餌,是魚鉤上的食。
錢谷想,胖和尚是有幾分文化的,至少會打比方。
煙火會已經結束,先前宛若鬧市的百民閣里少了些談話聲,多了些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京城是有宵禁的。
平時在戌時整末便開始施行,街上除了巡邏的禁軍外,空無一人。但春節那幾天,宵禁的時間便延后了些。但也只有半個時辰,恰好足夠賞一場煙火。現在也到了時候。
布帳中,胖和尚一直盯著錢谷,時間流逝,那桌邊的油燈燃盡,他也沒見錢谷有什么其余的反應。
他那張肥臉一下子垮下去:“錢小爺,你難道真的是個傻子?我都說的這么明白,你還不曉得其中的利害關系?”
“我知道。”
錢谷淡淡回應,而后不慌不忙的拿起酒壺倒了半杯,微微抬起便送入口,還未咽下,舌尖便涌出一股辛辣。他險些噴出來。但好歹硬生生止住,強忍著不適吞了下去。
這是他第一次喝酒,在錢宅里父親可是不會讓他沾的,頂多叫仆人給他做一杯酸梅湯。
錢谷皺眉放下杯。江湖豪杰、文人墨客都好酒,他現在不太理解。
原因是不好喝。
真不好喝。
“喂,錢小爺,你既然知道你還不慌?”錢谷還有閑心喝酒被酒嗆的模樣讓看在眼里的胖和尚很是郁悶。
錢谷頭也不抬:“不慌。你會幫我。”
胖和尚瞪大眼睛:“啥?你憑啥覺得貧僧會幫你?實話告訴你,貧僧曾經可是叱咤風云的江洋大盜,那是祖上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正經行當。我爹也是,我爺也是。我祖爺也是。雖然前些年貧僧因俗事皈依佛門,但貧僧可不是活菩薩!”
“江洋大盜嗎?”錢谷默念一遍,抬頭一笑,反問道:“那你不會幫我?”
砰!
胖和尚大手一拍桌面,滿臉正氣:“幫,必須幫!貧僧古道熱腸,最善雪中送炭,火中送尿。但小爺要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貧僧必須要對得起祖先傳下來的行當。”
錢谷稍稍汗顏,笑道,“不會讓你白忙活。錢家的稀奇玩意兒不少,你幫我。便可以在錢家的庫房里隨意挑五件。”
說完,錢谷陷入沉思,胖和尚真正所謀他并不知曉。但現在唯一能確認的是,這人至少并不會立馬害他。否則又何必大費周章的講這么多道理?而且今天的事情確實出乎預料,本來只想賞個雪而已。那曉得莫心憂一句點名道姓的話便把自個兒送入危機中。
至于莫心憂是早有預謀還是臨時起意,錢谷相信該是后者,因為他自己賞雪就是臨時起意來著,他并不相信那個抱貓的世家子還能算命,能掐著他出門的時間設計他。
不過至于其中緣由....錢谷卻猜不透了。錢家和莫家之間毫無仇恨,甚至那莫無畏曾親自上門求自己的父親為某人續命。
這究竟是為何呢....
晃了晃頭,錢谷甩掉心中思緒,現在不是分神想這些的時候,首要目的是逃回錢宅。只要回到錢宅,便是一切安好,沒有誰能在那里殺人,就算是那位皇帝也不行。
此時胖和尚正低著頭,似乎是盤算“救錢家小爺回家”和“在錢宅里拿五件珍寶”的價值對不對等。
想了有一會兒,他突然抬頭,眉目一橫,猛沖前去,而后一手握住錢谷的臂膀,再后往自己頭頂一扔。他自己也順勢騰空。
錢谷大腦一片空白,只感覺肩膀生痛,整個身子便被拋在空中。
他終于反應過來,在空中艱難的扭了一下頭,看見自己原先所坐的地方有幾道極細微的銀光從燭火中穿刺晃過。
似乎是幾根針。
砰砰砰,連續三響。
銀針釘在在支撐布帳的木板上,頓時打了個稀爛。
布帳搖搖欲墜。店小二一陣驚叫逃開。
胖和尚落地,掀起地面幾多灰塵。他手掌朝上,錢谷落下時不偏不倚的被他接住,然后扛在了肩頭。
他轉身,怒目而視。
幾道人影在昏暗燭光下顯現。
全然看不清長相,都用布匹遮住了下半張臉,只漏出一雙雙如豺如狼般的眼神。
這不難理解,即便是江湖中的亡命徒,對名聲詭異遐邇的錢家也有所顧忌,遮住臉至少更為保險。
“這不是楊富貴嘛。真巧真巧。不過你都皈依佛門了還想吃錢家小爺的肉?干脆把他交給我們給你代勞算了。”
布帳中,這幾人把胖和尚和錢谷一團圍住,其中一個陰測測發聲。他們是一群游蕩在江湖中的魚。當有人喊出錢家錢谷四個字時,每條魚都會尋聲上勾。
但第一批能吃到餌食的魚,總是游的最快也最兇猛的。當然——也最沒腦子。
總之,他們還是來了。
胖和尚呵呵一笑:“干你屁事,貧僧破破戒不行?”
