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展示中國近代歷史和文化的博物館
1863年(清同治二年)創設的天津利順德大飯店是今天可以考證的中國第一家豪華型近代賓館,被稱為“華夏第一店”。在近代早期,它是接待外國重要賓客的場所。從它創設以來的130年間,直接或間接和近代許多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發生關系,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近代中國政治、軍事、外交的風云變幻,可說是中國近代史特別是天津市發展的歷史見證。
利順德的創辦人是英國傳教士殷森德,他在天津租地蓋房,經營飯店,是和英國女王政府簽立字據的。最初是旅館兼作貨棧的英式平房建筑,后來擴建為豪華賓館。
飯店的創設幾乎和天津開埠同時。1856年至1860年(清咸豐六年至十年)發生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強迫清政府簽訂了《天津條約》(1858年)和《北京條約》(1860年)。天津開辟為通商口岸是在《北京條約》中規定的。此規定是英國、法國為了便于和清政府打交道而特別提出來的。在此以前,《南京條約》規定了五口通商,即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天津條約》規定了十口通商,即牛莊、登州、臺南、淡水、潮州、瓊州、漢口、九江、南京、鎮江。這是最早的15個通商口岸。按照條約的規定,外國人可以攜帶家眷,居住在通商口岸,“貿易通商無礙”,外國軍艦也可以在此出入停泊,但是,除通商口岸外,外國人“不準赴他處港口”,亦不許華民在他處港口“游奕販賣”(《五口通商附粘善后條款》)。這最早開辟的15個通商口岸都在沿海沿江、交通發達、商業繁盛的地區。侵略者可以在這些口岸進行經濟、貿易、傳教活動,以剝削中國人民,可是,為了使侵略活動得以順利進行必須由中國的政權來幫忙。為此,外國必須和清政府經常接觸、談判,施加影響或壓力。可是,北京并非通商口岸,而已開辟的15個通商口岸均遠離北京。外國公使雖已取得常駐北京的權利,但非使館人員,包括政府的官員、軍隊均不得進入和居留在北京。正是基于這個原因,在交換《天津條約》的時候,駐防大沽的僧格林沁有充足的理由限制外國軍隊進入京津,英法聯軍即以此為借口,重開戰火。當時的清朝政府雖然昏庸腐敗,被迫打開門戶,準許外國人和外國軍隊在通商口岸任意出入、活動。但北京是首都,清政府說什么也不肯將北京開辟為商埠,讓外國人在這里自由活動。因此,在1860年簽訂《北京條約》的時候,英法侵略者和清政府相互妥協,英法不要求開放北京,以保全清朝的面子,而清朝則同意開放天津為商埠,以補償外國,使他們能在北京附近建立一個可以隨意進出、居住和從事各種活動的據點。這樣,天津就成為第16個通商口岸。
由此可見,天津開埠是不同尋常的。它在早期的通商口岸中有其特殊的地位和重要的意義。在其他通商口岸,外國人看重的是經濟和文化活動,至于政治活動,只能和地方督撫打交道,而天津被要求開辟為商埠,主要是著眼于政治,為了和北京的清王朝打交道,賦有重要的政治意義。這樣一來,外國的高層人士要和清廷打交道,雖不能任意在北京居住和活動,卻可以在天津停留,從天津到北京距離很近,朝發而夕至,天津不僅是北京的門戶,而且成了替代北京的場所,其地位大大提高。從前,天津只是漕船行經和蘆鹽集散的地方,后來發展為全國性的大城市,直隸總督衙門原在保定,也遷到這里,李鴻章擔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達20多年,儼然成為第二個權力中心。當時,北京雖已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負責對外事務,但清朝中樞的許多大官,多畏懼洋人,又不懂對外事務,他們怕和碧眼黃發的洋人打交道,就把很多事情推給李鴻章。洋務運動期間,興辦工廠、開采礦山、建造鐵路、設立學堂、訓練陸軍、建立海軍,以及和外國的重大談判交涉、許多條約的簽訂,幾乎都由李鴻章在天津辦理。在許多外國人的眼里,李鴻章就是中國政府,天津就是中國的政治中心。梁啟超后來寫過一本《李鴻章》,亦名《中國近四十年來大事記》,連梁啟超都認為晚清40年中的大事都是由李鴻章辦理的。
