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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條”

在五四運動爆發(fā)的時候,“二十一條”還是刺激中國人,尤其成為中國各界精英神經(jīng)上的一個亡國滅種的隱痛。從某種意義上說,五四運動是“二十一條”帶給中國人的國恥的一種延后的爆發(fā)。

1914年對于中國的袁世凱政府來說,本來應(yīng)該是個好年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歐洲列強忙于戰(zhàn)事,生產(chǎn)停頓,軍需增加,給了中國的民族資本大發(fā)展的機會。自清末新政以來的制度動力,終于在此時使上了力氣,促進了資本的發(fā)展,導(dǎo)致國家經(jīng)濟狀況趨于好轉(zhuǎn)。在政治上,袁世凱掃平國民黨之后,經(jīng)過一年多的整頓,雖然在政敵來看,政治獨裁色彩加濃了很多——國會停擺,民主失蹤,袁世凱的權(quán)力幾近于皇帝,但是政局卻穩(wěn)定下來。從新政延續(xù)下來的現(xiàn)代化變革正在穩(wěn)步進行,司法和文官制度改革,逐漸走向正規(guī),至少規(guī)章已經(jīng)定出來了。整個局面,用很多政界人士的話來說,就是“國是初定”。唯一的陰影,就是日本趁火打劫,占了青島和膠濟鐵路。

剛剛進入1915年,這個陰影迅速擴大,變成滿天的烏云。回國述職歸來的日本公使日置益,徑直見了袁世凱,提出了“二十一條”。嚴格地說,就是要跟中國新簽一個中日關(guān)系的條約。這條約共有五號,二十一款,因此人稱“二十一條”。其內(nèi)容,概括起來,大體上就是:第一,要中國承認日本搶占的青島和山東的權(quán)益;第二,要中國承認日本在南滿和東蒙具有特權(quán),日本人可以自由移民到這些地區(qū),中國政府在此地區(qū)如有任何涉外舉措,必須事先跟日本商議,上述地區(qū)需聘日本顧問;第三,漢冶萍公司要由中日合辦,但由日本支配;第四,中國的所有沿海港灣島嶼,不許讓與和租借給他國(意思是除日本以外)。最厲害的是最后一款,即所謂第五號,要中國中央政府聘用日本顧問,地方警察聘用日本人,中國軍隊要采買日本軍械,由中日合辦軍工廠,采買日本原料;中國將長江流域幾條鐵路干線的筑路權(quán),許給日本;承認日本在福建的特權(quán),任何涉外舉措要跟日本商議,等等。[1]

“二十一條”,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從條文上看,的確名副其實。別的不講,單就條款提出的口氣,就好像中國已經(jīng)成為日本的殖民地一樣,用袁世凱的話說,就是“簡直似以朝鮮視我”。[2]要這個,要那個,都直截了當命令式的,似乎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也沒有跟你商量的意思。

最先看到“二十一條”的中國人,是袁世凱。這樣一個要將中國一口吞下的最后通牒式的要求,在日本方面,僅僅把他們的公使召回國內(nèi),然后由返任的公使日置益晉見中國國家元首,直接把文件遞給袁世凱,連個特使都不屑于派。這種違反外交常規(guī)之舉,跟“二十一條”的條文口吻一樣,體現(xiàn)了當時的日本對中國的極度輕蔑和蠻橫霸道。拿到文件,一夜沒有睡覺的袁世凱,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逐條批閱。茲事體大,第二天一早,找來當時的外交總長孫寶琦、次長曹汝霖和總統(tǒng)府秘書長梁士詒等人,一起商議。一夜未眠的袁世凱,看來一點都不糊涂,他明白,這“二十一條”,是日本人想借歐洲列強忙于戰(zhàn)事,無暇東顧之機,一口吞掉中國。顯然,面對這樣赤裸裸的威脅,袁世凱也沒有什么好辦法應(yīng)對,只是安排外務(wù)部跟日本周旋,并且特意交代,第五號萬萬不能答應(yīng),最好連談都不要談。

這個“以朝鮮視我”的第五號,按曹汝霖回憶,當時日本方面就明確告知屬于“希望條款”,意思是不一定非要堅持的。但據(jù)王蕓生的研究,其實日本公使日置益在提出之際,并沒有言明第五號的性質(zhì),整個的交涉過程中,“始終逼迫中國承認”。曹汝霖親自擬定的“二十一條”交涉對策“說帖”上,僅僅提到第五號在文字形式上,與其他各條有異,并未指明這是所謂“希望條款”。直到當年的2月9日,在曹汝霖給駐日公使陸宗輿的電報里,才說據(jù)俄國公使的密告,日本政府告知俄國,第五號實系“勸告性質(zhì)”。可見,在交涉的當時,日本實際上是希望強逼中國政府將“二十一條”全部接受的,只是為了留有退路,才預(yù)留了字體形式上的一點不同。[3]

