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麗江，我愈加疲懶。

我把事情都推給申無為和小和，自己長久地坐在回廊下的躺椅上，曬著太陽發呆、發困，阿黃跳到我懷里睡，富貴臥我腳邊睡。每一個冒失闖進院子的游客，一邊連連驚嘆院子之美，又會更驚嘆于院子里的人和貓狗都那樣懶，狗不叫貓不動人不醒。我曾在半睡半醒間，感覺有個游客在拍視頻，一邊拍一邊說：這是麗江的客棧，太美了，滿院花香，人和貓狗曬著太陽睡覺，多么悠閑自在......

好么，我和貓狗都成了可以入鏡的風景。

曉光催著我回去。說是和德國的商務談判已進入最后階段，必須有我出場。不知曉光怎么跟張秘書說的，張秘書打電話來，問我訂白天還是晚上的機票合適。他只給我了兩個選擇。

我只得和他敲定行程。

臨走的那天夜里，等開心睡著，我去申無為的房間。

自我從方立時嘴里知道申無為的身世后，對他更是多了疼惜和有意栽培之心。我讓他幫我經營客棧，幫我打理網店，并暗中觀察他，發現他做起事來，還真是有條有理，包括數據分析，賬目明細等等，我交待他的他都做得完美，我沒交待他的，他也提前都做了預案，并列出多條應對措施。特別是當他通過網絡，用純正的倫敦腔和英國人做成了一筆交易后，小和把他奉為男神。但是對于他不愿談的往事，我一個字也不想提及。每個人都有傷痛，都有不愿示人的黑洞，他有權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即使是在別人眼里荒誕不經的選擇。難道每個人都去追求世俗所謂的功成名就才是正途嗎？人生苦海無涯，只要他在余生能賺取一點快樂，也就夠了。我愿意給他快樂，就象他給我的快樂一樣。

一番親熱，我問他：“我這次走，估計會很久，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你要我跟你回，我就回。”

“我不會要求你，你想留就留在這里，你想跟我回去，就跟我回去。我發現你很聰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讓你進文昌，從頭開始......”

“這讓我想起一本書。”

“什么書？”

“《笑傲江湖》，你是東方不敗，我是男寵楊蓮亭。”

“你是我的男寵嗎？”

“是不是我都愿意，無所謂。”

我明白申無為無心去走那條爭明逐利的傳統路子，只得嘆息一聲：“我對人有個原則，每個人生而平等，我尊重你的選擇。”

“這也是我愛你的原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愛你......”

“謝謝你。”

他吻我，我也熱烈地回應他，象是要把這一生的熱情用盡。在那一刻，我突然溢出滿懷的憂傷，我們只是成年男女的各取所需，怎么到了此時卻好象都在付出真愛似的。

我踏著月色回房，我在開門的瞬間，回望申無為緊閉的房門，短短的幾步路，月色茫茫，幾乎象隔著一個世紀那么長。他門口的那株櫻花，在月光下，開得那樣熱烈，象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早上起床，略略收拾，便帶著老媽、開心和陳志芳一行，浩浩蕩蕩地坐飛機回鄭。飛機下降，我從窗口看到下面一棟棟的密集分布的樓房，一條條飛馳著汽車的公路，不禁握了握拳，我從天上又回到了忙碌人間。

我把老媽送回家，又找了個保姆，幫著小緯照顧，一頭扎進工作里。忙，真的是忙。

商務接待，談判，開會，一個會接一個會......

終于將所有的細節都敲定，小黃臉色凝重地進來：“陸總，出事了。”

我坐在辦公桌后面看著她，往后仰了仰，沒有說話。

“最近銀行的貸款密集到期，我們的風險儲備金補不住這些窟窿，幾家供應商也在追賬，威脅如果不付款，他們會停止供貨，這樣的話，會影響我們新廠的投建，影響這次合作，我們在南方的兩個項目就要停工，這損失......”

