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見到你很高興,丁玲女士。我在報上看到葉圣陶老先生贈你的詞和葉至善先生的《〈六么令〉書后》,連著讀了三遍。我覺得,你還是那樣,還是我們以前所熟悉的丁玲。
答:是嗎?哈哈……。葉老是老前輩呵,我是他從來稿中發現的,還有一個彭子岡,三十年代很活躍的一個女新聞記者,也是葉老在很多來稿中發現的。當時,還不只是看到我的稿子就給予發表,而是第一篇(《夢珂》)就發了頭條,第二篇(《莎菲女士的日記》)也是頭條,第三篇(《暑假中》)還是頭條,第四篇(《阿毛姑娘》)也還是頭條,這給自己的鼓勵大得很。發表四篇文章后,葉老給我寫信,說可以出一本集子了,幫我去交涉開明書店,出了一本集子:《在黑暗中》。所以朋友們就跟我開玩笑,說:“我們是背棍打旗出身,你是一出臺就掛頭牌了,在這上比我們運氣好多了。”真是碰到了一個好編輯。
那天劉心武在這里,我跟他說了,他的運氣跟我也差不多,一寫文章就出風頭了。這有一個好處:鼓勵大;也有一定危險:寫寫沒東西寫了怎么辦?而這時名又傳了出去,結果名實就不易相符,就虛了。這要警惕,一自滿,這作家就完了,很容易的。還要拚命,像爬山一樣,不能說爬到了一個山峰就不爬了,還要拚命爬,一絲一毫都不能自滿、松懈。
問:你在創作道路上的幾次轉折、突破,是不是基于這種思想?
答:我寫了《在黑暗中》那幾篇后,再寫的東西就超不過那幾篇了,還是在這個圈子里打轉。自己感覺到了這一點,就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套東西放下來,另外再想一套東西。那時候,我放下短篇,暫時不寫,著手搞長篇,寫《韋護》了。這篇《韋護》突破了過去的一些東西,寫了一些新的事新的人,那些人從黑暗逐步走向光明,而光明還沒全部來到,有光明還有黑暗,因此有矛盾,就寫這個東西。當然,在當時也并不是很明確的認為自己不行了,才改變的,而是后來回過頭來看,發現是那么回事。我覺得《韋護》在我的寫作上是比過去進了一步,當然,還沒有跳出戀愛啊、革命啊的范圍,但它已是通向革命的東西了。
這以后寫了《一九三〇年春上海》,是寫在時局的轉換中,在新的條件新的環境下知識分子的轉變和苦悶。
還有個突破是寫《水》,我一定要超過自己的題材的范圍,《水》是個突破。《水》以前是《田家沖》。寫了《田家沖》不夠,還要寫《水》。這兩篇小說是在胡也頻等犧牲以后,自己有意識地要到群眾中去描寫群眾,要寫革命者,要寫工農。這以后還有一些短篇:《消息》、《夜會》、《奔》都是跟著這個線索寫的。
還有一篇,可惜我后來沒繼續下去,就是《母親》。這是我在寫這些短篇中間,覺得歐化了的文章還是不好,有意識地想用中國手法,按《紅樓夢》的手法去寫。我對自己的家庭生活比較熟悉,也比較適宜于這種寫法,就寫下來了。
問:《母親》一書你原計劃寫三四十萬字,出版的本子只有十萬字,現在準備繼續寫下去嗎?
答:有人建議我寫下去。他認為這篇作品比較民族化,跟中國傳統小說比較銜接,而現在不少小說多少有些歐化。并且他還認為,這本書里的人和事都是從舊到新,是從封建社會慢慢走過來的,也很有意思。而且是寫自己,寫來不必花費很多時間,應該是可以寫下去的。
問:那你接著寫下去,就可把自傳也完成了?
答:我也考慮了,主要還是時間問題。要寫出來,總是文藝性的,是文學作品,總得花腦筋。雖是真實的生活,但究竟還要提煉。
問:當年你為什么選擇了寫作這條道路?
答:因為對社會不滿,自己生活無出路,有許多話要說,卻無處可說,也找不到人聽,很想做些事,也找不到機會,于是為了方便,提起了筆,為自己來給社會作一個分析。
問:從一九二六年開始,你已經寫了五十二年,你感覺自己最得意的是哪一部作品?
