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然之境:“消費—生態”悖論的倫理探究
- 曾建平
- 19836字
- 2019-10-18 16:06:41
三、“生態人”何以可能
當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使人類活動,特別是消費活動,成為改變自然生態過程的重要力量。這種力量,一方面幫助人類從自然界獲得了大量的資源,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另一方面又帶來了嚴重的環境污染與破壞,使人類面臨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及困境。人類的命運與地球的命運已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人類突破困境的唯一辦法是拯救地球。然而,要拯救地球,首先就必須改變人的價值觀并采取新的社會安排。正如美國學者約翰·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所指出的:“如果我們要拯救地球,圍繞個人貪婪的經濟學和以此為基礎的社會制度必須讓位于更廣泛的價值觀和一套立足于與地球上的生命相協調一致意義上的新的社會安排。”[1]“生態人”正是從當代人的生存困境中對人類生存狀態、人與自然之關系的一種體悟、澄明,并努力通過自我的內在調整與規范,實現外部自然生態與內部自然生態的平衡,構建良好的人類生存生態。[2]
(一)“生態人”何以理解
人類面臨的生態困境看起來反映的是自然生態的失衡狀況,但導致這一狀況的原因不在于自然生態本身,而在于人類活動。因此,要解決人類面臨的生態困境,就必須反思人類自身。“生態人”是人類自我反思的產物。在自由主義那里,關于“我們”的基本事實是,我們是理性動物,因而是“理性人”;在保守主義那里,關于“我們”的基本事實是,我們是文化的創造者,因而是“文化人”;在社會主義者看來,關于“我們”的基本事實是,我們是社會性動物,因而是“社會人”。此外,生態主義并不否定我們是理性的、創造文化的和社會的動物(因而是道德的),但它認為,關于“我們”的基本事實是,我們是自然性動物。我們本質中的這些因素都是以“我們是自然性動物”這個事實為條件的,因而我們是“生態人”。只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才能對其他生物的道德訴求變得更加敏感。因為,無論是近代的達爾文生物學說還是古代部落的傳說,都表明我們與這些生物是同根同源的,我們的福祉和命運與其他生物的福祉和命運是相互依存的。這是生態主義的覺醒之處,也是它與其他哲學思想對人性假設的不同之處。[3]“如果說,當初生態主義很大程度上是在審慎的激勵下關注人類活動對地球的影響,那么,現在它已經引導我們關注關于我們的基本事實,而這種基本事實沒有得到其他意識形態和哲學立場的應有關注。”[4]
1.“生態人”的內涵
學界關于“生態人”的論述比較多。徐嵩齡先生認為,生態中心論者與東方生態倫理者之間逐漸形成并擴大的生態倫理共識將塑造一種新的人類行為模式,即“理性生態人”。它“具有充分的生態倫理學素養”,又“具備與其職業活動及生活方式相適應的生態環境知識”[5]。在《后現代主義辭典》(Dictionary of Postmodernism)中,“生態人”被認為是生態哲學中的一個與“經濟人”相對立的概念。“‘經濟人’與自然的道德相對立,受工業和效用合理性支配,把自然作為外在的‘它’來思維和行事。‘生態人’則將自然包括進來作為社會整體的要素,在利用自然基礎上取得可持續的發展。‘經濟人’的終結就是生態人的開端。”[6]余謀昌先生認為“生態人”“具有充分的生態倫理素養和生態環境意識”[7]。簡言之,“生態人”是在反思工業文明人與自然之關系失衡的基礎上生成的新的人的范式,是重新認識人與自然之關系,具備責任意識、關懷意識、生態意識、生命意識、整體意識的人,是融生態素養與生態行為于一體的人,是堅持生態優先、承認自然價值的人。“生態人”的產生既是立足于解決當前全球生態危機的現實需要,更是放眼于人類文明進步、人與自然生態可持續發展的必然選擇。顧智明認為:“‘生態人’,是指善于處理與自然、他人及自身關系,保持良好生命存在狀態的人。生態,即‘生命的存在狀態’。世界,包括自然、人、人類社會是一個有機的生命體,存在著客觀的運行邏輯和規則。‘生態人’正是從當代人的生存困境中對這種運行邏輯和規則的逐漸體悟、澄明,并用于規范和改造自身,努力達到外部自然生態、內部自然生態——精神生態、人格生態的平衡,形成良好的生命存在狀態。”[8]總之,“生態人”是在人性的自我反思和應對當前人類面臨的生存困境時產生的,融生態意識、生態智慧、生態行為于一體的,以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為準則、以人的生態性存在為目標的一種新的人的范式。
近代以來的分析主義通過分析主體和客體、主觀性和客觀性等把人與自然對立起來,其思維方式源于機械論自然觀。“機械論自然觀淵源于古希臘的原子論,肇始于文藝復興時期,勃興于近代科學革命中,19世紀后半葉受到挑戰,20世紀初漸趨衰微,在西方思想史乃至世界思想史上居于統治地位有年,其成就驕人,其缺漏也尖銳。由它所產生的并反過來支持它的主客二分論形上學思維也與它一樣命運波舛,成為被指摘的現代生態環境危機的深層思想根源。”[9]在機械論自然觀的視野中,自然猶如一臺機器,機械地被人操縱,任意地被人宰割。“生態人”拋棄了近代以來機械論世界觀和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堅持以生態優先的有機論自然觀,以整體的思維和系統的觀點,看待人與自然、社會、經濟、生態之間的關系,認為人及其社會作為生態系統母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和子體,其一切活動必然深深打上生態系統母體的烙印,必然受到自然生態系統的限制與約束,必然以自然生態系統的承載力為基礎。沒有與自然生態系統在物質、能量、信息等方面的轉化、互動,就沒有人類的生存、發展。因此,“生態人”特別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尊重自然的內在規律,認可自然的內在價值,強調內外部自然生態間的平衡。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既是自然解放的前提,更是人的可持續生存與發展的基礎。
