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比較《金瓶梅》和勞倫斯
如果說20世紀中國文學有所謂的“永恒母題”,那么“性”則是其一。自從郁達夫從“性苦悶”的角度來呼吁“性”的解放、個性的解放和人的解放,許多生活在苦悶中的青年人內心被壓抑的情感就像火山一樣爆發(fā)出來,于是引發(fā)了一場影響深遠的思想解放運動。后來,張資平的性文學過于渲染不健康的性意識和性心理,結果導致了人們的嚴厲批判。新時期文學對“性”的關注已成聲勢,較早一點的如王安憶還認真探討“性問題”,衛(wèi)慧、棉棉則將“性”寫得非常粗俗和丑陋。事實上,“性”不是不可以寫,問題是怎樣寫。像周作人就受到靄理士性觀念的影響,這也成為他觀察、衡量和評價人與事的一把重要尺子。林語堂也是一個性意識比較強的作家,而在對《金瓶梅》和勞倫斯的比較中,這一點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
林語堂認為“性”本身并沒有什么可怕,更不是什么洪水猛獸,它就如同人的衣、食、住、行一樣是自然而然的。“性”本身不是淫,只有當你自以為淫時才是淫。這就好像魯迅批評那些假道學先生,看見女人的大腿于是就想到別處?!斗试怼分械乃你懣吹浇纸桥K臟的漂亮丐女被地痞流氓挑逗,竟買來肥皂,并在想象中希望她能“咯支,咯支”洗一洗。對《金瓶梅》,林語堂也不是完全否定,他充分肯定它的“大膽”和“技巧”,就如同充分肯定勞倫斯的“大膽”和“技巧”是一樣的,他還贊賞《金瓶梅》反映社會生活的逼真,他說:“《金瓶梅》你說是淫書,但是《金瓶梅》寫得逼真,所以自然而然能反映晚明時代的市井無賴及土豪劣紳,先別說它是諷刺非諷刺,但先能入你的心,而成為一種力量?!保ā蹲鑫呐c做人》)但另一方面,他卻指出《金瓶梅》的誨淫和勞倫斯的不誨淫是不同的,也有高下之別。他說:“《金瓶梅》是客觀的寫法,勞倫斯是主觀的寫法?!督鹌棵贰芬砸鶠橐?,勞倫斯不以淫為淫?!薄皠趥愃故翘岢I囊的健康,但是結果腎囊二字,在他寫來不覺為恥,不覺為恥,故亦無恥可言。你也許不相信,《金瓶梅》描寫性交只當性交,勞倫斯描寫性交卻是另一回事,把人的心靈全解剖了。這在于他靈與肉復合為一?!保ā墩剟趥愃埂罚┖茱@然,在林語堂看來,《金瓶梅》的性描寫并無可取之處,那只不過是一種“淫欲”的外現(xiàn)而已,這對今天那些粗俗淫亂的性描寫也是當頭棒喝。而勞倫斯的性描寫在作品中雖不似《金瓶梅》那樣普遍,而是只有五六處,但卻是包含著深刻的意義在里面的。
這種意義是與勞倫斯對工業(yè)革命的認識聯(lián)系在一起的。勞倫斯認為,在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過程中,存在著金錢主義對人性的強烈異化,人們更多地被機器、金錢、理智、虛偽、競爭和速度包裹,而精神、感情、審美和從容尤其是性愛卻被掏空了。于是,人類的“人氣”如被水洗般蕩然無存。所以,提起工業(yè)革命,勞倫斯總是深惡痛絕,常常用惡詞臭罵之。比如他痛罵英國人沒有情感,男人都失了睪丸,女人都無臀部。最令勞倫斯厭惡的是那些沒有人氣的“女子式小白臉的青年”,因為他們“沒有蛋”,沒有“男人的蛋”。勞倫斯還形象地描述英國中產階級的異化情態(tài):一口飯就得嚼30次,因為他們腸胃太窄小了,一粒小豆般的東西就能將腸胃塞得不通。叩頭,舔屁股舔到舌頭也厚起來了?,F(xiàn)在的英國人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像兔子,橡皮管做的腸子,馬口鐵式的腳跟、面孔和人!勞倫斯由英國人罵到世界,他說:世界都一樣,把活活的一個人悶死了。所以,勞倫斯罵道:天地間就沒有看過這樣小姐式的鳥,又自豪,又膽小,連鞋帶系得不合適都怕人家見笑,又像陳老的野味一般霉腐,而又自以為盡合圣道。林語堂是很贊同勞倫斯的文化觀的,所以在許多場合林語堂否定西方文化對人性的異化,比如女子不婚不育,連害羞臉紅都看不到了。對勞倫斯的“破口大罵”,林語堂也表示贊同,并認為如果不大罵,那么出不來心中這口惡氣,不狠罵就不能表示對人性異化之痛恨和厭惡之程度!基于這一點,林語堂指出:“在勞倫斯,性交是含蘊一種主義的?!薄八藲w返于自然的、藝術的、情感的生活。勞倫斯此書是看見歐戰(zhàn)以后人類的頹唐失了生氣,所以發(fā)憤而作的?!薄澳阋靼姿娜珪家猓毧礈仕類和唇^的對象。”從勞倫斯的痛罵,林語堂還想起奄奄待斃的北京人,他也設想:假若讓勞倫斯看見了他們,他罵得肯定更厲害,那簡直是無法形容了。林語堂寫道:“我想他非用北京最下流的惡罵來罵不夠出氣?!保ā墩剟趥愃埂罚┯纱丝梢?,林語堂比較《金瓶梅》和勞倫斯之性交描寫,不是無聊之舉,而是有其深刻的文化意味,有著形而上的哲學意義,他否定那種粗俗客觀的性描寫,而贊賞自然健康、符合人類心智、情感和心靈的性描寫。
