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是幾位天原的高級領導走近了這個煤堆下的會議室,里面陰暗得只需要一點燭火便能帶來超乎想象的光明。
“大概有幾百年沒有體會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了。”
當一名頭戴全封閉式防爆頭盔拿起一盞普通的感應煤油燈的時候,暫時擔任清理工的歐洋特意退后兩步,讓這位級別不低的領導有更多的的空間把玩幾個世紀前的“古董”。
“最后幾座發電站在哪里?”直接坐在自啟動膨脹起來的沙發上的小胡子中年男子可能是這三個人中等級最高的,但事實上他們都是天原的一等人,遠遠不像地原上的“垃圾”人早已失去了原來體面的身份。
歐洋本想咳嗽兩聲將三位領導的目光吸引過來,然后好做關于發電站的陳述,畢竟這幾座發電站是由他負責管理和維修的。但是三位領導中的兩人人目視前方,好像前面有什么值得觀賞的機器人馬戲節目,抑或幾個裝扮成脫衣舞娘的機器人在搔首弄姿,吸引得他們目不斜視。這兩人的臉上卻一點表情也沒有,甚是連程天猜測的“嚴肅”也看不到。還有那位拿著感應燈不放的領導一直低著頭,似乎充滿了心事,而他從頭至尾只自言自語說著有關這盞不太靈敏的破燈的歷史。
歐洋終于開口了:“其中有一座在昆侖山上,想要拆除并安全移動難上加難。”
坐在右邊的天原領導歪了一下嘴,看起來和中風沒有兩樣,所以當他接下來說些瘋言瘋語時,歐洋并不感到奇怪。
“那就炸了,給你們錢和材料再修一個。”
擔任整座垃圾城管理者的歐望春必須指出錯誤決定的嚴重性,他強調道:“再次發生火災,后果不堪設想!”
“天原開發的最強滅火設備絕對能抵擋得住火山噴發,何況一個小小的垃圾火堆,聽我的!二十四小時之內拆除,無論用什么方法。”中間人終于發話了,而且語氣像是發布軍事命令一樣。
那位領導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是被憤怒沖倒理智的歐洋打斷了,“出了事,你們愿意把天泉借給我們用嗎?”
燈光下那二位領導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嘴半張著,眼睛瞪得大大的,幾秒鐘后他們管理表情的經驗使他們又恢復到各種情緒的原點。這兩人的內心實際上開始翻江倒海,紅色的怒氣肯定從心臟迸發到了末梢神經附近,致使他們不得不向后緊靠著像云一樣輕薄的沙發靠墊上,而且雙手微微發抖直至握起拳頭才克制住自己以免發火。
從來沒有一個天原人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天泉是天原的中樞和命脈,把地球表面的海洋搬到天空去可是犧牲了幾百代天原人的生命。小小的地原人,竟然說出“借”天泉的胡話來。這二人都想著自己高貴的身份不能與日日夜夜和垃圾為伴、渾身腥臭的垃圾人斤斤計較,必須得保持風度。
中間座位上的人發話了:“天原給了你們最強的保護措施,只要你們愿意稍加利用,至于讓出昆侖山,刻不容緩!”
說完這句話,三位天原領導立刻起身,第三個人臨走之前將感應燈放回了原位,看起來依依不舍的樣子引得歐洋站在角落里發笑。
圓盤腳下飛行承載器將三位天原人送出了長又曲折的通道,這三個人換乘了天原的高端飛行器直沖天際飛去,只三秒鐘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歐洋在后面撫摸著生了銹的通道壁,手指染上了紅色,這是他和程天小時候經常玩的游戲。但那時的他們更愿意用更原始的跑步穿過似乎永無盡頭的通道,時間最長的一次花費了他們一天中的十八個小時,不僅錯過了晚飯,還錯過了歐洋媽媽準備的夜宵。歐望春在妻子的催促下找了他們整整一夜,隨后看到兩個人灰頭土臉的闖進門才開始抱怨歐洋媽媽大驚小怪。
歐洋媽媽責備歐洋爸爸的粗心,大聲吼著:“如果他們兩個掉進了燃燒塔或者熔爐里怎么辦!你打算娶個小老婆再給你生一個兒子嗎?”
歐洋爸爸相信這兩個十歲孩子的判斷力,雖然垃圾城內因為各種各玩各的意外死去的人很多,但在活人的比例中卻很少,大約一百個孩子才會有一個發生意外死亡,尤其掉進燃燒塔的人數更是微乎其微。
歐洋站在飛行器上在通道口處左右擺動,他和程天六歲那年就定下了無論抵達哪個通道口,最先到的人就是勝利者的規矩,現在也不例外。
“你又贏了。”程天微笑著從通道里出來,通道里轟鳴著一瞬經過的孩子們的笑聲,這些廢舊的垃圾輸送通道早就成為了地原孩子們的游樂場。
“都多少年了,每條通道通向哪里你還記不住。”
“我沒有你記性那么好,況且你承父志成了A級電力工程師和垃圾城建的修理工,還有誰比你更熟悉垃圾城的構造?”
