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希臘文化的光輝
古希臘是人類文明最早的發祥地之一,它與中國一樣有著光輝燦爛的文化,并對人類的發展起著相當大的影響。僅就奧運精神而言,自從那束圣火在雅典點燃以來,它一直在世界各地擴展流布,今天已成為人類和平相處的一個美好象征。也可以這樣說,無論是一種文化、一個國家,還是一個民族,乃至于一個人,要獲得真正的發展,很少有對古希臘文化一無所知或置若罔聞者。對林語堂來說也是這樣,他一直對古希臘文化非常著迷,常常提及它的價值意義及其對自己的深刻影響。
與基督教文化將人神圣化不同,古希臘文化首先強調人的世俗性,注重生活和人生之于人的價值意義,所以,古希臘文化某種程度上也是關于世俗人生的文化,是熱愛、執著、享受和探究人生的一種文化。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奧林匹亞那些確是快樂的、好色的、能談戀愛、會說謊、好吵架,也會違背誓言的性急易怒的家伙,也可以明了希臘人為什么那樣喜歡打獵、駕馬車和擲標槍,甚至能發現古希臘人都很喜歡結婚,而且也出現過不少私生子。在古希臘文化中,生活和人生就是目的本身,就好像食物、水對人的作用一樣,那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并不像有的文化那樣對它采取忽視甚至蔑視的態度。也只有在這樣的前提下,古希臘才能出現如伊壁鳩魯那樣的哲學家,認為物質是唯一的實體,強調感性的作用,主張人生的目的就是要避免痛苦,使身心安寧,而又能夠怡然自樂,并充分地享受人生應有的歡樂。這是一種將人生快樂看成最高幸福的哲學思想。林語堂深受伊壁鳩魯思想的影響,他是那樣重視生活、人生及其安寧和快樂的享受,這也成為他人生觀、文學觀和美學觀的一塊基石。林語堂說:“我生來便是一個伊壁鳩魯派的信徒(享樂主義者),吃好味道的東西最能給我以無上的快樂。”(《林語堂自傳》)把生活、人生和享受看成目的,而不是手段,更不是罪惡,這是林語堂從伊壁鳩魯等古希臘人那里獲得的重要認識。
不僅僅是人世俗化,就是神在古希臘文化中也具有人性,這也直接影響了林語堂的想象力、悲劇觀和上帝觀念。林語堂說,他覺得希臘神都是可以接近,可以親愛的“人”,這是多么美妙的想法啊!試想,當你背上行李與掌管音樂、詩歌和預言的阿波羅神,與掌管智慧和戰爭的雅典娜神一同出去打獵,當你在路上拉著商人、旅客和狡猾者的保護神麥考里閑聊,這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啊!還有潘多拉的盒子,它里面可以裝進疾病和憂慮,那與一個少婦難以壓抑的欲望有關。就連蘇格拉底將飲毒藥而死的時候,仍然舉杯向神祈禱,希望神能幫他的忙。在這里,林語堂一面肯定古希臘文化的想象力,稱許“希臘人的想象是美麗的”;另一面又贊賞古希臘人將“神”人化的努力,“他們大都把人性就當人性看待”。更重要的是,透過神、人的貫通,林語堂看到了“人”的悲劇性,即人總有一死的不可逃避的悲劇情結。當然,從哲學的根本意義上來講,人死并不是一件壞事,更沒有什么可怕的,它反而更襯托出人生的可愛、快樂與美好,這是林語堂從古希臘文化尤其是人、神同一的觀念中獲得的體悟。林語堂說:“大體說來,希臘人承認人類是總有一死的,有時還要受殘酷命運支配。人類一接受了這種命運,便感到十分愉快。因為希臘人酷愛這個人生和這個宇宙。”