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亮大敗而歸。
當今城市里無非是兩種戰爭:男女之戰和金錢之戰。金錢之戰的勝利者才會在男女之戰中所向披靡,正因為他最近在金錢之戰上屢屢失手,才導致在男女之戰中也慘遭敗績。商品社會惟金錢最有力量,只有那些最會賺錢的男人才是性能力最強的男人,不然為什么各種漂亮女人都喜歡大款……
這令他顏面掃盡,眼中閃著陰寒的光波,一路上滿腦子里還是剛才跟那個女人大戰的情景……他是心煩無法排解才把她招來的。女人心煩逛商店,男人心煩買女人,不管是哪種購買都是一種逃避,會令人興奮。那女人不能說不美,身條兒楚楚盈盈,堪稱人間尤物,可他使盡各種招數,折騰出滿身臭汗,始終不能成交,雖心有不甘最后也只好主動放棄。那女人由對他的千般崇拜萬般嬌媚立刻化為刻毒的不屑,全不遮掩滿臉的譏諷。幸好他腰包還挺得住,甩出一大筆讓他自己也肉疼的錢,那女人才又肅然起敬,稱謝不已。老板——這也是他魅力的一部分。會賺錢的男人一切都應該是強大的,即使性能力出了問題也可以用錢買回男人的尊嚴。但他沒有買到快樂。緊跟著又安慰自己,性就是性,不過是花錢也可以買到的東西,今天沒有買到明天還可以再買,總會買得到合適的令自己滿意的,用不著賦予它太多的意義和聯想,那會自尋煩惱,讓自己灰心喪氣甚至會心理失衡。他回公司路過傳達室的時候,拿上了當月的遲到人員登記簿——每天上班鈴響過之后,凡來晚的人都要登記下姓名和遲到的時間,然后方可進樓。快發工資了,他要參照每個人的出勤情況確定獎金數額,如果發電廠的工程再拿不到手,還要考慮裁掉一批人……他心里很明白自己這是在找茬兒。回到自己寬大的辦公室,信手翻開遲到登記簿,見遲到者的姓名一欄里填寫的沒有一個是本公司的職工,想必是看傳達室的老頭只管讓遲到者登記,卻并不檢查他們往登記簿上寫了些什么,在那里面登記的遲到者竟然是克林頓、姜文、劉曉慶、鞏俐、泰森、喬丹……還有不少人填上了他房亮房老總的名字。他把登記簿往寫字臺上一摔:“這幫王八蛋!”罵完后隨即又笑了,攬不到工程,大家沒有事干,遲到不遲到又有什么意義?他的公司名為民信實業發展有限公司,實際是以經營房地產業為主,前些年他曾大出過幾年風頭,也算是梨城數得上號的私營企業家。近幾年他的身體像氣吹的一樣成了大胖子,剛才的失敗也跟這副體型有關,隔山掏火多有不便,影響正常發揮。可惜他的事業遠不像外表這樣讓人一看就是發了大財的派頭,其實他的公司卻正在走下坡路。對一個男人來說,事業失敗比陽痿更慘!
他剛坐下沒多久,就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公司開發部經理林洪仁,三十多歲,有著一張消瘦、蒼白和神經質的臉,委靡不振地在他對面坐下來。一看林洪仁這副鳥樣子房亮心里就涼了多半截,但還是有點急不可耐地問了一句:“怎么樣?”林洪仁應了一聲:“沒戲。”房亮不耐煩:“我知道沒戲,最后到底是誰中了標呢?”“還能有誰?當然是杜覺的土木集團了!”“他媽的!”房亮猛起身,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哎喲一聲彎腰又坐回到椅子上。“肥肉都叫他們吃了,我們攬不到工程,喝西北風呀?這里肯定有鬼……”這還用說嗎?誰都知道有鬼,有鬼又能怎么樣?房亮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給自己打氣,“告他!他們不讓我活,我也不能讓他們好受!”林洪仁不以為然:“怎么告啊,杜家有權有勢,我們又沒有抓到人家的把柄……”這越發激怒了房亮:“告不了杜覺就告簡業修,姓簡的小辮子不是抓在我們手里嗎?他們穿的是連襠褲,姓簡的一被抓進去,準得把姓杜的抖摟出來!”
林洪仁發噤。房亮站起來,在屋里轉磨磨,他可真是個肥碩的大胖子,整個體型如同一粒巨大的棗核兒,兩頭小,中間大,兩條細腿岌岌可危地支撐著滾圓而又龐大的身軀,肚子比胸部粗,胸部比脖子粗,脖子比腦袋粗,臉上的肥肉硬得像石頭,臉以下的肥肉又軟得像涼粉,層層疊疊,松松垮垮。他走到窗前,窗外一座巨型建筑物如同一座黑糊糊的大山向他壓下來,擋住了他的視野,使他這間原本亮堂堂的大房子變得幽暗陰森了。在夕陽的余暉中對面的大樓流光溢彩,玻璃的反光刺得他眼睛迷離,心旌搖動,肥胖的身軀感受到一種強力的擠壓……他知道造成他陽痿的原因就是對面這幢大樓,是簡業修的大樓!當初這幢大樓就應該由他承建,可簡業修把工程給了他上司的兒子。為此房亮一直耿耿于懷,從那時候起,他的民信公司就開始走背字。過去在整個河口廣場,數他的民信大廈最堂皇、最搶眼,好風水讓他占盡,好事他想擋都擋不住。自從簡業修的大樓建起來,在方圓這一帶數它最高最大最巍峨,地氣都叫它吸走了,陽光被它采走了,人們一走到這兒最先注意到它,人心被它奪走了,民信大廈被壓在它的陰影里,怎么能不倒霉?有簡業修的大樓在,他的民信公司就永無出頭之日!房亮越看越氣,越想越恨,林洪仁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勸他:“房總,把我們這幢大廈賣掉吧,另找一個好地方再重建一棟小點的樓,或買一個現成的地方辦公,可以省出一大筆錢,正好可以解決眼前資金緊張的問題。俗話說民不跟官斗,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什么?”以房亮的性格當然不會認頭躲走,他也絕不會承認自己已經窮到了賣樓的地步,一對大眼珠子瞪成了牛眼,恨恨地說,“就是把簡業修趕走,我也不能走。他媽的,我房大胖子跟他沒完,先告他!”林洪仁一驚,愣了一陣試著給老板另出主意:“房總,要不請個風水先生給看看吧,最近有個新加坡的風水大師鬧騰得挺火,他也許有破解的辦法。”房亮隨口一問:“他要多少錢?”“出場費五萬。”“他媽的,還不知靈不靈,就要這么多錢!”林洪仁趕緊解釋:“五萬只是出場費,以后再置辦什么還得另花錢,這種人當然要價很高啦,誰叫你信啊?你既然信他就要舍得花錢,錢花到了才會靈。”房亮看看自己的部下,心里說這家伙鬼精鬼靈,可就是攬不來工程,連看風水的行情都這么清楚,是不是也有回扣?但他還是下了決心:“五萬就五萬吧,不過要快,一定要趕在簡業修的大樓剪彩以前想出對付他的辦法。”
幾天后的正午,陽光暴烈,新加坡的風水大師景道中指揮幾個人把一尊大腿粗的鑄鐵大炮,架在了民信大廈樓頂的墻圍子上,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對面簡業修的建委大樓。在烈日下,對面的大樓如同包裹著一團金光,耀人眼目。房亮吃力地爬上樓頂,累得大汗淋漓,腰帶吊在滾圓的大肚子下面,需不停地往上提腰帶——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當他抬眼看到大炮的時候也不免吃了一驚:“怎么是一架大炮?”林洪仁急忙解釋:“這叫‘大將軍’,里面有一道符,炮口里面藏著一個像彈頭一樣的凸鏡,它比炮彈還厲害!”景道中把話接過來:“從你們架好‘大將軍’的這一刻起,對面的大樓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那幢大樓的主人就等著倒霉吧,快了十天半月,遲了一年半載,一準應驗,從此再也不會影響你們的財運了。”房亮將信將疑:“這家伙真有那么靈?”風水先生看看他,滿臉傲慢,不說話就轉身離去。林洪仁埋怨自己的老板:“這種事信則靈,不信不靈,我們錢已經花了,‘大將軍’也裝上了,您這又是何苦呢?”房亮有一種上當的感覺,一肚子邪火往外躥:“放屁,靈就是靈,不靈就是不靈,他這玩意兒要是真管用,我信不信它都得應該靈!”他又指示林洪仁,“不能光指望這尊大炮,你明天到檢察院舉報簡業修,還要找幾個記者吹吹咱的大炮,管用不管用的先氣氣對方再說!”
