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貴很胖，他的刀很寬。

那把刀一直被他別在身后，只是他體型驚人，加上又被長舊的糙衣擋住。沒人會注意那里別著一把刀。

這是一把寬到夸張的刀，卻與楊富貴身形出奇搭配。

他左手緊握刀柄，身子略微前傾，然后不緊不慢的往前三尺，刀瞬時滑出一個半圓挑向前方。

圍堵的江湖客見狀紛紛散開，帳子太小，刀卻太寬。沒人想被這把刀砍中，非死即殘。如果人都死了，就算唐僧肉能續命又有何用。

刀刃劈開了布帳。

百民閣的普通百姓聽見動靜短暫安靜了片刻，左顧右盼，直至看見事發處楊富貴的那把大刀后倏然騷亂起來。他們不管不顧的四處逃竄，有的人甚至尖叫一聲后跳進了冰冷刺骨的魚尾江。

“殺人吶，救命啊.....”

哭喊聲連綿不絕。

除了衛兵，京城里佩刀佩劍的人并不少，但敢公然拔出來揮兩下的不是世家子，就是江湖客。但前者不會在百民樓這一層，后者都以擾亂治安的罪名被衛兵押入了大牢進修。

但此時是不會有有衛兵的，他們正在城南“剿匪”。

場面混亂不堪。

人群紛紜逃向百民樓的大門。

但仔細看，中間亦有不少模糊的影子反而逆向而行，正朝著錢谷與楊富貴所在的方向躍進。

這些隱匿在人群中的豺狼眼神都聚焦在錢谷身上。

這是一塊肥美的肉，一塊能續命的肉。

他們垂涎三尺，勢在必得。直到視線觸及扛著錢谷的楊富貴，他們內心又不免深深作嘔——這塊肉未免就太油膩了些。

此時最先堵截的那批人見楊富貴劈出一刀的間隙，他們瞬間分散開來，如圍捕落單花鹿的鬣狗般四面八方的蜂擁而上。

楊富貴不慌不忙，肥臉上掠過一絲譏諷笑意，緊接著又舉刀斬向地面，頓時塵土飛揚，無數碎石掀地而起。燈火明滅，整片樓閣只能借依稀星光照亮。

周身無一人能近。

一力降十會。

錢谷望見這一幕后，眼中便撩起幾絲不可磨滅的亮光。他原以為武學之類不過是小說里的元素罷了，沒成想竟是真的。

想到這兒，錢谷卻突然笑了起來，自嘲自己實在是愚笨。周天已經活了三百年，卻全歸功于錢家販命之術。武學就算是真的，與之相比又有何稀奇？

搖了搖頭，錢谷神色逐漸趨于平靜，但心中對于武學的好奇并未減半分。

楊富貴不光是勁力令人驚嘆，速度也絲毫不慢，趁著漫天的灰塵。他左手拿刀，右肩扛著錢谷以一個奇怪又別扭的姿勢朝著正大門的方向跨步而去，身上糙衣飛舞，肚上幾斤肥肉亂顫。

他跑的正起勁兒，錢谷突然喊道：“停，別從亭子正門出去。”

楊富貴剎住腳步，不明所以：“啊？錢小爺，咋了，你這是看人多了怕貧僧擠不出去？”

錢谷搖搖頭：“那倒不是。朝陽閣不是有個高梯么，我們先上三樓，再從高梯那里下去。這百民閣的人太多，你的體型也過于顯眼，在這里太容易被圍堵。再者，你揮刀的時候傷到無辜平民就不好了。”

楊富貴歪頭想了想：“好像也是這么回事兒。得，錢小爺，你腦瓜子還挺活的，先前說你傻子是貧僧不對。”

錢谷苦笑。

兩人沒有多余時間閑聊，漫天的塵埃逐漸落地，那掛在亭柱上的燈火依然留了數盞，不至于落個黑燈瞎火。但以楊富貴的體型不論在那里無疑都是一道為人指路的明燈。

江湖客們反應過來后隨意掃了幾眼便發現了他，當然，還有被他扛著的錢谷。

又是一頓窮追猛打，不過楊富貴跑得不慢，他們一邊追的同時，一邊咒罵這死胖子要壞了自個兒的好事。

有幾個扔暗器的好手停在原地，決定以鏢制敵，奈何昏暗的光線著實在不允許他們瞄準，扔了幾鏢結果全插在了自個兒同道身上了。

楊富貴終于跑上了賈士閣，正要一鼓作氣跑至朝陽閣時，錢谷一下子從他肩頭跳了下來，然后叫停他：“你把這樓梯劈了，他們上不來。”

