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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殺鹿人》:西行與美國民族身份的追求

庫柏對美國西部神話的建構,主要體現在由《開拓者》(The Pioneers,1823)、《最后的莫西干人》(The Last of the Moxicans,1826)、《大草原》(The Prairie,1827)、《探路者》(The Pathfinder,1840)和《殺鹿人》(The Deerslayer 1841)等系列小說組成的《皮襪子故事集》中。在庫柏的這部以“皮襪子”為主線的系列小說集中,旅行敘事顯然構成小說最明顯的結構性因素。例如,《開拓者》講述的是美國人在西進的過程中文明與自然的沖突,邊疆定居者的天真典型地體現在他們對荒野旅行的反應之中。故事的結尾,是故事的主人公納蒂·邦波扛著獵槍,在夕陽映照下,繼續向西旅行,消失在西部的原始森林之中。《探路者》一開始就講述一個年輕女人到一個邊疆村落的旅行,她險些成為邪惡的印第安人向導阿羅希德的犧牲品,是鷹眼納蒂·邦波在關鍵時候營救了她。

雖然從出版時間上看《殺鹿人》是《皮襪子故事集》中的最后一部,但從主人公納蒂·邦波經歷的故事情節連續性方面看,《殺鹿人》應為該系列中的第一部小說。從敘事學意義上講,這部小說屬于歷險小說(adventure novel)或以追尋(quest)為主旨的羅曼司(romance)范疇。說《殺鹿人》是歷險小說,是因為它在表層意義上講述的是主人公納蒂·邦波和他的印第安朋友們在美國西部大森林里的歷險故事,湖上泛舟、林中追鋪、激烈的伏擊、主人公受難、削印第安人頭皮等敘事元素與傳統的美國西部小說的敘事元素并無什么差異。同時,《殺鹿人》的敘事格局也符合羅曼司的敘事特征。主要由沃爾特·司格特爵士所開創的羅曼司具有一種清晰可辨的敘事模式。年輕的主人公來自中產階級社會,由于誤解或一些社會事件,而被迫與他的情人分離。主人公在異域他鄉經歷一系列冒險,證明了他的男子漢的英雄氣質,最終與他的情人結合。這種羅曼司的情節經常建立在歷史事件上,經常描寫與一些具有神秘歷史背景的人物的巧遇。這些羅曼司的敘事情節在《殺鹿人》中都有表現,但并不是傳統羅曼司情節的如法炮制。

從深層意義上講,《殺鹿人》也是一部主人公成長小說。從古至今,青少年向成人的轉變都要經歷物理和心理意義上的成長(initiation)儀式,要經歷一種追尋(quest)來證明他們已經適合進入成年的階段。在深諳歐洲文學中成長敘事的同時,庫柏也在約翰·赫克威爾德(John Heckewelder)的作品中讀到有關德拉華印第安人成長性旅行的故事,赫克威爾德對德拉華印第安人和莫西干印第安人的了解和同情為庫柏寫作印第安人的小說提供了必要的素材。正如詹姆斯·富蘭克林·貝爾德所言:“《殺鹿人》的戲劇性框架幾乎源于赫克威爾德對于‘視覺追尋’(vision quest)的描寫,這是一種成長儀式。根據這種儀式,處于青春期的印第安人男性要被送入森林或大山,去尋求據說居住在自然中的‘守護精靈’……庫柏對于這種成長儀式的了解,他早期對寓言形式的閱讀和試驗,他對于合眾國人民公開場合和私下場合道德素質的關注,他對于風景的好奇……全都傾注在《殺鹿人》中,以便用美國語言創作出第一部成功的‘成長’小說。”(Beard 1987:xxxii-xxxiii)

不管是歷險敘事、羅曼司敘事還是成長敘事,其結構都內在地包含旅行敘事。《殺鹿人》敘述的是主人公納蒂·邦波在美國西部明鏡湖的旅行經歷和精神成長的故事。小說一開始,庫柏就引述了拜倫《查爾德·哈羅爾德游記》中的名言,借以表明在大自然中的旅行對人類心靈的影響:“在那不見道路的森林中別有一番趣味,在寂寞的海岸上自有一番銷魂的歡欣,在大海之濱,有一種世外的境界,沒有人來打擾,海的咆哮里有音樂之聲。我愛世人不算泛泛,但我愛自然更深。”(拜倫1990:287)接著拜倫的名言,是庫柏本人對旅行與人類想象力的生成關系的論述:“形形色色的事件變故,能在人們的思想上產生如同時間那樣的作用。因而一個見多行遠的人,易于有人生久遠、歲月漫長的感覺。”(庫柏2003:1)

故事發生的時間是1740年6月的某一天,外號叫“殺鹿人”的小說主人公邦波跟他的朋友亨利·馬奇到位于紐約北部的明鏡湖地區去旅行。正如小說的副標題“第一次征途”所暗示的那樣,這次旅行將使殺鹿人邦波完成人生中從少年到成年的重要轉變。雖然從年齡上看殺鹿人已經是一個23歲的小伙子了,但他還是一個小男孩而遠非一個成人。更重要的是,他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社會身份。納蒂·邦波出生在白人的文化中,在印第安文化中長大。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如何解決兩種文化的關系,并最終形成自己的社會身份,這是邦波通過此次旅行要解決的問題。