決定都市面貌的似乎不是城區規劃、高樓大廈和抵押貸款,而是汽車和道路。當黃昏降臨華燈初上,幾百萬下了班的人心急火燎地要回家里或趕奔其他能吃飯和娛樂的地方,凡被叫做路的地方都成了停車場,塞滿花花綠綠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鐵殼蟲,它們比人更焦躁,打亮燈光,怪聲鳴叫,顫抖著,蠕動著,越擠越緊,道路變成光和鐵的死河。路的左邊一半是金黃的光帶,因為迎面來的車都打亮前燈,迸射著刺眼的光芒。右邊一半則壅塞著血紅的燈流,因為要向前去的車都亮著通紅的尾燈,像剛從火山口奔涌出來的巖漿。通衢大道變成一道道墻,交而不通是為禍,車到車前沒有路。無論是被堵在路上的人還是被塞到車里的人,其情緒也的確跟火山的熔巖差不多,他們咒罵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車,路為什么這么窄,交通為什么這樣亂,城市的管理為什么這樣差……對社會時尚極為敏感的心理醫生測出來,人在這種時候身上會產生一種毒素,如果將這些毒素集中起來足可以毒死一只老鼠。嗚呼,整個城市就彌漫在這濃濃的毒素里。
千不該萬不該,梨城市長盧定安此刻也被塞在他的奧迪車里。他的車上有警笛,遇有緊急情況警笛一響,諸車讓道……現在不要說響警笛,就是扔炸彈也不管用了!他懊惱不迭,前面就是紅廟區大水泥的鐵道口,像瓶頸般卡住了車流,他為這個道口說過兩次話了,可就是沒有人動。他要趕到河口廣場參加一項國際授獎活動并為一幢梨城新的標志性建筑剪彩,事后還要在新的大樓里接見國際建筑師學會的代表,幸好時間還有富余。可他心里老像還被什么更著急的事催著,卻又想不起是什么事……想不起的事就不是急事,說不急又恍恍惚惚心神不定,像五臟六腑都放錯了位置一樣難受。也許是叫天氣鬧的,他家里養的大花貓這幾天就一夜夜地嚎叫,那樣一只溫馴的百靈百乖的小動物,發起情來竟是這般張揚自己的瘋狂,叫得人都受不了!春天是世間萬物發情催生的季節,惟獨人在春天里卻格外懶散,幸好梨城的春天非常短暫,今年的氣候似乎又不同往常,按節令應該春暖花開了,卻一場寒潮接著一場寒潮,就是不讓城里人脫下毛衣毛褲,嬌氣一點兒的還離不了防寒服。昨天夜里突然一場東南風,氣溫又急劇升高了十幾度,大自然為梨城省去了原本就是短脖子的春天,由冬天一下子直接進入了夏天。但是許多單位的暖氣還沒有停,用煤球爐子或蜂窩煤爐子取暖的人家還照樣生著爐子,大家不信任這種突來的暖和,心里仍舊防備著寒冷。惟女人們則急不可耐地換上了鮮艷的薄透露服裝,年輕人甚至穿起了短袖襯衫——大街上的風景熱鬧了,有穿棉的,有穿皮的,有穿毛的,還有大量穿著單衣短裙的。盧定安是屬于那類穿衣服比較保守的男人,中規中矩的西服里面套著羊毛衫、棉毛褲,被汗溻得貼在了身上。他臉色黑黃,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坐在車里無須再注意形象保持市長的精神頭,不是睡覺就是不停地撥電話,和在家里一樣是他最真實自然的時候。車被塞住他反而睡不著了,也像其他人一樣身上積存著塞車的毒素,只有不停地撥電話才能釋放這些毒素,轉移難挨的氣悶和無奈。他首先撥通了副市長金克任的電話:“克任,我得到消息,國家有可能讓大陸的股票到香港上市,你牽頭找人策劃一下,把我們的強項組織起來,比如城建、市政、化工、機械……香港這么好的資本市場不能放棄!”“老姜嗎,我是盧定安,你那兒的進展情況如何……”姜明是濱海新區規劃局的局長,不知他在電話線的那一端說了一句什么話沖了盧定安的肺管子,被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什么叫全面看問題?人怎么可能全面呢?只有神才能全面。講究全面就是什么事都不想干,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片面而深刻,管好你自己那一片的事就不錯!你能不能不說這些空話廢話套話和大家都知道是正確的話,一個時期干好一個重點工程,辦好一件實事,就很了不起了!”盧定安像有病一樣,突然就發作了,發作完又后悔,覺得不值得。他再撥電話,卻怎么也撥不通了,生氣地放下了手機,又閉上眼睛。
他的狹長臉瘦精精的,額銳角方,雙頰總是發青,還顯得略有一點浮腫。他閉了一會兒眼睛仍舊無法睡著,倒悶出了滿頭大汗。他睜開眼看看前面兩個年輕人,司機劉曉亞,花格短袖T恤衫。秘書羅文,白襯衣的袖子挽著……不禁憤憤:“你們兩個換季都不提醒我一聲。”這叫歪詞兒,市長穿什么衣服還得需要下邊人提醒嗎?司機抱怨:“誰叫您不聽天氣預報,今兒個白天可是26度。”秘書也反問:“您不是最怕熱嗎,為什么還穿這么多?”“我不是怕熱,而是怕夏天……”盧定安抱起肩膀,惡狠狠地下令:“開空調,凍凍你們這兩個小子。”劉曉亞不聽指揮:“對不起,市長,今年熱得太突然,還沒得空去灌氟利昂哪,您就湊合著熱一會兒吧。我給您放帶子,一聽戲您心里立馬就涼快兒了。”他隨便拿盤磁帶捅進收錄機,車廂里立刻響起河北梆子的樂聲……盧定安喜歡聽戲,無法忍受通俗歌曲,所以劉曉亞的車里就只有河北梆子、京劇和豫劇的磁帶。
