,便大著膽子接著往下說:“可是,賣燒餅的老頭兒發現了破綻,白天算賬的時候,數銅板,總有兩枚是假的——不是銅錢是紙錢!鄰居的兩個年輕后生就給老頭出了個主意,在柜臺上放一盆水,不論誰來買燒餅,收了銅板就丟進水盆里,看它沉不沉底。這時候,鬼媽媽又來買燒餅了,還是不說話,拿了燒餅放下錢就走。老頭兒把她的錢丟進水盆,不沉底兒,漂在水面上!把老頭兒也嚇死了!”

“不對!”我接著說,“老頭兒并沒嚇死。他立刻叫那兩個年輕后生跟著女鬼追了下去,一直追到那座墳頭,還聽見了墳堆里有小孩兒的啼哭聲。第二天,他們邀集了十幾個人一塊刨墳,撬開棺材一看,小男孩已經會爬了!而他的媽媽,不但身體沒有腐爛,臉色還跟活人一樣。原來是她的魂兒到酆都城的閻王殿報到,閻王爺聽說她的棺材里還有個兒子,大發善心,便允許她把孩子養大了再來作鬼。可巧,判官也是一副慈悲心腸,知道這女人是屈死的,閻王又沒說明年月日,只說允許她把孩子養大,好哇,幾年才算養大呢?十年十五年都行啊!所以判官就在生死簿上給這女人留下了很長時間的活口……”

何倩緊緊地拉著我,她這“繁漪”的豐富感情又掀起了波瀾,哭聲地說:“我知道了,陰曹地府也是善人多啊!這個女人那樣疼愛孩子,她一定可以起死回生!”

為了滿足何倩的同情心,我立刻說:“對啦!刨墳的人們正在吃驚,那個女人已經睜開了眼睛,又坐起來,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兒子!”

“也要感謝賣燒餅的老頭兒!”

“當然,這個媽媽還很年輕呀,她可以幫助老頭兒做燒餅,把欠老頭兒的錢還上!”

“我看,干脆認老頭兒當干爹!那孩子也就是老頭兒的外孫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拼拼湊湊,給這傷心的鬼故事編了個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

遺憾的是,我們在河街轉了一大圈兒,也沒發現一家賣燒餅的,更沒有哪個柜臺上放著試錢的水盆兒。返回登陸艇的時間卻晚了一個多小時……。

上船之后果然受了很嚴厲的批評。值班區隊長是位東北大漢,腰帶上挎著一支用紅綢子包裹著的小手槍,站在通艙的中央,聲色俱厲地把我們訓了一頓。然后,是楊政委講話,的態度還是和藹的,說今晚有一半新戰士沒有按時回船,現在十一點了,還有四個同志沒回來,“我已經派出去一個班,上岸去找他們!也許要找一個通宵……大家想想,你們上了船就可以睡覺啦,那一個班的老同志要不要睡覺?我這個政委,還有值班區隊長,能不能睡覺?大家要養成遵守紀律的習慣。你們已經不是學生,不是老百姓,而是革命的新戰士了咯!……”

楊政委的講話,聽起來倒還入耳;只是那個值班區隊長,兇神似的,比訓導主任還兇,令人反感。我和廖渝生挨著睡,他小聲說:“我打聽出來了,區隊長是個連級干部,小連長!”

“小連長兒算個啥!這么兇?”我用鼻子嗤打著說。

在我的概念里,連長的確太小了。我這概念是從軍棋里得出來的。下軍棋的時候,總司令、軍長、師長,是很重要的,能決定勝負;如被對方吃掉個旅長、團長,多少有點可惜;至于小連長、小排長,則往往用它去碰地雷,撞對方的炸彈,碰死幾個毫不可惜……真是豈有此理,你一個小小連長,就把大伙訓了十幾分鐘,你算老幾!

渝生又說:“小連長,給我爸爸提皮包都不夠格兒!”