“沒有找到過橋資金？”

“找到一部分民間貸款，利息不低，但是，我已得到消息，銀行這次是抽貸，我們再找不來錢，光是高額利息就會將我們壓垮，好幾家象咱們這樣的企業已經倒了......”

曉光進來，示意小黃出去，他坐在我對面，表情比小黃更凝重，我有些好笑：“不就是因為錢嘛，還有你搞不定的？如果真有困難你去拓藍找老秦。”

“老秦那邊還得你出馬，如果只是錢的事情也還罷了，我這次讓你回來，是董事會那邊也出現異動，老許他們已經對你有了非議，如果你不拿出有力措施，他們會有所動作......還有那個姓申的，陸總，雖然這是你私事，但是關系到整個集國的企業形象，董事會那邊......”全公司也只有曉光仗著他與段文昌的交情敢在我面前說些話了。

我抬手，曉光適時閉了嘴。我站起來出了辦公室。

我刻意避開財務部，下樓開車去了拓藍。

老秦一見我來，便明白我的意圖，拿起電話就打給財務：“何總，來趟我辦公室。”

我在做業務員的時候最怕跟財務打交道，一是一，二是二，她們的工作性質決定了她們毫不看情面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但有一點，她必須對老板忠心。老秦問何總能拿出多少資金，何總什么也不說，伸出了一個手指頭。

“一千萬？不行，太少了。”我和老秦同時搖頭。

“一個億。”

“好的，給你三天時間必須籌集到位。”我一拍桌子，連老秦給我倒的茶也沒喝一口，站起來就走。

我又回總公司。我停了車，想想，又給二姐打電話。

“我現在在廣東。”二姐一接電話，就笑嘻嘻地說。

“在廣東？你馬上就要生了，去廣東干嘛。”

“因為之前事情沒有確定，我沒跟你說，老尹調到廣東了，我跟著他過來了，剛到，所有的東西都還沒運過來，只是暫時安置下來了......”

此時此刻，我自然不是關心她的預產期是不是快到了，也不關心老尹是不是高升了，我到嘴邊的話，想了想，又咽了下去。恭喜她一番，囑咐她幾句，掛了電話。離那么遠，她再有心幫我，也鞭長莫及，她眼看就要生了，還是不要煩她了。

我用力地揉著太陽穴，拿著手機，翻著里面的電話號碼，苦苦思索無果，一抬頭，卻見一個人從樓里出來，瘦高的身板，微駝的背，不是好幾年沒見的湯逢么？

我迅速下車，跑過去，一把拉住他：“嗨。”

“陸經，是你。”湯逢被太陽曬得出油的臉猛地笑成爛茄子，“不，不，現在該叫你陸總。”

“少廢話，走，你請我吃茶去。”

“咄，你現在是董事長，要我這小私營業主請你喝茶？”湯逢說著，還是樂顛顛地開了車門，用手擋著門框扶我上車，又一溜小跑繞過車頭，上了駕駛室。

“我看財務那邊一團糟啊，圍了一群要賬的供貨商，你這關怎么過？”湯逢把車開出去，開門見山地問我。

“見山開山，遇河架橋，沒有過不去的。”

“好，還是當年那個沖勁十足的小魔女。”

“你怎么樣？”

“我？我早就出來單干了，這不，我也是來要賬的，我也是你們供貨商的其中一員。”湯逢把他這幾年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

“我們欠了你多少錢？”

“我的少，二百多萬吧。”

“你怎么不找我？”

“你手機號換了，再說，我聽說你前些年一直生病，我不想麻煩你，我在你們公司還是有一定人脈的，不通過你照樣能拿合同。”

“我有個主意。”

“你說。”

“我先不還你錢，而且，我把新廠的項目交給你來做，你墊資，合同金額我給你上浮百分之十......你幫我度過這個難關，我還可以給你一些股份，把你的公司吸納進來......”