盧定安按下車窗,一股熱風撲進來,順手一按又關上了車窗。他坐車是從來不開窗的。前面堵死的車陣有些松動,盧定安的車也隨著車流緩緩地向前磨蹭,車一動心情立刻也跟著好多了——人就是這么容易絕望又這么容易喚起新的希望。當汽車穿過高樓林立的市中心時,盧定安看到在一處非常顯眼的地方掛著一條大標語:“熱烈歡迎全國城市衛生檢查團蒞臨指導”。他指示秘書:“小羅,想著通知各部門,把這些玩意兒都拿下來,這些東西本身就不衛生。”羅文記在小本子上,市長發令隨意性太大了,手中有權力真好,可隨心所欲地就自己的所聞所見所思所悟發號施令——如果下面的人知道了他們傳達、學習和貫徹的文件是怎么產生的,會作何感想呢?羅文的手機響,他哼啊哈地應了幾聲就把手機遞給了市長:“是簡業修。”他告訴盧定安,河口廣場出事了,請市長剪彩和接見外賓的活動取消,由于國際建筑師學會的代表明天就走,授獎儀式改在梨城大學進行……簡業修還說了一些為耽誤了市長的時間賠罪道歉的話。盧定安一聽到“出事”兩個字就頭皮發奓,呵斥簡業修先不要說廢話,河口廣場到底出了什么事?簡業修簡要地介紹了廣場上的情況,民信大廈樓頂上架起一門大炮,炮口瞄準了簡業修新建成的大樓,成了轟動梨城的一個事件,看蹊蹺湊熱鬧的群眾擠滿了廣場……盧定安惱火:“你剪彩、發獎還怕人看嗎?不是人越多越好嘛!”簡業修解釋無法維持秩序,怕有人起哄搗亂,讓外國人難堪,給市長丟臉……他說得也有道理,盧定安放下手機問羅文:“你們知道民信公司搞了個大炮事件嗎?”秘書點頭,又把房大胖子架炮的過程敘述了一遍,盧定安兩眼氣凜凜地盯著車外,眼皮急速地跳動著:“真是胡鬧,企業搞不好倒有心思弄這種玩意兒!越是這樣剪彩越要照常進行,好讓房亮看看他的大炮不靈嘛……”堂堂一個市長興致勃勃地來剪彩來接見外賓,竟被一門什么大炮給轟跑了,這成何體統?同時也讓他心里感到不安,梨城出了這么大的新聞,他這個當市長的居然不知道。司機問他要不要掉頭,他說要到河口廣場轉一圈兒,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陣勢。汽車還離著河口廣場老遠就又被塞住了,他們在車里看到行人一群群地擁向廣場,有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有帶著小孩兒的整家子的人,連騎自行車下班的人流也停下車觀望廣場上的景致。房亮的大炮在下面看不到,卻仍然有許多人站在民信大廈下面仰著臉往上看,更多的人是看那棟河口區建委新落成的大樓。城里人還沒有看見過大樓嗎?但這個大樓不同于別的樓,在落日的余霞和過早放亮的霓虹燈光里,樣子怪異,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壯碩和輝煌。
盧定安彎下身子,向外張望:在大清河、子牙河和北運河三水交匯的橢圓形河口廣場的東端,矗立起了一座造型新奇且氣象非凡的大樓,在房亮架起大炮之前就已經吸引了許多人來看新鮮,“大炮事件”又等于給它做廣告,使這棟大樓更出名了。表面上看城市人的生活是這般花花綠綠,五彩斑斕,其實是很枯燥乏味的,不然怎么會對一棟大樓就這么感興趣?他沒想到把樓蓋好了也能引起老百姓這么大的震動,盧定安有了感觸,應該給城市不斷增添新的風景,一座好看的建筑,一項大的工程,都是一種風景,能振奮人心,凝聚人們的熱情。羅文回頭問他:“市長,您看它像個什么?”盧定安一時還真說不出這棟樓像什么。沒有人能說得上來它的造型像什么……初看它像一個精美的翹沿兒水果盤托著個大鴨梨——這座城市不就叫“梨城”嗎?故而最容易引起人們關于梨的聯想。再看它又像一顆長著連鬢胡子的大腦袋,露出了滑稽、嘲弄和充滿智慧的神情,像在訴說什么或逗弄什么。或者說它像一顆天外飛來的大炸彈,濺起沖天的煙塵和泥土正要爆炸卻最終未能爆炸。還可以說它是一個含苞待放的巨大蓓蕾,細潤鮮嫩,凝固著一種高潔、溫婉的神韻……總之,越端詳得時間長就越說不出它像什么,越是看它什么都不像就越感到它有味兒。這座大樓之所以吸引人,還因為它是本市惟一一座在世界上獲得了設計大獎的建筑。它的樣子雖然怪異,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自由地不受任何拘束地處理建筑空間。但結構均衡穩固,外形輪廓完整有力,簡潔明亮。它的建造沒有毀壞廣場的綠地和全市僅存的幾百棵古樹,相反倒充分利用了這些樹木、草地、陽光和河水,形態統一,與周圍環境有一種和諧的通融感,又起伏有致,富有動感。大樓仿佛是從廣場綠地上自然豎立起來的,把廣場自然而然地拉人樓內,又提供了與廣場相配的全新的建筑結構,穩健地與四周景色渾然一體,相輔相成,相映成趣。但和廣場四周的建筑一比,它就顯得太突出、太傲慢,難免讓周圍的建筑自慚形穢,紛紛低頭退讓。建造者偏偏又給這樣一座現代得令人看不懂的建筑起了個正統得有些古怪的名字:“公共服務大樓”。