傳統發展觀片面追求經濟效益的最大化,忽視了生態效益、社會效益等這些社會發展與進步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傳統發展觀的缺陷是毋庸置疑的,它難以助推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在生態優先的有機整體論的世界觀下,“生態人”從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整體的互動關系維度把握發展的內涵,堅持以全面、整體的價值視角審視發展問題,以生態的原則處理發展問題,堅持以追求經濟、社會和生態綜合效益最大化的綜合價值取向,在價值取向上開辟了一條有利于自然解放和人類解放的發展之路。“生態人”并不單純追求直接的物質利益,而是同時追求包括更高的精神需求、社會需求和生態需求在內的生活質量與價值意義;并不單純追求代內經濟、社會和生態的公平與和諧,而是同時追求代際的公平與和諧。在“生態人”的視野里,沒有永遠的利益,只有永遠的生態,因而時刻將生態安全擺在首位,時刻考慮生態系統的承載力,時刻堅持以可持續發展觀蘊含的綜合價值來衡量發展的質量,以實現經濟、社會與生態以及代內、代際的“共贏”。
亞當·斯密的“經濟人”假設有力地推動了資本主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發展,但“經濟人”是結果論者,其動機和行為的目標就是追求個人利益,在人生觀上表現為只看重功利或結果,不重視過程的生存價值觀。馬克斯·韋伯在彌補、克服“經濟人”的倫理缺失的基礎上提出了“道德人”概念,然而,其出發點也只是關注人的生存價值,未能意識到自然的生存價值。無疑,“經濟人”和“道德人”理論在特定歷史階段對于促進社會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從現代人類生存的現實困境和生態時代的倫理要求來看,它們都忽視了自然的內在價值,難以有力地為人類分憂解難。從某種意義上說,生態危機的實質是人的價值觀的危機。與“經濟人”和“道德人”相比,“生態人”的生存價值觀不是靜態的、只看結果的價值觀,而是動態的、更加注重生命過程的價值觀。從生態的整體性和系統性看,任何生命的存在都只是物種延續的一個過程,只是生態系統的一個很小部分。人生的價值在于生命過程的和諧,“生態之美很大意義上就在生命的不斷延續和循環之中。把生命看作是一個過程,重視生命過程的價值和意義,而不是在拼命滿足物欲中使人走上異化的道路”[10],這就是“生態人”區別于“經濟人”“道德人”的本質特征。因此,“生態人”的人生觀就是一種科學的生命觀、價值觀,它化解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價值沖突,符合個人、經濟、社會、生態之發展的要求。
2.“生態人”的基本特征
徐嵩齡先生認為“理性生態人”具有以下原則:堅持一種人地和諧的自然觀、生態安全、綜合效益、公平與正義、共贏競爭方式、整體主義方法論。[11]秦鵬在《生態消費法研究》一書中提出“生態人”具有三個特征:整體共生性、和諧發展性、公平正義性。[12]李承宗認為,“生態人”具有和諧的自然觀與科學的人生觀兩個取向。[13]丁永祥認為,“生態人”擁有人地和諧的自然觀、可持續的發展觀、重視生命過程的人生觀三個特征。[14]在“生態人”的視野中,生態問題不是純自然的問題,它體現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關系的整體性和一體性。在人與人的關系上,它倡導科學的人生觀;在人與社會的關系上,它堅持可持續的發展觀;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它主張有機論的自然觀。
“生態人”作為一種新型人格,它體現了全球生態危機背景下人們對生態價值的重視和對生態精神的渴望,是與過去所預設的“經濟人”或“道德人”具有完全不同內涵和特征的當代社會所追求的理想人格。它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性。[15]
其一,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統一。科學精神是科學的精神價值的集中體現。科學精神的形成是與科學實踐活動的本質相聯系的,它同時又成為科學得以健康發展的保證,并隨著科學的發展而不斷地發展與完善。它主要表現為科學的實證精神、尚理精神、獨創精神、有條理的懷疑和批判精神以及追求真理、造福人類的精神等內容。所謂人文精神,是整個人類文化所體現的最根本的精神。人文精神作為人類文化生活的內在靈魂,它以追求真、善、美等崇高的價值理想為核心,以人自身的全面發展和完善為終極目標,表現為對人的價值、生存意義和生活質量的深切關注。
造成當前生態危機的因素有很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唯科學主義的盛行和人文精神的丟失。當前,我們的教育只注重科學知識的傳授,忽視科學精神的培養,這就導致對科學興趣的喪失和科學精神的迷失,更有甚者把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對立起來。科學技術在給人類帶來巨大福利的同時,也產生了許多負面效應,給人類帶來生存意義和價值上的危機。唯科學主義不僅片面地、不適當地夸大科學的作用,還把科學作為功利主義理解,這與科學的求真精神背道而馳。因此,人類為了眼前利益,為了滿足無止境的物質欲望,不恰當、無節制地使用科學,導致了科學技術的異化,同時也造成了人的異化,給人類帶來難以估算的負面影響。
人們在解決全球生態危機的過程中已經深刻意識到科學技術并非萬能。它是一把“雙刃劍”,具有生產力和破壞力的雙重屬性。科學技術是人的產物,無論是造福還是致禍,都與人的價值觀念有關。因為科學技術的負效應,采取將臟水和孩子一起拋棄的做法是不明智的,我們要做的是弘揚科學精神,把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統一起來,思考如何更好地利用科學技術為人類造福。
人文精神是以人為本、體現人的本質屬性的精神,是揭示人的生存意義、體現人的價值和尊嚴、追求人的完善和自由發展的精神。[16]人文精神體現的是一種普遍的人類自我關懷。當前,人們往往受功利主義的影響,忽視人文知識的積累、人文精神的培養和人文素養的提高,這就容易造就“單向度的人”,從而必然對人、社會及自然缺乏一種人性化的科學認識。人文精神則強化了人對真、善、美及其內在和諧性的自覺追求,它關注的是人類價值和精神表現。
