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洋裂變:軍閥與五四
- 張鳴
- 5438字
- 2019-10-25 19:31:28
第一幕 斑駁的武人背影
山東和青島問題
青島,或者說山東問題,從德國人把它制造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成為牽動國人生死存亡之念的心腹之患,成為最刺激中國人神經的一個軟肋。
青島,一個美好的海濱城市。事實上,在中國的北方,沒有一個港口比它更優良,也沒有一座城市比它更美。可是,這座美麗的城市,曾經卻是中國的一塊心腹的隱疾,一個碰不得的隱痛,一發作,舉國為之震顫。在某種意義上,五四運動,就是青島這塊隱疾的一次大發作。
當中國人被海上來的西方人拖著進入海洋時代的時候,青島還是個小小的漁村。這個小漁村所在的膠州灣,作為中國北方最優良的港口,并沒有進入當政者的視野。李鴻章的北洋水師,看中的是它北面的約百里之遙的劉公島。不過,在甲午戰前的1891年,對海岸日益重視的國人,還是在這個地方設了一個總兵,移駐膠澳(青島地區的舊稱),建了一個兵營。可惜,這個據點的中國軍隊,在不久到來的甲午戰爭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戰后,當德國人看上這塊地方之后,處在戰后驚弓之鳥境地的中國政府,一槍沒放,就把這塊寶地,中國北方的最佳良港,在1898年讓給了德國人。從此,德國人,在中國首都柔軟的腹下,有了一點、一線。一點是青島,一線是他們自行修建的膠濟鐵路。
德國占據青島,將中國的腹地山東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相較此前英國和法國的數次軍事行動,屬于更加露骨的“帝國主義政策”。德國人是歐洲列強中的后來者,當它崛起的時候,地球上天空下的陸地空間,已經不多了。因此,當德國皇帝轉向東方,注視中國的時候,選擇了用直接而粗暴的手段,在中國的腹地,打下一顆釘子,以便在將來的瓜分中,占據一個有利的位置。青島和膠州灣,雖然在條約上說是租借,99年的期限,誰都知道,這不過是永久吞并的一個比較溫柔的過渡。德皇威廉二世在歡送出征的海軍時的致詞,很是赤裸裸,他說:“愿每一個至那遼遠地帶的人都能知道,德國的天使長已經把德國鷹徽的盾牌牢固地樹立在中國的土地上,以便永遠給予一切要求保護的人以保護。”[1]在這個意義上,把德國人搶占青島,視為列強瓜分中國狂潮的開始,當然是有道理的。青島,或者說山東問題,從德國人把它制造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成為牽動國人生死存亡之念的心腹之患,成為最刺激中國人神經的一個軟肋。
16年后,刺激中國人的,又換成了對中國人更不友善,而且更加看不起中國人,且對中國威脅最大的日本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自以為已經消化掉了甲午戰爭獵物的日本,感到機會來了。在日本人看來,歐洲列強打成一團,實在是日本國運的一個“天佑”之機。[2]日本很快就借口英日同盟,加入協約國陣營,瞄準的是德國占據的膠州灣,但打的卻是獨占中國的主意。日本首選的目標,就是青島,且聚集重兵,要從德國人手中搶下青島。顯然,對于孤懸海外,被英國人封鎖在孤島里,且兵微將寡的德國人來說,面對5萬多日英聯軍,不足1萬人的守軍,又多為海軍,不僅陸戰經驗少,連陸戰武器都不足。戰事的勝敗,不問可知,德奧同盟跟協約國爭的是歐洲,對原本就勢單力薄的遠東,沒有多少期待。面對洶洶而來的日本人,即使心高氣傲的德皇也只是期望他的守軍,能多堅持幾天就多堅持幾天,實在不行,大可以體面地投降。
然而,對于當時的中國政府而言,把用利爪抓著自己軟腹的那只德國鷹,換成近在咫尺的日本狼,無疑更是危險。兩害相權,倒寧可德國人不走。一個美國記者曾經問當時中國著名的外交官施肇基:“為什么那么強烈地反對日本人占據山東,而對德國人占據山東卻好像沒有什么意見?”施肇基回答說:“德國人是建設的,日本人是破壞的。德國人遵守條約規定,日本人不遵守條約規定,因此逐漸地把力量擴展到山東全省。”[3]因此,在戰事初開的時候,即使在日本的壓力下,中國政府遲遲不肯仿照日俄戰爭的舊例,把山東劃為戰區,嚴守“中立”。當時身為陸軍次長的徐樹錚,還應德國駐華武官之請,冒很大的風險,偷偷給缺乏陸戰槍械的德國青島守軍,送去了兩千支帶著子彈的步槍。[4]中國政府對在華的德奧軍人向青島集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
