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病房門口,王胖子從里面出來,跟我打了個照面,臉色青中帶紫,頭一低,招呼也不打就匆匆走了。
我推門進去,曉光向我伸手示意,拉著我出來:“剛打過針,讓他休息會兒。”
我看王胖子消失在樓梯間的衣角,快步追了過去。
聽腳步聲,他是順著樓梯上的樓頂。我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我有許多疑問想要問他。
樓頂的鐵門開著,有風吹進樓梯間,也吹進來兩個人的談話聲。我不由得停下腳步,靠在了門后。
“陸經那個賤人沒死。”那個沙啞尖細的的聲音是段福偉。
“她們有功夫......”
“她們?是不是還有你老婆?你怎么管老婆的?”
“我派的人是趁她們走后才下的手,誰知道她們又拐回來。”
“她命可真大,她見到老爺子沒?”
“我上來的時候,她在外面,老爺子睡了。”
“現在就下去,把她支走,最好把她......”
“我不去。”
“為什么?”
“你今天差點撞死我老婆,我不想再干了。”
“誰讓她亂攙和,你他媽的還差點撞死平平呢。”
“少了段福平,你不是應該更高興嗎?又可以多分一份。”
“你懂個屁!我只要陸經的好看。”
“我說了,我不想干了。”
“不干?行啊,明天就去派出所舉報,殺吳遜的另有其人怎么樣?”
“我已經幫你撞死謝長峰了,我不想再殺人了......”
“好啊,那我就去跟姓陸的那個賤人說,你王堅撞死了她的相好,還偷了他的孩子......”
“別再說了......”
“還不快去!不能讓她活過今晚。”
“老爺子已經知道了,他剛才問我,我說了......”
“他知道又能怎么樣?醫生都說了他活不過今晚。”
我伸手從樓梯角抄起一把已經沒有了頭的拖把,咣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光影浮動,勁風獵獵。王胖子一看到我,面如死灰,低下了頭。
“去,殺了她。”段福偉命令王胖子。
新仇舊恨涌上心頭,我對著段福偉舉起了棍子:“我今天與你同歸于盡!”一個斜劈,向他揮去。
王胖子上前一步,一把抄住棍子:“陸經,別沖動,為了他不值得。”
“滾,等我打死他,再算咱們的賬。”
在我和王胖子拉扯之間,段福偉已經飛奔向樓梯口,眼看就要跑進樓梯間,我甩脫王胖子,舉起棍子使出全身的力氣直搗過去。只聽啊地一聲慘叫,段福偉直栽下樓梯,跌落至底層,又翻身躥起,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回身站住,對王胖子冷笑著說:“我都聽到了,謝長峰是你撞死的,孩子是你偷的,說,我的孩子呢?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王胖子低頭不語。
“我知道是段福偉威脅你做的,看在二姐的面子上,我不怪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你也當爸爸了,你應該理解我的心情,蛋二.....把孩子還給我......”我抓住王胖子的衣襟,拼命地推他。
王胖子任由我把他逼到樓邊,一反身,把我壓在欄桿上,眼里漸漸有了冷意。風在腳下呼呼地刮,我扭頭看著黑沉沉的樓下,一股涼氣沖上頭頂,忍不住發抖,嘴上卻不討饒:“怎么,你想殺人滅口?”
他一下又松開手,后退幾步:“對不起,你走吧。”
“我的孩子......”
王胖子搖搖頭。
我知道他的性格,只要他不想說,我是無論如何問不出來的。我放棄追問,恨恨地對王胖子說:“人只要做了一件錯事,會為了掩蓋第一個錯事,不斷地錯下去,但是你別忘了,因果循環,總會有報應的......”
我跌跌撞撞地下樓.
躺在床上的段文昌雙眼緊閉,躺在被子下面的身體已經瘦得象個小孩子。我坐著,伏在床邊,紛雜的心緒好象一下子安靜了。我仔細地端祥面前的這個老人,也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這個幾十年不見,聲稱是我的生父,突然出現,卻給我的生活帶來一連串巨變的男人。
他沒有戴帽子的頭,已經沒了頭發,額頭靠近鬢角處有一個很大的傷疤,鼻梁很高,嘴唇內陷線條卻緊繃,有一個很堅毅的下巴。可以想象,年輕時候的他,應該是個很帥氣的男人。
我拿起他的手,輕撫他的手指。我的手跟他很象,都有深長略方的指甲,大拇指的關節很軟,可以掰彎到九十度。
生命的遺傳密碼真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我突然通過他的手掌,能感覺到躺在床上不能開口說話的段文昌心里在笑,他在開心地笑,他的女兒終于能與他有肢體的連接和能量的傳遞,他感受到了我對他愛與不舍。
床上的段文昌嘴角真的在慢慢翹起,笑容慢慢在擴延,他緩緩睜開眼睛:“花花,我餓了,我要吃餛飩。”
曉光應聲而入,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他俯在我耳邊說:“段總這是回光返照。”
“不,不是,他要吃餛飩,你去買。”
曉光只得轉身出了病房。
“要不要先喝點水。”我欲起身。
段文昌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不要,不要離開我,花花......”
“我不走,我不離開你。”
“很好,能看到你,很好,我走以后,你要善待平平,還有菲菲......”
“孫菲?”
“是,她跟了我快十年,我一直沒有給她個身份,委屈了她。”
“你這一輩子有幾個女人啊,爸爸,是不是很多?”我狹促地沖他眨眼。
“是,是很多。我一輩子受過女人恩惠,也被騙過,但我盡量善待她們,畢竟她們都給過我快樂......”
“我的媽媽呢?還有段福偉的媽媽呢?”