“我是想啊，但我沒有那么多錢。”在外人聽來，這么過份的要求，湯逢連眉頭都沒皺，只是撓頭，直呼缺錢。

“我可以以私人的名義借給你一部分，其余的你自己想辦法。”

“行，就這么說。”湯逢連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

這是我們多年培養的信任和默契，無需多言。我和他擊掌，就象我們當年一樣。

湯逢踩了下剎車，伸手指著前方，“馬路對面有個茶館。”

“不許停，一直往前走，送我回家，我兒子今天第一天上幼兒園，我答應要早點接他回家，咱們事情談完了，茶就下次再喝吧。”

湯逢氣結：“你，你怎么這么短，我還想好好跟你敘敘舊呢。”

“有什么敘的，你不就三年生倆，兒女雙全了嘛，你不會想跟說你是怎么生孩子的吧？”

湯適捏著方向盤抓狂，看我嘻嘻笑，又象當年那樣罵我，“太不要臉了，你現在還是那樣不要臉！”說是說，還是加油向前走了。

我讓湯逢把我放在小區門口，我直接奔去幼兒園，接了開心，又陪他在外面玩了許多，跟他那些小同學的媽媽聊了半天育兒經，才回家吃飯。

回到家，小月也在。她們娘倆嘰嘰咕咕在房間里說了半天，小月出來拉著開心去吃飯，陳志芳把我叫進她房間：“聽小月說，你遇到了困難。”

“我沒困難，有困難的是公司，也是暫時的。”我放松語氣，又看她沉吟，想著可能是她遇到了什么困難，又說，“你是不是缺錢？我有......”

陳志芳把桌子上的一張銀行卡推給我：“小月說你有困難，我有些錢，你先拿去應急。”

事情發展得出乎預料，我一時有些手忙腳亂：“哎呀，你那點錢，哪里夠啊，公司缺口大，不是幾萬幾十萬能填得了的，你還是留著吧，啊，別瞎操心了。”

“這卡你必須拿著，密碼我一會兒寫給你。”陳志芳很嚴肅，把卡再次推給我。

“好，好，我拿著，卡里有多少錢？我給你寫個借據。”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億五千三百......六十九萬六千。”

“多少？”

“一億......五千三百六十九萬六千。”

“我沒聽錯吧，一億！”

“沒錯啊，小月給我的有條子。”陳志芳把一張銀行的單子遞給我。

我仔細地數了幾遍，失聲叫：“我的姐姐，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看我傻傻的呆相，陳志芳有些得意了：“妹妹，你還不知道吧，你姐我一直都是富翁啊，十年前，我們村里拆遷，我們家地多，又有兩塊宅基地，光賠償金有幾百萬，又分了幾套房子，反正我也不回去住，就趁前兩年房價高的時候都賣了，聽人說股票能掙錢，就傻傻地一下把錢都投了進去，全當投資儲蓄了，后怕呀，我也是運氣好，放了個長線沒管它，誰知道前些日子，小月說股票漲得厲害，我就讓她把股票都出了，一下子翻了幾十倍......”

“幾十倍。”我一把把陳志芳抱起來轉了個圈：“姐姐，你可以封神了，股神。”

陳志芳又害羞：“哪有，我純是無知者無畏，只是運氣好，不知道股票也會賠錢的，所以，我不敢再進股市，現在正發愁這錢怎么辦呢，放到我這里燒得慌，害怕，給你我也就心靜了。”

“那你把錢放我這里算入股放貸好了，我給你出利息，按期還息，怎么樣？”

“利息不利息的，不重要，你需要拿去用就行了，我看你說是做那么大的生意，天天比誰都辛苦，不容易，再說，我要那么多錢做什么？我有手有腳，小月也自己能掙錢......錢多了反是禍害。”

我揣著卡出去吃飯，連我平時最不愛喝的稀飯都那樣滋味甘甜，一氣喝了兩碗。我感覺懷里揣的不是錢，是愛，滿滿的愛與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