他這話說得又對又不對。他爸爸在黃浦軍官學校畢業之后,又進了美國著名的西點軍校,一回國就當旅長,前兩年已經是中將軍長了。他身邊的參謀至少也是個校官。但是,他們是國民黨呀,怎么能跟共產黨相提并論哩!想到這兒,我就不跟渝生咬耳朵了。

登陸艇在航行的時候,走得相當平穩;現在泊岸拋錨,船身反而搖晃得很厲害,橫向擺幅在30度左右,新老戰士都有暈船的,不斷有人跑出通艙,到甲板上去吹風,或者嘔吐。艇上有電,通艙里的電燈一直亮著,更使大家睡不寧。我抬抬頭,就能看見何倩披著棉襖坐在那邊,李茶花躺著,伸出胳臂來給她捶背。可憐的何倩一定是暈船了。

我沒法過去安慰她。睡覺的區域是嚴格劃開的,女兵們集中在艙底的一角。她們的周圍睡著兩行老同志,包括政委、指導員和區隊長們,組成了雙層保衛圈兒。我很佩服老同志的品格和高見,如果不把我們隔開,何倩必定要睡到我的身旁,至少也會悄悄從被子底下伸過一只哆哆嗦嗦的小爪子來,讓我拉著,她才敢放心地睡,而不怕夢見那個買燒餅的女鬼。

現在,我們誰也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甲板上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大概是那四個新兵被找回來了。我們知道那是兩男兩女。我們的行李都是自己從學校帶來的,現在每人在通艙里攤開著一個地鋪。他們四人的鋪蓋也被老同志給攤開了,在雙層保衛線的兩邊各空著兩個鋪位,所以我們知道那是兩男兩女。此外還空著兩個鋪位,是楊政委和值班區隊長的。至于那個警衛班,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分別睡在機房、駕駛室和前后甲板上的,而且輪班放哨,從來睡不了一個囫圇覺。那四個新兵回到了通艙里,大家都抬起腦袋看他們,被看的并沒有什么慚愧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躺下就睡。

一直等到何倩也躺下了,我的眼皮才開始打架。通艙里的電燈要亮個通宵。睡夢中的翻身,或者矇矇眬眬的睜一下眼皮,就能瞥見楊政委和值班區隊長,披著棉襖,坐在自己的被褥上抽煙……直到天亮,吹哨子喊大家起床。

因此,我又有點欽佩楊政委和值班區隊長了。他倆白天也不睡覺,而是不停地找新兵談話——“個別談話”大概也是老同志的嗜好。

登陸艇第二天停泊在萬縣過夜。第三天中午路過奉節,可以望見劉備托孤的白帝城。從此便進入了瞿塘峽,兩岸山崖陡峭如削,江風再冷,我們還是要站到甲板上來看三峽風景。

值班區隊長又來干涉了,哨子一吹,“下來,都回艙里休息去。上邊風大,吹病了!”

“這兒是三峽呀!過三峽還不準看哪?”

“剛進瞿塘峽,下面是更好看的巫峽!”

“讓我們看看吧,一輩子能過幾回三峽呀!”

學生兵紛紛抗議,大都不服從他的哨子。

“有什么好看的,窮山惡水!”值班區隊長發了脾氣,“喜歡山水呀,往后有的是!有你們一輩子也爬不完的大山!快下去!”

“這兒是三峽!”李茶花叫了一聲。

區隊長沖到她面前,“三個峽?到了湘西,還有八個峽哪!”

李茶花又笑得前仰后合了,直擦眼淚。在嘻嘻哈哈的學生兵面前,區隊長惱羞成怒,命令警衛排長:“把他們轟到艙里去!”

“警衛排集合!”排長露出了一臉兇相。

當警衛排的三十幾名戰士手握步槍、沖鋒槍在前甲板上列隊集合;值班區隊長動手推學生兵,而且推了李茶花一把的時候;我這個一米八的大哥哥兼保護人已經氣炸了肺,猛勁把那東北大漢推了個趔趄。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區隊長動手掏槍,可惜他那支小手槍用紅綢子裹著,掏槍的動作拖泥帶水;何倩和李茶花已經用身子擋在了我的胸前。

“住手!亂彈琴!”楊政委大喝一聲,沖到了值班區隊長面前,一把奪了他的手槍。

警衛排的戰士們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你們要干什么?這些學生都是階級兄弟!親姊妹!他們不是俘虜兵,不是國民黨……”楊政委把值班區隊長臭罵了一頓之后,當眾宣布:“撤銷你區隊長的職務。不準帶槍。先到炊事班去勞動,明天當眾作檢討!”

他氣猶未消,朝警衛排大喝一聲:“解散!回原崗位!”