只顧著跑的楊富貴一拍腦袋：“哎呦，貧僧咋沒想到。”

也不多說，又是一刀揮去，又是漫天的木屑殘梗。

正爬梯的幾人還未來得及做反應，便聽見噼里啪啦的一聲巨響，身體便不受控制的朝下砸去。

楊富貴見狀嘿嘿一笑，大刀插地，寬衣解帶，一個哆嗦，迎著冷厲寒風撒了泡尿，有三丈之遠。

墜落下去的那些江湖客們追逐一番后本就口渴，加上木屑灰塵又蒙眼，遇水以為是雨，下意識的張嘴嘗了嘗，一股子熱燙騷味兒入嘴了才覺不對，睜眼便看到一頭肥豬頂風尿尿，個個氣的無法自拔又無可奈何。

“楊富貴，你他娘的缺德！”不知是誰在下面喊了一句。

楊富貴摸著后腦勺朝下望了望，提起褲子，一臉羞赧：

“不好意思哈，貧僧剛酒喝多了。嗝~”

錢谷哭笑不得，心想這胖和尚真是個活寶。他雖然是錢家這個大家族的大公子，但卻沒見過什么大的場面。尤其是所有人都想刮他肉的場面。所以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但楊富貴整這么一出，心中的幾抹緊張情緒反而疏淡不少。

但保持緊張是有所好處的，對于周邊的環境會有更清醒的認知。

錢谷別過視線，警惕的環顧了一眼四周，并沒發現多余的人影。那些商賈在嚴衡割舍斷指時就逃走了，而三樓階梯上也沒有侍衛，想必正護送貴族們回到府上。

等等，嚴衡？

錢谷眉梢微蹙，先前嚴衡所躺的地面現在只有一灘血跡。人卻不見了，難道被莫心憂命人抬走了？又或者自己跑了？

正想著，耳邊此時傳來楊富貴的聲音：“嚴鴨子是個藥人，他把手指切成絲兒也能接回去。就算沒人救他，多半也能自己逃了。”

語閉，楊富貴在嚴衡先前所在的位置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絲血放在嘴邊嘗了嘗，遂一副了然神態：“果然是甜的”

“藥人？你在說什么....”

錢谷莫名所以。

楊富貴握住刀，頭微微仰起，目光朝上，從木梁直至亭檐，掃視著每一處角落，看了有一會兒，終歸是沒發現些什么隱藏在暗處的影子后，他才說道：

“藥人這事兒貧僧其實也解釋不清楚。你反正當他們是木偶好了。”

“木偶？”

“嗯。砍不死，打不死。砍掉的肢體能夠被接回去，第二天就恢復如初，就像木偶一般。他們似乎也不知道痛。那莫家的小公子讓嚴鴨子割舍斷指給你賠罪，不過就是個屁罷了。那幾根手指頭說不定就是街上那些可憐流浪漢的。至于那截舌頭嘛，多多少少算是有點賠罪的心意。”

錢谷訝異。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嚴衡割自己舌頭時的著魔樣子。整個過程中他似乎沒有任何痛楚，仿佛割不是自己的舌頭，而是在鋸一根與其毫不相干的柴木。這多少有些詭異。

“嘿嘿，錢小爺，當時這缺貨和貧僧有點沖突，我就砍了他三刀，刀刀砍的肩骨，碎的稀里嘩啦的。照理說，大羅神仙來也救不了。結果第三天，貧僧逛街時，這缺貨又完好無損的出現了。貧僧當時就疑惑呀，于是跟蹤他走到一個巷子里，抱著好奇又朝他的腰砍了幾刀。本來想觀摩著這貨究竟死不死。結果來了人，貧僧就跑了。”

“不過現在看來，這貨還是沒死。”

楊富貴摸著下巴滿是惋惜。

錢谷沒有搭話，抱著好奇就砍了別人幾刀，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搭。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問道：“那你為什么稱呼嚴鴨子為藥人？”

“藥香味兒。”楊富貴一派得意神情：“這家伙的血有股子奇香，貧僧砍了他之后在刀上聞到的，感覺是一昧藥材。于是就喊他是藥人了。咋樣，這名字取的有水平吧？”

“這名字取得不錯。”

“那是，貧僧幼時還是讀了幾年私塾的。”楊富貴洋洋自得，突然覺得聲音不對，他臉色一正，看著錢谷：“剛剛是你說的話？”

錢谷苦笑搖頭，望向亭外。

那里雨雪紛飛，有數十人倒掛亭檐，零零散散，若珠簾般同時落入地面。

“這名字取得委實不錯....”其中一人慢慢走進，裹黑衣，持長劍，他淡淡道：

“所以你們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