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開發西部的歷史借鑒[*]
一
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自然條件多樣,民族成分復雜,各地區發展極不平衡,這是中國的重大國情。這一情況塑造了中國的歷史,也制約著中國的發展。在歷史上,西部和北部是游牧地區,東部、南部則是農耕地區,生產和生活方式的這一根本差異造成了嚴重而深刻的歷史矛盾。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雖然有友好與交往的一面,但長時期處在對立和戰爭之中。秦漢之與匈奴,魏晉南北朝之與鮮卑、氐、羌,唐朝之與突厥、回紇,宋朝之與契丹、女真,明朝之與蒙古、滿族,長期征戰,干戈擾攘,烽煙不息,造成血流成河、市鎮為墟的悲慘景象,給歷代人民的生命財產帶來巨大的損失。沖突的根源即在于東西部地區經濟、政治、文化上的巨大差異。這些沖突破壞力極大,對游牧民族或農耕民族都是重大的、長期的災禍。歷代統治者大都意識到這一點,或在西部屯田,進行開發,發展東西部之間聯系;或采用和親政策,以婚姻聯絡民族之間的感情。但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以及種種歷史局限,這些努力收效甚微,東西部的差距和對立長期存在,不平衡現象不能根本解決。
清朝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更懂得少數民族的要求與感情,它致力于開發西部、北部,安定邊疆,政策比較正確,成效極其顯著。清在康乾盛世,削平了盤踞伊犁的準噶爾割據政權,并在西南地區實行改土歸流,完成并鞏固了對蒙古、新疆、西藏、青海以及川、滇、桂、黔廣大地區的統一。為了縮小、緩和東西部的差距和矛盾,清政府進行了長期努力,在西部移民實邊,開墾荒地,興修水利,建筑道路,溝通貿易,直到晚清仍繼續開墾荒地、修建道路、開設廠礦、建立行省。有清一代,西部地區的人口迅速增加,經濟得以發展,民族團結得以增強,中國的版圖因之奠定。到了近代,帝國主義入侵,中國各民族丟棄歷史嫌怨,團結一致,風雨同舟,共同反抗外國侵略,渡過了風驟雨急的危急時期而并未發生民族分裂,清朝長期開發西部和團結兄弟民族,實有不可磨滅的功績。
二
清代開發西部的前提就是努力營造一個良好的政治環境。國家的統一、邊疆的安定是開發西部不可缺少的條件,而西部的開發又反過來穩定了社會秩序,鞏固了國家的統一。清政府在西部筑城設官,駐兵戍守,其方針是“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也就是尊重少數民族的宗教信仰、風俗習慣,根據各地的情況,進行統治和管理。伊犁地區與俄國接壤,為俄所垂涎,故重在邊防,設置將軍,駐扎重兵;蒙古地區在原來鄂托克的基礎上,劃分盟旗,設立扎薩克;維吾爾族地區沿襲其伯克制,設置阿奇木伯克,派駐大臣;云、貴、川、黔在改土歸流之后設置與內地相同的州縣;西藏則樹立達賴喇嘛的權威,設立噶廈政府,實行政教合一,派遣駐藏大臣協同管理。清政府尤其注意團結少數民族中有影響的人物,給以王公爵位,厚其俸祿,并和蒙古族通婚聯誼,皇帝皇族娶少數民族女子為后妃福晉,而公主、郡主紛紛下嫁蒙古王公。
為了籠絡少數民族,清政府令其領袖每年歲末來北京朝覲皇帝,謂之“年班”;或于秋季至承德,隨皇帝“木蘭秋狝”,校獵習武,謂之“圍班”。每值“年班”“圍班”,都要隆重舉行宴會,賞賜大量金銀綢緞財物。清政府為維護統一,堅決鎮壓叛亂,反對民族分裂和外國入侵。1750年平定了西藏珠爾墨特的叛亂;1755年削平了盤踞天山南北的準噶爾割據政權,接著鎮壓了阿睦爾撒納叛亂;1759年平定南疆維吾爾族大小和卓的割據。1792年廓爾喀入侵西藏,占領班禪駐錫之地扎什倫布寺,清軍萬里跋涉,戰斗在喜馬拉雅山上,擊退廓爾喀軍,保衛了西藏。1826年張格爾從安集延竄入南部新疆,發動叛亂,清軍橫越大漠,擊潰叛軍,維護了南疆的安定。鴉片戰爭后,浩罕國的阿古柏,乘中國內地戰亂之機,又入侵南疆,建立政權,左宗棠受命西征,轉戰萬里,收復南疆。同時,俄國強占伊犁地區10年之久,經過艱難的交涉,索回伊犁,保衛了祖國的神圣領土。國家的統一,邊疆的安定,西部的開發,行之維艱,來之不易,是和反對侵略、反對分裂的長期斗爭分不開的。