由于天津開埠的特殊作用以及掌握大權的李鴻章常駐天津,所以,許多外國官員、使節、軍官、顧問、傳教士、商人群集于天津。他們在這里可以方便地居住、活動,可以對清王朝提出種種要求,施加壓力,可以迅速地往來京津之間,辦理交涉。大批外國高層人士紛紛來到天津,他們需要有個居住、活動、會議的適當場所。這樣,利順德大飯店就應運而生,從一個小店鋪,很快發展成為豪華賓館,接待中外的高層人士、重要賓客。中國最早接待外國人的豪華賓館不可能建在北京,因為當時的北京不準外國人隨意居留出入;這種賓館也沒有在其他通商口岸出現,因為外國人只希望和北京朝廷,或經朝廷授權的李鴻章打交道,而不愿意和其他地方督撫打交道。這種形勢造成了天津在近代初期的特殊地位,外國人進不了北京,就長期居住在天津,近代第一家豪華賓館即始創于天津,可以說,它是近代早期開放形勢下的產物。
利順德大飯店初創于1863年,擴建于1886年(清光緒十二年),由當時天津英租界工部局董事長、英籍德國人德璀琳倡議,由中外富商集資,在原來飯店的舊址上,建造了一幢三層磚木結構、平坡屋頂的豪華建筑,占地3 200平方米,無論外部結構或內部設施,都十分精美講究,遠遠超過了其他房屋。直到20世紀初,利順德大飯店一直是天津最巍峨宏偉的建筑。來到天津的外國客人,沒有其他地方可住,大多住在這家飯店內,甚至日本和德國最早的領事館也設置在這里。
由于德璀琳和李鴻章的關系十分密切,這家飯店的英文名字叫作Astor House Hotel(總督官邸飯店)。這個奇怪的名字,也許包含著招待李鴻章總督邀請來的客人的意思,因為李鴻章在天津搞洋務,辦外交,招來的各種外國人是非常多的。
利順德早期的股東德璀琳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德璀琳本是煙臺的海關稅務司,在1875年英人馬嘉理被殺后的交涉中,德璀琳幫著李鴻章在煙臺談判,顯露非常的才能,深受李鴻章的賞識,以后調任津海關的稅務司,一直在李鴻章身邊工作,成為李鴻章的顧問和心腹,操縱著當時中國的政治、經濟和外交。中日甲午戰爭中,德璀琳非常活躍。清政府在甲午戰爭中戰敗,曾經通過外國調停,派出過三次使團,向日本求和。第一次即是派遣德璀琳到日本,試探議和談判,日本因尚未取得充分的戰果,不肯停戰,以德璀琳不是中國人為借口,拒絕接待。第二次,清廷又派張蔭桓、邵友濂為議和代表,日本政府以張、邵資望不足,無全權證書,也拒絕談判。并指定要由資深望重的李鴻章親自前來日本議和,這樣才發生了馬關簽約的屈辱的一幕。由此可見,德璀琳的地位何等重要,他可以代表清政府去進行重要的談判,所以有的外國人稱他是中國“實際上的外交部長”。另一位股東漢納根是德璀琳的女婿,他本是德國軍官、李鴻章的軍事顧問,大沽炮臺的改建、旅順和威海衛軍港的建設,他是主要的策劃者、設計者。北洋水師的建立和他關系密切。當甲午戰爭爆發前夕,朝鮮形勢緊張,清軍乘坐英國輪船“高升號”前往朝鮮,行至豐島海面,遭到日本戰艦“浪速號”的襲擊。當時中日并未交戰,“高升號”是一艘沒有武裝的外國商輪,日本的襲擊完全違反了國際公法和人道精神。“高升號”上1 200多名清軍官兵,毫無自衛防御的能力,大部分人被炮火打死或落海溺斃,這就是著名的“高升號事件”。當時漢納根也在“高升號”上,船被擊沉,他掉進大海,奮力泅水,九死一生,幸免于難。他得救后在濟物浦英國副領事前做了證詞,詳細敘述日艦偷襲的行徑,義正詞嚴地譴責日軍的暴行。他返回中國后,又被派往北洋水師,在黃海大戰中,他在鐵甲艦“定遠號”上,協助丁汝昌、劉步蟾與日艦鏖戰。定遠艦中炮甚多,傷亡甚重,丁汝昌在作戰之初即被炮彈震落艦橋,不能指揮。據記載:漢納根冒著槍林彈雨,自始至終,站在甲板上,協助指揮作戰,他在黃海大戰中表現很勇敢。以后,他離開北洋水師,來到北京,憤于日本的驕橫殘暴,向清政府提出編練陸軍的計劃,清廷采納他的建議,遂令袁世凱在小站練兵,從此,中國有了近代化的陸軍。從漢納根的主要事跡看,他和中國近代的軍事建設關系很密切,特別在中國最困難的時刻,他站在中國一邊,奮不顧身,抗擊日本,應該說,他是中國人民的朋友。