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在精神實質和深層底蘊上是相通的。“科學與人文在功能上是相互補充的,科學使人文精神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科學的運用所產生的巨大生產力為人文價值的實現提供有利的物質條件;而人文則為科學的運用引導方向,使科學技術朝著更人道化、生態化的方向發展。”[17]科學技術為人類認識自然和利用自然創造了條件,但也存在一些弊端,而人文精神恰恰能彌補其弊端。只有充分運用人文精神,把科學技術置于價值層面的檢視下,才能使科學的力量不至于致惡,防止或克制科技可能帶來的非人化后果,使科學為人類服務,朝著有利于生態平衡和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方向發展,實現科學的良性化、生態化發展。
“生態人”作為解決全球生態危機,保持經濟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可持續發展的根本出路,必然要求人們以科學的精神和態度來對待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也要求把這些關系置于道德倫理和理性的思考中,科學理性地把握這些關系,弘揚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使科學精神內蘊于宏大的人文精神,使人文精神滲透于科學精神,使科學朝著生態化、人文化方向發展,養成生態化的綠色生存方式,形成綠色消費的文化自覺,提高人們的科學人文素養和生態道德素質,為解決全球生態危機奠定基礎。“生態人”并不是引導人們拋棄科學技術;恰恰相反,它要求人們追求科學,樹立科學精神和科學態度,弘揚人文精神,把求真與求善結合起來,達到自然之美,走生態文明發展之路。因此,生態人蘊含著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統一。
其二,道德他律與道德自律的統一。人類為了滿足不斷膨脹的物質欲望和占有欲望,借助科學技術的強大力量,盲目地、無節制地開發和利用自然資源,造成了人類生存環境的惡化,導致了全球生態危機。可以說,全球生態危機的出現與道德他律的不足和人性自律的缺失是分不開的。面對全球出現的生態危機,不僅需要在制度、法律層面加強對人類活動的約束,還需要人們養成自律精神。
“生態人”的培育過程是一個道德他律和道德自律共同參與的過程。人類中心主義確立之后,人類的一切活動都以自身利益為中心,把自然當作不斷滿足人類欲望的工具,只看到了自然的工具價值,忽視了自然的內在價值。在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主導下,人們從未認識到人與自然之間還存在一種道德關系,從未認識到需要把非人存在物納入道德關懷的對象。直到全球生態危機出現以后,人與自然之間的道德關系才被揭明,人類對自身活動進行了反思,并為解決生態危機采取了一系列的制度措施,以約束、修正自己的行為。不過,這種認識還只是一種停留在外部約束、處于道德他律階段的認識。較之于人們把道德關系局限于人與人之間,這在道德序列上顯然邁出了關鍵的一步。然而,其缺陷也十分明顯——“停留在道德他律階段的道德規范,無論人們怎樣盡職地去遵循它,它終究是一種外在于道德主體的‘異己’力量;只要道德主體尚未將道德規范內化為自己的道德品格,尚未走完從他律向自律的歷程,那么道德規范的道德性就是不完全的,即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道德規范”[18]。同時,道德規范的外在約束力與導向功能受到了限制。由此而言,那種迫于各種外部力量(或者出于義務、服從命令,或者懼于制裁壓力,等等)從而循規蹈矩的人,是法律定義上的“良民”,而不是道德意義上的“善人”。只有當人們在“無義務無制裁”的狀況下,把道德作為人的內在命令,作為行為的內在動力時,這樣的道德行為才是自由的、崇高的。
因此,“生態人”要求把他律的道德規范轉換為自律的道德規范,使人們的行為動因由原來的外在約束轉換為內在約束,由原來的外在導向轉換為內在導向,由被動轉化為主動,由盲目轉化為自覺,由限制轉化為自由,自覺樹立生態整體意識,把握人與自然的道德關系,樹立生態道德觀、生態價值觀、生態政績觀,充分認識到道德地關懷自然不是我們在為自然做點什么,而是人類生存與發展的一種內在義務、一種內在責任。
其三,生態智慧與生態體驗的統一。人的智慧總是隨著實踐的推進而不斷提升。在人類中心主義指導下的各種實踐,是當時的一種指向自然的“智慧”。然而,從今天的生態危機來看,這些“智慧”又是愚蠢的、盲目的,是人類理性發育不健全的體現。在“生態人”那里,生態智慧與生態體驗是統一的。
解決全球生態危機,要上升到生態智慧的高度,要求人類具有認識和掌握生態規律、按照生態規律去建設和發展的智慧,具有維護生態平衡和美化生態環境的智慧。“生態人”從意識的角度要求人們尊重生態規律、尊重生態系統和基本生態過程,從而維護生物圈的整體性和完整性,維護全球生態平衡,保護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家園,促進經濟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可持續發展。
然而,生態智慧不是孤立的,而是在生態實踐、生態體驗中才能獲得的。1845年7月4日,生態思想的先驅——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離開他生活的城市來到瓦爾登湖,“以自然觀察自然”的方式,尋找一個“真正自然中的家”。此后的一百多年里,許多人效法梭羅,深入和親近大自然,通過體驗式的博物研究思考大自然的奧妙。生態體驗是人們獲取生態智慧的重要途徑之一。只有不斷地進行生態體驗,在實踐中修正認識,修正不恰當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提高對解決生態危機的關心度和參與度,并建立良性的生產方式,踐行綠色的生活方式,人類才能培育出生態人格,建設生態文明。
其四,生態尺度與心態尺度的統一。已故的羅馬俱樂部首任總裁奧銳里歐·貝恰(A﹒Peichy)博士認為,人類要解決當今時代全球出現的各種困境,就必須把握住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重新恢復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因為這是最終造成人類困境的根本問題。人與自然和諧的原則是可持續發展原則。
然而,當前人們在談論可持續發展的時候,似乎普遍擔心的是生態環境問題,而懸置了心態問題——人的精神生態、人格生態問題,往往只看到環境的惡化,卻沒有注意到人的惡化與邊緣化,這是極其膚淺的。馬克思深刻地指出,“人們在物質生活生產過程內部的關系,即他們彼此之間以及他們同自然之間的關系是很狹隘的”[19]。功利尺度、效率尺度被推向極致,就必然忽視把人的終極價值作為目的的價值尺度,導致對精神價值和人類情感的冷落。其實,人的問題是社會的根本問題,環境問題歸根到底仍是人的問題。人如何對待自然界,實質上就是人如何對待自身。