三
清代西部開發以實行屯墾、發展農業為主。18世紀以后在新疆設立各種屯田,有兵屯、旗屯(八旗兵屯田)、民屯、回屯(維吾爾族屯田)、遣屯(流放罪犯屯田)等。至19世紀初,烏魯木齊、伊犁的屯田數達120萬畝,以后有更大增加。其中主要是民屯,大批漢族農民,從陜西、四川、甘肅西遷。政府幫助他們安家立業,每戶撥地30畝,即為私產,貸給耕牛、農具、種子及一年口糧,6年起科(6年內免納賦稅),使移民們“到屯即有房間棲止,又有口糧度日,得領地畝、農具、馬匹、籽種,盡力田畝,不致周章”[2]。蒙古地區很早就有漢民移入,晚清更大規模放墾,東部放墾800萬畝,西部放墾360萬坰。這樣,昔日游牧之地出現了大片農田,呈現出一片郁郁蔥蔥的景象。
西南地區原屬土司管轄,雍正時改土歸流,大批漢人前往墾田,如云南峨山“人煙稠密,田地盡辟,戶習詩書,士敦禮讓”[3];廣南府則“楚、黔、粵、蜀之民,攜挈妻孥,風餐露宿而來,視瘴鄉如樂土,耕墾營生者幾十之三四”[4]。西藏道路遙遠,漢人尚無入藏墾種之人,但入藏官兵商民,攜帶農作物種子及農具什物,絡繹而往。十三世達賴和清駐藏大臣公開告示“西藏留有許多荒地,今后凡有勞力之貧困戶均可于山崗谷地中之公共土地,盡力墾荒、種樹、種刺柴,不得加以阻攔”[5]。
屯田墾荒,水利為先。清政府非常注意調查西部的山川形勢、土壤水源,“視其地土肥瘠,水泉多寡,以定耕作”。新疆屯田之始,乾隆帝即命阿桂引伊犁河之水,以灌田地。烏魯木齊也是水利大興,可以種植水稻,當時流放在此的紀昀詩中說“新稻翻匙香雪流,田家入市趁涼秋。北郊十里高臺戶,水滿陂塘歲歲收”[6]。林則徐遣戍新疆,督率民工,興修水利,修成著名的龍口工程,他主持修浚的寬達5米的水渠,至今碧波蕩漾,仍在灌溉和滋潤西部的土地。其后,他又奉旨赴南疆勘荒。他不辭辛勞行程3萬里,跨越塔克拉瑪干沙漠,親歷南疆八城考察土質,尋找水源,雄心勃勃地想把這片沙漠地區改造成魚米之鄉。他的詩中說:“但期繡隴成千頃,敢憚鋒車歷八城。”[7]左宗棠收復新疆后也以水利為最要工程,其部屬劉錦棠、魏光燾繼步其后,新疆水利得到全面整治。光緒末,新疆共有大小渠道2 000余,長達7萬里,溉田能力達1 000余萬畝。
四
清代的西部開發,除屯田墾荒外,又利用邊疆地區的優勢,發展畜牧業和礦業。新疆、蒙古土地遼闊,草茂泉甘,宜于放牧。乾隆在平定準噶爾以后,即從各地購買馬2萬匹、牛5 000頭、駝1 500頭、孳生羊8萬只,送伊犁放牧。1771年土爾扈特部數萬人從俄國伏爾加河,歷盡艱辛,返回祖國。乾隆把他們安置在新疆各地,發給馬駝牛羊20余萬頭及大量物資,使其安居放牧。蒙古地區則有清政府設立的許多官牧廠,太仆寺牧廠養馬4萬匹,慶豐司牧廠養羊21萬只,達布遜諾爾與達里岡愛牧廠養馬駝12萬匹、牛3萬頭、羊34萬只。西部繁榮的畜牧業為東部人民提供了豐富的肉食、皮毛制品和運載工具。
開發西部,人口聚集,需用煤炭以供取暖炊事,要有鐵器制作農具,西部地區的礦業也因此得以開發。如蒙古有札賚諾爾煤礦、井子溝煤礦,伊犁有煤窯24座,烏魯木齊北山和西山也有很多小煤窯。據紀昀說:“城門曉啟則煤戶聯車入城。”鐵礦以烏魯木齊為最大,年產量達5﹒5萬公斤。西南地區,礦產資源豐富,乾隆年間云南銅礦產量達最高峰,年產650萬公斤。清政府因鑄幣需要,鼓勵產銅,每年借給資本銀100萬兩,謂之“官發銅本”。商民鶩集,全省采銅工人有數十萬人,是當時全世界規模最大的銅礦。