學冶煉的碩士羅文禁不住贊嘆:“真漂亮,簡業修這個人干什么都能干出點絕的來!”劉曉亞表示異議:“這得說是人家夏尊秋設計得好。”羅文沖他一笑:“我知道你崇拜夏教授。”劉曉亞反唇相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崇拜漂亮女人說明你不正常,要不就是虛偽,心里暗暗崇拜嘴上不說。”羅文可不想當著市長的面在這種敏感的問題上跟心直口快的司機斗嘴,趕緊把話岔開:“過去這一帶最高的建筑就是民信大廈,讓新的公共服務大樓一比,你現在再看民信,是不是有點寒酸了?低矮瘦弱,一副小家子氣,難怪房大胖子會心懷嫉恨,火冒三丈!”作為秘書,羅文最大的優點是知道許多盧定安不知道的事情。作為秘書,羅文最大的缺點是知道許多不該知道的事情,而且有一般的聰明人容易犯的毛病——愛說。
盧定安眼睛看著窗外的廣場和大樓,默默地聽著前面兩個年輕人的對話,他倒真沒有想到圍繞著簡業修這棟大樓還有這么多故事……也許這是有人故意散布的,有了故事就更吸引人,來看樓的人也會更多,一個好的風景不能沒有傳說。一個城市的特點取決于它的建筑,一棟好的建筑提升了城市的品位,從它一誕生就成了城市不可缺少的象征。公共服務大樓居然引發了一場“大炮事件”,足見這幢建筑已經在改變著梨城,改變著人們對梨城的印象,或者說給了梨城一些什么……盧定安一時卻想不明白公共服務大樓給梨城帶來了什么。劉曉亞突然冒冒失失問了一句:“市長,聽說簡業修小時候是您的跟屁蟲?”盧定安臉露滿意之色,不知是對公共服務大樓,還是對簡業修:“是的,我們過去是鄰居,他父親是我的師傅。”他直起身子,同樣愣愣怔怔地問兩個年輕人:“明天不會下雨吧?”他問得沒頭沒腦,司機回答得也沒頭沒腦:“難說。”盧定安的臉色莫名其妙地陰沉下來,似有一種不祥之感。他神經質地懼怕夏天,怕熱,怕下雨,嘴里嘟囔著:“今天熱得邪乎……”秘書和司機都沒有應聲,他們都知道市長的情緒就像夜里的彩燈一樣五顏六色,說變就變,正說說笑笑間忽然就走神兒了,顯得心事重重,也許是故作深思熟慮,或者剛才還是晴空朗日,沒有任何過渡就突然雷霆震怒——這就是當頭頭的無名火!他只有在群眾面前,在鏡頭面前才是安全的。羅文不止一次地抱怨,自從他給市長當了秘書,才真正相信了伴君如伴虎的古訓,他認為這是“小馬拉大車”的結果,盧定安才具不夠,而擔子又過重,造成壓力太大,壓得他喜怒無常。這恰恰又正是盧定安的可愛之處,如今的頭頭腦腦有幾個是才具配得上責任的?大家還不都是自我感覺良好,誰還真的把工作壓力當回事。劉曉亞駕車終于慢慢地繞開了河口廣場,進入疾駛的車流,他問市長是回市政府還是回家?盧定安說:“當然是回辦公室了,晚上還要招待甘肅的省長,大概八九點鐘能結束,然后去串個門。”他沉了一會兒又問秘書:“明天還擠得出時間來嗎?”小羅回答:“不行啦,這一個星期的日程都安排得滿滿的啦!”“那就明天下班后,六點鐘,通知各區負責城建的副區長到我辦公室來,研究一下防汛的事。”秘書答應著記在本子上,心里卻說,這才什么時候就防汛哪!但盧定安一旦決定了一件事,臉色立刻就放晴,說話也和氣多了:“你是不是想說我神經過敏?你是沒在小平房里住過,那真是我的一大塊心病,旱了是蒸籠,下雨就泡湯。”
晚上,于敏真拉著兒子去看望感冒發燒的婆婆,她每到同福莊來最擔心兩件事:一是怕自己的車被弄壞,二是怕寧寧跟同福莊的孩子在一塊玩兒,沾染上貧民區習氣。在她眼里同福莊就是個雜巴地,流氓無賴成群成伙。兒子寧寧在車里矮下身子仰頭看著窗外的夜空,城市一片燈海光域,霞彩紛披,好像天上星河在地上忙,萬象寶幢,樓隨影動。惟冷落了頭上一片高闊的暗空,一團漆黑,沉沉若墜——下面就是老城廂的平房區。汽車拐了兩個彎,沒有開出多遠,就覺得燈光黯淡下來,高樓不見了,透過不知從什么地方發出來的黃色電燈光看見遠處一大片黑糊糊的平房。這兒也算是城里,卻更像農村,甚至在當初給它起名字的時候就帶有農村人的自卑,不敢理直氣壯地叫街、叫里、叫胡同……卻叫了個“莊”。而于敏真可知道同福莊并不是安靜的村莊,這黑沉沉一片巨大的暗影里布滿兇險,只要看看碩果僅存的幾個路燈就明白了,大部分路燈全被打碎了,即使換上一批新的燈泡緊跟著又會再被打碎……