作為一種健全的人格,“生態人”充分認識到“人與人的關系”與“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互為邏輯的,要求把解決生態危機與解決心態危機統一觀照,它既立足人的尺度來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又立足自然的尺度來衡量人與人的關系;既立足從共時態來處理人與自然的矛盾,要求實現當代人之間在開發自然與保護自然上的權利與義務對等,又立足從歷時態來看待人與自然的矛盾,要求實現代際持續發展。
3.“生態人”理論的現代價值
“生態人”作為一種新的人學范式,在人類面臨嚴峻的生存危機的背景下,無疑是一種良藥。“生態人”理論對于推進人與消費的生態化轉向和踐行綠色發展理念、建設生態文明等都有著重大的意義。[20]
其一,有利于推進人的生態化轉向。馬克思非常注重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在當前的生態背景下,要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就必須實現人的生態化轉向。人的生態化是指,在推動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同時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具體來說,一方面,它要求人的綜合素養全面提升,人的精神世界不斷充實,人性得到自由全面發展;另一方面,它要求自然生態的優化和社會生態的構建,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提供良好的生態基礎。所以,人的生態化不僅追求自然生態的平衡,而且追求社會生態的和諧,最終是為了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在現實生活中,人的生存受到自然生態失衡和社會生態不和諧的雙重困擾。人的生態化轉向就是要在自然域中不斷優化自然生態,優化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自然基礎;要在社會域中不斷優化生活生態,優化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社會基礎。人的生態化是實現馬克思主義人的全面發展理論的現實手段和最佳途徑。這也正是“生態人”的倫理價值指向。
其二,有利于推進消費的生態化轉向。消費是人生存與發展的方式。傳統的消費方式是在消費主義的指引和消費欲望的驅使下,遵循“大量消費—大量拋棄”原則,通過消費來填補生活與意義的空白。“生態人”的提出就是要摒棄傳統非生態的消費方式,逐漸推進消費的生態化轉向。“消費生態化從消費這個側面突出了可持續發展理念,其基本依據是:‘自然—人—社會’是一個復合生態系統,人的生態生存是人的實踐生存的必要前提。它的核心要求是在盡量減少消費物質產品的同時提高生活質量,關鍵是盡量減少物質生產和消費對資源的消耗、對環境和生態的破壞,要義是通過優化消費結構、發展生態生產力,為落實經濟、社會和人的可持續發展創造條件。”[21]消費生態化不僅體現在人類消費結構的生態化,而且體現在人類經濟社會發展模式的生態化。消費生態化與“生態人”的價值取向都是為了實現生態、消費、發展以及文明的可持續,構建“經濟—社會—生態—消費”的良性互動。
其三,有利于踐行綠色發展理念,推進生態文明建設。黨的十七大報告提出,建設生態文明,要讓生態文明觀念在全社會牢固樹立。黨的十八大報告以專門篇幅闡述生態文明建設的重大意義、面臨的形勢、基本要求、重要理念、發展目標:“建設生態文明,是關系人民福祉、關乎民族未來的長遠大計。面對資源約束趨緊、環境污染嚴重、生態系統退化的嚴峻形勢,必須樹立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生態文明理念,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努力建設美麗中國,實現中華民族永續發展。”[22]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要求:緊緊圍繞建設美麗中國深化生態文明體制改革,加快建立生態文明制度,健全國土空間開發、資源節約利用、生態環境保護的體制機制,推動形成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現代化建設新格局。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用嚴格的法律制度保護生態環境,加快建立有效約束開發行為和促進綠色發展、循環發展、低碳發展的生態文明法律制度”。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了“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五大發展理念。黨的十九大報告大篇幅地論述生態文明建設,明確把建設美麗中國作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重要目標。這就要求我們在思想上確立生態思維,在消費上實施生態消費,在行為上堅持生態理念,推進生產方式綠色化,實現思想觀念、生活方式、消費方式、生產方式的生態化轉向,要求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堅持實用節約、生態優先的原則,促進文明的可持續發展,堅持在資源、生態、環境承載限度的基礎上提升人們的生活水平,推動經濟社會和人的發展,力求實現經濟、社會、生態等多方的共贏。這一切正是“生態人”的利益目標和價值取向,是“生態人”的題中應有之義,因此,“生態人”的提出有利于踐行綠色發展理念,推進生態文明建設。
(二)“生態人”何以存在
“生態人”是一種對接生態時代的更高境界的人性假設,不僅沒有違背人的本性的客觀現實,反而傳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人性觀。它并不是一個人性烏托邦,而是具有存在的理論基礎和實踐基礎的。[23]
1.理論基礎
“生態人”從可持續、整體觀的視角看待人與自然生態的關系,堅持生態優先和承載力限度原則,賦予自然生態與人類平等的價值主體地位,倡導人類對自然生態的關懷與責任,這些正是責任倫理、關懷倫理與價值論的倫理取向。