那人冷笑,卻無后話,先到先得,誰都懂的道理。不過沒人會放任唐僧肉從眼皮子底下逃開,只不過是一場惡戰罷了。既然要打,又何必浪費口舌。
被扛在肩上的錢谷問:“你們認識?”
胖和尚搖搖頭:“認識個屁,這等小角色貧僧可記不住。只是我未剃頭前姓楊,又是貪財的性子,便多了個富貴的稱號。當大盜的時候也算名頭響亮了,有人認識貧僧倒不稀奇。”
“原來是這樣,那你放我下來吧。”錢谷有些難受的說,胖和尚身上雖然肉多,但僅限肚子和臉,他肩膀出奇的堅硬。硌的錢谷生疼。
楊富貴環顧了一圈四周,抬頭問:“你確定你要下來,看見那三根針沒。今晚這樣的高手貧僧估摸著可不止一個,我把你扛著才最安全,等會兒跑起路來,也免得你跟不上。”
“.....”錢谷沉默片刻,“那你還是背著我吧。”
錢谷知道自己若沒了那層錢家小爺的身份,頂多是個文弱書生,今晚危機四伏,那三根偷襲的銀針堪比半弦射出的羽箭。而且體積小了許多。識時務才好,被抗在肩上雖然硌的腰疼且形態不雅,但總比丟了小命強。
“對了,貧僧拿你錢家十件珍寶不過分吧?”楊富貴突然問。
錢谷楞了一下:“你這...你這是坐地起價?”
楊富貴啐了口痰:“呸,貧僧先還沒答應不是。再說貧僧這是救人于危難,犧牲自我。拿多點咋了?”
錢谷敗下陣來,只得說:“依你吧。”
得逞的楊富貴嘿嘿笑了兩聲,聲音突然低了下來:
“既然如此...”
他弓下身,左手往身后一探,再抬頭,神色如厲。
“錢小爺,你的這條命,貧僧保了!”
有一刀從左手而出,血腥四溢。
...
...
戌時末。
照理說,此刻該有巡邏的衛兵進入百民樓巡視。然后驅趕遺留在這里的黎民百姓。而大年初七,賞煙花的人極多,負責秩序的衛兵也會增加不少,更有一名正六品百戶統領。
但即便如此,現在依然沒有衛兵進入百民閣,那怕一個也沒有。
要知道大周朝的士兵不會偷懶,更不會疏忽職責。他們是最為嚴苛守紀的那群人。這主要是歸功于那份豐厚軍餉能讓他們養家糊口的同時,還能留有不少余錢。
且他們還隸屬于氏旗衛麾下——一個直接聽命于皇帝周天的特殊機構。
簡單點說,就是除了皇帝,沒有人能直接命令他們。
但今天,負責夜巡的百戶大人羅河收到一小廝拿著莫府玉佩傳來莫無畏莫元帥的口信。
說是城南一帶土匪猖獗,莫元帥今晚乘雅興出游,隨身只帶了幾個侍從,竟被劫了。所幸在莫元帥的指揮下,幾個家仆便打退了土匪。但想要斬草除根,人手不夠。希望處于河下游的百戶大人羅河派以增援。
聽到這兒,羅河心頭微熱,位高權重的莫將軍竟然向他一個小小百戶求援。雖然出人意料,但確是難得的機會。
要知道百戶這個位置是極為尷尬的,本就是祖輩世襲。傳到他這兒后,每日的工作便是指揮手下巡邏,然后抓抓那家那戶的竊賊。事小甚微,得不到上位者青睞,自然升官無望。
但屁股坐在百戶這張椅子上,又處于國泰平安的年代,除了抓小偷又能干什么?
羅河是不滿足于此的,他想要建功立業,進祿加官。但現在沒有戰事,建功立業是不想了,而進祿加官確是有機會的。
現在機會來了。
面對小廝的口信,加上那無人敢仿造的莫府玉佩。
羅百戶率領著一百個銀甲鐵面的士兵,甚至又找另一個百戶好友借了百余人,總計二百五十人。一同前往莫將軍所在的城南,準備與那十幾個不長眼的小土匪好好血戰一場,打上十天十夜,爭取把這輝煌戰績載入史冊。
至于宵禁巡查...莫元帥有難,這類事就必須得先放放了。若今晚剿匪成功,有了莫大元帥的垂青,以他的權利,羅百戶往后自然不需要干這種沒什么前途的事兒。只是...他或許還遺漏了一點。
玉佩或許是真的。
但口信,卻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