“我爸爸呀。”歐洋說完用拳頭捶了程天的肩頭一下,接著兩個人大笑著飛離通道口。他們穿過眼前錯綜復雜的大型管道和冒著黑煙的燃燒塔口,接著二人轉入垃圾分離城的透明通道處稍作停留,程天跟隨歐洋一起檢查各個機器是否正常運作。
“干垃圾和濕垃圾的分類變得簡單多了,不像小時候那么難了。”程天走在一條通道上,看著油膩膩的垃圾從腳下的透明垃圾管道緩緩流過。他可搞不清楚這些垃圾通向哪里,接下來做什么處理,對這一切了如指掌的只有歐洋。
“你什么時候愿意學這些了,我爸說你只會搗蛋。”歐洋把檢測器放回原位,整個地原只有他和父親的指紋和聲音才能打開這個裝載最精密儀器的盒子。這種低端的技術在地原人看來已經是最高端的了,智能控制在地原還能夠得到應用要感謝天原的《平衡法法典》暫時同意不回收所有技術。其實歐望春明白這只不過是天原的實際掌控者AI總公司棄用的低端技術而已,可他們還要裝出一副施舍地原的惡心面孔來,歐望春看著兒子成為了地原里出類拔萃的工程師,也不再顧及指紋、聲音識別技術和腦電波指令識別技術的真正區別了。
垃圾通道在一座巨大的牌匾處直角轉入地下的垃圾埋葬區域,程天的飛行器在牌匾上的“轉向垃圾回收城”幾個大字的“回”字前停下,他整個人幾乎隱入了巨大的“回”字里,他得等一等飛行速度慢很多的歐洋。
歐洋遠遠的看見“回”字變成了模糊的“囧”字,就猜到了程天不會什么都不做干等著自己。他加速到達牌匾前,程天坐在“回”字最里面的口里,口下面被他用黑色噴霧漆成了黑色。
“被爸爸發現,你又得清洗所有牌子兩個月了。”
“城主說什么是什么,歐叔叔總不至于把我關進煤堆里。”程天跟著歐洋進入垃圾區,這個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太陽隱匿在了天原的背面,就像被月亮擋住了一樣,太陽散發的余暉仍舊能保證地原垃圾城的人們在管道上架著的通道上自由行走,完全不需要打開太陽能電燈和感應手電筒繼續夜班工作。
“你可是救世主啊。”歐洋和程天將飛行器放到行走入口的停車場上,歐洋打開行走通道的閘門,此時上白班的垃圾工和分類機器人都已經下班了。
“其中一個而已。”程天和最后一個分類機器人說了再見之后,一個緊跟著歐洋走進了金屬工程部,一個待機進入休眠狀態。幾個準備上夜班的女孩帶著崇拜的目光看著程天,他作為地原護衛隊的成員之一,尤其可以每天駕駛著地原的專屬戰斗機在天空中翱翔,最近距離的看見緩緩而動的天原,自然會招來所有女孩子的青睞。
“我得保護好你,免得你被她們吃了。”歐洋摟住程天的脖子跑進升降電梯里,歐洋也想能親眼看看天原中垂在東北部的天泉內流動的水珠是如何滲透下來,然后形成積雨云每年不到兩次在地原降雨的。
程天顯得有些頹喪,在快速上升的電梯間內看著工廠內交織的火花不禁聯想到躺在床上彌留的父親,他說道:“那完全是我父親的意思,他被地原的飛行員救下來后就一直想著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回事,我去參與救人是最好的選擇。”
“你救人無數,成了地原人人羨慕的飛行員,這里的大多數人可都干著垃圾工的工作。”
“一雙手就數得過來的,天原又不是每天都有犯人投下來,而且我們的職位全稱是天原疑犯追蹤警衛隊,駕駛著戰斗機在轉生軸上空飛來飛去。”
“那些罪犯怎么叫你們的,大恩人?上帝?還有的可是稱你們為救世主。”
“那是極少數派,也叫感恩派,更多的人關在地下的煤牢里仍舊像他們自己,假裝高貴,天原人獨有的趾高氣昂。”
“他們給你們起了新的稱呼?”
“叫轉變者,劊子手,飛行員都不肯叫了,他們認為是我們把他們轉變成了地原上的人類,他們寧愿死,一個個都說作為天原人死去,遠比在地原茍且偷生光榮。”
“他們當然這樣認為,這就是平衡法對他們的懲罰,生不如死。”
“可惜他們的勇氣在降落地原的前一刻就消失殆盡了,還不是要吃我們的面包,喝高粱米酒。”
電梯幾乎升到了垃圾城的最高處,這里可以俯瞰到垃圾城方圓三千公里的風景,一派廢棄機械城的景象。極遠處的幾座火山作為環繞垃圾城的標志,似乎在高倍望遠鏡面的投射下依稀可見,其中西南端的昆侖山上的電力瞭望塔還在不停地旋轉。距離垃圾城靠近北半部分的最高瞭望塔可以俯瞰到正中間的轉生軸在齒輪的推動下旋轉,中間的平臺通向轉生軸內的高速飛行停機場,轉生軸下的廢氣在噴氣機的推力下直沖向天原的廢氣排泄通道。正中間的圓柱形飛龍卷大氣層是通向天原的最佳地點,這也是絕大多數地原人渴望由此到達天原的中轉站。
可惜,地原上只有少數的管理者清楚轉生軸不過是作為廢氣和毒氣傳送到真空外太空的轉換器而已。在天原的文件中寫的清清楚楚,轉生軸的正確名稱為地球廢氣中轉器。人不戴防毒面罩和氧氣罩站在里面,不到五分鐘就會徹底死亡。
“天原人對垃圾堆的自燃有什么指示?”程天終于記起自己來這里的目的。
“你也知道指示嘛,能有什么,他們唯一不放過的只有昆侖山的發電站。”
“他們連最后一段自然山脈也要帶走?真的是什么都不留給我們,只把我們當垃圾!”
兩人同時望向西部的垃圾堆山脈,那里分送進來銷毀的垃圾不過是冰山一角,人類想要利用幾百年銷毀上千年制造出來的垃圾不過是妄想,更何況要避免傷及地球的根本。利用地球的土壤分解不再是清理地球垃圾的希望了,歐洋和父親歐望春都明白這一點。
地原的最終結果也許只有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