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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映在一個普通人歷史里的時代——一份50年前的入黨志愿書的解讀

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只要他(她)能活到一定歲數,都有自己的歷史。當然,有愿意說和不愿意說的,也有會說的和不會說的,到了一定級別的大人物有寫回憶錄的權利,甚至還配備專人來操刀。有錢的闊老只要高興,就會有歷史學家上門服務,寫出板磚般大小的傳記來。小人物自然也可以在自家的門里門外吹吹自己,也可以算是一種發表,只要吹者有了一把年紀,只要有人樂意聽。中國歷史上,曾經有過小人物自述歷史最繁盛的時代,那時候無論城鄉,到處都有苦大仇深的工人農民上臺講述自己悲慘的家史,可惜的是這種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歷史”的活動,組織得過于嚴整,以至于家家戶戶都差不多一個模式,聽多了印象反而淡了。

除了在自己門前的發表,普通老百姓自己的歷史,一般是不可能公布的,顯然老百姓自己也不奢望公布,即使是那些能寫的讀書人,真正期望在成文史上留下自己經歷的人也并不多見,除非他(她)碰巧干了件大事,又碰巧被人記錄了下來。所以,一般很少有人費心寫自己的歷史,即使他能寫,對自己的歷史也不乏敝帚自珍的感覺,越到老年,越是熱衷于跟人嘮叨,但是他們都知道,想要發表,即使發表了想要有人看,確實難。不過,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還是有不少人寫過自己的歷史,只是他們自己沒有保存,更沒有人替他們公布。

遠的不說,就說1949年以來,有過多少人入黨寫過自傳,又有多少人在挨批判的時候寫過自傳性的“交待”,我敢說,出于對組織的忠誠和信任甚至還有恐懼,這些普通人寫的自己的歷史,絕大多數都是真實的,至少在改革開放前是如此。

這些真實的自述史,現在基本上還在各級各色組織機構的檔案部門睡大覺,非經特許是看不到的(如果有一天能將這些東西公布開來,別的不說,共和國的社會史研究就將有長足的進步)。不過,事情總有例外,近十年來,隨著社會組織和成分的多元化,原來鐵板一塊的組織人事檔案也出現了局部的混亂,有些人的檔案居然會流散出來,化為商人牟利的商品,我就在北京的潘家園舊書市場淘到過一套某人1950年的入黨志愿書和他的自傳。

傳主叫毛培基,時為協和醫學院三年級的學生。協和在解放前是西醫界金字塔的塔尖,凡是老協和畢業的,都有最好的就業前景。所以,傳主于輔仁大學生物系畢業后,雖然已經在北大就業,但依然花力氣考入這個“中國最完美的保險箱(傳主語)”。跟許多那個時候的名牌大學的學生一樣,毛培基擁有一個在解放后提不起來的家庭背景。祖父在日偽時代,由于跟著名的大漢奸王克敏有著不尋常的關系,曾出任華北偽政權的統稅副長和國庫局長,父親的情況稍好,屬于技術人員,但也在日偽的“國營”公司混過事。有這樣的父祖,就是在國民黨的天下里,也難免叫人喪氣,更何況已經進入了新中國。然而,作為已經入了團,并且積極要求入黨的他,卻多少跟家庭有點“劃不清界線”,認為他的祖父“其生活比較嚴肅,對當時官場一些不良現象,感覺不滿。”雖然在后來的行文中對這種認識進行了自我批判,“祖父是很正直的清官”的這種感覺,并沒有真正消失。他對國民黨逮捕懲治其祖父很不以為然,因為這些“執法者(指國民黨)本身就是貪官污吏”和“很嚴重的漢奸”,換言之,這些人還不如他的祖父。

顯然,他的這種認識在新中國看來是要不得的,類似的話因此被審閱者劃上記號還打上問號,不過,這種認識雖然不乏傳主的私怨,可是,卻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在當時也許不止一個人感覺到光復后的國民黨政權辦事竟然沒有日偽政權有規矩,像毛培基這樣一直偷聽國民黨電臺,“偶爾聽見,譬如‘……蔣委員長……’就會興奮得跳起來”的青年,在抗戰勝利前曾經有過很多很多,即使沒有像毛培基那樣,在因祖父入獄不得不跟國民黨執法者打交道的過程中,飽嘗貪官污吏的勒索,也很快就喪失了對國民黨政權的信心。以“五子登科”聞名的國民黨對淪陷區的恢復統治的行為,固然“紂之惡不至若是之甚焉”,但將戰時的管制體制以及相應的腐敗行為順延到原來的淪陷區卻是不爭的事實。這種不太講究規矩(或者說法制)的統治行為,不僅使一大批原本對國民黨抱有希望的市民和知識分子迅速地喪失了對國民黨的信心,而且導致他們不再相信國民黨的任何官方話語。當時的國民黨政權實際上是一種準蘇俄體制,因權力擴展而導致的腐敗,由于缺乏烏托邦道德約束,又挾“勝利”之勢,勢必更加泛濫,竟然輕而易舉地揮霍掉了原本屬于自己的民意資源,這在存在強大競爭對手的時候,無疑是致命的。