面對勞倫斯偉大的超越精神,林語堂自愧弗如,心生感嘆。他在《談勞倫斯》中說:“我們是不健全的,像一人冬天在游泳池邊逡巡不敢下水,只佩服勞倫斯下水的勇氣而已。這樣一逡巡,已經不大心地光明。裸體是不淫的,但是待要脫衣又不脫衣的姿態(tài)是淫的。我們可借助勞倫斯的勇氣,一躍下水。”這是很有見解的看法,讀后對“淫”與“不淫”的內涵與差異立即有豁然開朗之感。事實上,林語堂后來還真“下水”了,那是在1961年,他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紅牡丹》。這本書被人們稱為林語堂“最香艷”的小說,主要描寫了清代一個風情萬種具有性解放思想的年輕寡婦形象。她往往不顧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而以自己的性愛為旨歸,只要是自己心有所愛所屬,她都一任自己的感情和性欲,將自己交給對方。在紅牡丹這里,愛與性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林語堂不似《金瓶梅》,倒有些像勞倫斯之性描寫,數(shù)量不多,只有數(shù)段,雖不乏露骨,可完全是對自然人性委婉而優(yōu)美之展示。就如同《紅牡丹》譯者張振玉在《譯者序》中所言:“《紅牡丹》中作者之寫情寫性,若與中國之舊小說與近五十年來之新文藝小說內之寫情寫性比較,皆超越前人?!督鹌棵贰分畬懶灾皇歉稍镏f明敘述,而《紅牡丹》之寫性則側重在氣氛之烘托與渲染,民國以來近五十年之新小說作家,絕無人如此大膽,無人敢以如此多筆墨從事熱辣辣之性描寫?!睆堈裼裨谕萍傲终Z堂寫“性”的原因時說,林語堂是在1961年用英文向西方讀者寫作,這與西人氣質溫和的人生觀接近。但我認為,他受勞倫斯之影響和試圖大膽地超越自己的“不健康”可能更為重要。
林語堂還指出《金瓶梅》寫性沒有勞倫斯那樣“細膩透徹”,亦沒有勞倫斯“心靈解剖的方法”,更沒有勞倫斯那樣“優(yōu)美的文字”,因為“勞倫斯有此玄學的意味,寫來自然不同。他描寫婦人懷孕,描寫性交的感覺,是一樣帶玄學色彩。是同大地回春,陰陽交泰,花放蕊,獸交尾一樣的?!薄靶越辉谟趧趥愃故墙】档?,美妙的,不是罪惡,無或羞慚,是成年人人人所常舉行的。羞恥才是罪惡?!保ā墩剟趥愃埂罚┝终Z堂還特別譯出勞倫斯關于麥洛斯和査泰來夫人康妮性交的一段,來說明勞倫斯與《金瓶梅》的根本區(qū)別,現(xiàn)摘錄其重要部分如下。
林語堂將勞倫斯關于性的深刻思想、心靈的細膩解剖以及文字的優(yōu)美清澈都精妙地翻譯出來,如果不是帶著“淫穢”的心情而是以自然健康的人性去閱讀和理解,那么讀者的心靈就會受到一次陶冶,也會獲得一次升華。更重要的是,透過林語堂的翻譯,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他何以那樣贊賞勞倫斯的性描寫,將之看成對健康美好人性的一種張揚,而那樣反對以至于厭惡《金瓶梅》的性描寫;我們還可以體會林語堂自己性描寫的勇氣、方式及風格。
確立正確、健康和優(yōu)美的性意識特別重要,尤其對中國人來說更是這樣。因為中國儒家文化的浸染太久,道學氣太重,性愛意識之覺醒又比較晚,所以性變態(tài)非常久,非常突出,也非常可怕,這是林語堂最擔心也是最焦慮的。他曾在《沙蒂斯姆與尊孔》一文中說,像張宗昌輩的心理就是沙蒂斯姆(sadism)式的,即“性虐狂”,何況那些摩登孽少呢?“以硫酸水射女子衣服,正是摩登孽少之所為……其心理一分析下來,仍是男子性欲變態(tài)之沙蒂斯姆而已,借此變態(tài)發(fā)泄性欲,蹂躪女子,得一美感?!边€有一些性心理變態(tài)者為展覽狂者,每好在僻靜街隅人跡稀少處,遇有女子經過時自己脫了褲子,實行其性展覽,以此侮辱女子,得以為樂。林語堂還指出,如西門慶那樣以女性之苦為自己之樂的性變態(tài)者,在中國也頗不乏其例,說到底是一種病態(tài)的反映。還有處女癖、貞節(jié)觀之盛行都是沙蒂斯姆式“性虐狂”的最形象表記。比如,有乳瘍之女性不肯就醫(yī)而死,男士們則齊聲贊嘆其貞淑,即是一例。在《談女人》中,林語堂諷刺中國人最好談女人,而且“談女子的鮮有不稍微帶《九尾龜》中章某之傲慢,而在嫖場中負有制服女性本領之豪杰者,也頗不乏人。加之電影廣告一般香艷肉感之描寫,益發(fā)令人危懼”。因此,對中國人來說,破除傳統(tǒng)文化如《金瓶梅》、《九尾龜》似的性描寫誤區(qū),認識到勞倫斯性描寫的特點及在人類健全發(fā)展過程中的價值和意義,將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對克服一些中國人的沙蒂斯姆式性虐狂也是不可或缺的。
周作人曾說過,欲了解一個人的高下,就看其對佛法和女人的態(tài)度即可一目了然。如果依林語堂的意思,我們也未嘗不可以說,欲看一個人的思想、境界和品位之高低,那么看他對“性”以及“性交”的觀念如何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