西部僻處內陸,沙漠廣布,山谷縱橫,交通不便。清政府開發西部的重要措施是發展交通,對全國的驛路塘站的建設和養護十分注意。驛傳網絡,四通八達,覆蓋全國,統一由兵部管理。自北京的皇華驛起始,有通往蒙古、新疆、西藏、西南的驛路,沿路設置軍臺營塘,遞送軍事物資和情報,接待過往官兵,溝通商民往來與貨物流通。驛路兩旁,人民定居落戶,漸成村莊市集。西南地區除驛路外,乾隆年間還耗資巨萬,疏浚金沙江水道,鑿石治灘,使江水暢流,作為運送云南銅礦的通道,號稱“千古之大功”。
開發西部必須和東部地區開展貿易交流。乾隆帝說:“新疆駐兵屯田,商販流通,最為重要。”[8]故大力鼓勵貿易。18世紀末,烏魯木齊一帶,商業繁盛,“內地商賈,藝業民人,俱前往趁食,聚集不少”[9],交易商品多為牲畜、茶葉、綢布、玉石、藥材等。蒙古則形成了歸化(呼和浩特)、張家口、承德、多倫諾爾等商業城市。歸化城“居民稠密,一切外來貨物先匯聚該城囤積,然后陸續分撥”[10]。商人則有晉幫、京幫、河北幫、陜西幫,而以晉商最強大。承德既是避暑山莊所在,也是貨物集散地,其買賣街“最稱繁富”,“左右市廛,連亙十里”,“商賈輻輳,酒旗茶旌,輝映相望,里間櫛比,吹彈之聲徹夜不休”[11]。西南地區,由于礦業大興,“聚吳蜀秦滇黔各民,五方雜聚,百物競流”,也是一派興旺景象。西藏與內地的貿易往來也十分頻繁,四川的打箭爐、青海的西寧、云南的大理都是內地與西藏聯絡交流的門戶。
西部地區和外國接壤,有漫長的邊境線,進行國際貿易是促進西部經濟發展的有力杠桿。伊犁與哈薩克的貿易很興旺,每年購進大批馬牛羊,而輸出內地的有茶葉、絲綢和維吾爾族土布。南疆則與浩罕的貿易很發達,“茶是輸入浩罕的大宗,茶的消費在整個中亞很普遍”[12]。對俄貿易則以蒙古恰克圖為中心,商賈云集,交易繁盛。1800年中俄兩國進出口貿易總值達830萬盧布,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五
18、19世紀,清代經營、開發西部經歷200年之久,在當時生產力水平下,已是成果卓著。西部的人口急劇增加,經濟文化迅速發展,東西部的聯系交流更加密切,縮小了差距,民族凝聚力逐步增強,國家的統一大大鞏固,這是超越歷史上各代王朝的巨大成績。周恩來總理說:“清朝以前,不管是明、宋、唐、漢各朝,都沒有清朝那樣統一。”[13]中國的統一、疆域的奠定、民族的凝聚是和清朝開發西部、發展西部經濟、溝通東西部地區聯系交流的努力分不開的。
清朝開發西部固然取得了輝煌的成績,但也發生了重大的失誤,遺留下影響深遠的后果,這就是造成了生態環境的破壞。當人們開發西部,通過勤奮勞動,向自然索取財富的同時,也在改變生態環境,使其失去了平衡。為了養活眾多的人口,人們無限制地把森林、牧場、湖泊墾成農田。無補償的開發導致森林消失,牧場萎縮,水土流失,沙漠擴大,環境變得日益“嚴酷”,使人們難以棲息和生存。人可以通過勞動向自然索取可供消費的財富,但自然的給予是有限的,貪婪而沒有補償的索取必將遭到大自然的無情報復。當今天我們對西部進行更大規模的開發時,必須牢記這一教訓,把退田還林、保持水土、整治沙漠、美化環境作為西部開發的題中應有之義,列為頭等重要的任務。
注釋
[*]原載《人民日報》,2000年4月13日。
[2]《朱批屯墾》乾隆四十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3]道光《元江府志》。
[4]《彝族史稿》。
[5]《藏文史料譯文集》,第202頁。
[6]《烏魯木齊雜詩》。
[7]《柬全小汀》。
[8]《清高宗實錄》卷610。
[9]《皇朝經世文編》卷81。
[10]巴延三:《查明歸化城稅務折》。
[11]樸源趾:《燕巖集》。
[12]佐口透:《18—19世紀新疆社會史研究》。
[13]《關于我國民族政策的幾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