其一,責任倫理的視角。韋伯在1919年首先提出了責任倫理概念,并區分了責任倫理與良知倫理。此后,約納斯、雷德(John Ladd)及漢斯·倫克(Hans Lenk)等都對責任倫理有過論述。約納斯在《責任之原則》(The Imperative Responsibility)中指出,在培根(Francis Bacon)看來,知識是達到幸福的手段。然而,近代以來的人類實踐表明,知識的濫用非但沒有帶來期盼的幸福,反倒給人類帶來了難以預料的災禍與不幸。在當前的文明時代,倫理道德的發展跟不上科技創新能力與摧毀性的潛能發展,進而造成了資源枯竭、環境污染、生態破壞等“疑難雜癥”。因此,在當代嚴重的科技文明危機和生態危機面前,人類不得不反思自身的實踐行為,在倫理學上呼喚一種責任倫理及責任意識:“它要求人類通過自己的力量的駕馭與限制來阻止人類成為禍害;它要求人類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自愿的責任限制,確保人類強大的力量不至于摧毀人類自身及后代;它要求人類在經濟、政治、行為上有一個新的導向,甚至要求對道德觀念從某種意義上進行重新定義,即道德行為不再是去踐行一種最高的善,而在于去阻止一種最大的惡,并不在于實現人類的幸福與正義,而在于保護、拯救面臨著威脅的受害人。”[24]
雷德認為,傳統的責任概念是一種擔保責任或過失責任,它以追究少數或唯一的過失者、責任人為導向,因為它將責任很快劃歸為法律責任。這種對責任的傳統理解被雷德稱為以直線式因果關系為特征的“機械模式”。“在雷德看來,這種傳統的以追究過失為表現形式的責任概念太狹隘,它無法適用于理解和把握當今錯綜復雜的社會運行系統,在這個繁復的交叉重疊的社會網絡系統里有可能隱藏著巨大的危險,而這種危險又很難簡單地歸結為一種單線的、單一原因的責任。”[25]因此,在科學技術的支撐下,人類對自然干預的廣度、深度、力度都在不斷加大,由此造成的后果也越來越嚴重,我們有必要建立一種以未來行為為導向的預防性或前瞻性責任模式。新的責任模式是發散性的,不再以個人行為而是以許多行為者參與的合作活動為導向,通過事先預防,為人類活動提供一種積極性、前瞻性的行為指導。正如倫克所說的,倡導新的責任模式并不是要取代舊的模式,而是為彌補傳統責任模式的缺陷,為當今科技時代潛伏著巨大危險的人類行為提供更充分的指導。
責任倫理具有兩個方面的特點。從時間維度看,責任倫理超越了傳統倫理的近距離性,注重長遠性、可持續性。約納斯認為,以前的倫理學未曾考慮過人類自身的可持續發展,更談不上物種的生存了。在傳統倫理的視野中,由于受到自身活動及思維的限制,人們考慮更多的是當下的倫理,涉及當代人之間的直接關系,特別是特定文化圈范圍內的當代人之間的關系。然而,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活動的范圍、領域、廣度、深度都發生了重大變化,特別是人類活動對生態的依賴性和關聯性不斷加強,傳統的近距離倫理難以適應出現的新情況,新情況呼喚新的倫理規則。人類不僅需要協調好代內人與人的關系,更要關注對未來人類的義務、責任,這包含著關注未來人類生存基礎——自然生態的義務。這種觀點突破了傳統倫理中道德關系的對稱性。嚴峻的生態困境和現代社會的實踐已經揭示了人類對后代人及其生存基礎的不可推卸的責任。從空間維度看,責任倫理強調整體性。現代社會各種要素之間的聯系不斷加強,其復雜性是前所未有的,此時個人的力量就顯得單薄了,因此需要各方的合力才能應對。當前出現的人類的生態困境,是任何個體或組織都難以單獨解決的。責任倫理強調整體思維,立足人類整體“利維坦”(霍布斯語)。
可以說,責任倫理的這兩大特點為“生態人”準備了豐富的理論養料。失去可持續性和整體性,“生態人”將難以為人類與自然生態的可持續生存提供持久的保障。正是關注可持續性,“生態人”不僅主張滿足自我需要的消費,而且要求維持后代人可消費的生態基礎;正是把握整體性,“生態人”不僅具有地域視野——任何行動都必須從自我做起、從地域開始,而且具有全球眼光——著眼于世界生態就必須要求全球各方主體力量進行聯合、協商。
其二,關懷倫理的視角。關懷倫理是一種堅持以關懷與愛來建構人際關系和拉近人與人之間距離的倫理理論。關懷倫理強調關懷的普遍性。20世紀60—80年代,關懷倫理伴隨著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而產生,它更多地強調差異,強調女性的關懷特質。90年代以后,關懷倫理逐漸將視角延伸至公共領域,研究社會的道德生活。關懷倫理的內涵和外延都超越了傳統倫理只限于人與人的關系、缺乏對未來關懷的倫理限度,為當代倫理學的發展提供了新的方向與思路,也啟發著人類解決當前生存困境的思維與靈感。
關懷倫理非常注重人類與自然生態的和諧統一。關懷倫理主張從自然的利益出發,尊重自然界的整體性,把整個世界看作一個利益鏈條,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人類只是整體世界利益鏈條中的一部分,人既不在自然之上,也不在自然之外,而是自然的一分子。關懷倫理賦予自然生態系統的所有存在物生命,尊重它們的內在價值,認同人類與自然生態的關聯性。
在環境倫理學領域,女性主義生態倫理學滲透了關懷倫理的價值理念,“把關懷、愛、友誼、誠實和互惠作為自己的價值核心”[26]。女性主義生態倫理學家認為,只有關懷和愛的德性才能緩解人與自然的矛盾,人類與生態是相互關聯的。斯塔霍克(Starhawk)認為,人的一切包括身體、精神都來自自然,并強調:“我們人類的能力,包括忠誠與愛、憤怒和幽默、貪婪、直覺、智力和同情,這些能力正如蜥蜴和紅樹林一樣,都是屬于大自然的一部分。”[27]鑒于自身對自然的高度依賴,人類必須學會保護自然生態,對自然生態承擔責任,這是人類生存的必需視角。瑪麗亞·米斯(Maria Mies)和范德娜·史娃(Vandana Shiva)指出:“生存必需視角意味著男人在實踐中開始分擔責任,分擔在這個星球上創造與保護生命的責任。……他們必須開始和婦女共同承擔保護生命的工作。……這實際上意味著他們也要承擔沒有酬勞的生存必需勞作:在家庭中照顧孩子、老人和病人,在保護生態的工作中救治地球,以新的形式生產生存必需品。”[28]因此,男人和女人一樣都必須培養傳統的女性美德,共同擔負起對自然生態的關懷責任,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維護國家之間、世代之間與男女之間的和平。
因此,關懷倫理所倡導的關懷與愛是解決當前生態困境的一劑良藥,它以關懷的視角喚醒了人類對生態的關聯意識、責任意識,號召社會成員主動承擔保護生態環境的責任,在全社會形成關懷自我、關懷人類、關懷生態的良好氛圍。在目前人類面臨的生態困境中,關懷倫理的關懷理念與價值為培育有著整體意識、關聯意識、責任意識的“生態人”提供了理論支撐和實踐基礎。正是有著整體意識,“生態人”才不僅關愛人的消費,而且關愛那些支撐人的消費的生態環境;正是有著關聯意識,“生態人”才不僅看到了消費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活動,而且注意到消費與其他經濟運轉環節之間的互動性,消費與人的幸福、公正等之間的內在相關性;正是有著責任意識,“生態人”不僅關注代內人與人的關聯性,而且關注代際的可持續生存與發展。
