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響在蕎麥家住了三天,欣賞了一些麗江有名的、無名的風景。風景確實這邊獨好,只是馬響的心,并不在這上頭。若要問他的心在哪里,其實他也說不清楚。
離開家已經一個星期了。馬響估摸著,叔叔和姨們,此刻依然在四處尋找他。他對他們,心里是有愧疚的。只是,他不能聯系他們。按當今的科技水平,只要他打一個電話,他的位置就會被警察知曉。到時候,親人們必會不遠萬里的追來。他是跟他們回去呢?還是不回去?恐怕到時候由不得他了。何必鬧得親人們不安和勞碌呢?不如不給他們希望。
再住下去,就有賴著不走的嫌疑了。還會讓蕎麥看出,他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旅游者。馬響決定離開。他抽出幾張紅票子,要付住宿費。蕎麥不高興道:“我說過,你來這兒,是我的客人,你不是來住旅館的?!彼阑畈唤玉R響遞過來的鈔票。馬響只好罷了。
蕎麥問:“你還去不去昆明?”
馬響笑道:“你說的,昆明不如麗江,那我就不去昆明了,直接回家去?!?
蕎麥也笑道:“是啊,我也覺得你應該立刻回家去,說不定,你一到家,就發現大學錄取通知書,正躺在你的書桌上呢!”
馬響笑著不說話。對自己的成績,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的書桌上,是不會有錄取通知書等著他的。
兩人揮手作別。在大巴車上,馬響將錢用微信轉帳給了蕎麥。但蕎麥終究沒有收。對此,馬響的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
大巴車往火車站的方向駛去。馬響沒有考慮下一步要去哪里。他決定,還是用老方法,哪一輛車最先發車,他就坐哪一輛車。當然,除了去往他家鄉的那一趟。
但是,馬響看著車站顯示屏上的那些移動的紅字,還是做了決定。他看到了“內蒙古”三個字。那是中國的邊疆省份,是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對于馬響來說,那是一片神秘之地。就去那兒吧!反正,他現在就是一粒蒲公英的種子,風把他吹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去。他在這人世間活了十八年,還從來沒有覺得天地是如此廣闊過,他現在,可是完完全全的自由之身。許多人活一輩子,也不會享受到他現在所擁有的自由。
馬響的心里,又有些激動起來。管他呢!先上車再說。到了內蒙古再說。
就這樣,馬響又坐上了一輛開往內蒙古方向的火車。
這一段旅程,卻是異常的沉悶與乏味。沒有艷遇,再沒有碰到像蕎麥一樣的姑娘。沒有車匪,一切都靜止如塵。偶爾有幾個身穿蒙古袍的人,進入馬響的視線,使他的眼睛亮了一亮,然后,又黯淡了下去。
車窗外的風景,漸漸變得粗獷起來。人煙變得稀少,走了老遠,才看見一座紅瓦的小屋。再走老遠,才看見另一座。那連綿的山峰,逐漸顯出一種蒼涼的氣勢來。馬響知道,離內蒙古是越來越近了。
火車到達包頭站,馬響下了車。下午兩點的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馬響站在車站前,一時不知所措。一個身體臃腫的中年婦女,拿著一個小廣告牌,走了過來。她十分親熱地問馬響,要不要住店?又用一雙久經世故的眼,上上下下將馬響一打量,臉上重新堆滿了笑,問道:“小伙子是來旅游的?還是探親的?怎么一個人,沒有大人陪同?這外面可夠亂的,你得小心著?!币环瑴匮钥钫Z,讓孤身一人的馬響感動不已??墒抢碇呛统WR告訴他,這不過是招徠顧客的伎倆罷了。這話里的溫情,有幾分是真的,還真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馬響婉拒了她。他故意做出一副目標明確,方向堅定的樣子來,整了整背包,大步向前走去??伤黠@感覺到,沒有再挽留他的中年婦女的眼睛,正在他的脊背上掃著,那是一種看透了他的犀利。
雖然拒絕了中年婦女,但馬響覺得,他的確是應該先找一個住的地方。他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此刻他的心里,是慌亂的,不安的。他需要一個地方,來安放他的這些情緒,來隱藏他的不安。
馬響信步朝前走去,邊走邊往街道兩邊看?;疖囌靖浇性S多旅館,絕大多數都是小旅館。它們的高度不超過三層,挨挨擠擠在一起,各式各樣的招牌上寫著“××旅館”,“××大酒店”的字樣。所謂“大酒店”,也不過一座窄窄的、兩層高的小樓房。這些旅館,一看條件就不怎么樣,也許價格還很高。上次去少林寺,穆桂英就說過,什么車站啦,旅游景點啦,千萬不要在這種地方旁邊住,一定是價格最貴,環境最差。這是她的經驗之談。馬響相信母親的判斷。母親以前說過的話,現在對他來說,都成了遺言,也都成了至理名言。馬響決定再往前邊走一走。
拐過一個彎,馬響走在一條寬闊的大馬路上了。路修得很漂亮,人行道旁的景觀樹,正開著鮮艷的花。小汽車像魚一樣地從他身邊滑過。不多的行人,都神態悠閑地走著,一副幸福安寧的樣子。馬響看著這些行人,心里生出了無限的羨慕。本來,他也是可以這個樣子的??墒牵麨槭裁磿髀涞酱??這樣一想,馬響就覺得心里很酸楚。