(《基督徒、希臘人、中國人》)在這一點上,希臘人比較接近中國人,因為中國古代也有神與人之感應、交媾、成婚等觀念,并且神、人沒有嚴格的界限,神可以下凡與人結合,而人也可以修煉得道成仙。盡管這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但在理念、想象和夢想中是可以成立的。這種文化觀與古希臘文化一樣,培養了人的想象力、悲劇感以及對人生的快樂感受和無限的寄望。與此相關的是,古希臘文化對“靈魂”的重視與探討,在蘇格拉底心目中,人的靈魂是可以與肉體分離的。不過靈魂獨立存在,即從肉體中升騰而出;而肉體從靈魂中解放,則只有死亡一途。柏拉圖也講究精神的作用,認為擺脫肉體的糾葛,讓靈魂自由、超越和快樂,這是人的幸福之所在。林語堂認為:“相信人類靈魂的不朽,顯然是基督教徒、希臘人、道教和儒教的觀念上相同的地方。”(《基督徒、希臘人、中國人》)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林語堂除了物質的享受之外,為什么那么講究生活的“藝術”,那種“詩化”的精神情致。所以,說林語堂是一個純粹的物質享樂主義者是不對的,他還是一個精神享樂主義者。換言之,林語堂是將伊壁鳩魯和柏拉圖兩人結合起來,既注重物質的享受,更注重精神的崇尚,并且他常常是物質之中有精神,精神之中又有物質。
林語堂最津津樂道的恐怕還是古希臘的閑談文化和藝術。如柏拉圖的《共和國》,開篇就是閑適從容的談話風,整個作品都是在談話中進行的,那樣平易而通達,從容而智慧,生活化和藝術化。還有蘇格拉底與哲人名士的談話,別人都困了、睡了,可他還是談鋒甚健。可以說,古希臘哲人、文學家,他們人人喜愛談話,人人擅長談話,而希臘的哲學、文學也都與這種優雅的談話不可分離。林語堂說:“希臘哲學就是在這種暢談的環境中產生的。”“希臘散文也是在這種有閑的社會背景下勃興的。希臘人思想那樣細膩,文章那樣明暢,都是得力于有閑的談話。柏拉圖之書名《對話錄》(Dialogue)可為明證。《宴席》(Banquet)一篇所寫的全是談話,全篇充滿了席上文士、歌姬、舞女和酒菜的味道。這種人因為善談,所以文章非常的可愛,思想非常的清順,絕無現代廊廟文學的華麗萎靡之弊。”(《論談話》)因為林語堂堅信,有閑的社會才會產生談話的藝術,而談話的藝術才會有好的哲學與文學出現。這恐怕與人類心靈的開啟有關,也與對生活和人生的認識的進展有關。而今的現代人卻很難理解談話的奧妙了,他們沒有時間、心情、興趣談話,尤其沒有高超、充實、有品位的藝術之談話,所以,許多人包括作家都成為一個封閉者、緘口者、粗俗者和急功近利者。林語堂深受古希臘這種談話風的影響,在創作中常常用“對話”結構作品,《煙屑》、《螺絲釘》等多篇文章和長篇小說《奇島》都是這樣,即使是一般性的作品也有談話的風度,因為心中有讀者在,行文的調子放低,平和從容,閑適自然,讀者必然感到親切、喜愛。在《生活的藝術》之《自序》里,林語堂說過這樣的話:“我頗想用柏拉圖的對話方式寫這本書,把偶然想到的話說出來,把日常生活中有意義的瑣事安插進去,這是多么自由容易的方式。可是不知什么緣故,我并不如此做。或者是因我恐怕這種文體現在不很流行,沒有人喜歡讀。”“我所說的對話,它的形式并不是像報紙上的談話或問題,或分成許多段落的評論。我的意思是指真正有趣的、冗長的、閑逸的談論,一說就是幾頁,中間富于迂回曲折,后來在料不到的地方,突然一轉,仍舊回到原來的論點,好像一個人因為要使伙伴驚奇,特意翻過一道籬笆回家去一般。”由此,我們也可看出林語堂所受柏拉圖等古希臘哲人的影響之大、之深,林語堂對談話風和談話文化的喜愛之情。不僅如此,林語堂還看到中國文化中的談話與古希臘文化是一樣的突出和重要,《論語》就是以談話的方式記錄了孔子師徒之言行的,《戰國策》里也多是巧辯家的談話或聰明的辯論。林語堂甚至將散文的興衰直接看成談話的有無和興衰,他說:“我相信一國最精練的散文是在談話成為高尚藝術的時候才生出來。在中國和希臘的散文的發展上,這一點最為明顯。”(《論談話》)