其三,價值論的視角。根據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價值”概念來源于人類與滿足其需要的外界物之間的關系。正是因為主體有需要,而客體正好能夠滿足這種需要,形成了主客體之間的價值關系。主客體之間的需要與滿足關系的不斷生成,是價值形成的實質。
從價值主體的視角看,價值判斷的依據是主體的需要和客體能否滿足主體需要。“經濟人”堅持利益至上原則,片面追求人的經濟利益。“倫理人”以人的主體需要為價值尺度。這兩種人都堅持以人為唯一的價值尺度。在全球嚴重的生態危機面前,它們暴露了許多的不足與弊端,其合法性也受到了普遍的質疑。“經濟人”的行為已經掩藏了人類自身真實的需要,剝奪了人類存在的合法性。而“倫理人”主張人類需要的至上性,充分肯定人類的主體地位,但它把價值主體和認識主體等同起來,把其他事物排除在價值主體之外。從價值客體的視角看,“客體是相對于主體而言的,是主體實踐、認識和價值活動所指向的對象,客體所具有的能夠滿足人的需要的屬性是價值關系得以產生的客觀條件”[29]。
“生態人”在堅持人的唯一價值主體性基礎上,統籌人與自然的關系,既承認人的價值評價能力,又充分肯定自然的內在價值,并且關注人的可持續需要,為化解當前的生態困境創造了條件。
2.實踐基礎
實踐證明,傳統發展觀主導下的工業文明在給人類帶來物質文明的同時,也將人類引向了生存與發展的生態困境。為此,只有新的發展范式和新的文明才能為人類的生存與發展提供不竭的動力。黨的十八大以來,關于綠色發展的理念、關于生態文明建設的制度設計,為“生態人”的培育奠定了實踐基礎。
在傳統發展觀片面追求數量增長或GDP的指引下,社會必然會出現為了發展不計成本、不擇手段的現象,“為了保證生產效率的提高和經濟、消費指標的增長,資源的揮霍浪費、生態環境的破壞都被看成是為了發展而必須付出的合理代價。這種‘代價’不僅被看成是‘必然的’,而且被看成是‘必需的’。這樣,物的尺度就取代了人的尺度,本來是作為手段的經濟增長本身卻成了發展的目的。其結果是,發展背離了人,經濟的增長背離了發展的可持續性”[30]。
從發展自身的邏輯看,將發展片面化為物質財富的增長或經濟的增長必然給人類帶來重重困境和危機。發展其實具有豐富的內涵。世界著名發展思想家、聯合國《人類發展報告》的主持人馬赫布卜·烏·哈克(Mahbub ul Haq)對此給予了有力說明。他提出了人文發展指數的觀點,指出社會發展應從以物為中心轉向以人為中心,并由此提出了發展的新模式:發展以對人的關注為中心;發展的目標是擴大人的選擇,而不僅僅是收入;發展注重平等、持續、生產和賦權;發展是全方位的,它涉及經濟、政治、文化,包括經濟增長、社會投資、人民權利、基本需要、社會安全、人民生活等各個方面。[31]我國在吸取世界各國發展經驗和總結自身發展實踐后提出了科學發展觀,提出了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科學發展觀對發展的價值前提進行了審視與批判,梳理和回答了“為誰發展”“應當如何發展”“什么樣的發展才是好的發展”“發展的終極價值是什么”等價值論、目的論問題,旗幟鮮明地堅持以人為本的價值向度,明確了發展的終極目的是建立在生態基礎上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五大發展理念,是對科學發展觀的新突破、新發展,是發展思路、發展方向、發展著力點的集中體現。十八屆五中全會從“五位一體”的整體布局出發,把綠色發展理念擺在突出位置,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針對性。在發展思路上,立足破解資源環境約束這個制約經濟社會發展的難題,集中力量補齊生態環境短板,厚植綠色發展新優勢;在發展方向上,發展綠色新動能,增強發展動力,以綠色發展引領新常態,形成新的綠色經濟增長點;在發展著力點上,形成綠色價值取向、綠色思維方式、綠色生活方式,推進綠色富國、綠色惠民、綠色生產。這些關于發展理念的理論及實踐突破為“生態人”的培育提供了實踐證明與基礎。
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不同的文明形態中有著不同的表現。在原始文明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更多地表現為人對自然的屈服;在農耕文明中,人與自然的關系表現為人對自然的順從;在工業文明中,人與自然的關系表現為人對自然的主宰或對抗。由此可見,隨著文明的演進,人與自然的關系從和諧退化為沖突、從穩定退化為紊亂。人類高舉知識和理性的旗幟,以自然之主的心態,高揚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陶醉于征服和駕馭自然的輝煌勝利。然而,工業文明的后果給了人類“沖動的懲罰”。
工業文明造成的生態危機、文化危機給了人類深刻的教訓,同時也賦予了探索新的文明形態的智慧與靈感。生態文明代表了人類文明觀的轉型,表現在物質層次上,它要求摒棄掠奪自然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學習自然界的智慧,創造新的技術形式和新的能源形式,保證人與自然的共生共存;表現在精神層次上,它要求摒棄對抗自然的文化,拋棄人統治自然的思想,建設“尊重自然”的文化,按照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價值觀,匹配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倫理精神,實現人與自然的共同繁榮;表現在制度層次上,它要求改革與完善社會制度和規范,改變傳統社會不具有自覺環境保護的機制、而具有自發破壞環境的機制的性質,按照公正和平等的原則,建立新的人類社會共同體,以及人與自然的伙伴共同體,從而使環境保護制度化。因此,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離不開生態文明。沒有良好的生態條件,社會不可能建立理性而合宜的物質保障、精神保障和制度保障,生態文明是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的前提與基礎;同時,合理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必然包含著生態文明,生態文明是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的表征與依歸。[32]俞可平認為:“生態文明就是人類在改造自然以造福自身的過程中為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所做的全部努力和所取得的全部成果,它表征著人與自然相互關系的進步狀態。生態文明既包含人類保護自然環境和生態安全的意識、法律、制度、政策,也包含維護生態平衡和可持續發展的科學技術、組織機構、實際行動。”[33]
