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悼雪峰[3]
- 二十一世紀中國作家懷人散文:丁玲集
- 丁玲
- 2605字
- 2019-11-01 10:25:35
當一九七六年冬天我在山西鄉下,收到一封友人來信,說你已經逝世時,我墮入了深深的迷惘,感到無限的悲愴。今年我到北京以后,打聽到你逝世前后的點滴情況,更加追懷你的一生。你對革命一貫忠誠,對人民極端熱情,勤奮治學,嚴肅辦事,艱苦備嘗,在老年久病之后,彌留之際,念念訴說回到黨內的夙愿。我的心頭像壓著一座沉重的大山,我感到無限的悲痛。現在黨中央為你徹底平反,推倒一切不實之詞,還你清白堅貞的一生,召開追悼大會,恢復政治聲譽。消息傳來,激動萬分。雖然死者已矣,但對千百萬讀者,對億萬人民,卻是和風拂面,春暖人心。黨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毛主席的有錯必糾的指示,終于又得到了光輝體現。這有利于安定團結,有利于發揮人力,促進四個現代化的進程。我在悼念亡友的時候,不能不首先為我們黨而感到欣慰。
我認識雪峰是在一九二七年冬天,王三辛介紹他來教我的日文。那時,留在北京的左傾知識分子較少。我們都因種種關系,限于條件,未能到火熱的革命的南方去,既感到寂寞,又十分向往。特別是在國民黨反共的“四一二”政變以后,經常聽到一些使人沉痛的消息時,我們像飄零在孤島上的人,四望多難的祖國,心情無限憤慨、惆悵。因此我們相遇,并沒有學習日語,而是暢談國事、文學,和那時我們都容易感受到的一些寂寞情懷。不久,一九二八年春天,雪峰到南方去了,我和胡也頻也隨即到了南方。我們是各自奔忙。
一九三〇年夏天,他參加主辦上海暑期講習班文學組時,來找胡也頻教課,我們才開始恢復聯系。一九三一年也頻被國民黨殺害后,我參加左聯工作,主編《北斗》,我們接觸較多。一九三三年他調到江蘇省委宣傳部,由于秘密工作的限制,我們就幾乎沒有見面了。
一九三六年在上海,我同雪峰只見到可數的幾面。一九三七年他到延安匯報工作,我們見到了兩次。全國解放以后,我們同在北京,并先后主編《文藝報》。現在回憶起來,我們除工作、會議以外,相見仍然很少。一九五八年我去東北以后,根本就連消息也無法聽到了。
我同雪峰相識近五十年。五十年來,我們的來往可數。但人之相知,貴在知心,雪峰的為人,總是長期刻在我的腦中。我對他的言行從來都是深信不疑的。在延安曾有人問我:你最懷念什么人?我回答:我最紀念的是也頻,而最懷念的是雪峰。那時我以為他還在浙江,消息隔絕,后來才知道他正被國民黨關在上饒集中營。一九五八年我到北大荒后,我同陳明談到朋友的時候談到雪峰也較多。一九六一年從報紙上知道他摘掉了右派帽子,但一個長時期沒有在報章雜志上見到過他的文章。后來知道有的座談會上,有一點他的發言記錄,但我那時正在獄中,無法讀到。最后,連他的死訊,我也一點不知道。在一個世紀的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時間里,我們實際是隔絕在兩個世界,而現在我卻只能在明媚的春天的陽光之下,緬懷他幾十年為黨所作的貢獻。想到他幾十年的坎坷生涯,我不能不揮灑老淚,仰天長嘆:雪峰同志,你過早地離開了文壇,離開了祖國,離開了戰友啊!
雪峰留給我的最深的印象,并永遠使我懷念的是他的興致盎然的一些談話,在我們短暫相聚時的那些談話。在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的時候,他最樂于談的便是魯迅先生以及他和魯迅先生的往來。每次他都帶著十分熱愛和欣賞的神情向我描述著魯迅先生。我從他這里得到的印象是,魯迅先生是一位極其天真純樸、幽默而極富情趣的斗士。他告訴我他們如何商談歡迎肖伯納等等的事,這些給我一個強烈深刻的印象,那就是黨寄厚望于魯迅先生,而雪峰非常尊崇魯迅,理解魯迅,善于把黨的希望變成魯迅的行動。這些談話使我更加熱愛魯迅先生,同時覺得雪峰是一個完全為黨工作而毫無私心的人。一九三六年的短暫談話中,我也感到了他是如何忠心地衛護和尊崇魯迅先生。魯迅在雪峰的精神世界里是一尊莊嚴的生之向往的塑像。他們的關系遠遠超過了一般同志、師生的關系。
在雪峰精神上的另一尊塑像便是毛主席。我在湖南念中學的時候,就聽人說毛潤之是一個奇人。我的同學楊開慧、許文煊等都同我談到過他。后來我在上海大學,又從一些共產黨人如瞿秋白、施存統等口中聽到過他。但我真正聽到關于毛主席的英明偉大的業績是在一九三六年我到上海時從雪峰口中聽到的。那時我們離別了好幾年,各自經歷了不同的遭遇,但他最迫不及待、津津樂道的便是同我談毛主席,談毛主席如何正確偉大,如何同王明路線、張國燾路線作斗爭,挽救了革命,勝利地完成了二萬五千里長征。他談毛主席的思想、為人,談他的風格、他的詩文。他在我本來就堅定不移要求去陜北的決心中增添了許多幻想的美麗的花朵。雪峰啊!你是那么熱愛這兩位巨人,你是那么兢兢業業,一生為這兩位巨人而勤奮工作。從我認識你那一天起,你心中只放著一個黨,很少顧及個人生活,你是一個最忠誠的戰士。現在黨給你撤銷了關于你的錯誤結論,恢復你的黨藉,莊重宣告,你這一生是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的光榮的一生,你在地下是可以得到安慰了。我們將在你忠貞的一生和你留下的詩文的感召下,繼承你的事業,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雪峰從開始認識我,便對我的文學創作,寄予最大的關注。一九二八年他從上海寫信給我,告訴我上海的編輯家著作界如何四處探問我這個剛剛在報刊雜志上露面的新人,以此鼓勵我。講到他讀《莎菲》時的心情說他哭了,他為這一代的苦悶的女性而流淚。但他同時直率地告訴我,莎菲太消沉了,太虛無了,作為文學的傾向是不好的。在一片贊賞聲中,在不少的完全同情的來信當中,讀到一個真正友人的忠告,我感到特別親切。當《水》發表后,他非常高興,寫了《一個新的小說的誕生》。當我們離別許久,他在重慶,我在延安的時候,他來信又談到我的另外一些小說,說他永遠在注視著我的創作。全國解放以后,他對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贊許的,他用一種驚喜的態度同我談起這本書。《桑干河上》得到斯大林獎金后,他應約寫了一篇評論。作家的一生,最可貴的是有人對他的創作表示關心和熱情,特別是在經受著冷淡、排斥、壓制的命運時。雪峰是最了解我的朋友之一,是我文章最好的讀者和老師,他是永遠支持我創作的。我們的友誼是難得的,是永遠難忘的。現在,感謝黨的英明正確,我也熬過了我艱苦的生命階段,但來日可數。為著死者,為著千千萬萬的烈士,為著我們的幸福的后代,我一定要竭盡精力,在黨中央的領導下,繼續奮斗,為實現共產主義的神圣理想,為加快祖國四個現代化的進程而貢獻余生。
安息吧,雪峰同志。
一九七九年四月末于北京
(見《作家的懷念》,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九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