答:都不滿意。人家說我“一本書主義”,我說我什么時候滿足過我有一本書?我總覺得我沒有寫好。你說我寫了一篇文章,如果覺得不好,為什么還拿出去發表呢?我說老實話,寫的時候,我對它還是非常有感情的,喜歡得很。我自己的東西寫出來后差不多都記得。因為總是寫了又看,看了又寫,有興趣得很。可是過了一個時期再來看,便會發現許多東西沒有寫上去,又覺得不夠了,不好了。還有,在我腦子里頭,生活里面,新的人物又出來了,我覺得一定可以寫出個更好的人來。所以,我總覺得我沒有寫好一本書。
我現在覺得,《在嚴寒的日子里》或許我可以把它寫得好一點。因為這樣一些人和我一起生活了三十年,雖說這當中我沒寫他們,但我在想他們,總是在想他們,不是想這個就是想那個,什么時候他們還有什么事,都不停地在腦子里轉著,所以我非把他們寫出來不可。但是是否真的能寫出來呢?很難一定啊。文學這個東西是沒有底的。比較缺少經驗的人容易滿足自己,但是寫多了的人他總是不滿足,他需要不斷有新的東西。對寫作真正發生興趣的人,也不會輕易滿足自己的,總還要想寫好的,最好的。我自己就是這樣。
問:《在嚴寒的日子里》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續篇?
答:怎么說呢,應該說是姊妹篇吧。《在嚴寒的日子里》寫的是土改以后,也是那個地區的生活,從時間和斗爭內容來說是《桑干河上》的姊妹篇,但人物已完全不是《桑干河上》的老樣子了。
問:記得一九五六年曾經發表過一部分,全書準備什么時候完成?
答:這本書真是多災多難。全國解放以后我就想寫,可是一直不太順利。我參加過好幾次土改,對土改中從完全沒覺悟到有覺悟到掌權的貧雇農是深有體會的。我寫的雖是桑干河上的貧雇農,但我的人物不單是那里的模特兒,是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那些年在農村中生活積累下的人物。那些時候,我花了很大的勁,和一些老太婆,邋里邋遢的、身上長虱子的,睡在一個坑頭上,講村上的事,山西人叫訪古,一聊聊半夜,我總是聽得很有興趣。那里的很多年輕人也愿跟我談心,有些村干部就是我撥弄出來的。
問:你很會交各種朋友啊。
答:這很重要。在延安中央警衛團政治處當副主任時,毛主席就教我:“你開始做工作就是要認識人,一個一個去認識他們,了解他們。”那時我還不太懂這話的道理,但搞土改時就懂得了。一個村子千把人,非得一個個人去認,才能認識、了解。我天天串門,一個個的去認識,跑得多、深,對很多人有著深厚的感情。所以這本書現在要我不寫也不行了。
全國解放后,我就想動手寫,但組織上要我來北京工作,只好暫放下。一九五三年我把全部工作推掉(一九五二年就開始因腰疼養病),跑桑干河,跑河北,找那些老熟人。五四年動筆寫了一點,但老開會,寫一點就從外地叫回來,進展不大。五五年胡風問題出來,以后又扯到丁陳反黨集團,那就沒什么心思寫作了。五六年發表了寫好的頭四萬字。五八年再下去。一直到一九七〇年我都在東北農場。六五年遇見一位場長,是個老紅軍,他答應給我條件,讓我寫作。我忙里偷閑,擠時間寫了一些短篇和長篇。長篇好容易才寫十二萬字,到文化大革命卻統統都丟了,命運就是這樣!
問:那時候你有點灰心了嗎?