城市總是要分出許多區域,不是行政規劃出來的,而是歷史自然形成的。在字面上很難看出這些區別,河口區、城廂區、紅廟區等等,六區四郊五縣,好像都是平等的,但在梨城人的心里卻分得清清楚楚,哪兒是繁華區,哪兒是落后區,哪一塊是高級住宅區,哪一塊是平民聚集區,高級地段里有商業街、娛樂城、過去外國人留下的租界地。就是平民區也分成三六九等,有的以臟聞名,有的以亂著稱,有的緊挨著工業區。各個區貧富也不均勻……偌大的一個都市就這樣變得神形散亂,光怪陸離。這些不同區域的劃分,構成了這個城市的特點,一個區域就是一個范圍、一個圈子,各有自己的色彩,組成了梨城的花花世界。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區域,屬于不同的圈子,帶著自己那個圈子的地域色彩。過去同福莊是貧民區,著名的落馬湖、蓑草地等妓院就在這一帶,是妓女聚集區,隔一條胡同就是舊工廠集結的石板街,這里的色彩無論白天黑夜永遠是烏黑、昏暗,空中煙霧彌漫,街面上浮落著厚厚的一層煤灰煙塵。街口鋪的青石板已經被磨損得坑坑洼洼,缺角少棱,七扭八歪的小胡同兩旁全是低矮破舊的老平房,高高低低參差不齊,離住人的房子不遠就發出轟轟隆隆鏗鏗鏘鏘七丘八叉叮叮當當的響聲,過去工人關了餉,過條街就是妓院,送過去很方便。所以梨城的老平民區都跟工廠連在一起……
于敏真駕著自己的白色寶馬車鉆進了同福莊,東繞西繞地想盡量靠近婆婆家的胡同停車,一是可以照應自己的車,二是避免徒步多穿胡同。在這個季節女人走過平房區的胡同是一件很難堪的事,每個胡同里堆滿破爛兒,磕磕絆絆,狹窄又曲里拐彎,里里外外還都坐著人,一個人體就是一個小火爐,顯得平房區里的氣溫又比大街上高了幾度——這是平房區的一大特點:屋子里比院子里熱,院子里比胡同里熱,胡同里比馬路上熱,所以天氣剛有點熱就都逃出屋子、院子,到胡同和馬路上占據涼快的地方。許多人家還點著燒煤取暖的爐子,有的男人卻已經穿上了大褲衩,光著膀子——這就是在這個季節平房區里特有的景致。他們在胡同里或蹲或坐,或躺或站,三五成群地湊成一堆兒聊大天……這種聊天以講稀奇古怪的新鮮事和罵大街為主,為的是逗樂、出氣、打發時間。個個都高腔大嗓,不避諱,不在乎,什么話都敢往外掄,住在這種地方的人除去腦袋頂上撂原子彈,不知道還會怕什么!你只要進了胡同想不聽都不行,聽得于敏真幾乎都能背得下來,他們罵得最多的是當官的,說現在壓在老百姓頭上的三座大山是什么?孩子上學、看病吃藥、當官兒的胡鬧。說現在當官兒的有三大美:升官、發財、死老婆……一個人罵完大家都跟著嘿嘿哈哈地一陣爆笑。于敏真的丈夫恰恰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對這些罵官的話就格外敏感。現在還有誰不敢罵當官兒的呢?他們對頭頭又真正知道多少呢?越是知道得少的事情越是敢罵,人們談論得最多的往往是自己知道得最少的。現在的人罵起當官兒的來,什么話都說得出口,可如果認為哪個官兒好,又會把什么功勞都記到他的賬上……這就看領導者是否有本事、有幸運在老百姓中間形成佳話流傳,就像蓋一幢好樓或建一處勝景一樣。住在這些舊平房子里的人,從天氣稍微有點暖和一直到上大凍,基本上就呆在房子外面,只有到睡覺的時候再進屋。尤其是男人們,一到晚上,各家的女人們都要擦洗身子,男人們就到外面去找個地方呆著,沒有地方呆的就到大街上去溜達。
同福莊里還有一景也是令于敏真發憷的,那就是胡同口。平房區的胡同口永遠都站著一群半大小子,神頭鬼臉,面目邪惡,用陰毒的挑釁的眼光盯看每一個進出胡同的人,尤其是女人經過,會有被扒掉一層皮的感覺——這是平房區最恐怖的一景。平房區的孩子分兩種,沒有事就到胡同口站著的,十有八九是學習不好或已經退了學的,早早地就學會抽煙喝酒,而后是打架偷盜,甚至奸淫婦女。正派的人家就是緊緊地把住孩子,沒事絕不讓他們到胡同口去湊熱鬧。簡業修就跟她講過,不管天氣多熱,父親也不許他出屋,最多是在自己的屋門口站一會兒。比簡業修大幾歲的盧定安,由于是從農村來的,被同福莊的孩子叫做“小侉子”,住了許多年了,進出胡同的時候還常常會被推一把或搡一下……她感到奇怪,人在一茬茬地長大,社會在不斷地變化,胡同口的傳統卻一代代地保留下來,一撥一撥總是有一些游手好閑的青少年霸占著胡同口。她找到了自己準備停車的地方,看見幾個小子嘴上叼著煙卷兒,又在拿一個傻子尋開心,他們把傻子圍在中間,推過來,搡過去……她猶豫著又躲開胡同口一段距離才停穩了車,打開車門,看到那幫小子在逗弄傻子:“傻狗順兒,今天是不是又跟對象見面了?”狗順只是嘻嘻傻笑。“摸了對象的大波沒有?”一個把頭發染得火紅的小子抓住了狗順的前胸,不住地搖晃,“說啊,摸了對象的什么地方了?”別的人都跟著一塊兒起哄:“告訴他,摸屁股了。”狗順跟著學:“摸屁股了。”半大小子們一陣哄笑。紅毛又問:“還摸什么地方了?”狗順磕磕巴巴:“沒,沒摸什么地方。”“脫沒脫對象的褲子?”有人教導:“告訴他,脫了。”狗順抹抹鼻涕:“脫了。”又是一陣尖笑。這時候他們看見了于敏真漂亮的寶馬車,立刻放棄傻子走過來圍住了汽車,被叫做紅毛的小子,用力在汽車頂上拍了幾下,其他的半大小子在一邊叫好:“紅毛,你敢上去跳舞嗎?”
于敏真心疼,渾身起栗,變腔變調地尖聲質問:“你們要干什么?”紅毛嬉皮笑臉:“哎喲,這不是嫂子嗎?”簡業修的兒子寧寧,反而不怯陣,懷里抱著兩盒補品之類的東西,挺身站到前面保護自己的媽媽:“紅毛,你要干什么?”紅毛翻翻眼,陰損出邪:“呀,茬子夠硬的,簡寧寧也充個人啦!你媽這車真漂亮,能讓我們上去兜一圈兒嗎?”簡寧寧尖著嗓子回答:“不行!”