生態文明的出現對人類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求人類在揚棄工業文明的基礎上,擺正在生態系統中的位置,充分認識人與自然關系的辯證法。正如馬克思所說:“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作為天賦和才能、作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34]。正確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擺正人類的位置,承認自然的內在價值……這些正是“生態人”的思想與行為特征。
(三)“生態人”何以實現
“生態人”雖然既在理論上具有存在的可能性,又在實踐上具有生活基礎,但要讓“生態人”變成現實還需要很多努力。只有充分分析“生態人”面臨的現實困境,探尋培育“生態人”的路徑,才能培育更多的生態型消費者或者說責任型消費者。
1.現實困境
“生態人”從理想走向現實所面臨的現實困境,首先是無處不在的功利主義和遍地流行的消費主義。
其一,功利主義的滲透。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是西方倫理思想史上第一個系統提出功利主義理論的思想家。他繼承了英國經驗論的感覺論傳統,從人趨樂避苦的本性出發,把苦與樂作為人的行為準則。在《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An Introduction to The Prin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slation)的開篇,他寫道:“自然把人類置于兩位主公——快樂和痛苦——的主宰之下,只有它們才指示我們應當干什么,決定我們將要干什么。是非標準,因果聯系,俱有其定奪。……功利原理承認這一被支配地位,把它當作旨在依靠理性和法律之手建造福樂大廈的制度的基礎。”[35]他同時認為,“功利原理是指這樣的原理:它按照看來勢必增大或減少利益有關者之間的傾向,亦即促進或妨礙此種幸福的傾向,來贊成或非難任何一項行動。我說的是無論什么行動,因而不僅是私人的每項行動,而且是政府的每項措施”[36]。邊沁還確立了功利主義原則,就是為了“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又譯約翰·斯圖亞特·穆勒),把繼承和發展功利主義作為自己的使命。密爾在《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中第一次以“功利主義”這一概念來概括他的學說。密爾在捍衛功利主義的基礎上,對邊沁的功利主義進行了修正和發展。密爾認為快樂不僅有量的差別,而且有質的不同。他以“幸福”取代了邊沁的“快樂”和“痛苦的免除”。
功利主義極大地激發了社會成員對自身利益的追求,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對資本主義的發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功利主義的影響逐漸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功利主義的主要特點有:(1)以趨樂避苦的自然主義人性論為理論基礎。功利主義是通過對人性的考察和一般的經驗描述中的事實來探索人類行為的動因,它以自然主義人性論為理論基礎,認為人天生就是追求利益和幸福的。人類可以按照自身的自然本性隨意地從大自然獲取物質利益,這樣,人類的一切不道德與無度行為就都可以得到功利主義的“赦免”。(2)以眼前利益、局部利益為行為的出發點。在功利主義的推動下,人們無暇顧及整體的、長遠的、共同的利益,不顧一切地、永無止境地向大自然索取,以滿足不斷膨脹的個人的、眼前的、狹隘的利益。(3)以效果或結果作為行為的評價標準。行為結果是一切善惡的評價標準。這種功利化、表面化的思維方式往往容易得到廣泛的影響與支持。正如約翰·羅爾斯(John Bordley Rawls)在《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序言中所說的,功利主義有這么大影響力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功利主義一直得到一系列創立過某些確實富有影響和魅力的思想流派的杰出作家們的支持。我們不要忘記:那些偉大的功利主義者像休謨、亞當·斯密、邊沁和密爾也是第一流的社會理論家和經濟學家;他們所確立的道德理論旨在滿足他們更寬廣的興趣和適應一種內容廣泛的體系”[37]。
功利主義在調動個人、社會組織的積極性的同時,培育了許多短視型的個人和社會組織,這對于處于生態困境中的人類來說無疑是個危險的信號。在人與自然關系高度緊張的今天,需要呼喚越來越多的人站在維護人與自然關系平衡的高度自覺審視自身的消費行為,積極摒棄不良消費行為,努力形成良好的消費習慣和消費偏好。功利主義大肆張揚自然主義人性論,堅持以眼前利益為出發點,等于肯定和助長了本能型消費,引導廣大消費者爭做自私自利型消費者,導致精神淪喪。此時,生產者和經營者追求的不再是消費者期待的使用價值,而是交換價值、貨幣價值。為了獲取更多、更大的利潤,他們借助大眾媒體不斷地推動消費分層,制造新的消費時尚,“迫使”消費者按照他們設計的消費模式進行消費活動,導致了消費的盲目與過度,造成了大量的資源浪費。功利主義價值觀在思想和行為方面都對“生態人”的培育構成了嚴重的挑戰。
其二,消費主義的盛行。消費主義濫觴于19世紀。工業革命推動了資本主義的社會化大生產,確立了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逐漸使資本主義社會告別短缺時代,進入生產相對過剩時代。面對生產的相對過剩,消費的作用被不斷強化。在西方享樂主義價值觀和現代傳媒的推動下,消費主義猶如星星之火,從發達國家席卷全球。改革開放后,消費主義開始在我國蔓延,沖擊著傳統的消費觀念與價值觀念。