雖說普魯士的陸軍天下獨步,但此時青島的守軍卻多為海軍,以及后勤和后備役人員。在戰前,青島守軍跟德國本土的補給就已經中斷,國內的支援顯然指望不上。即使急來抱佛腳,德國當局緊急把當時德國和奧匈帝國在華軍事人員都集中到青島,也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德國海軍雖然說不上很糟,但由于是在陸地上打仗,顯然力不從心,連武器都不湊手,得從中國人手里商借。這樣一支雜湊起來不足萬人的守軍,在日英聯軍(基本上是日軍)5萬多人的圍攻下,表現還算不錯,居然守了兩個月。最后實在守不住了,1914年11月14日,德國守軍舉白旗投降了。
青島是中國的領土,但日本和德國爭青島,誰都沒把中國當回事,就跟晚清時日本和俄國在東北開戰一樣。在叢林時代,弱國不僅無外交,無地位,而且就是強國爭斗中的魚肉。中國自從甲午戰爭敗給日本,在這個叢林世界里就變得很不值錢了;經過庚子義和團一鬧,就愈發貶值,雖然沒有變成哪個國家的殖民地,但實際地位在某些方面比殖民地還不如。一個首都周圍都駐扎外國軍隊的國家,一個主要財政收入的關稅和鹽稅都要用來支付賠款的國家,其“主權”還剩下來什么,在國際事務中還能有多少分量,可想而知。用美國人馬士的話來說,就是中國的國家地位,已經“一落千丈”,“低到只是保持了獨立主權國家的極少數的屬性的地步”。[5]這種狀況,盡管經過國體的變更,在制度上大步向西方靠攏,也沒有多大改善。顯然,人家不看這個。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初,中國政府宣布中立,并為此根據國際公法,特地公布24條中立條規。第一條就說,“各交戰國在中國領土、領海內不得有占據及交戰行為,凡中國海陸各處均不得倚之為根據地,以攻敵人”,如有違反,則“應聽中國官員卸去武裝,并約束扣留至戰事完畢之時為止”,[6]書生氣十足。誰都知道,就當時的中國,歐洲任何一個交戰國違反條規,都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制止扣押人家的軍事人員。因此,這是一個照國際法抄出來的官樣文章。但即使官樣文章,也表達了中國政府的某種心愿。因為,之所以如此這般說起來,心里擔心的其實是青島和山東。就像老太太燒香一樣,有用沒用,禱告幾句,也是個安慰。
可惜,這種禱告,列強根本不加理會,不過中國人卻不能沒有期待。為了讓自己的禱告多少有幾分效果,中國政府還向日美兩國提出,由中、美、日三國聯合向歐戰雙方提出建議,把戰爭限制在歐洲,從而確保東亞和平。當中國駐日公使陸宗輿向日本方面提出這個建議時,當即遭到時任日本首相的大隈斷然拒絕。不僅拒絕,而且明白告訴中國人,日本肯定要跟青島的德國人有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駐華臨時代辦小幡酉吉,還打上門來,到中國外務部興師問罪。說是這等提議,為何中國不跟日本商量,直接就跟美國人提出,云云。[7]結結實實地給了禱告做夢的中國政府一個巴掌,直截了當,一點起碼的面子都沒給。
由于有日本的趁火打劫,本來就勢單力薄的德國和奧匈,就更加底氣不足。因此,感到對中國有所求的德國人,對中國人突然客氣了許多,一面強迫住在青島的中國人給他們修工事,一面卻放出風來,說要把青島歸還給中國——反正也保不住,不如送個便宜的人情。這個風,引得日本人火冒三丈,連忙對中國施加壓力,說是如此這般,中國定會有“重大危險”,云云。當然,中國人也知道,德國放這個風,無非是火燒眉毛之際的權宜之計,拿中國來為自家擋槍子。[8]因此,也就沒敢接這個碴兒。
接下來,日本人開始安排戰事了。在日本人的作戰計劃中,根本沒有考慮中國的因素,直到大兵在山東龍口登陸,才由日本公使告知中國政府,同時要求中國政府劃出戰區,以供他們蹂躪。袁世凱緊急召集政府會議,據顧維鈞回憶,會上幾個留學英美的專家,都認為根據國際公法,日本此舉,屬于侵害中立國權益的侵略行為,但陸軍總長段祺瑞告訴袁世凱,目前中國軍隊的狀況,只能抵抗日軍48小時。于是,躊躇半晌,袁世凱只好答應日本的要求,按照日軍的進軍路線,將龍口萊州灣和膠州灣一帶劃為戰區。[9]唯一提出的一點可憐的補充是,由于膠濟鐵路是德華共有,而且鐵路上沒有德軍,所以鐵路由中國方面照管保護即可,要求日軍不要越出戰區邊界,接管鐵路。