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再不穿那些將身子暴露在外的衫裙，那些絕美的大紅色的衫裙也被玄色取代，唯一裸露在外面的，是一節精巧細膩的下巴和一段白瓷般優雅的脖子，上面繪著的是古樸的、奇異的、神秘的圖騰。
姑姑說，那是她家族的族徽。
姑姑說，她來自一個叫做蘇的部落，但，那個部落早就被一個蓋世英雄滅了族。
他知道，那個所謂的蓋世英雄，是父親。
茂兒一度有些害怕姑姑會向父親報復，父親死了，姑姑對父親的仇恨或許會轉移到他的身上來，他曾經想過逃走，卻在觸及到姑姑那么溫柔如水的眸子里再也不想動作。
他想，怎么會呢？姑姑在說起父親的時候，明明是很溫柔的啊。姑姑每一次說起父親，眼里都會閃動著一種奇異的他看不懂的光芒，就像父親每次提起母親一樣，那么懷念的樣子。
茂兒曾經問過她，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親人。姑姑，你為什么在父親離開之后才出現？
姑姑上揚的嘴角悄悄下垂了一些，她說，因為姑姑以前做錯了一些事情，不能見你父親，如今姑姑知道自己錯了，想要彌補，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茂兒似懂非懂，又問姑姑，我的母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姑姑說，那是一個漂亮的不像話，卻又有一點傻氣的姑娘。她的一生，太苦了。
這是第二個同他說起母親的人，或許母親這一世從未得到過幸福。
可他想要知道的不是這個。母親的容貌在父親的書房里，早就刻在了他的心上，他不會忘記母親的樣子，他想要知道的是，關于那些坊間的傳言。
可他不敢開口，他怕自己一說，姑姑就生氣了。然后就同父親一樣絕口不提母親，一個人悄悄的呆在那個有著母親畫像的屋子里。
姑姑站在高高的山上，喝一口酒，那是從西豪城里的市集上買回來的，姑姑這人，想要講故事的時候，便會喝一口酒，然后在微微的醉意里面講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她指著遠方那座繁華的在夜里也依舊明亮的城市，她說，你想不想知道你的親生父親是什么樣子的？她頓了頓，又繼續開始說話。
你的父親住在那座城市的最大的宮殿里面，擁有天底下最大的權利，也擁有著這世上最美麗的一切，他收藏了很多美人，你的母親，也是其中一個。
茂兒陷入了深深的疑惑，身為大宰相之子的他，其實是有資格靠近那座最華美的宮殿的，可是父親卻從未帶他去過。父親說，這是為了保護他。那座宮殿里面的人，會要了他的命。后來他才知道，那座宮殿里面，住著的是天下最強的王者。可他更不明白了，父親為大商征戰多年，為大商創下著偌大江山，那個在深宮里的帝王，莫非是一個昏君，否則，為什么會想要殺了他這功臣之子呢？
再后來，他在那些曖昧的神色中，市井的話語里，聽說了關于自己的一些傳言。他拿著這些話去問父親，父親卻生了氣，甚至，那個將這些話告訴他的小廝，也在某一個清晨消失不見。
他自此再不提這樣的話，同時對那座神秘的宮殿產生了巨大的恐懼。
他伸手，試圖捂住姑姑的嘴，可是他的手太小了，個子也太矮了，在平日里，除非姑姑蹲下身子來，他才能夠得到。可現在，姑姑顯然沒有像人妖蹲下來的意思，于是他只能緊張的看著姑姑，希望她不要再說任何一句話。
可是喝醉了的人怎么會聽得到他的心聲呢。
虛空中似有人輕輕嘆息一聲。
他忽然懷念母親。
此刻，還有誰能幫他捂住姑姑的嘴呢？
他環顧四周，此刻，在這無邊的夜里，這天地間，只有他和姑姑兩個人。那一聲嘆息仿如茂兒的錯覺，茂兒仰頭看著姑姑，祈求她，不要再說一個字。
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無助。
卻又帶了微微的緊張，一種復雜到難以言喻的情緒充斥了他的大腦，他既盼著姑姑說下去，讓他離那個真相近一點，又希冀著姑姑不要再繼續下去，讓他永遠活在父親給他構造的身世中。
他忽然覺得此刻他似乎正在靠近那個真相。舉起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垂了下來，隱在衣袖里面緊緊握成了拳。他嗅到面前的空氣中忽然帶了清冽酒香，姑姑的舉手投足間，忽然成了最醇的酒。她輕輕笑著，那么無憂無慮的樣子，茂兒還是第一次聽見姑姑這樣的笑聲，他愣住了，呆呆看著那個柔媚的女人手指忽然比劃成蘭花的形狀，高高舉在頭頂，兩手交疊著，合在一起又輕輕分開，然后再重疊在一起，變幻著舞出奇妙的影。
姑姑在跳舞。
他的腦子里忽然有了這樣的認知。盡管，在他的生命中，從未見識過舞蹈，可當他看到姑姑的第一個動作時，腦子里就有了這樣的念頭。
姑姑的身姿那么妖嬈，銀質面具在月光下泛著一種奇異的光芒，不知何時，她已經踢掉了鞋子，赤著足在地上飛速的旋轉著，黑色的裙擺在月光下也成了旋轉著的花朵，悄然綻放，她脖子上的圖騰一次次出現在茂兒眼前，又飛快消失不見，茂兒幾乎要迷失在那黑色的、有著古老繁復花紋的神秘的圖騰下，面具下的美人發出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茂兒似被這樣的笑聲感染，也忍不住悄悄翹起了嘴角。
他將姑姑的鞋子緊緊抱在懷里，不知何時已經屏住呼吸，看著那個飛旋的美人。他想，姑姑真美啊……父親說，母親也是一個善舞高手，不知道姑姑同母親比起來，誰要更加美上一些？
跳著跳著，姑姑忽然趴在了地上，手掌捂住因劇烈運動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她喘息著，笑著，忽然摘了臉上的面具，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面具重重摜在地上，然后捂住了自己的臉，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