“淑梅啊,她是淑云的表姐啊......志剛是為了救我才犧牲的......丟下淑梅和大偉,我為了照顧他們,娶了淑梅......卻又遇到了淑云......造化弄人啊,我不可能拋下淑梅,又舍不得淑云......我那時候年輕,被愛情沖昏了頭......傷害了所有人......我以前恨韓金生,現在不恨啦......”
段文昌的敘述斷斷續續,含糊不清,語序錯亂,可我也終于把所有信息拼湊完整,卻又忍不信浩嘆:段文昌是個幸運的人。那場幾十年前的戰爭,一個連只活了三個人,我的和尚爸爸韓金生傷了腰,我的養父陸新源傷了腿,只有他全身而退。我不懂段文昌為什么要為了報恩,辜負他最心愛的女人,選擇與戰友的遺孀結婚。只是因為她有富裕的家世嗎?拿著女人淑梅的錢起步,靠著他的不擇手段和靈活的頭腦,又趕上時代的大浪潮,一步步走上了人生的巔峰的段文昌,又為何與淑梅的表妹一見鐘情暗生情愫,逾矩懷上我呢?他不能允許他愛的女人和他最信任的朋友的背叛和退縮,他的報復是激烈的,瘋狂的。他恨了一輩子,找了一輩子,曾經是最信任的戰友加朋友的韓金生躲了他一輩子,不惜剃發出家。我的親生母親也躲了他一輩子,直至瘋傻。我的養父曾經是愛過我的親生母親淑云的吧,不然,他不會抱回我盡心撫養這么多年。我的養母才是這個世上最善良的人,她只把我當成一個需要母親照顧的孩子,給我無私的愛和關懷。剛烈的淑梅也一定是恨我的親生母親的吧,她把她的仇恨帶進墳墓,并傳遞給了她的兒子段福偉。在這場上一代人的恩怨里,只有我被養父母和生父明里暗里地保護著,懵懂無知無憂無慮地長大......
作為父親,我對段文昌的行為無法做出評價,但是做為男人,他是矛盾的野心家,偏執的占有狂,花心的直男癌。
他會為了他死在戰場的戰友一諾千金多年如一日地暗中資助;他也會因為心中的怨恨,面對我的兩個哥哥走上邪路而坐視不管,更有可能起了引導的作用。他說他最愛我的親生母親淑云,但他又縱橫情場,用錢做餌俘獲無數年輕漂亮的女人。
原來,段福偉恨我不是沒有道理。他和我一樣,都是他們上一輩人情感糾葛的犧牲品,是左右不了自己命返的可憐孩子。幸運的是,我因年幼沒有記憶,又受到了養父母傾心的呵護,長成了一個心中有愛的人。而他,小小年紀承受了他不該承受的慘痛經歷,心中的恨意不是一兩句原諒的話就能消除的。
可是,老謝的死我能原諒他嗎?還有開心,我的孩子在哪里呢?
我把段文昌的手捧在手心:“后來呢,后來你便喪失了對女人的信任,流戀花叢,見一個愛一個嗎?”
“男人嘛,誰沒幾根花花腸子,所以閨女,對不起,我原本只是想教訓教訓吳遜,誰知......”
“是我眼光不好,我知道你關心我,事情都過去了。”
“我做父親很失敗,我沒有好好照顧你。”
“做為子女,我也希望你能過好自己的生活,除了掙錢,還能有人愛。”
“女人嘛,男人一有錢,便有眾多女人生貼硬靠,都以為可以就此背靠大樹,一勞永逸......這是人的本性,趨利避害,各取所需......我也沒虧待她們,她們不過是要錢,我給就是了......”
“孫菲也是嗎?”
“她啊,也許吧,虛榮也罷,我給得起,但是人相處久了會有感情,她上天給我的最后一個禮物。”
“我也是女人,我曾經也很虛榮。”
“你是我的女兒,在我眼里,我的女兒沒有缺點,我會把我的所有都給你,足夠你以后的生活。”
“我有能力養活自己,我自己就能掙很多的錢,不需要你給我錢,我現在的生活就是被這些錢鬧的,你看看我現在,成了孤家寡人,要錢有什么用?”
段文昌眼里精光大盛:“你需要,我需要你幫我照顧我的戰友留下的親人們,我有個賬戶,專款專用,你要保證......”
我不由得肅然起敬:“我會的,我保證。”
“文昌就交給你了。”
“我還沒有準備好。”
“沒有人能準備好,我相信你......照顧菲菲,照顧平平,他雖然不是我的孩子,但他善良,平和,有天份。還有大偉,他是做了不少的錯事,但他本質沒那么壞,是仇恨蒙蔽了他的眼睛,如果要怨,就怨我做為父親沒有盡到責任,所以......”
“他偷走了開心,我,我的孩子......”
段文昌狡黠地一笑:“花花,去找方律師......”
“找他?”
段文昌眨眨眼,又一臉正色,緩緩地說:“一定不要相信任何人,花花,記住,一定不要相信任何人。”說完,滿足地又露出一絲笑意。
他嘴角的一抹笑久久不散,眼睛卻輕輕地合上了。
曉光端著餛飩進門,我站起身,沖他搖了搖頭。
醫生護士有條不紊地拔管子拆儀器,并沖呆立的我和曉光說:“讓一讓。”
段福平氣喘吁吁地進來:“爸,爸......”
我回頭看他,又看看床上已經蓋上白色單子的段文昌,段福平不可置信地一下撲倒在床邊,掀開單子,伏在已經無知無覺的段文昌的身上,泣不成聲。
段福偉和密斯高也走了進來,他們視我如無物,視病床上的段文昌如無物,他們的表情是冷漠的,不甘的,如釋重負的。
只聽外面砰地一聲巨響,樓下一陣尖叫喧嘩。
有人在走廊外面奔走:“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