但是,日本根本連理都不理,估計連照會都沒工夫看。日軍自濰縣而青州,而濟南,出兵將膠濟鐵路全線占領接管,所過之處強征糧草,殺傷人命,占領警局,擅發軍用票,在平度的日軍還貼出布告:“一、妨礙我軍一切行動者處斬;二、切斷電線或傾損者處斬;三、拘送該犯或指明告密者重賞;四、知罪不舉,窩藏匪徒,鄰居鄉保,從重治罪;五、如于該村一人之犯,該村人民盡處斬刑。”[10]雖然,紂之惡,不至若是之甚,我們畢竟沒有見到當年日軍布告的原件,只有山東地方的報告,這種動輒要屠村的宣示,也許有地方上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即便是添油加醋,也反映了日本人的強橫和中國人的某種驚恐,某種特別的擔心。其實,話說回來,自甲午戰爭以來,一直特別看不起中國人的“日本皇軍”,即使沒有把中國作為敵手,做出點過分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
總而言之,德國搶占青島和膠濟線,已經做得相當的強橫,而日本的攘奪,更是變本加厲。只是他們的強橫霸蠻,都對著中國。兩個強盜之間的爭奪,使得中國人的青島之痛,又加劇了幾分。日本是中國的近鄰,是一個已經割去了臺灣、控制了南滿和福建的強鄰,由這個強鄰占據中國的腹地山東,顯然更令中國人感到害怕。更何況,當初中國政府跟德國人已經草簽了膠濟鐵路的延長線——高徐和濟順路的修筑權。如果這兩項路權也一并為日本“繼承”,那么,在中國人看來,不勞日本出手逐鹿中原,中原就已經屬于他們了。需要一提的是,五四運動的兩個前臺人物,曹汝霖和陸宗輿在這個過程中,都露面了。陸時為駐日公使,而曹時為負責對日交涉的外務部次長。在多年整理中日交涉史料的《大公報》記者王蕓生看來,至少,在對日交涉中,他們兩個人都過分的軟弱。
當時的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就日軍搶占青島和膠濟鐵路,在他的回憶錄里寫道:“中國人民對于日本在山東的行動,越來越感到恐慌。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友好國家的使節,因此中國各地向我送來大批請愿書和聲明,這使我了解到這種憂慮是多么的普遍。這些抗議聲明中,有一些是請愿者用自己的鮮血寫成的。”[11]五四運動期間學生編的小冊子《青島潮》上,是這樣寫的:
青島形如拱璧,海水環其中,四時均可出入船艦,為最良之軍港。東與朝鮮隔海相望,南有段派新訂之高徐路約(高密至徐州),可脅蘇皖。西有膠濟鐵道,扼津浦路之腰脊;又與日人訂立濟順路約(濟南至順德),將來更可橫貫北部,制京漢路之死命。北則按約有煙濰鐵道,煙臺與旅順相接,旅順乃日本海軍重要根據地,一旦有事,可以直封渤海海口,而北京成死囚,南北之氣脈斷矣。故青島之被占于日本,與被占于德國,其禍害之相較,不可以以道里計。德人雖狡焉思逞,然歐亞懸絕數萬里,軍事之布置接濟,終不易易。日人則與我隔一衣帶水,素抱大亞細亞政策,久有吞并我國野心,且欲移都朝鮮以臨我,若再據青島,握我山東,入我堂奧,直心腹大患,其危險實萬倍于德。故曰,青島亡,中國必亡。[12]
應該說,這些話,真實地反映了國人對于日本占據青島和山東的極大的焦慮之情。
但是,占據山東和青島,僅僅是日本行動的第一步,更大的陰謀,還在后面。第一次世界大戰對于日本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是當時日本朝野的共識,是他們所謂的“天佑”之機。所謂機會,其實也就是體現在如何擴張日本在中國的勢力上。關于這一點,日本很多股勢力,都有很多想法。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日本政界很有勢力的黑龍會,在1914年10月提出的一份解決中國問題的備忘錄。在這份備忘錄里,他們提出跟中國建立所謂同盟關系的十項條款,后來的“二十一條”的內容,基本上都包括在內了。比較特別的是,備忘錄認為還應該在中國建立一個跟日本政體類似的君主共和制政體,未來的中國君主可以考慮在清廢帝溥儀、宗社黨人和革命黨人中選一個。[13]
就這樣,山東和青島問題,牽扯出來令中國人痛徹心脾的“二十一條”。“二十一條”的交涉以及最后的簽訂,日本表現出來的那種跋扈專橫、咄咄逼人,采用最后通牒的方式逼中國就范,使得國人的青島和山東之痛,更加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