答:原稿全部丟失是在我們到了山西以后才知道的,那時我和老陳兩人身體都不好,只是看點書。周總理一逝世,鄧小平一下臺,我真的有點灰心了,我想我大約沒有希望了。以前總想,雖然我的帽子大一點,但總有一天中央會幫我解決問題的,毛主席、周總理,還有許多中央同志總是了解我的。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總理逝世,鄧小平又下臺,我想鄧小平還下臺,我還能存什么希望?我什么也不想了,算了吧,我寫書,寫《在嚴寒的日子里》,一定要把它寫出來,活著出版不了,死了交給兒子女兒。我把一九五六年發表過的四萬字找來,從頭再寫,寫了十六七萬字。
打倒了“四人幫”,我又有了希望,一有希望心就活了,一下反倒安定不下來,也寫不下去。問題解決以后,心里踏實了,真想好好多干點、多寫點,但事情很多,進度也不快。
這本書真要寫完得有八十萬字,所以我負擔很重。現在我計劃不寫那么長,盡可能寫五十五萬字,基本定了就可以了。
問:對你早年的一些作品,如《莎菲女士的日記》、《我在霞村的時候》、《“三八”節有感》,你現在有什么看法?
答:這幾篇曾被認為是毒草文章。但我相信廣大讀者的鑒別能力。
關于“莎菲”,我以為還是茅盾說得對,茅盾說莎菲女士是“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她是一個叛逆女性,她有著一種叛逆女性的倔強。有人說那是性愛,莎菲沒有什么性的要求嘛,她就是看不起那些人,這種人她看不起,那種人她也看不起,她是孤獨的,她認為這個社會里的人都不可靠。那么她是不是就這樣活下去呢?她得活下去,必得活下去,還是要活,怎么辦呢?最后,她說:悄悄地活下來,悄悄地死去吧!但她的精神,她的心靈并不甘心,所以她是苦悶的。她叫喊:我要死啊,我要死!其實她不一定死,這是一種反抗。那時候,這種女性,這種情感還是有代表性的。她們要同家庭決裂,又要同舊社會決裂,新的東西到哪里去找呢?她眼睛里看到的盡是黑暗,她對舊社會實在不喜歡,連同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人她也都不喜歡、不滿意。她想尋找光明,但她看不到一個真正理想的東西,一個真正理想的人。她的全部不滿足是對著這個社會而發的。
這是一九二七年寫的東西,誰想到三十年后忽然發現這是一棵大毒草,哈哈……。
問:“夢珂”也是和“莎菲”同類型的人吧?
答:對,但她沒那么集中,對舊社會的不滿不如莎菲那么強烈。她也是不安于庸俗,她最后甩脫了那些人,但以后到哪里去也還是不可知。
問:《我在霞村的時候》是一個真的故事?
答:這是我聽當地一個做婦聯工作的女同志告訴我的一件事,我并沒有直接見到這個人。我覺得這個女人犧牲很大,但是她沒有被痛苦壓倒,她也是向往著光明的,我就是想寫這樣一個人。這種人,這樣的事在當時抗日前方的村子里是不少見的。
《“三八”節有感》嘛,我想如果現在發表也許不會有什么問題了。那時主要批評它攻擊了領導,誣蔑了邊區。其實我說的只是一個婦女問題,只不過是離婚再結婚嘛,那有什么了不起,現在很多問題比那時可嚴重多了。
問:你認為寫一個好作品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最重要的就是要寫出人來,就是要鉆到人的心里面去,你要不寫出那個人的心理狀態,不寫出那個人靈魂里的東西,光有點故事,我總覺得這個東西沒有興趣。
社會總是復雜的,有各種各樣的人。
一篇小說,里面也應該有各種各樣的人,這個人,那個人,這些人的互相關系,你總得寫得跟生活中的真實一樣,那才能動人。比如《紅樓夢》,都是些女孩子,長得都很漂亮,可是如果把林黛玉和薛寶釵寫得毫無區別,這個小說怎么能動人呢?我們有些作品就是不能達到這樣,沒有個性,只是指點讀者:這是好人,那是壞人。實際生活中的人豈能是那么簡單的呢?人總是不一樣的,寫出這個不一樣,人物就有血有肉,就活了。相反,則只是個骨架子,讀起來完全沒有趣味。
人與人的關系也要注意寫好。作品是反映社會、表現社會的,作家必須自己走到這個社會里面去,留心觀察,把各種錯綜的關系準確地表現出來。
我們的作品還要使我們的讀者有所激動,健康的激動。要讓讀者看著這個故事同我們的社會、同我們每個人都是有關的,連得起來的,能激動人,這樣的作品就是好作品。這也是我個人現在的奮斗目標。比如寫“傷痕”小說,有的人贊成,有的人不贊成,這有什么贊成不贊成呢?社會里有那個事你就可以寫嘛。但這里面有一個問題,就是要注意別寫得哭哭啼啼的,別把政治性當作口號去說教,政治性就在實際的生活里面,是意會出來的東西,讀者從這里面得到啟發,得到恨,得到愛。愛的是好的東西,恨的是壞的東西。作品在人家感情上起這種作用,而不要老叫人家讀教科書:哦,原來是這樣啊——讀完了也就完了,沒有回味。
問:你是怎樣看作家的社會責任的?