于敏真慌亂無措,拉著兒子回到車里,寶馬一陣抖動,憤怒地絕塵而去。半大小子們在后面哈哈大笑,有人撿起小磚頭向寶馬車扔去。
這真叫越怕什么偏偏就有什么,于敏真在從同福莊回來的路上不僅沒有表揚兒子的護駕之功,反而把兒子審了個底兒掉,問他是什么時候認識胡同口那幫小流氓的?是不是每次到爺爺家來都偷著跟他們玩兒?然后對兒子千叮嚀萬囑咐,以后不許他單獨去同福莊,不許跟那幫孩子往一塊湊,她也暗暗給自己立了一條規矩,以后管住兒子不許他單獨去同福莊,非去不可由自己帶著去,管緊了把嚴了,只許看爺爺奶奶,不許到外面亂跑亂鬧。
她回到家就開始忙飯,把炒好的菜端上飯桌,一樣樣用大碗和碟子扣好,免得涼了,兒子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她住著一套以眼下的標準衡量可算相當高級的房子,有三室一廳,并排兩間朝陽的大房子,一間是簡業修和于敏真的臥室,一間給了兒子,一個十來歲的小學生就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在梨城能有這樣條件的人家不多。陰面的一間做了簡業修的書房,連接每一間房子的中心是客廳,足有三十多平方米,寬敞透亮,氣派豪華。整套房子裝修考究,每間房子根據不同的用途擺放著不同風格的高檔家具,精致雋雅,舒適寧謐,處處都漫溢著女性情韻——這一切顯然都是出自于敏真的設計。簡業修是個雄心勃勃且深信自己會前途無量的人,他少年得志,很會做人,還不想在住房上過于張揚,因為單位里的人免不了會常到他的家里來,何必惹得他們妒忌或胡亂猜疑呢?然而于敏真是日本森洋藥材梨城公司的經理,需要這種體面,有理由也有條件在回到家以后得到和她的現狀相匹配的享受,便堅持把河口區建委分給簡業修的偏單元和自己原有的獨單元加在一起,換成了這套房子,她有錢,理直氣壯地按自己的心意裝修了房子。簡業修不操心、不出力,再若橫加干涉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但他給河口區建委、甚至給整個河口區政府里熟識他的人造成了這樣一種印象:他沾了老婆的光。于是便就坡下驢地接受了妻子安排的這個舒舒服服的現實。待到于敏真把飯菜都準備好,卻還不見丈夫回來,就坐在沙發上抱過電話機開始撥電話……
她精于修飾,容貌豐艷,對著話筒講話也很講究音調、音質的美感,抑揚頓挫舒緩悅耳,臉上笑容燦爛。但一連打了幾個電話都找不到簡業修,立刻有烏云趕走了滿臉的陽光,說話的聲調里也有了鐵質:“楊靜,你知道簡業修現在在哪兒嗎……不知道?你們建委今天下午有什么活動嗎?……沒聽說?”對方問她有什么事要幫忙,她客氣地回絕了人家,然后又找到另一個可能會知道丈夫去哪兒的人:“葉華,我是于敏真,你知道簡業修在哪兒嗎?……不知道?你從下午就沒有看到過他?不用,謝謝……”“河口區政府嗎?區建委的簡業修主任在你們那兒開會,我有點急事,麻煩您叫他接個電話好嗎?……什么,你們那里沒有會,全都下班了?”不對呀,簡業修身邊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不是大家故意瞞著她,就是簡業修有意瞞住了大家,背人沒好事,好事不背人。她繼續撥簡業修的手機,仍然關著機,她生氣地摔掉電話,兒子從書桌上抬起頭看看她。電話鈴響,她故意沉了一會兒才拿起聽筒,是大姐簡業青,也從下午就找不到簡業修,打電話是問他回來了沒有。這正勾起了于敏真的怨氣:“沒有啊,他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帶著手機卻不打開,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飯菜都涼了,您說氣人不氣人?他忙,誰不忙呀?打個電話通知家里一聲也費不了多少時間,不知他腦子里有什么病!”大姐只好在電話里勸解她:“別著急,他又不是小孩子,出不了事,反正早晚會回來的。他回來后你告訴他,咱媽的燒還是不退,你姐夫剛又給打了退燒針,想送她老人家去醫院,老太太說什么也不去,就是想孫子。你知道,咱們家幾輩單傳,兩個老人一有點不舒服,孫子才是最好的靈丹妙藥。等業修回來,叫他務必帶著寧寧來看看咱媽。”于敏真把剛才帶著兒子去看奶奶碰上流氓砸車又折回來的事敘述了一遍,還說了些讓姐姐、姐夫多受累的話。于敏真放下電話就招呼兒子吃飯。兒子問:“不等我爸了?”于敏真說:“不是我們不等,是等不來,誰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寧寧看看媽媽陰沉沉的臉,沒有再多嘴,起身來到飯桌前,其實他早就餓了。于敏真又逼他去洗了手,才開始動碗筷。于敏真幾乎沒怎么吃東西,只忙著給兒子夾菜,她平時就很注意不讓自己吃得太多,今天趕上心里有事,想吃也吃不下了。她心里的這件事積存了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女人嫁給了自己找的男人,時間越長對這個男人就越依戀。男人即便高攀了一位公主,一旦成了正式夫妻就不會再珍惜對方。她在生意場上見過的和經歷過的,讓她不能不時時刻刻地留神,看緊自己的丈夫,這兩年簡業修長了點肉,骨架發起來了,身軀偉岸,相貌清朗,往人堆里一站是很招眼的。每逢那樣的場合,于敏真對周圍人的眼光,特別是對女人的眼光就格外敏感。更何況簡業修又身處眼下是大熱門的建委系統,別看他只是個區建委的主任,卻有許多價值數千萬乃至幾個億的工程都抓在他的手里,多少人想接近他,想巴結他,只要他不是非常清醒地抵制,就會滑到“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的那一堆人中間去……在這方面女人靠的是直覺和本能,尤其是妻子的直覺,往往非常靈驗。她伺候兒子吃完飯,將碗筷草草地收拾一下,還有好多事要干卻沒有心思干了,心里長草又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機,順手翻開剛才上樓時帶上來的報紙,在《梨城晚報》的第一版上有一通欄的大標題:《公共服務大樓獲國際建筑學會設計金獎》。下面是一幅清晰的彩色照片,一外國人雙手向夏尊秋頒獎,夏尊秋含笑接過,姿容宛如峙玉,朗然照人。她身后站著簡業修,眼睛正盯著夏尊秋,雙手在鼓掌……于敏真心頭倏地一跳,想看又不愿意看地瀏覽著照片旁邊的文字,越看臉色越難看,突然一甩手把報紙摔到桌子上,心煩地把吵吵鬧鬧的電視機也關掉了。參加夏尊秋的頒獎會為什么要瞞著建委的人?為什么要關掉手機?外國人發個獎很簡單,儀式簡單,講話簡短,絕用不著耗這么長的時間……
寧寧來到客廳打開了電視機,她沒好氣地問:“作業寫完了嗎?”寧寧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寫完了。”“那就刷牙、洗臉,快點去睡覺。”“這才幾點呀?我就看一會兒還不行嗎?”“不行,都十點多啦!”于敏真關了電視機,拉著兒子進了衛生間,她給兒子的牙刷擠上牙膏,兒子不情愿地刷著牙,她還站在一邊看著,“洗個澡嗎?”兒子搖腦袋。“今天有體育課嗎?”兒子還是搖頭。“你踢球了嗎?出汗了嗎?”不管她問什么,兒子的小腦袋一個勁兒地搖,搖得牙膏沫子亂飛,她躲避著,拍了兒子腦袋一下,囑咐著:“那就把臉和腳好好洗一洗。”
