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這一天夜里，蜀郡平原往南邊一點的江道上，一葉坊船獨立江水之右，里邊亮著微弱的燈，滿身蓑衣的李嚴撐著一支釣竿，坐于船的一端，他身旁立著個馬步鞍刀的壯漢。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在這支小船的遠處，一只印著官徽的大船正在緩緩靠近，上面的官軍裝式的人又是搖旗幟，又是搖火把的，似乎是在示意李嚴的坊船不要輕舉妄動。

說來也是奇怪，自劉備八天前下令追回已經授命犍為太守的李嚴，快船就一路逆流而上，并通報了沿江的各個港口，企圖盡早截住李嚴的坊船，然則官船一路行來，卻總是抓不住李嚴坊船的尾巴，每次剛剛得到消息，說李嚴的船停在某處某處，等到船只沿江去攔截的時候，卻又不見蹤跡。

直到前兩日，耍了點小聰明的羽林郎到江陽郡借了一只軍中大船，再略作掩飾之下趁著夜色偷偷靠了過來，此時亮著火把立著軍旗壓過來，李嚴的小船再也避無可避。

深夜，積雪壓彎了枝椏，李嚴的蓑衣上已是一片雪白，那名羽林郎踏上小船，第一時間就奉著文書走到李嚴身邊，拱手曰：“李公，陛下有旨，請李公沿江道返回江州，另有重托。”

風里的火光晃了一下，李嚴似若雪雕的身形一動不動，淡若清水的沙啞聲音則緩緩響起。

“嗯。。。陛下要喚我回去，羽林郎是御前重臣，可知陛下此次召臣回去，所托究竟是何要事。”

沒有任何的暗示，他身邊的壯漢從虎腰間扯出一個包裹，敞開在光里敲了敲，明晃晃的金光下，兩塊金屬發出咯吱一聲的金屬相擊。

“呃。。。”那羽林郎的語氣明顯猶豫了一下，不過他還是說，“李公。。。陛下于李公所托之事，自然是要事，小臣豈能得知，還請李公。。。”

他這句話還未說完，那夜色里似若冰塑的竹竿忽然一個振動，壓在竿上的積雪就如天女散花般從兩側卸落，拋灑在江水中變作滴水，而那從水中彈起的魚竿，也在第一時刻甩在那名羽林郎的臉上！

啪的一聲，夜空中飛起一顆頭顱，鮮血沿著頭顱飛起的軌跡在夜色里灑出一道紅色的潑墨，跟隨羽林郎登船的兩名侍從先是一愣，爾后怒目圓睜，正欲拔刀，李嚴身旁的那名壯漢虎步一踏，船身搖曳，等他們穩住身形之時，那只巨大的影子已是欺身在前，就著兩邊的火光在二人的脖頸間匕首一劃，鮮血飆飛，優雅的弧度中就有兩道直立的身軀軟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那艘船，該怎么辦？”壯漢鑷出一張白布，輕輕擦拭著匕首，舉目抬頭，目光中那支江陽大船已經發出吱吱吱的斷裂聲，立在大風呼嘯的江水上，像是水鬼的哀嚎，若明若暗的甲板上隱約看見有人影在舉步奔走，呼喝聲，怒罵聲，遠遠的傳來，在風中聽不清了，然后就看到有人從船上跳入江中，四散游開。

李嚴還坐在那垂釣，握著根已經斷裂的竹竿，舉目抬頭，張望的卻是灰蒙蒙不知為何物的天空，過得片刻，他才說道：“章武三年二月十二，春，太白星流入紫薇，夜大雪，驚蟄，有江陽官船駛入南安江，觸礁而覆，舉船皆亡。”

那名壯漢微微偏了偏頭，似乎是在開玩笑的說著：“非去武陽城不可？那邊有什么事這么重要。”

“武陽沒什么重要的。。。再往西邊，會出那么點小亂子。”李嚴望天的目光不曾收回，頓了一下，繼續道，“那個亂子必須由我來平定，只有這樣，陛下才會重新重視我，那些捧高踩低的廢物們才會意識到誰是他們真正的領袖。”

“那亂子不會是你搞的吧？呵，你可真陰險，那些廢物攤上你這樣的李家家主，也是生不逢時，挑錯了對手啊。”

壯漢這般說著，李嚴卻微微偏頭，看向這個大馬金刀的壯漢，壯漢也偏頭看向他，火光中，面色爽朗的壯漢和滿臉凍茬的老者都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就這般盯著對方，沉默了一陣，李嚴忽地輕嘆一聲，收回目光，帶著點自嘲意味的搖頭笑道：“老夫何德何能，能搞出那樣的亂子，你跟在我身邊，想必不久之后就能看到發生了什么。而老夫，只不過是隨波逐流，順勢而為罷了。”

“這偌大的世家，呵，人人皆以為世族才是這片天地的主宰，可世家不也是由人組成的么？有人的地方就有爭斗，甚至是殺戮。。。而這爭斗與殺戮，往往比他們想的更殘酷黑暗。”

他李嚴身上所承載的東西，又何止千百斤重？

他從無頭尸具的手中接過鑲邊的圣旨，撕成碎片丟進江水里，江水浮動，有輕微的波瀾打著碎帛漂向遠處，在那更遠的遠處，大船已經沉入江中半個身子，只留半身船頭還立在江面上，像是一處水域上即將沉沒的孤島，上面明滅不定的火光已經點燃木板，在白茫茫的雪幕下熊熊燃燒著，再過不久之后，就會一起被吞沒進黑暗的水域里。

江面上，還有零星的慘叫聲和求饒聲。老者不帶感情的平淡聲音還在繼續響著：“去了武陽城動作必須要快，若按循理，陛下派了一支羽林郎來截我，當是不會再特地通報郡城，我們要趁著敕令未到的這段時間搶占先機。。。”

那邊漢子已經轉過身，往船坊走去，抬手搖了搖表示聽到了，聲音傳來，語調也頗為隨意。

“知道了知道了，老家伙，你都說了好幾遍了。。。”

“你這家伙。。。多說幾遍就是怕你記不住。”

黑夜掩蓋了這幅森林江雪圖，也掩蓋這幅江雪圖中鮮為人知的故事，俄頃，太陽照常升起，是晴空，碧波萬里，韶華普照大地，穿越萬水千山，從一馬平川的蜀郡平原一路照射到山巒起伏的江州山地，在一段為鄉鄰人所熟知的蜿蜒官道上，被裝扮成乞丐模樣的陳恪這時緩緩收回望天的目光，舉目四顧，目光所及處是三三兩兩的人流，以及那些人群中，一道道饑渴與茫然的目光。

在江州城大放闕詞揚言要與劍圣史阿一戰的陳恪并沒有擋住對方幾招，很快就被劍術高超的史阿擊敗，轉而與綁縛在一旁的陸瑁一道被擄出了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