看當時談判的記錄,整個“二十一條”的中日談判過程,就中國方面而言,感覺所有的策略,就是一個字“拖”,以拖待變。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中國首席代表陸徵祥都和顏悅色地跟日本人糾纏,盡量把話題扯遠,讓問題復(fù)雜化。據(jù)顧維鈞回憶,為了更好地貫徹“拖”字方針,陸徵祥還想出了若干“小招”。比如減少會談次數(shù),日本人要求每周談五次,陸說只能談一次,因為他的事務(wù)繁忙,還要處理跟其他國家的外交事務(wù),還要參加內(nèi)閣會議,等等。最后實在抗不住日本方面的壓力,每周談三次。但每次會談,陸徵祥都會想方設(shè)法縮短實際的會談時間,兩個小時的會談,例由東道主先說話,每次開場白之后,陸徵祥都讓仆人獻茶。于是進入茶歇階段,上茶,上點心。他自己帶頭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呷,一杯茶半晌也下不去。日本人生氣,他賠笑臉,慢呷如故。總之是能拖就拖,拖一分鐘是一分鐘。[4]

中國人的另一個招數(shù),就是用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把消息傳布出去,讓英美知道,借英美的力量,抵制日本人的“獨吞”,這屬于傳統(tǒng)的“以夷制夷”老法子。這種法子,由于在清末用得太多,事先日本人就有所預(yù)防,在交涉伊始,就“非常認真”地要求中國政府方面,對有關(guān)“二十一條”的談判嚴格保密,威脅一旦消息走漏,后果將非常嚴重。為了防止消息走漏,日本代表甚至非常強硬地堅持中國方面只能由外交總長和次長出席,頂多帶一個秘書,因為當時的外交總長為孫寶琦,次長為曹汝霖,一個是前清官僚,一個是留日學(xué)生,向有親日之名。顧維鈞認為,這意味著把中國方面有英美背景的人員排除在外,無法參加談判。

然而,袁世凱也不是省油的燈,在交涉開始之前,就把外交總長換成了歐美背景的陸徵祥,而陸徵祥在每次會談之后,都會在外交部召開小型會議,時任外交部參事的顧維鈞,因此得以隨時了解談判的動向。[5]

顧維鈞這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高才生,跟當時的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有著密切的交往。據(jù)他自己說,在征得總統(tǒng)和總長同意的情況下,每次在外務(wù)部開完會之后當晚,最遲第二天,他就會把情況通報給芮恩施和英國公使朱爾典。[6]芮恩施的回憶也證實了這一點,他的話表明,美國人在了解談判進程方面具有主動性,“當我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有所風(fēng)聞后,便立刻提醒中國人,由于正在討論的問題密切影響到美國在華的權(quán)利,我必須了解全部情況,以便我的政府按照有關(guān)中國獨立的條約和協(xié)議,采取必要的步驟來維護它的利益。中國人當然是滿口答應(yīng)照我的要求辦的。我同中國內(nèi)閣成員和外交部官員的交往并不限于正式的會見和宴會。我們曾多次相互拜訪,免掉了種種官場客套,談至深夜。”[7]

保不住密的中國人,這一次把自己的“毛病”當成了武器,發(fā)揮到了極致。盡管日本人再三施加壓力,嚴重警告中國人不許對外走漏消息,但是消息還是在第一時間傳遍了世界。據(jù)中國駐英公使施肇基的電報,日本人1915年1月18日提出“二十一條”,最遲到2月13日,英國《泰晤士報》有關(guān)“二十一條”的社論就已經(jīng)出籠。但是,《泰晤士報》的社論,顯然讓希冀英國人“主持公道”的中國人失望了。英國人居然半個屁股坐在日本人一邊,認為日本提出的條件“既非苛刻,亦非不公允,且并未侵及中國領(lǐng)土之完全、機會均等,及開放門戶各主義”,而且“深信日本之志愿與英國相同,無非欲借此時機以求明定中日間之地位及鞏固遠東之平和而已”。只是在社論的末尾,半吞半吐地提道,日本所開列的條件,有數(shù)款“不免欲將中國歸日本保護,此與英國在中國主張門戶開放之政策不符”。顯然,英國由于正在陷于歐戰(zhàn),而且跟日本有英日同盟的關(guān)系,所以,不大可能出來主持公道。2月18日,才有署名文章提出,認為日本的要求,與英日同盟相背,要求將“二十一條”全文從速公布。[8]日本人當然知道中國人不會真的為他們保密,在第二次會談時,他們就發(fā)現(xiàn)北京的《順天時報》和上海的外國報紙,已經(jīng)聽到了風(fēng)聲,而且日本代表還為此質(zhì)問中國代表。只是,中國方面一推六二五,日本人也沒轍。[9]