等她一出來,兒子草三了四地往臉上淋了點水,胡亂抹了兩把就跑出來鉆進了自己的被窩,于敏真追進來:“呀,這么快?又糊弄我?”她只好打了多半盆熱水端到兒子的房間,把兒子從被窩里拉起來,用熱毛巾從頭到腳給兒子擦洗了一遍,擦得兒子忽而齜牙咧嘴,忽而嘰嘰嘎嘎……她的心情似乎也因之轉好了,在兒子身上親一口,擰一下,拍一掌。伺候兒子睡下后,她來到廳里,無精打采地將還擺在飯桌上的飯菜放進冰箱,松開頭發,想去洗澡,遲疑一下又坐到沙發上打電話,仍然沒有打通,便又翻開那張報紙……此時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忙把那報紙疊起來放到墻角的袋子里,頭往后倚假裝睡著了。簡業修進了屋,大高個子,神姿俊飛,顯然心情不錯。他走到妻子跟前,用手摸著于敏真的頭:“嗨嗨,怎么又在沙發上睡?醒醒,到床上睡去。”于敏真睜開眼,打掉他的手:“你這個臟手剛在外面摸完了野女人,回到家里別亂碰!”簡業修打哈哈:“這是什么話呀,請注意一點語言美。”他這種漫不經心地嘻嘻哈哈更激怒了于敏真:“誰美你找誰去,還回來干什么?”“又怎么啦?”“你說呢?現在是幾點啦?”“還不到十一點嘛,這個鐘點回來不是很正常嗎,你就值當發火?”“正常?正常為什么要關手機?為什么去哪兒要瞞著家里和機關?你從下午就失蹤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你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簡業修一愣:“家里有什么事?”“問你呀,你還記得這是你的家嗎?是不是走錯門啦?”“胡攪蠻纏,你是不是在撒癔癥?”簡業修想走開。
于敏真騰地站了起來:“你給我站住,一下午一晚上你都干什么去了?”“嘿,我去干什么還得向你匯報啊?”“不錯,這是規矩,別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為什么不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什么問題?”“手機為什么老關著?你在什么地方鬼混才怕人找到你?”“我在會場上關的,以后就忘記開了。”“別編瞎話了,建委、政府我都找過了,今天根本就沒有你可參加的會!”簡業修的氣有點軟:“我在接待國際建筑學會的代表,主持授獎儀式。”
“得獎的是夏尊秋,接待是梨城大學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于敏真把報紙攤開,“看看你這個樣子,像個小丑,色瞇瞇地盯著姓夏的女人,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就為了這個連給家里打個電話的空都沒有,你說你心里還有這個家?我們娘倆叫流氓欺負你可以不管,別忘了你還有老爹老娘哪!”于敏真說著說著竟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簡業修沒有招兒了,只剩下認錯一條道:“對不起,我不回來吃飯的確應該給家里打個電話……”于敏真順勢拿出紙和筆,放到桌子上:“寫下來,免得日后不認賬。”簡業修有氣卻不敢發,無奈地裝糊涂:“寫什么?難道你要讓我給你寫保證書?”“給家庭一個保證有什么不可以,我也可以寫。難道就只能對外面的人山盟海誓?”
簡業修不想也不敢激化矛盾,只能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好,你說吧,寫什么?”他越是這樣遷就就越令于敏真生疑:“第一,必須保證隨時讓家里人知道你在哪兒,能夠找得到你。第二,晚上必須回到家里吃飯。”“必須呀?那怎么可能,只能盡力。”
“盡力是多少?兒子只能在晚上見到你一會兒,你難道連晚上盡一點做父親的責任都辦不到?要知道我在工作上的壓力并不比你小,憑什么從管這個家到管孩子都是我的事?我們難道是單親家庭嗎?這樣對孩子的發育成長有好處嗎?我不相信你對自己的兒子連這點責任感都沒有。”簡業修無言以對:“好好好,我寫。你以為我愿意在外邊吃飯呀?有些特殊的情況沒有辦法。”
“行啦,你不用拿特殊情況唬人,現在連老百姓都知道越特殊越沒有好事。不管你有什么事,也不管你特殊不特殊,總之不回家就要提前告訴我一聲。”“我一直就是這樣做的嘛。”“今天是怎么回事?情況特殊?一跟夏尊秋有關系就特殊?”“這是哪兒對哪兒,你為什么老是吃人家夏教授的干醋?第一,她是我的導師。第二,她是我們公共服務大樓的設計者,也可以說是我們的合作者。”
于敏真收斂了吵架的鋒芒,語氣變得懇摯而嚴肅:“業修,你真的以為我是吃醋?我相信以前沒有看錯你,今后也不會看錯你,你自己也不想在這個區建委主任的位置上就打住吧?你年齡占著優勢,能力是明擺著的,誰都看得到,上邊又有關系,現任市長過去是個可以當你大哥的人,正是一通百通,一順百順的好時候,決不能因為招腥惹臊一失足后悔一輩子!”
理是這個理,話也是幾句好話,但是從妻子嘴里說出來就讓簡業修打心里不自在,女人過于看重丈夫的升遷,處處算計得太精,任何一個男人都受不了!他敷衍著:“好啦好啦,你操這么多心累不累呀?”他順便把寫好的保證書推給了于敏真。于敏真看著丈夫的保證書,臉上總算云開霧散:“我累呀,累極了,家里外邊都累,真想能靠在你身上跟你訴訴苦,讓你像從前那樣給我通身到下揉巴揉巴……哦對嘍,媽感冒發燒,你過去看看吧。”“嘿,媽病了你還不早點說,啰唆了這么多閑白兒。”簡業修是孝子,趕緊找東西,一眼發現茶幾上放著于敏真剛才拿去又帶回來的兩盒補品,伸手抄起來。于敏真說:“你現在怪誰?大姐和我從下午就找你。”簡業修已經急匆匆地摔門而去。
他一溜小跑地下了樓,在樓前找到時用時不用的自行車,拍拍車座上的灰塵,打開鎖騎上就猛蹬,他身高腿長,從后面看像馬戲團里的狗熊騎小車。一提去同福莊,簡業修就跟妻子的感覺大不一樣,于敏真每次都是被逼到非去不行了才捏著鼻子硬著頭皮去一趟,到了同福莊也是站沒處站,坐沒處坐,吃飯更是做做樣子,基本是不吃什么,一句話——嫌臟。而簡業修一回到同福莊,就全身心地放松,吃得飽睡得著,哪兒都能坐,跟誰都能搭嘎老半天,如魚得水,自由自在。他回到這個簡陋、擁擠和不干不凈的環境里如同回到童年,回到過去,而每個人對自己的童年和過去總是懷戀的。社會就像海洋,每一種魚都活在自己的層面上,盡管他現在能游到更深的海域安身立足,原本卻是屬于同福莊的……他嘰里哐啷地騎到同福莊,把自行車扔在胡同口,熟門熟路地鉆進胡同,推開自己家的門。低矮的小屋子里滿滿登登,門后還生著蜂窩煤爐子,姐姐、姐夫擠站在屋子中間,盧定安和簡業修的父親簡玉樸坐在床邊上,簡業修著實沒有想到地叫了一聲:“市長!”盧定安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充老大:“你這家伙跑哪兒去了,老人病了到這個時候才露面兒。”簡業修臉上掛火,自我解嘲地湊到床上去摸母親的額頭,大姐簡業青說:“剛睡著,燒有點退,不像白天那么高了。”簡業修問爸爸有沒有事?老人搖搖頭說自己沒事。簡業修穩住了神,這時候出于禮貌也得跟市長搭嘎幾句了:“怎么把您也給驚動來了?”