古希臘文化中的幽默和逍遙精神常常被林語堂提到,最著名的有兩個故事:一個是關于蘇格拉底的,一個是關于第歐根尼的。就蘇格拉底來說,他的悍婦很是厲害,一般人恐怕都是受不了的,也必然整天被弄得郁悶不樂,十有八九是要鬧離婚的。但蘇格拉底卻與眾不同,他每當受到太太一連串的責罵后,就離家出去找安靜的地方。有一次,他剛跨出門,妻子就將一桶冷水從窗戶上倒下來,將蘇格拉底自頭及腳全都淋透了,有趣的是,蘇格拉底不僅不怒,反而自語道:“雷霆過后必有甘霖。”這是何等的幽默。蘇格拉底常將結婚比成騎馬,若想練習騎術,必選擇桀驁不馴的野馬,而不會去騎那些不用訓練的良馬。林語堂似乎很能明白蘇格拉底的想法,他說:“很少人明了希臘哲學中逍遙學派的興起系由于蘇格拉底太太的功勞。倘蘇格拉底沉醉在一個疼愛他的妻子溫柔懷抱里,恩愛纏綿,他決不會游蕩街頭,拉住路人問一些令人困窘的問題了。”(《論東西文化的幽默》)就第歐根尼來說,他更是幽默和逍遙得可以。他白天提著燈籠出門去找誠實的人,夜里睡在一個破浴桶里。無論冬夏他都只穿著一件破袍子,連喝水的杯子都感到多余,因為用手捧著喝水也是一樣的。更有意思的是,當亞歷山大大帝屈尊下問他有什么要求時,第歐根尼竟然回答,他不需要任何東西,只是要求亞歷山大站開一點,不要擋住了他的陽光。我認為,林語堂從古希臘文化中充分體會到了幽默與自由的內涵及其深刻的意義。
第歐根尼身上最珍貴的東西不是禁欲,而是簡樸人生的理想,那種不向外求、自然充實、豐富飽滿、自由快樂的人生方式。林語堂認為這與現代人大相徑庭,因為任何一個現代人都不會如第歐根尼那樣去做,這不僅與希臘所處的地中海附近的氣候宜人有關,是別的國家難以比擬的,而且與現代人的價值理想有關。現代人已不僅不能簡樸地生活了,而且他們為達到自己的欲望往往無所不用其極,久而久之,以至于錙銖必較,成為欲望的奴隸。當然,林語堂也不是完全否定現代人的欲望追求,更不是贊同第歐根尼的所有做法,而是站在反對人欲橫流、金錢至上的角度來評說第歐根尼的簡樸人生觀的,他說:“對于我們的真正狄奧根(即第歐根尼,筆者注)的可愛,是在于我們現代人所欲求的事物太多了,而尤其是我們往往不知道所要的又到底是什么。”(《予所欲》)這樣,現代人就迷失在對欲望的永無止境的追逐中,就如同浪花總是在無休止地追求海岸一樣。中國文化的簡樸人生實際上與古希臘文化具有相似之處,遠的如顏淵和陶淵明,近的如《浮生六記》中的陳蕓,他們都崇尚“布衣飯食,可樂終生”的人生理想,林語堂談起來也總是對此大加贊美,并常常流露出心向往之的意趣。
如果從文化角度講,對林語堂影響最大者除了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和英國文化外,恐怕就是古希臘文化了。古希臘文化是一種貼近自然、注重人生、積極進取、智慧超然的文化,它如同太陽有著強烈的光芒與熱度,將林語堂照亮,從而使林語堂的文化思想充滿了活力和動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