其實,在北京的英國公使朱爾典,跟美國公使芮恩施一樣,從中日交涉的第一天開始,就知曉“二十一條”的基本內(nèi)容。美國公使芮恩施后來回憶說,雖然1月22日他才知道“二十一條”的全部內(nèi)容,但不代表他此前一無所知。[10]不過,雖然他們并不喜歡日本人這種背后下手偷偷摸摸的行為,但卻顯然不打算有所作為。

相對而言,英國人的綏靖意圖更明顯些,正在忙于歐洲戰(zhàn)事的英國人,此時顯然需要日本這個遠東的盟友,不打算為了中國,或者為自己在中國的枝節(jié)利益,得罪日本。只要日本不能獨占中國,英國人一切都好商量。英國人在整個交涉過程中所做的,只是讓英國駐日大使見了一次日本外相,裝模作樣地“勸說”了一下而已,唯一像樣一點的表示,就是在日本最后攤牌的前夕,英國人告知日本方面,“如訴諸強壓手段時,應(yīng)先咨詢英國之意見”。[11]

相對來說,美國人的態(tài)度要積極一點,義憤一點,但也遠沒有到為了中國跟日本翻臉的程度。美國公使芮恩施對中國人很有好感,而且在駐華公使中,也屬于少見的有正義感的人。不過,他的義憤,也只是義憤而已,除了迭次電告美國總統(tǒng),中日兩邊勸說,“亦無善策”。最后,美國政府給中日雙方一個照會,說是中日兩國的交涉和今后簽訂的條約,如有損害美國在華利益、門戶開放政策以及中國領(lǐng)土和統(tǒng)治權(quán)完整者,“美國政府絕不承認”。[12]

在“二十一條”的交涉期間,有一位在華資深的記者,跟美國公使說:“當我們在這兒歡樂的時候,中國的主權(quán)卻像一朵云向東方飄去了。朝鮮的戲劇又重演了。”[13]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交涉之后,這朵云,終于快要飄到東京了。5月7日,喪失了耐性的日本人,對中國發(fā)出了最后通牒,限中國政府在5月9日午后6時之前,作出答復(fù),否則采取“認為必要之手段”,即武力解決。

第二天,袁世凱把在京所有的有實權(quán)和掛名政治頭面人物召集到一起,開了一個決策會議。顯然,他心里有數(shù),日本的最后通牒,對他而言,只有接受一條路可走。但他不想承受一個“賣國”的罪名,即使要承擔(dān),也要大家來做個見證。在會上,參與交涉的人員,詳盡地匯報了整個交涉過程,然后袁世凱讓大家拿意見。據(jù)參加會議的曹汝霖回憶,在會上,后來被人罵為親日的陸軍總長段祺瑞,當即表示應(yīng)該拒絕簽字,力主抵抗。段認為,這樣遷就,何能立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14]美國公使芮恩施也提道,在這個會議上,產(chǎn)生激烈的爭論,“有人認為屈膝投降將意味著國家的崩潰。它將使政府喪失一切權(quán)力和公眾的支持,而抵抗則將使全國團結(jié)起來”。持這種主張的人認為,日本固然可以占領(lǐng)中國大片的領(lǐng)土,但卻無法合法擁有這些土地,日本這樣做,會招致世界的譴責(zé)。而且,等到歐戰(zhàn)結(jié)束,歐美列強就會出面干涉。[15]持這種主張的人,不止段祺瑞一個,時任總統(tǒng)府高級軍事顧問和總統(tǒng)英文秘書的蔡廷干,也這樣主張,寧可跟日本人打游擊,也不屈服。這位留美幼童,這位在甲午戰(zhàn)爭中因受傷被抓到日本的海軍將領(lǐng),當年就以堅貞不屈贏得過日本人的尊重,此時依然強項如舊。[16]不僅如此,在交涉期間,當日本在中國的南滿和山東頻繁調(diào)動軍隊,為談判施加壓力之際,段祺瑞也暗中調(diào)動軍隊,以至于得到消息的英國公使朱爾典十分擔(dān)心,雙方會擦槍走火。