盧定安說:“沒有人驚動我,是我自己趕巧了,來同福莊轉轉,順便進來看看兩位老人,有個難題老拿不定主意,想聽聽師傅的意見。”
簡業修大惑不解:“您的難題?”
盧定安苦笑一下,沒有作答。簡玉樸瞅個空插進來說:“定安想拆咱這兒的老房子。業修,天太晚了,你陪著定安走吧。”簡業修看看爐子:“煤拿進來了嗎?我把爐子給封好,夜里可涼啊。”
簡玉樸說:“你快走吧,我還不會封爐子嗎?”
“要指著你來捅爐子,倆老人早就凍壞了。”盧定安說著站起身和簡玉樸握手,“您多保重。”簡業修原想跟父母多坐一會兒,卻也不得不站起來陪著盧定安走出父親的小屋。胡同里的人少了,平房區安靜下來。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盧定安突然問他:“你相信——有預感嗎?”簡業修摸不著頭腦,只好含糊其辭:“有時候信。”盧定安解釋自己的想法:“天氣這么突然一變熱,我心里就打鼓。”簡業修笑了:“這算什么預感?是住小平房養成的后遺癥,怕熱,怕夏天,怕下雨……”
“你也這樣?”“一樣,這也叫危房綜合征。這些破房子的確該拆了,我既留戀這個地方,又憎恨這個地方。”盧定安轉頭看著簡業修:“你想過怎么拆這些舊平房嗎?”
簡業修老老實實地承認沒有認真想過,同福莊又不在他的河口區里,即使在河口區這也不是一個區能辦得到的,區里還沒有這樣的條件。盧定安說:“條件什么時候有呢?住在這兒的百姓還能等嗎?以前我們不在位子上,想這件事情不現實,著急也沒有用。現在我們有了這個權力,我就想干成這件事……你認為怎么樣?”
簡業修有點吭吭哧哧,盧定安不再是兒時的大哥,而是一市之長,他正經八百地向你征求意見,你說得對不對,符不符合他的心思,都關系非輕。但他最后還是把自己的意見表達清楚了:“這可是大動作,以您的年齡也許要在市長任上干兩屆,總得要干點讓梨城人忘不了的大事。只要您下了決心,我在下邊會全力以赴地貫徹執行。您要是想聽我的真實想法,最好給我一周的時間,我給您拿出個關于平房現狀的詳細報告來。”
“好,我等你的報告。”盧定安心情忽然開朗起來,他和簡業修這樣悠閑地在同福莊到處轉悠,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時每到晚上,男孩子們都不許喝水,一摸水碗大人就斥責,你不怕夜里尿尿嗎?尿尿成了一件無法避免又非常可怕的事情。住在老平房里的孩子,必須從小就鍛煉憋尿。但無論怎樣鍛煉,尿泡總是有限的,孩子們在臨睡前要結伴跑老遠去廁所,先把尿泡打掃干凈,恨不得將尿泡里的水分一滴不剩地全擠出來。每天清晨,這些小家伙們睜開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胡同外面跑,手捂著小雞,跑急了尿會拉拉出來,又趕緊蹲下……跑跑停停,等跑到廁所,尿也拉拉得差不多了,有的甚至把褲子都尿濕了。大一點的孩子憋得住,好不容易跑到廁所,掏出就放,常常會尿到里面正在蹲茅坑的人頭上,免不了要挨一頓臭罵。廁所外面還蹲著一溜兒等著方便的大人,孩子們抖摟凈了出來,一身輕松,一臉得意,為了回報剛才挨罵便齊聲高喊:“憋老頭,憋老頭!”“小王八羔子!”老頭們起身想追,又趕緊捂著肚子蹲下了。以后他們上學了,有了學生汽車月票,一早一晚就坐兩站路的汽車去干凈一點的廁所,坐著汽車去尿尿,很是神氣了一陣子……
盧定安站在一個滴滴答答漏水的水龍頭前,用手使勁想擰緊水龍頭,誰知用勁過大,水龍頭反而漏水更急了。他只好悠著勁兒將水龍頭調整到跑水最少的程度,卻依然滴滴答答。這一點幾乎和三十年前沒有什么變化,仍舊是整條胡同共用一個水龍頭。那時簡業修的年紀比盧定安小得多,卻從十歲就開始替父親挑水。到冬天,木筲里外都是冰,一擔上肩就壓得簡業修一溜歪斜,只要盧定安看見就把扁擔接過來。后來盧定安用很薄的白鐵皮做了一副水桶,送給了簡業修,他擔在肩上就輕松多了……那時兩家人處得跟一家人一樣,簡業修就直呼盧定安為大哥。
夜已深,氣溫轉涼。籬笆燈的房子不保暖,外面有多冷屋里就有多冷。沒有拆爐子的人家是有遠見的,在這靜靜的深夜里,響起了嘰里呱啦捅爐子的聲音……馬路上行人稀少了。始終不見市長出來,司機劉曉亞縮肩弓背,坐在道邊上睡著了,盧定安喊醒了他,也讓簡業修上了自己的車一塊走了。
進入深夜的平房區并不安靜,從房子里發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打呼嚕的,說夢話的,咬牙吧唧嘴的,還有咯吱咯吱床鋪扭動的聲音……雖然家家門窗緊閉,“籬笆燈”的房子并不隔音,甚至誰家有人往尿盆撒尿,四鄰八居都聽得到。每間低矮的平房檐下,都伸出半截黑糊糊的煙筒,有的煙筒里還一陣陣地冒出些許黃煙……到下半夜,七十歲的簡玉樸,被一種窒息般的難受折磨醒了,他推了推老伴兒,老伴兒沒有動靜,他自知不妙,想起身卻一陣頭暈目眩,渾身疼痛。便慢慢蹭到床邊,摔倒床下,一點點爬到門口,想推開門,但沒有推開,由于用力過猛自己也昏過去了。
同福莊一個個黑洞洞的煙筒口,顯出一種猙獰與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