馬響漫無目的地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感覺暮色正悄悄地籠罩下來了,再不找個住的地方,就晚了。何況,他覺得腿腳酸麻,也該歇歇了。
在馬響的眼前,就矗立著一座高大的建筑,正是某大酒店??催@酒店的氣勢,馬響在心里估摸著它的住宿價格。他現在可不是土豪,包里的那點錢,他得節省再節省。
馬響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又走了約一刻鐘,再次看見一座旅館。這旅館不算大,有四層樓,整座建筑給人的感覺,很干凈,很端莊。這樣的氣場使人有一種安穩感。更重要的是,旅館旁邊,是公安局的辦公樓。人民警察為人民。在老百姓眼里,住在公安局旁邊,安全系數、穩定系數更高。
馬響走了進去。果然,旅館大堂裝修得很樸素,但樸素中又透著低調的高貴。一男、一女兩位服務員,彬彬有禮。馬響要了一間房,價格稍微有點貴,但還不過分。馬響想,今晚就先奢侈一回吧,好好洗個澡,明天得出門去找工作。
房間很舒適。馬響把自己扔在了床上。松軟的床將他微微彈了彈。馬響閉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蕎麥。現在連蕎麥也沒有了。也許以后,再也無緣相見了?,F在,這個世上只有他一個人了。當然,他是有叔叔的,也是有姨媽的。可是他自小與他們,就不十分親近。他不愿意依附他們而活。他已經十八歲了,是個成年人了,他應該獨自踏上人生的旅途。
這一晚,馬響睡得很不好。夢境紛紜。一會兒是父母,他們不知道在干什么;一會兒是在學校里,他還伏在桌子上拼命地做題;一會兒他又身處荒原,被什么東西追趕著,慌不擇路的逃命。直到天光大亮,馬響迷迷糊糊的醒來,只覺得頭很重。窗外的陽光很明媚,可是,這新的一天的美好,不屬于他。
馬響退了房。如果他今天找不到工作,沒有落腳處,他也不能在這家旅館住了。他包里的錢是不能讓他這樣奢侈的。
馬響問了問路,便朝著這座城市的商業區走去。
他走過一家小旅館,走過一家服裝店,走過一家餐館。他想走進去,問人家招不招工,但是,勇氣在他的喉頭滾動著,就是不能讓他發出聲來。那家小餐館的老板見他在門前駐足,十分熱情地招呼他進去吃飯,馬響一時窘迫,竟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倉惶離開。他感覺自己的臉熱辣辣的,一定是紅了。
馬響繼續沿著這條街走著,又走過飾品店,廣告公司,美發店,他都沒有勇氣走進去。
早飯還沒有吃,但馬響感覺不到餓。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工作。生存的艱難,第一次殘忍地站在他面前。馬響在心里發狠,張不開口,就不許吃飯。
他終于鼓起勇氣,走進了一家飯館。因為他看到這家飯館,只有夫妻倆在忙碌,他們似乎很需要一個人手幫忙,而且,他們是漢人。當然,馬響已發現,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大多數都是漢人。
馬響紅著臉,說出了自己的來意。這夫妻倆中的妻子,對于馬響的請求,有些詫異。她打量著馬響,臉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馬響雖是天涯淪落人,但他一米八零的個子,面容俊秀,皮膚白皙,身上的衣服,質量考究,又剛從學校出來,身上還帶著濃濃的書卷氣。這樣一個人來小飯館打工,莫不是逗他們夫妻玩吧?男店主倒沒有考慮那么多,一聽說是來找工作的,立馬變了臉色,說道:“我們這里不缺人?!币痪湓挘痛虬l了馬響。
馬響狼狽而出,心里不僅感到了凄惶,還感到了深深的恥辱。如果自己是來吃飯的,男店主臉上的笑容該會多么謙卑,多么和煦呀!
馬響急速地往前走著,像一個急匆匆趕路的旅人。他要盡快消失在夫妻倆的視線里。
走得身上出了汗,馬響又停在一家KTV的門前。這次,他沒有猶豫,直接問站在吧臺后那名濃妝艷抹的女服務員,“請問,你們這里招人嗎?”
那服務員長著一張圓潤的臉,臉上的白粉厚得幾乎要掉下來,更襯托出她嘴唇的紅艷。她被馬響的直截一問弄得愣了一愣,立刻拿眼上下一掃馬響。馬響心里很不舒服,這里的人都是這樣看人的么?好在女服務員馬上堆起了笑臉,說道:“小伙子,你來的機會還蠻好,我們店里正招人呢?!?
一聽到這個回答,馬響的心里立刻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心里對女服務員的怨恨也馬上消失了。
女服務員招手叫一個男招待過來。馬響見那男招待,穿著一身顯得略大的燕尾服,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瘦瘦的。女服務員說:“小凱,你帶他去見楊總?!?
小凱答應一聲,對馬響說:“跟我來?!?
馬響對女服務員說了聲“謝謝!”此刻,他對她,真是感恩戴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