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每天都是八十里九十里的行軍,但我總是麻煩著那些英勇的、天才的紅色將領們,讓他們替我講種種戰斗故事。
有一天夜間,我們談了一些閑天后,左權同志興奮地拍了一下桌子,穩重地笑了笑,將手上的煙灰彈了一彈,用平靜的聲音,然而卻是很堅決的神氣說道:“明天,準是明天,我替你講山城堡戰斗的故事。”
我等著機會,第一天,第二天,總不給我機會,第三天我沒有擠上去,第四天……我記不清楚是第幾天了,算給了我一次滿足。
也是在晚上,左權同志像說書一樣地說開了:“這一戰斗,實在是出于不得已。自從我們黨發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宣言以后,我們紅軍就履行了這個諾言,從來不向‘圍剿’我們的軍隊瞄準,總是節節退讓。當我們和二、四方面軍會合的時候,國民黨胡宗南、關麟徵等五個縱隊直向西蘭公路沖來,要破壞我們的聯絡。但他們的目的沒有達到,于是,他們便再向東北壓來,企圖進攻蘇區,壓迫三邊,以封鎖我們的經濟線。這時我們是一面退卻,一面殷勤地寫了好多信去,告訴他們,希望他們不要前進了,不要再逼我們了。但他們置之不理,仍要節節前進。于是我們不得不為了自衛,給他一個教訓。結果是完全勝利,消滅了他一個旅,一個最有戰斗力的勁旅,是中央軍七十八師丁德隆的基本部隊。我們紅軍參戰的只有十三個連。”
“當我們決定打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駐在山城堡四天了。我們派出的偵察騎兵回來報告,那里地形對我們非常不利。敵人部隊都躲在靠山一帶的窯洞里,山南是一條溝,和許許多多饅頭形的亂山,山上的堡壘和防御工事都修得很好,敵人主力都在這一帶。我們的決心是下定了的,命令是必須執行的。我們相信能勝利,因為我們從來對紅軍戰士都有這樣的把握。”
“這天,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五點鐘的時候,全軍指戰員都處在忍無可忍的情緒中,異常激昂奮勇。出發令剛一下達,只見原野上紅旗前導,鐵騎滾滾向北飛速地流去。遠處山頭上觀戰的二方面軍的同志們,后來常常說到那時的壯景。一個半鐘頭后,我們便跑了三十里,到目的地集結,沒有一個跌跤的,也沒有一個掉隊的。”
“我們隊伍在行進中,曾有五架敵機在頭上盤旋。但我們沒有一個人管它。它們大約是把炸彈擲到別的什么地方了,在我們頭上飛得很低,只放了一些機關槍,像過年的炮仗一樣。我們接近到前沿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上弦月斜掛在山頭,廣漠的原野,巍巍群山上的新筑堡壘朦朧在淡白色的月光里。這正是戰斗所需要的,天老爺在幫我們的忙了!”
“我們一到,敵人就發覺了。不過因為天黑,敵人的大炮失去了作用,只聽到他們的機關槍噼噼啪啪,熱鬧得很。而我們的沖鋒號像競賽似的,四面八方,遠遠近近一齊吹起來了。首先是南面的戰斗,在那邊火光四射,是我們部隊逼近時所投的手榴彈。信號彈在寒夜的天空里爆炸了,光芒拖得很遠很遠,它照亮了我們,興奮了參戰的所有戰斗員,因為它告訴我們勝利了。慢慢地那一方向的槍聲稀少了,但另外的地方,一處一處又在密集的槍聲里閃著繁密的火花,戰士的吼聲陣陣傳揚:‘沖呀!’‘沖呀!’‘不愿作亡國奴的快繳下槍來!’”
“戰斗持續到八點鐘,敵軍的一個團開始向西退卻。我們的一個營擔任阻擊,正好插上去,可是看不清,敵我混在一起了。我們的戰士們勇敢百倍,一個個去摸、去捉。摸到帽子和我們不同的,便用刺刀刺,用手榴彈當錘子錘。放下武器的,便成了俘虜。我們的戰士拖那些俘虜,被拖過來的,一會兒又跑掉了。分配押俘虜的戰士忙不過來,抓住了前面兩個,后面的三個又逃了,許多俘虜就落到溝底下去了。”
“有些山頭不好打。我們有一個連攻一個山頭,那山頭上堡壘很堅固,我們上去一個排,卻被敵人壓下來了。另外一個連趕來增援,分三路迂回沖去,結果把敵軍一個營全部消滅,營長也俘虜來了。”
“十一點的時候,敵軍的主要指揮陣地,就是那一排窯洞,也被我們占領了。敵旅長早已繞著山后一條小路溜跑了。這時槍聲漸漸稀少,我們一部分隊伍追擊下去,搜索殘敵,大部分隊伍在十二點左右都非常有秩序地集合在戰后的原野上。大家歡欣跳躍,唱著紅軍的勝利歌,和嘲笑著那些敗走了的國民黨的將軍們。”
“被遺忘了的月亮悄悄地溜下了山的那邊,原野上全黑了,一堆一堆的野火在一群一群的戰斗員中升了起來,紅光輕輕的跳動在這些歡樂的臉上,紅軍在這里等著一些歸隊的人,等著天亮。”
“到天快亮,我們大隊向宿營地走去,我們快到達的時候,敵人的飛機照例來到那戰后的場地,巡視著那些硝煙迷漫過的土地,和狼藉著的匪軍尸體——他們瞪著不能活動了的眼珠,癡癡地望著天。他們戰死了,是被那伙只顧自己私利的人把他們拿來冤枉地犧牲了。”
“最有趣味的,是在我們一擔一擔地把槍支、子彈、手榴彈往回挑的時候,那些打散了的敵軍士兵,卻跟著跑來了許多,他們向我們要飯吃,他們不特很餓,而且有病。原來是他們走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便全跑光了。沒有房子住,找不到糧食,每天只能煮一杯或兩杯沒有去皮的麥稞,連水也找不到。這一帶的水本來就很少,而且大半是苦水。老百姓埋在地下的好水,他們是沒有方法弄到手的。而我們呢,當然是另一樣,不然我們就不會戰無不勝了。”
“……”
左權同志結束了這一段話之后,我們都覺得很愉快。我們是在用口用筆都不能說服別人的時候,也就不得不打一下了。我們是求和平的,但我們為著和平的實現,同時就要隨時蓄養著精銳的武力。
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