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的傍晚。

太陽已經落山了，在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春假已經臨近尾聲。雖然我也很想像之前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那樣抱怨“啊啊……明天居然就要開學了嗎”說出這樣的話，但很遺憾我完全做不到。

令人驚奇的是，就算是羽川這種優等生中的優等生，此刻的心思也完全沒有放在學習上吧。這樣想著我倒是有點得意起來了。如果以現在這樣的狀態回憶過去的話，連我這樣的人也能說出過去的煩惱都是奢侈的煩惱這種讓人覺得是自負的話了。

我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那樣的角色，但眼前的鬼時刻提醒著我已經完全脫離了日常，陷入了日常生活中時常妄想的非日常狀態，陷入與怪異相糾纏的非日常。

吸血鬼。

金發金眼的吸血鬼身著艷麗的血色禮服，端莊自若地站在直江津高中的操場上與我相望。她看我的眼神依然和之前沒什么兩樣，但很遺憾我已經無法再用之前的眼光來看待她了。我無法再用之前看待弱勢一方的眼光來看待這個吃人的吸血鬼。

“廝役……”她開口了，依然是帶有些許古風的奇怪口吻，“吾原諒汝的失禮行為。”

她向我伸出了手。

“來吧，雖然汝是個怪人，但吾覺得和汝在一起很有趣。來和吾一起生活下去吧。”

大概我此刻在心底里暗自慶幸對方先開口吧，在下定決心退治掉姬絲秀忒之后，我不知道該怎么對她開口。我承認，她的邀請很有誘惑力。無論是她的美麗和強大還是吸血鬼的不老不死都是人們只能在幻想中才能找得到的。

但是……我拒絕。

要我在接下來的不知多少歲月里以吃人的方式活下去，我做不到。事實上，就是現在她向我伸手，讓我和人類的身份訣別，我也無法做到。我不能抹去阿良良木歷作為人所存在的十八年。不論過去，就在未來，就在觸手可及的明天，我還要履行和羽川翼的約定，在新學期再見。

“姬絲秀忒，我問你，對你來說，人類是什么？”

“食糧。”

“啊……這樣啊，我知道了。那就沒什么好猶豫的了。”

我自逃離補習班廢墟那天以來，第一次對上了姬絲秀忒的目光。

“我要殺死你。”

聽了我這奴仆說出的罪該萬死的話，身為主人的姬絲秀忒沒有動怒。她神色由剛剛的高貴變得柔和，懸在空中的手慢慢收了回來。

“吾早就知道，汝就是這樣的人。汝當時救吾，并不是因為是吾所以汝才施以援手。只要是弱者，不管是誰汝都會去救吧……汝就是這樣的人。現在吾變回完全體之后，汝對吾就完全沒有興趣了。”

姬絲秀忒的話聽起來很刺耳，像是在諷刺我的偽善，而我完全沒有辦法否認。她說的沒有錯，在看到她躺在那一片血泊之中哭著喊著說不想死的時候，我確實沒辦法扔下她不管，而在看到她恢復成完全體并以掠食者的形象吃掉奇洛金卡達的時候，我再也沒辦法站在她那邊了。

“在吾恢復完全體的瞬間，汝應該感覺到了吧？那種突然變得存在感強烈的聯系，吸血鬼主仆之間的聯系。換句話說，汝也該覺察到了吧？只要親手殺了吾，汝就能變回汝最喜歡的人類了。”

確實是這樣沒錯，但姬絲秀忒沒有提到，在感受到血緣聯系的時候，我同時感受到的還有難以承受的壓迫感。站在完全體的姬絲秀忒面前才能理解，她被稱為“怪異之王”的原因，即使我是她的眷屬，是傳說中的貴重種吸血鬼的眷屬也體會到了難以彌補的差距。

然而，她那讓人驚訝的發言至此也還沒有結束。

“吾會讓著汝的，畢竟那個夏威夷衫小鬼也是這樣才讓吾變回完全體的嘛。吾不霧化、不變形、不化作黑暗、不藏于陰影、不使用眼力，也不適用妖刀·心渡。換句話說，吾不會使用吸血鬼的任何技能，只以不死能力與汝交戰。當然了，吾不會給汝任何限制。而且，不這樣做就太無趣了，汝應該是唯一能令吾認真起來的家伙了。”

做到這種程度僅僅是為了更有趣嗎？

“看起來你真的活得很無聊啊。”

她輕笑了幾聲，沒有反駁。

然后，我動了，向著無人能夠戰勝的怪異之王發起討伐。

“去死吧，我的主人！”

“領死吧，我的奴仆！”

她履行了諾言，沒有使用本該讓我頭痛不已的能力，舉起那看起來柔弱的手臂化作手刀，猛地切掉了我頭。不死能力即刻發動，飛舞著的頭顱轉瞬又回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也抓住了姬絲秀忒沒有調整好姿勢的機會，右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那有著一頭耀眼金發的頭顱扯了下來，她就這樣在我的手上大笑著，相當詭異。