很“洋化”的大學生毛培基之所以發生了向共產主義的思想轉化,恐怕起因就在于他對國民黨的失望甚至敵視。在北京城頭換了旗幟的時候,大學生對國民黨政權失望和不滿應該說是相當普遍的,但一步踏到共產主義陣營來,恐怕同樣普遍地缺乏一點認識或者說勇氣。

像毛培基這樣原本沒有什么進步背景,同時又身在具有美國和基督教背景的大學的人,居然如此快地接近“組織”,應該說與他個人的家庭際遇不無關系。抗戰勝利后,淪陷區的知識分子在歡呼勝利之余,忽然發現自己的處境多少有點尷尬,一個“偽”字總是有形無形地晃在自家的頭上。抗戰八年,像梅蘭芳、程硯秋那樣蓄須明志,守著家底過日子的人能有幾個,曾經找份像點樣的事做的,這時就難免低人一等。甚至同樣是大學生,那些顛沛流離跑到大后方吃老霉米的,和呆在家里吃日本人配給粉的,也有了高下之分,那時候甚至還流行“偽學生”這個說法,“偽學生”跟“偽軍”“偽職員”同列,具有強烈的貶義。這種種道德性社會苛求,的確沒法讓毛培基這樣的人高興得起來。然而,解放了,情勢居然一變,國民黨一下子成了比漢奸還漢奸的壞東西(至少在人們心態中如此),原來某些足以自傲的資本,現在統統化為烏有,只要未曾參加過“文聯”和“青先”這類共產黨的外圍組織,原來的“偽學生”和抗日學生大家都一樣了。知識界經歷了一次重新的劃線和排列,自然要依據新的價值和標準。

不過,盡管大家再一次感覺到了平等,毛培基甚至因平等的感覺而“進步”神速,但是這些國統區的知識分子卻依然有著大體相似的“思想問題”,比如,毛培基和許多人一樣,“常有蘇聯侵略中國的感覺”,那個時代過來的人,耳聞目睹蘇聯在東北的所作所為,其實真是很難壓住火。正是基于這種來自事實的感覺,使得毛培基對于新中國“一邊倒”的對外政策感到“不放心”。雖然經過學習,毛培基自己說他提高了認識,想通了不少,說是因為“無產階級不可能有剝削觀點,無產階級的階級利害是一致的,所以由無產階級導領的國家,就必定是互助相關,決無利害沖突。”(原文就是將“領導”寫成導領)顯然,這種由大道理推導出來,無論如何都顯得牽強的邏輯,是否能真的解決毛培基之類的思想顧慮,無疑是有問題的。今天的我們已經知道,盡管有過50年代中蘇的蜜月,但是兩家最終還是鬧翻了,反目不僅成仇,而且仇得超過了雙方任何一個傳統敵手,徹底地不共戴天,原來的舊賬還是又在人們心目中被翻了出來,東北的老百姓,在控訴“新沙皇”的時候,有人說的竟然是當年蘇聯紅軍的那點惡心事。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跟現在許許多多類似的志愿書的命運不同(一般填了志愿書以后,只要支部大會通過,如無特別的意外,沒有不批準的道理),毛培基最終被CANCEL(沒被批準)了。顯然,毛培基的家庭出身最終還是構成了某種障礙,雖說解放僅僅才幾個月,但地下工作時代那種大學生中的組織發展不太講究成分的做法已經開始改變,而且,毛對自己歷史的坦白和對革命的認識,沒有使中共北京市委主管學校工作的組織部門滿意,這份志愿書的最后批準機關的意見是:“工作鍛煉較少,政治覺悟較低,入團也不久,不批準入黨。宜在團的教育下再多鍛煉些時候,以明確其階級立場。”也許,由于時代的緣故,毛培基的自傳過于坦白過于真實了,幾乎沒有現在志愿書中慣見的套話、大話和空話,結果,影響到了他愿望的實現,不過,也正因為如此,這份志愿書告訴了我們許多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透露了那個國共交替時代一個或者許多知識青年微妙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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