警衛排解散了。那位排長氣乎乎地指著我對楊政委說:“留點神,這個野小子他會打人!”

楊政委笑了,拍著我的肩膀說,“會唱歌兒,會演劇,還會打人!鍛煉鍛煉,也許是個好樣兒的!”

排長說:“把他分給我們警衛連吧!”

“干什么?”

“叫他扛機槍,大個子,要不就扛六〇炮。扛上半年六個月,就是野騾子野馬也把他壓服了!”

“小知識分子,是革命的寶貝!不能那樣使用。”楊政委說著,又往我背上拍了一掌。

政委詼諧的話語,逗笑了一些學生兵。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李茶花被區隊長推了一把,氣哭了,現在走過來說:“要那個野蠻的區隊長賠不是!”

“對啰,當眾檢討就是給大家賠不是嘛!”

楊政委并沒有訓斥我,也沒有命令學生兵回到通艙里去,說完這些話之后就走開了。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當天就把我列入了“可疑分子”的小名單。

當時我們還認定了他是個通情達理的老同志,覺得他比野蠻的區隊長水平高,便高高興興地聚在甲板上看三峽風景。此時的長江正穿行在大巴山脈、大神農架和巫山的群峰之間,水流湍急,江濤訇鳴,崖高天窄,驚心動魄。李茶花經常靠到我身上,緊緊地靠著,由于剛才區隊長掏槍的時刻她與何倩勇敢地用身子護衛我,此時我們的心貼得更緊了,覺得彼此都是對方的保護人。

夜泊巴東。大家心里明白,已經穿過了四川盆地的“盆沿”,出川了!這里已經是湖北省啦,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現在回想起來,是一種心理上的失落感,“失落”了故鄉!

為了彌補這種失落感,我們沒在艇上吃熬青菜粉條大饅頭,而是跑到巴東街上的飯館里去“打牙祭”。物價十分便宜。一塊銀元就叫了滿桌菜,有豆瓣魚,紅燒蹄□,臘肉炒冬筍,辣椒炒豆腐干,還有糯米酒。《雷雨》家族的八位成員大吃二喝,脹得肚兒溜溜圓,還是吃不完。原來一塊銀元真頂用啊!何倩偷著告訴我,她一人就帶著五十多枚“袁大頭”,算一算,每個星期打一次牙祭,也夠花一年的。

“一年以后,再也沒仗可打了吧?”

“當然。那時候咱倆一塊去讀北大!”

“讀清華吧?南開大學也行。”

“能考上嗎?”

“當然,不在話下!”

李茶花也湊過來咬耳朵:“明哥,我永遠跟你在一起!”

何倩擰她一把,“你還是跟渝生在一起吧!”

這天晚上回登陸艇,比在酆都還晚,新任的值班區隊長只清點人數,不訓人。楊政委看見何倩和李茶花的臉蛋兒紅撲撲的,也不問。

這一夜,登陸艇照樣搖晃。我們喝多了甜酒,就拿它當個大搖籃,睡得很香。

第四節

從巴東啟航,穿過了長長的西陵峽,一到南津關,水面豁然放寬,也許放寬了十倍,江面如鏡,平平穩穩地流進了荊襄平原。在山城重慶長大的學生兵,十之八九沒見過平原景色,頓覺心胸開闊,眼界大張,又跑到甲板上唱歌來了。老同志們卻在忙碌著什么,一會兒搬東西,一會兒開小會,低聲細語,不讓我們聽;我們自得其樂,只要不干涉我們就好。

長江此時并不向東,而是向南流。黃昏時分,登陸艇順流駛到一個靠近湘西最南邊的小鎮洋溪,不走了。它使出了自身的特技,直接沖上沙灘,放下前閘板,象寬大的跳板和吊橋,搭在不沾水的沙丘上,真的登陸了。

楊政委一聲令下,“打好背包,帶上所有的東西,上岸!”