回過頭時，姬絲秀忒的頭已經長出來了，我手上只剩下一點血跡而已。毫不停歇地，我們繼續向對方沖過去，不遺余力地摧毀著對方剛剛生長出來的頭部。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才是吸血鬼之間戰斗的有趣之處，在不死之身消耗干凈之前不斷地廝殺，知道某一方再也無法站起來為止，哈哈哈哈哈哈！！”

她興奮地大笑著，但我完全笑不出來。我的神經緊繃著，思考著到底如何才能殺死比我更加強大的姬絲秀忒。論不死之身，作為主人的她毫無疑問比我更加強大，雖然她沒有禁止我使用吸血鬼的能力，但是變成吸血鬼不過短短兩星期的我根本不懂得如何運用這樣超脫常識的力量。

在這場血腥的肢解混戰之中，我似乎慢慢地抓住了竅門。相比于其他的方式，姬絲秀忒所使用的手刀似乎是效率最高的攻擊方式，而完全舍棄防御的戰斗風格也讓我意識到了不死之身便是最強的防御這個道理。

但是意識到并不代表我就擁有了何種優勢，事實上，我漸漸發覺，自己的再生速度開始趕不上姬絲秀忒了。我的身體被摧毀的頻率變得越來越高，而恢復得也越來越慢。

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是因為我的不死之身不如姬絲秀忒嗎？不對，從一開始，我的再生速度和姬絲秀忒幾乎是不相上下的，而變得越來越慢的原因到底在哪呢？

我和姬絲秀忒的區別在于……什么呢？

“再怎么說也該覺得肚子餓了，畢竟已經兩個星期了嘛。”

忍野那輕浮的聲音再次回蕩在我的腦海里。

食糧。姬絲秀忒在來之前，吃掉了奇洛金卡達，而我在變成吸血鬼的兩周里都完全沒有吃任何東西。吸血鬼再生的源頭……枯竭了。

絕望感和無力感漸漸侵蝕了我的決心，火熱的決心再也掩飾不了我脆弱的內心，我幾乎現在就想放棄了。

即使是姬絲秀忒只以不死之身來和我分勝負，到最后，無法站起來的，也注定會是沒有進食的我。

面對著越殺越興奮，仿佛永遠也不會倒下的姬絲秀忒，我絕望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似曾相識的場景出現了。

“阿良良木君！”

羽川？！她為什么又跑來了？

我猛的回頭發現羽川正向我跑來。散華覺呢？沒有攔住她嗎？我再看向體育倉庫的方向，散華覺正站在門口，對跑來的羽川不管不顧。

這是怎么回事啊？！

“別過來！”我向羽川吼道。

但她不知為什么，腳步反而加快了：“阿良良木君，忍下心小姐說不定并不想殺你，她是想……”

“閉嘴，區區食糧！”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明明剛剛還在笑著砍下我的頭的姬絲秀忒突然勃然大怒，對著羽川看去，帶著憤怒和急迫的神情，瞪著她。

瞪著她？

我瘋狂地向羽川沖了過去，面對艾比所特時羽川受創的幻象現在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趕上！趕上！趕上啊！！

我瘋狂地催動著這吸血鬼的雙腿，然后它們驚人地變得細長，像是被強制拉長的橡皮。我也借此得以在姬絲秀忒那看不見的攻擊抵達之前趕到了羽川的身前。

然后我受到了難以置信地，超脫常識的沖擊。被姬絲秀忒所限制的吸血鬼技能，在一瞬間把我身體炸成了彌漫四周的血霧。羽川終于停下了，事實上她應該已經嚇呆了吧，不僅目睹眼前的我被炸成血霧，還在鬼門關面前走了一遭。

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贏了。

我抓住了唯一能夠贏過姬絲秀忒的機會。被炸成血霧的我，集中不死之身的再生能力，優先恢復了頭顱。漫天飛舞的血霧籠罩姬絲秀忒的同時，給我帶來了機會。

我的尖牙此刻死死地咬住了姬絲秀忒的脖頸，貪婪地吸取著她的血液，作為“怪異之王”的眷屬，我同樣把怪異作為食物。

她的血液，她的力量，她的血肉，她的存在，我清晰地感受著這些被我化作能量的東西在她的身上消失。

她狂笑著。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

“哈哈哈哈！”

“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打算帶著笑容死去嗎？

這樣也好。

現在，我要殺了她。親手殺掉我救回來的性命。

她的身體又變小了，從成熟的完全體漸漸地變回初見時的模樣。不，因為此刻的她正在被我吸血，連存在都在被我抹消，現在的她消瘦而且憔悴，我差點忍不住想要救她。

“住手！阿良良木君！”

令我奇怪的是，羽川似乎是從受到驚嚇的狀況中恢復了過來，強硬地把我從姬絲秀忒的身上拉開，然后以我剛剛保護她的姿勢，擋在了姬絲秀忒面前。

這是什么情況？

羽川斬釘截鐵地對我說：“再這樣下去，你會后悔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