此時的歐洲列強駐華使節(jié),全體一致力勸中國政府接受日本的條件,英國公使朱爾典據(jù)說還親自面見袁世凱,以30年老朋友的身份,勸說袁世凱屈服,說是埋頭建設(shè)10年,再來說話。[17]美國政府雖有不滿,但并不打算為中國出頭,芮恩施也只好徒呼負負。至于俄國則只關(guān)心他們在北滿的利益有沒有受到傷害,法國則只要日本方面尊重1907年跟日本簽訂的條約,根本不打算多嘴。相對于中國,他們更看重的是跟日本的關(guān)系,因歐戰(zhàn)正膠著,犯不著跟日本翻臉。況且,在叢林時代,長獠牙的,只尊重長獠牙的同類。[18]

其實,當時的中國政府,在談判過程中,就已經(jīng)有這個思想準備,接受除第五號以外的“二十一條”所有條款。為此,他們還特意央求擔(dān)任總統(tǒng)府顧問的日本人賀長雄,回國去跟日本元老疏通,希望日本方面,不再堅持第五號。據(jù)曹汝霖回憶,賀長雄回到日本之后,發(fā)現(xiàn)日本元老其實并不知曉有第五號這回事。[19]日本學(xué)者升味準之輔的《日本政治史》,也提到自大隈內(nèi)閣上臺之后,其外相加藤破壞了1898年以來,向元老傳閱外交文書的慣例,而代之以事后簡單的匯報。“二十一條”的要求,并沒有跟元老商議,甚至連具體條文都沒能給元老們看。[20]看來,曹的回憶有點根據(jù)。當然,即便是專橫的日本大隈內(nèi)閣,也并沒有指望中國政府會接受第五號。因此,提出的時候,就是用特殊的字體單列的,如果能迫使中國人認賬算撿著。只是,參與交涉的日本外交官,在中國待久了,驕橫之氣日長,立功心切。談著談著,似乎就忘記了第五號原本是“勸告”條款。

在交涉之前,日本公使日置益特意為談判遞呈長篇條陳,提出要采取利誘和威壓雙管齊下的手段,迫使中國政府屈服,具體開列的利誘手段有四:第一,在一定條件下,將膠州灣歸還中國;第二,保證袁世凱及其政府的安全;第三,取締在日本保護下的革命黨、宗社黨和留學(xué)生及日本浪人針對中國政府搗亂行為;第四,收買袁世凱和政府各部部長。此外,還可以考慮同意修改關(guān)稅稅率。而威壓手段則是調(diào)動駐在山東的日軍以武力威脅,及利用革命黨和宗社黨人顛覆中國政府。而絲毫沒有提到第五號可以考慮放棄,作為談判的底線。[21]

必須說明的是,經(jīng)過中國政府走后門的運作,日本的最后通牒里,不再堅持第五號,而中國政府也就接受了這種屈辱的“城下之盟”。“二十一條”除了第五號之外,至多做了一點細微的技術(shù)上的修改,全部接受,而且留下來一個尾巴——第五號容后商議。即便是日本這么一點不是讓步的讓步,中國方面也覺得日本給自己留足了面子。對此,當時參與交涉的外交部次長曹汝霖,即使在許多年后,依然感到有那么一絲欣慰。而當時的駐日公使陸宗輿,甚至在回憶錄中表示,他沒有以日本不堅持第五號為己功,說明了他的低調(diào)。[22]

不過,此時作為中華民國終身大總統(tǒng)的袁世凱,心情可是相當?shù)脑恪?月14日,袁世凱對自己的文武百官,下了一道密諭,視接受“二十一條”為奇恥大辱,“疾首痛心,憤慚交集”,要大家一定發(fā)憤,“日以亡國滅種四字懸諸心目”,臥薪嘗膽。言語不可謂不沉痛,最后說道,如果經(jīng)此事變,國人再不奮起,世界將視中國人無做人類之資格。即后來我們常說的,被開除球籍。而中國被迫接受“二十一條”的日子,5月9日,從此變成法定的“國恥日”。只是,這樣的國恥日,以后越來越多。