利順德大飯店接待過的歷史人物很多。近代早期,外國高層人士來到北京,必先到天津落腳。當對,利順德是京津地區首屈一指的豪華賓館,故大多數人均在這里居住過。如美國總統格蘭特,他在總統卸任后來中國觀光訪問,曾在天津與李鴻章晤談,即借寓于利順德;另一個美國總統胡佛,在當選總統以前,長期在中國活動,進行礦業投資。在八國聯軍時,他趁亂并吞了中國的開平煤礦,后長期涉訟。胡佛在天津活動,也住在此店內,其居室至今可以指認。英國軍官戈登是英法聯軍的參與者,規劃和開辟了天津的紫竹林租界,后來又在上海組織常勝軍,在鎮壓太平天國中和李鴻章是老搭檔。19世紀80年代,他再來中國,舊地重游,和李鴻章多次談話,后來他在非洲被起義人民擊斃。利順德老門的右前方,至今還留有戈登紀念堂的遺跡。日本的伊藤博文和西鄉從道于1885年來中國談判朝鮮問題,簽訂《中日天津條約》,規定朝鮮若有重大變亂,中日均可出兵,彼此先行知照,埋下了十年后發生甲午戰爭的禍根。條約的談判與簽訂均在天津,日本使團即下榻于飯店。甲午戰敗,李鴻章赴日本馬關議和,聘請剛卸任的美國國務卿科士達做顧問,科士達參加了談判與簽約的全過程。1895年上半年的大多時間內,科士達即居住在利順德飯店內。5月間他陪同李經方(李鴻章之子)前往臺灣,將中國的神圣領土臺灣交割給了日本侵略者。此外,英國公使威妥瑪、竇納樂,法國公使寶海,日本外相柳原前光、大藏相伊達宗城,俄國公使喀西尼、拉德任斯基,美國公使田貝,秘魯使節葛爾西耶,還有在中國海關或軍隊中供職的英國人赫德、赫政、金登干、瑯威里,德國人穆麟德,經常居住或往來于天津。他們的行蹤雖尚待考查,但利順德是天津最重要的涉外賓館,這些重要的歷史人物,想必也會和這所飯店發生這樣或那樣的關系。
利順德飯店接待過各種不同類型的中外名流:有的是外國侵略分子,也有中國人民的朋友;中國人中間有著名的革命領袖、政治家,也有官僚、軍閥、政客,還有各行各業的知名人士、藝術家、企業家、工程師、宗教領袖等等。偉大的民主主義革命家孫中山幾次北上,路經天津,住過利順德飯店。屈武先生曾述說他當年在利順德晉見中山先生的情形,今天中山先生的住室,已辟為“翠亨北寓”。另一位重要革命領袖黃興也曾在這里下榻,護國軍領袖蔡鍔在反對袁世凱前從北京秘密出走,反袁勝利后北上,路經天津,都住在利順德。中華民國的歷屆大總統均和利順德有點關系。張勛復辟,大總統黎元洪被驅逐,黎不甘屈服,跑到天津,住在這家飯店里,仍然發號施令,執行總統的職權。徐世昌和曹錕當過總統,下野后都在這里做寓公。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皇宮后,住在天津,也常來利順德設宴迎客,跳舞娛樂。《雷雨》中道貌岸然的主人公周樸園的原型,即是利順德的一位股東,此外20年代風流倜儻的少帥張學良、京劇表演大師梅蘭芳都是飯店的經常主顧。
在近代中國的早期,舉不出另一家賓館(或企業)曾和那么多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發生過關系。進入利順德大飯店,觀賞其建筑型式,瀏覽其古色古香的房舍、家具,諦視各種陳列的實物、照片、圖畫,猶如置身于近代歷史與文化博物館,引起歷史的聯想和文化的反思。既有野蠻的侵略、屈辱的國恥,也有救國救民的探索和正義的抗爭;既有傳統文化的璀璨瑰寶,也有西方文化引進中國的早期軌跡。許多廳室堂館、許多陳設器具,富有歷史和文化的意義。利順德的建筑反映了中國近代模仿西式樓房,但又融進了中國傳統建筑的某些特色。飯店內保留著中國最早使用的電話機、電報設施,最早的電燈照明,最早安裝的電梯,還有一百多年前制作的文藝復興式的意大利長椅,這些使我們看到了中國近代引進西方科學技術和生活方式的某些歷史痕跡;飯店內也有許多精美的瓷器、漆器、銅器,百年前的金銀餐具,十世班禪住室中的法器和肖像都是稀世之珍。研究中國近代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在利順德飯店中可以找到豐富而珍貴的實物素材。
近幾年來,江澤民總書記再三號召大家努力學習中國近現代史,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弘揚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回顧中國的過去是為了更好地把握現在、創造未來。利順德大飯店為我們提供了進行愛國主義和歷史、文化教育的生動課堂。
注釋
[*]原載《繁露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