下船之后,我們才發現,這區區小鎮駐著許多解放軍部隊。還有不少運兵船也先后靠岸,好象約定了時間似的。那些船上,也載著不少學生兵,紛紛下船。大家在沙灘上集合,一船學生聚成一片,坐在自己的小行李卷上,聽首長作動員報告。

這首長當然不是楊政委啦,據說起碼也是個軍長。他中等身材,披著軍大衣,快步走上一個沙丘,操著親切的四川口音大聲說:“同學們,同志們!你們參加了革命部隊,第一件大事,就是要樹立革命的人生觀,將革命進行到底!這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要干一輩子革命。我們是革命軍隊,每一個革命戰士,都必須服從革命的紀律!下級服從上級,個人服從組織。要做到絕對服從,不講價錢。否則就不能打勝仗!現在,我命令你們,絕對服從組織分配,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工作,去學習,去戰斗!我講完啦。”

沙灘上立刻站起來幾個老兵,振臂高呼口號:

“堅決響應首長號召!”

“堅決服從組織分配!”

“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戰斗!”

“將革命進行到底!”

“活捉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帶頭呼口號的老兵當中,就有那個大個子值班區隊長,他那裹著紅綢子的小手槍仍然挎在腰里。我忽然想起來,他還沒有“當眾檢討”哩。

緊接著,一些從來沒見過面的老同志,當然是干部啦,拿著花名冊就到我們中間來點名領人了……事后回想起來,這真是一次計劃周密的快速分配,“突然襲擊”。我們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兒,這些領人的干部已經指揮著許多老兵,非常熱情地上前拽胳臂、奪行李,“熱情”到了強迫的程度,不由分說,一片笑臉,無從反抗,也無法形容……不到二十分鐘,我們《雷雨》家族的成員便完全徹底地被瓜分解體了。

洋溪小鎮就這么大,我打算在住下來之后就去找何倩她們,心想,這無非是一次編隊吧,把女兵們分開,單獨編隊,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倩和李茶花她們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

但我完全沒有想到,那位講話的大首長是一位兵團的干部,前來接學生兵的老同志,也不是同一個師、同一個軍的人。總之我們被徹底拆散了!當我吃過晚飯,在鎮子里到處尋找何倩她們的時候,何倩與李茶花已經坐進不同的汽車里,拉到不同的地方去了……

這也許是楊政委他們帶新兵的一個絕招兒。后來我又有機會與楊政委共事的時候,他才洋洋得意地向我介紹了這個經驗,那就是“堅決拆散小集團”!何倩與李茶花,在南開校園里形影不離,當了五年“同桌姊妹”,誰也未能將她倆拆散;登陸艇上的指導員和區隊長們,卻在開船的第一天就把這對兒親如姐妹的新兵列入了必須拆散的名單。同樣,我這個“學生頭兒”,更是必須孤立的對象啰!

何倩在汽車上哭了一夜。李茶花在另一輛汽車上哭了半宿。哭也白搭。軍令如山,誰敢不服從?而且,指導員是看慣了新兵哭鼻子的,甚至喜歡新兵哭鼻子。此話怎講?楊政委樂呵呵地告訴我,“這是思想改造咯!思想改造是痛苦的咯!”在我們參軍報到的頭一天起,他就反復向區隊長和指導員,以及老同志當中的黨員和積極分子布置任務:注意觀察這些學生當中有沒有可疑的小集團?有沒有國民黨和三青團的組織?有沒有反動學生?“一定要提高革命的警惕性!別忘了,重慶是國民黨的老窩窩!”他在登陸艇上十分辛苦,隨時隨刻都要聽取老同志(其實他們也只有二十多歲,參軍早半年就算老兵嘛)的匯報,夜間還要擬定拆散小集團的分配名單。他非常坦率地告訴我:“周仲明,算你好運氣。那天區隊長掏槍,是我早趕到一步,要不然,哈哈,打斷了你的腿,也是白打!”

我大吃一驚:“白打?……那為什么只打腿,不打腦袋?”

“有規定。未經批準,不準隨便把人打死。”

“誰批準?”

“我批準!……別問啦!不該你知道的,問也不能告訴你。”

多少年之后,想起這種故意拆散親密好友的事兒來,何倩仍然十分生氣。“從部隊衛生學校畢業的時候,誰跟誰好,就偏把你倆分到不同的野戰醫院去;回到國內上大學,畢業分配的時候,也是成心把一對對的有情人往天南地北拆散,故意制造夫妻兩地分居,當牛郎織女……這究竟是一種什么壞心眼兒哩?害得國家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的事兒,成了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一項主要內容,落實了多少年也落實不完。這種上坑國家、下害群眾的壞心眼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呢?簡直是不通人情!”