袁世凱在中國近代史上,是個“白鼻子”的人物。大陸和臺灣編寫的近代史自不必說,就連西方流行的中國近代史教材,比如徐中約的書,里面的袁世凱,也是一副丑角形象。但是,簽完“二十一條”的袁世凱,應(yīng)該說是中國最懊喪的人。“二十一條”的簽訂,未必能真的滅掉中國,但卻真真切切地把袁世凱毀了大半。當時的日本其實未必不知道,盡管他們覺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個擴張他們在中國勢力的大好時機,但真的把偌大的中國一口吞下,以當時日本的國力,還是有點蛇吞象的意思。這也是為什么他們要把“變中國為朝鮮”的第五號單獨列出,實在不行就退回來的原因。但是,明知道對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而且自己這方面也不打算用武力壓迫對方接受,還是要將這些條款提出來,最大的效應(yīng),就是可以混淆視聽。中國政府只要最終簽字認賬,在外面看來,就等于簽了包括第五號在內(nèi)的賣身契。當時的對外交涉,都是秘密進行的,外界無從知曉真相,賣國的帽子,想不戴勢所不能。

當然,也可以說,日本人對袁世凱一向沒有好感。因為從歷史上看,袁世凱的發(fā)跡,恰是在朝鮮與日本人斗智斗勇之時。最初,日本人還吃了袁世凱的虧,當時就結(jié)了怨。曹汝霖回憶說,日本公使日置益曾經(jīng)跟他說過,辛亥革命之后,由孫中山當總統(tǒng),沒什么說的,因為孫沒當過清朝的大官,一直主張革命。但袁世凱世受清恩,又是總理大臣,自己做總統(tǒng),總不免有“篡奪之嫌”。[23]其實,這種說法,即便真的是日本人的體己的私房話,也說明不了他們是否對孫中山和袁世凱真的有所偏好。

如果說,日本人更不喜歡袁世凱一點,因為袁世凱相對于孫中山來說,更像是一個強人。顯然,日本不樂意辛亥革命后的中國落在一個強人手里。一個四分五裂、秩序混亂的中國,對于一個懷著野心的鄰居而言,無疑更合脾胃。而一個強人,卻有可能帶領(lǐng)其結(jié)束混亂,走向統(tǒng)一和秩序。乘歐戰(zhàn)方酣之際,也乘這個強人羽翼未豐之時,弄出這么一個“二十一條”來,除了已經(jīng)吃下的山東之外,無論最后能得到多少實際的好處,只要袁世凱最后妥協(xié)了,其在國人中的合法性一定會因此而大大降低。在社會上流傳的“二十一條”,肯定是包括第五號的,而且因此造成的國勢之危,注定是要被夸張了的。這一點,在日后的歲月中,只要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顯現(xiàn)出來。山東問題,從一開始,就跟“二十一條”密不可分。人們此后的相關(guān)聯(lián)想,是這樣展開的,一提到山東問題,就會想到“二十一條”,想到“二十一條”,就會想到亡國滅種。

而袁世凱經(jīng)此事變,也的確中招,合法性受到很大的質(zhì)疑,以至于后來的帝制自為,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恢復(fù)權(quán)威。結(jié)果卻觸犯了近代以來最流行的意識形態(tài),體現(xiàn)在制度層面上的進化論,被視為開歷史的倒車,身敗名裂。袁世凱死后,中國的政局持續(xù)動蕩,四分五裂,這樣一個局面,顯然最符合日本的利益。

“二十一條”,在五四運動之后,在國際形勢變化情勢下,由于國內(nèi)民族主義情緒推動,經(jīng)過艱苦的談判,終于在1923年3月被正式廢除。當然,日本在東北和山東的實際上的特殊地位,并未因此而受到削弱。但中國人畢竟在名義和心理上,得到了某種補償。

但是,在五四運動爆發(fā)的時候,“二十一條”還是刺激中國人,尤其成為中國各界精英神經(jīng)上的一個亡國滅種的隱痛。從某種意義上說,五四運動是“二十一條”帶給中國人的國恥的一種延后的爆發(fā)。1915年6月,北京的街市上流傳著一份抵制日貨的告同胞書,是用白話文寫的,這份“五四”四年前的文告,如果不加以特意說明,人們根本無從辨別它到底是出于1919年還是1915年。對亡國危險的警告,亡國之痛的描述,抵制日貨的號召,甚至對不響應(yīng)抵制之人的唾罵,都跟“五四”時期一模一樣:

列位同胞:

知道不知道,我們中國就要被瓜分了,就要亡國了,禍到臨頭,大家尚不設(shè)法挽救,到了亡國之時,自己再有多少錢,也用不成,再有多少福也享不成。為他人之奴隸,變他人之牛馬,受各種之凌辱,經(jīng)百般之壓制,亡國奴之慘狀,筆所難言。列位豈不聞波蘭、印度兩國乎,國亡之后,家中不得集有數(shù)金,不得藏有寸鐵。呼馬應(yīng)馬,呼牛應(yīng)牛,到了那時,如夢初醒,雖想恢復(fù),已經(jīng)在他人制下,萬不能動了。大家要知道,若將來失悔于后,不如預(yù)防于先。列位可知我們中國,什么為瓜分,什么為亡國奴,現(xiàn)在日本借歐洲戰(zhàn)爭為名,說是維持東亞和平,明是欺壓我們中國,割我國之土地,奪我國之國權(quán)。當初攻青島之時,說取回即還中國,如今已取得了,不特不還我們,反另生枝節(jié),要求中國“二十一條”款,此“二十一條”中,即是要中國的這一省,又要某幾條鐵路,又要某幾處礦山,中國的精華之地,幾乎為他要遍了。更可恨者,中國之財權(quán)、政權(quán)、兵權(quán)及各種權(quán),均要掌握在他的手中。中國無論何省,隨便日人營業(yè),隨便日人居住,隨便日人購買土地,就是掀(喧)賓奪主之意。又要我們中國人人都要學(xué)日本話,即是并吞中國了。列位切勿存這種茍安思想,以為日本并吞中國,總不要我們死,那時雖不得要我們死,然而比死還難過。列位都知道,日本滅了朝鮮之后,當時沒收其財產(chǎn),搜檢其兵器,使兩家共用一把菜刀,寸鐵不準存有,防其死灰復(fù)燃,所生男女小孩,不準學(xué)習(xí)朝鮮文字,種種虐待,不勝枚舉。我們中國此時如不趕緊設(shè)法挽救,漸漸就要到了這步田地,大家要設(shè)個抵制之法才好。抵制之法,先從文明上抵制,大家齊心不買日貨,不用日幣,使其受制于我。況日本的貨并不精美,并不便宜,何必定要去買他的,即使便宜,如今中國與日本不共戴天之仇,中國人民真無天良,真無廉恥,以至于此耶?你看日本的貨,西洋人那看在眼上,獨有專賣中國。每年計算,日本輸入中國的貨,至少幾千萬。此幾千萬之利權(quán),由中國而轉(zhuǎn)移于日本。考日本自日俄戰(zhàn)爭后,國內(nèi),現(xiàn)在又富起來了。他拿中國的錢,去練兵,去制造,來打我們中國同胞。同胞何不大眾齊心,堅意抵制。自今以往,至死不用日貨,人家要想到亡國之慘,萬萬要相持到底,切不可虎頭蛇尾,切不可私自販賣,希圖得利,喪心害良,貽笑外人。若有人再買日貨者,即涼血動物,人人得而唾罵之。今用文明抵制于先,如到了開戰(zhàn)的時候,中國四萬萬同胞,只好拼一個死,豈有廿一行省之大國,竟亡于區(qū)區(qū)三島之日本,吾不信也。到頭來不過打得你死我亡,同歸于盡,寧為中華鬼,不為日本奴。同胞努力,同胞努力![24]

[1]見王蕓生編:《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六卷,第75—7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
[2]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同憶》,第90頁。
[3]見王蕓生編:《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六卷,第74、82—83、112頁。
[4]見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97。
[5]見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32—33頁。
[6]見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34頁。
[7][美]保羅·S.芮恩施著,李抱宏等譯:《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第103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
[8]《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上冊,第159—160頁,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9]見王蕓生編:《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六卷,第98頁。
[10]見[美]保羅·S.芮恩施:《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第104頁。
[11]王蕓生編:《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六卷,第234—235頁。
[12]見同上書,第258—259頁。
[13][美]保羅·S.芮恩施:《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第104頁。
[14]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憶》,第100頁。
[15]見[美]保羅·S.芮恩施:《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第115頁。
[16]見王蕓生編:《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六卷,第287頁。
[17]見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憶》,第99頁。
[18]見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第375、424頁,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1。
[19]見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憶》,第97—98頁。
[20]見[日]升味準之輔著,董果良譯:《日本政治史》,第二冊,第468、470頁。
[21]見黃紀蓮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史料全編》,第12—17頁。
[22]見陸宗輿:《段祺瑞的參戰(zhàn)和借款》,《近代史資料》,1979年第1期,第177頁。
[23]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憶》,第102頁。
[24]《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民眾運動],第324—325頁,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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