答:作家應該是一個時代的聲音,他要把這個時代的要求、時代的光彩、時代的東西在他的作品里面充分地表達出來。時代在變,作家一定要跟著時代跑,把自己的生活、思想、感情統統跟上去,這樣才能走在時代的前列,代表人民的要求。要是不能做到這一點,不是說你不是作家,你還是作家,不過不算是好的作家。
問:但是怎樣才能做到這點呢?
答:還是要到生活中去,參加生活里的斗爭,記住自己是大眾中的一個。
作家應當寫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不僅僅寫工農兵,還要寫知識分子、專家,寫上層政治家。作家也應當經常下去,去熟悉我們尚不熟悉的生活,去熟悉那變化著的新生活。人民是最樸實最偉大的,要深入下去,寫出他們心里的東西。
作家應該深入到生活里去,理論家、批評家、編輯、領導文藝工作的同志們,也應該注意解決這個問題。
問:對文藝寫真實的問題你是怎么看的?
答:文藝就得真實,不寫真的還寫假的?典型化的人是不能脫離真實性的。《母親》是真人真事,但寫成文學作品還需要提煉,要寫出特點來,才能生動。
“暴露文學”這個提法是不科學的。張志新是個最光明的人,但寫光明難道就能不寫黑暗、不鞭打黑暗嗎?寫一個反封建的人能不寫到封建嗎?看不到兩者的辯證關系,我們的腳就走不動了,寫英雄就成了毫無缺點的人物。主要的還是在于作家的立場,站在什么立場去寫光明與黑暗。
想不寫傷痕是不行的,但要寫得氣壯山河,不光是同情、悲痛,還要樂觀、要有力量。作家是有自覺的人,不能光是嘆氣、受苦,還要引導。
現在有不少的新作家,他們敏感,有感受,思想解放,敢于提出問題、回答問題,他們是我們文藝的希望。
問:你創作有什么習慣?構思時間長嗎?每天能寫多長時間?
答:我不習慣打提綱。腦子里有個大致的人物譜,這些人物的層次、布局,做些什么事,怎么發展,都在腦子里醞釀。然后就一面寫一面改。醞釀得夠了,寫來改動就少,否則改動就多。
我也不習慣作記錄,素材都裝在腦子里。喜歡的用得上的東西我聽進來了就再也不忘;不重要的,當時就排除了。大約因為我很年輕就開始寫文章,至今經歷了五十多年,雖說最近二十年放下了筆,但因從年輕時就寫,多少養成了一種職業性的習慣和能力,比較能夠攝取和記住生活中的一些素材,甚至有時一句話一個動作印象都很深。但因為不做文字記錄,光憑腦子,一些有用的、好的素材被忘掉,也是常有的。特別在年紀老了的時候。
我現在總是早上寫,下午看書、接待來人,晚上看報休息。寫四五天就要休息,完全不去想它了。前幾年我們在山西時,過幾天我們就爬山去,到處走走看看。那可是個很好的休息。
問:最后,還希望你談談你的創作計劃,這兩年正在出版你的什么書,你還準備為讀者寫些什么?
答:人民文學出版社還在重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我正在重編《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論文集》,也都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另外,我把過去寫的有關部隊的文章選編了一冊《到前線去》,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我還想把《母親》寫完。最大的工程是《在嚴寒的日子里》,這個長篇無論如何是要把它寫完的。我想,只要時間允許,我會盡我的力量多寫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