“在英文中,‘consumerism’一詞有三種含義:一是指保護消費者權益的運動,即要求在包裝和廣告上誠實無欺,保證產品質量,保護消費者知情權的運動;二是指一種認為逐步增長的商品消費有利于經濟增長的理論;三是指對物質主義的價值觀念或財富的迷戀,崇拜并熱衷于奢華消費的生活方式。”[38]在我們這里,消費主義指的是第三種含義。消費主義是指以消費為人生的根本目的和終極價值,以占有更多的物質資料和社會財富為符號,通過瘋狂消費物質產品來炫耀、展示自身身份和社會地位的生活方式。它堅持以商品的符號價值和象征意義來取代傳統商品的使用價值,通過消費來不斷滿足自身膨脹的物質欲望和維持一種高消費的生活方式。
在消費社會,由于物質產品的相對過剩,消費者的消費欲望在消費主義的刺激下得到了空前爆發和最大限度釋放,消費者在物的包圍中不斷放縱自己。“堆積和豐盛顯然是給人印象最深的描寫特征。大商店里琳瑯滿目的罐頭食品、服裝、食物和烹飪材料,可視為豐盛的基本風景和集合區。在所有的街道上,堆積著商品的櫥窗光芒四射。還有肉店的貨架以及舉辦整個食品與服裝的節目,無不令人垂涎欲滴。”[39]消費主義不斷刺激著人們的物質欲望,促使他們瘋狂地進行物質消費,把物質消費當成消費的全部,試圖通過物質上的占有來獲取精神上的享受與幸福,形成一個“物質欲望—瘋狂消費”的無止境、無終點的循環。消費主義在激起消費者物質欲望的同時,還使人們的需求發生了性質上的變化。消費不再是對物品的使用價值或物質性價值的訴求,而是對物的意義性的追求。消費品的物質性維度不再是關注的重點,消費的意義性維度得到大力凸顯。“需求瞄準的不是物,而是價值。需求的滿足首先具有附著這些價值的意義。”[40]
由此可見,在消費社會,受到消費主義刺激的消費者的消費觀念和消費行為已經突破了傳統的消費模式,其背后體現的是對消費欲望和虛假需求的滿足。消費主義的盛行,不僅影響了消費者的消費觀念與消費行為,更改變了消費者本身。消費主義造成的生態危機、精神文化危機、社會危機等對“生態人”的培育構成了嚴重威脅。
2.路徑選擇
面對功利主義和消費主義的雙重挑戰,如何達成“生態人”?我們認為必須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是變革思維方式,確立現代生態思維;二是變革消費方式,踐行低碳消費。
其一,變革思維方式,確立現代生態思維。當前學界對生態思維的界定并不統一,學者們是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界定的。[41]盡管每位學者對生態思維闡釋的角度不同,但總結起來生態思維就是運用生態學原理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哲學反思的一種思維模式。
思維是人類特有的精神活動,是在社會實踐的基礎上形成的。生態思維的出現有著深刻的認識基礎和社會根源。近代工業革命以來,在機械論自然觀與世界觀的指引下,人類形成了功利型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在人與人的關系上表現為人際關系的物化、淡化,人類主體的異化;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表現為人對自然的奴化,由此必然造成嚴重的生態危機、精神文化危機、社會危機。功利型思維方式的短視性、單面性、狹隘性決定了它難以為人類的可持續發展提供恒久的思維支撐,而傳統生態思維方式又只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它堅持以生物或生態為中心,片面要求人類停止發展以維護生態的平衡,嚴重脫離了人類的發展實際。功利型思維方式和傳統生態思維僅僅立足人類或自然的一方,割裂了人類與生態之間的自然關系。現代生態思維是在對功利型思維方式和傳統生態思維方式進行批判與反思的基礎上產生的。“現代生態思維改變了傳統功利型思維方式的狹隘性、單向性和短視性,遵循的是系統的、發展的、聯系的認知模式,運用的是網絡化、模型化的思維方法,體現的是互利型的價值取向,實質上就是一種強調人與人、人類與非人類存在之間相互依賴和相互作用的整體論思維方式。整體性、互惠性和長遠性是這種思維方式的基本特征。”[42]現代生態思維在經濟、社會、文化層面得到越來越廣泛的支持與關注,必將成為人類解決生存困境的思維支撐,同時也是“生態人”的思維基礎。
其二,變革消費方式,踐行低碳消費。“低碳”已成為全球矚目的焦點話題,發展低碳經濟、踐行低碳生活、倡導低碳消費已成為人類社會的共識。低碳消費是全球生態危機背景下立足生態、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明智選擇,也是消費生態化和人的生態化的必然選擇。“低碳消費方式回答了消費者怎樣擁有和擁有怎樣的消費手段與對象,以及怎樣利用它們來滿足自身生存、發展和享受需要的問題。它是后工業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和生產關系下消費者消費理念與消費資料供給、利用的結合方式,也是當代消費者以對社會和后代負責任的態度在消費過程中積極實現低能耗、低污染和低排放。這是一種基于文明、科學、健康的生態化消費方式。”[43]廣義的消費包括“恒溫消費”“經濟消費”“安全消費”等層次。低碳消費方式蘊含著人與自然、社會經濟與生態環境的良性互動、和諧共生,既是生態文明與消費文明的重要體現,又是生態時代人類消費的必然要求,更是“生態人”的主要消費方式。消費方式從高碳到低碳的變革過程,既是消費生態化轉向的過程,又是人的生態化轉向的過程。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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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曾建平,黃以勝.“生態人”何以可能.鄱陽湖學刊,2013(4).
[21]高文武,關勝俠.實踐消費生態化的主要目的.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 (6):709.
[22]胡錦濤.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 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39.
[23]以下內容參見曾建平和黃以勝的文章《“生態人”何以可能》[鄱陽湖學刊,2013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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