“怎么想的?姓楊的親口對我說過:干革命必須破除鄉土觀念,家庭觀念,親友觀念,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一切個人主義雜念!這就是思想改造。立場、感情的轉變是很痛苦的咯……!”

我還沒說完,何倩臉都氣白了,“仲明!咱倆有約在先:今生今世永遠不提那個姓楊的!你又忘了……”

是呵,我又忘了,不該提起姓楊的。可是,我又怎能忘掉這個楊政委……楊部長啊!

他的名字叫楊清正。保衛干事出身,入川以前當過團政委。其實,他更適合做保衛工作,正準備提拔的時候,臨時派他到登陸艇上管管學生兵。不久,他便升任我們軍的保衛部副部長了。此人念過幾年私塾,略微有點兒文化,記憶力極強,又很自信,所以就記住了我這個“學生頭兒”,而且自認為能夠把我鍛煉成一個“好樣兒的”。

“周仲明!還記得我嗎?”他見面就大聲嚷,“你這個會唱歌、會演劇、會打人的野小子!是我把你介紹給文工團的。哈哈,我跟你們團長講過,要是你再打架,就送你來我這里蹲保衛部!”

一年以后,我們這支部隊已經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來到了朝鮮戰場。

入朝初期,志愿軍部隊連續發動了五次戰役,快速挺進,從鴨綠江邊一直打到了漢江南岸,把南朝鮮的首埠漢城都解放了……短短兩個多月時間,朝鮮戰局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所謂的“聯合國部隊”——美、英、法等等十六國侵朝軍隊,被打得屁滾尿流,成千上萬的當了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俘虜。

祖國人民通過報刊和廣播,只知道志愿軍戰士抓俘虜的故事,譬如,高元鈞說的山東快書《一車高粱米》,就繪聲繪色地講述了我軍用高粱米“換”回來一車美國兵的趣聞,能叫人笑破肚皮;但是,國內同胞卻不了解,我們活捉了成千上萬的俘虜,也是個十分麻煩的大難題、大累贅哩!

從一九五〇年冬天開始,我軍在北朝鮮的大山溝里,不斷設立起許多個戰俘營。勝仗打得越多,戰俘和戰俘營的數目也越多。這與國內解放戰爭時期的情況完全不同。解放戰爭消滅了國民黨軍隊八百萬,大量的俘虜兵哪里去了?多數發放還鄉費,放回家去了;少數經過教育,參加了解放軍,成了“解放軍戰士”。總之大家都是中國人,好辦。抗美援朝戰爭中抓的俘虜可就不同了,都是外國人,而且是十多個國家不同民族、不同語言、不同宗教、不同生活習慣的雜色戰俘,如何看管?難啦。

一次空戰當中,有架美國F—80型戰斗機中彈起火,駕駛員跳傘,落在了山坡上,立即被幾名朝鮮婦女圍住,打得鼻青臉腫。如果我們文工團的兩位演員晚到幾分鐘,這個駕駛員肯定要被更多的朝鮮婦女撕碎了……他有幸當了我們文工團的俘虜。我們正在行軍途中,只好帶著他一塊走,到了宿營地再送交保衛部。誰知,這個二十多歲的美軍駕駛員簡直嚇破了膽,始終高舉著雙手,表示投降和絕對不敢反抗的意思。我們覺得好笑,有人把他的手拉下來,他反而舉得更高、更直了。

美國飛行員是朝鮮老百姓最痛恨的敵人。這些飛賊,不但炸平了朝鮮的城鎮、鄉村,而且每天都在頭頂盤旋,看見一個孩子或者一頭黃牛都不放過,甚至有四架“野馬”式輪番俯沖掃射一輛牛車的事。所以,朝鮮老百姓一旦抓住了美國飛行員,不捆不送,而是一擁而上,當場打死,咬死,撕成碎片。今天這個飛賊心里大概也是明白這一點的,他并不怕中國志愿軍正規部隊,而是非常害怕朝鮮百姓,相形之下我們志愿軍倒成了他的保護人。他決不敢逃跑,相反,躲在我們的行軍行列里,不敢靠前,不敢拉后,也不敢靠邊走,生怕樹林里草叢中沖出幾個朝鮮婦女來咬斷他的喉嚨。

他舉著雙手走了個把小時之后,已經滿臉淌汗,大概胳臂酸疼到了極點,象觸電般的在哆嗦了。

“周仲明,你不是會英語嗎?去叫他把手放下來!”文工團劉團長對我說。

“您也可憐俘虜哇?”我經常跟領導干部開玩笑,以保持官兵平等的信念。

“老舉著手,變成一種刑罰啦。沒必要折磨他!”劉團長并不愿意跟我開玩笑。

“我的英語二把刀。”

“沒讓你跟他聊天兒!叫他放下手來就行。”

“拿條繩子把他的手捆起來吧!”

“你聽不聽我的呀!”

“我又不是翻譯官兒,沒這個責任。”

“哼,沒準就調你去當翻譯!……去吧,我倒要聽一聽你是不是真會講英語?”

參軍一年來,我已經變得很調皮了。這種調皮,包含著驕傲,盲目崇拜老同志的那種天真幻想的破滅,以及對部隊的組織紀律性的本能的抵制。把我們幾個好朋友強行拆散,特別是何倩,她完全有條件當一名文工團的演員,卻因為把我留在文工團,就強制她到衛校去學軍醫……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懷,所以在調皮當中又摻進了不滿的因素。我的調皮,經常表現為跟領導干部開玩笑,半真半假,接受任務不痛快。現在,我又讓劉團長費了些口舌之后,才走過去用相當流利的英語告訴那個飛賊:“你可以把手放下來!你已經交槍投降了,我們就不會再傷害你。”

那個美國飛行員大吃一驚,又喜出望外,兩只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這個會講英語的人,好象終于遇見了上帝。他把手放了下來,喃喃地問:“我得救了嗎?我被赦免了嗎?”

“他說什么?”劉團長追上來問。我作了翻譯。劉團長又說:“告訴他:中國人民志愿軍寬待俘虜,不殺不打不罵……給飯吃,給衣穿,受了傷還給治病。你可以擦擦臉上的汗。”

我在行走中再作翻譯。飛行員不停地點頭,象雞啄米。但他不能擦汗——他的胳臂象面條一樣軟兮兮的吊著,象是沒了骨頭,八成是麻木了。

身后一位女同志發了善心,說:“他臉上有血,是不是叫衛生員……?”

一位男同志生氣地說,“誰伺候他!”

美國飛賊一步不離地跟在我身邊,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你們為什么還不給我照相?”“我有上尉飛行員的符號,你為什么還不登記我的姓名?”又一再說明他父親是工人,他的妻子也是工人,帶著一個兩歲的男孩,住在加利福尼亞州。那里有許多中國人,他們相處得很好。他將來回到加州,也要當一名工人,他會旋工,會開車床……。

一路上,我把這些話翻給劉團長和身邊的同志們聽,大家覺得蠻有趣兒。劉團長也笑著說,“這個家伙一定知道共產黨是工人的黨!”又叫我不要把這句話翻譯出來。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飛賊的胳臂恢復了知覺。他顧不得擦臉上的汗和血跡,先從衣兜里掏出個小皮夾子來,里面有一張照片,是他和美麗的妻子共同抱著個胖娃娃。另外一張天藍色的卡片上,印著個鮮紅的女人嘴唇的吻印。

他把照片和卡片拿給我們看,眼淚汪汪地說:“我愛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今后要做你們的朋友!”

完全沒有想到,經過這次臨時翻譯,劉團長果然派我到戰俘營去工作了一段時間。

在那里,我又與何倩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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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有美人桃花,為求自保一心向夫君,魏國有俊朗丞相,擁護明主誰也不疼惜,美人曰:我又美又聰明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丞相云:你小心思太多防不勝防讓人心驚。美人嘆氣: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不過雙贏合作的計劃,相爺您再考慮考慮?

白鷺成雙 7.6萬讀過
長安的荔枝(雷佳音、岳云鵬主演影視劇原著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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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名實體書新鮮上市,馬伯庸歷史短小說“見微”系列神作!大唐天寶十四年,長安城小吏李善德突然接到一個任務:要在貴妃誕日之前,從嶺南運來新鮮荔枝。荔枝保鮮期只有三天,而嶺南距長安五千余里,山水迢迢,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為了家人,李善德只得放手一搏……古裝版社畜求生記,帝國夾縫中的小人物史詩。

馬伯庸 7.2萬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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