除了要經歷一次遠足之外,要成為一個成人,殺鹿人邦波還必須經歷一次邊疆生活中的危機,那就是暴力事件或在決斗中把另一個人殺死。這種通過人生的考驗而走向成人世界的儀式不僅是美國主人公成長小說的重要結構性元素,而且是庫柏在這部小說中所著意表現的母題之一。關于這一點,庫柏在1851年的序言中曾明確指出:“在這本書中,主人公正在走向成年。他正在擁有這一有趣的人生階段的新鮮情感,以及明顯屬于年輕人的那種討人喜歡的力量。”(Cooper 1987:6)

小說的前幾章講述殺鹿人邦波來到明鏡湖后對那壯觀的自然景色的印象以及對西部邊疆居民的了解。這是《殺鹿人》中旅途敘事的一個重要的顯性因素。比如殺鹿人初到明鏡湖時所看到的自然景色的反應就非常生動:

殺鹿人置身湖灘,一見眼前這一派意想不到的景色,驚奇地“啊”了一聲……,齊湖灘平鋪一湖浩淼、寧靜而澄清的碧水,一如鑲嵌在蒼山綠林間的一團山嵐……一座孤山拔地而起,山的東面兩側則是一抹低地,把大地點綴得婀娜多姿……然而,這一幅美景中最為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四外那一片賞心悅目的寂謐和寧靜。極目遠望,映入眼簾的是一平如鏡的湖水,寧靜的蒼空,郁郁蔥蔥的林帶。林木茂密青翠,見不到一角空地。自湖岸直至饅頭型的山巔,無處不是青翠的色彩……簡言之,這是一塊不曾為人類蹂躪和玷污的處女之地,一幅壯麗、輝煌、富饒的森林的絕妙圖畫,它襯托在浩淼的煙波水色之間,承受眼光的恩沐,彌漫著六月的花香。(庫柏2003:29)

這種對明鏡湖畔自然景色的描寫,像《皮襪子故事集》中的其他風景描寫一樣,在庫柏的“西行”敘事中具有重要的儀式性意義。西部秀美壯觀的風景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殺鹿人邦波的性格和成長之路。他不屑于生活在白人的文明社會,又不想一生居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邦波總是沿著美國的邊疆西行,逃避文明的破壞性力量,然而又無法徹底地與世隔絕。因此,邦波擁有一個有限的地域空間,不斷地徘徊在邊疆的荒野與文明社會之間。正是這種不斷的旅行與文明社會的疏離,使殺鹿人邦波無形中形成了一種民主的思想。茲夫認為,邦波身上的民主思想“是從自然中獲得的,而不是在民主社會中訓練出來的”(Ziff 1981:267)。

從自然中習得的民主思想以及在德拉華印第安人那里的生活經歷使殺鹿人邦波本能地對印第安人產生一種好感。他不希望像其他白人那樣,以屠殺印第安人并獲取他們的頭皮為樂。雖然根據邊疆的習俗,一個少年要想成為一個成熟的青年必須經歷殺生這個階段,殺鹿人仍然不希望以屠殺印第安人來完成自己的成年儀式。邦波的這種思想被他的旅行同伴馬奇視作一種幼稚和不成熟的表現。在旅途中,邦波不斷受到同伴的奚落,說他不懂得決斗的經驗,要想走向成熟,必須拿印第安人開刀殺生。邦波對馬奇這個邪惡的引路人非常反感,說道:“你這是說我們的結伴旅行很快就得結束了,馬奇先生;要是你看著合適,今天晚上我們就可以分手。我有個朋友在這一帶等著我,他可不會把和一個沒殺過人的小伙子結伴看作是丟臉的。”(庫柏2003:8)雖然不想屠殺印第安人以獲得馬奇所說的格斗經驗,邦波對自己的勇敢仍然比較自信,一旦危急的形勢促使他開槍時,他不會懼畏火藥。在開槍殺人這一人生考驗發生之前,庫柏安排了其他幾個情節,來暗示殺鹿人邦波必將成長為一個史詩英雄。雖然無法阻止馬奇和“水上漂”湯姆去獵殺印第安人,邦波卻勇敢地保護了湯姆的兩個女兒免受印第安人的襲擊。邦波駕駛著方舟駛向湖中心的時候顯示出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冷靜,他的人與自然和諧以及人與人(包括印第安人)平等的思想甚至贏得了朱蒂斯和赫蒂兩位姑娘對他的敬重,面對馬奇對他與朱蒂斯情感的嫉妒他能巧妙地予以化解。

要完成成年儀式,邦波必須像古希臘的武士那樣通過一場決斗來實現一次殺生。面對要置他于死地的印第安部落明果人,邦波毫不猶豫地從寧靜的湖泊轉入廝殺的森林戰場。通過描寫從湖泊到森林的地域轉化,庫柏象征性地再現了邦波從安靜的少年到自信地走向荒野的鷹眼的轉變。他以后發制人的方式殺死了要置他于死地的明果人林克斯,但卻不割這位印第安人的頭皮。割頭皮是當時印第安部落殺人的一種野蠻風俗,邦波在決斗中打敗那個明果印第安人而不割下他的頭皮,象征著基督教的文明與土著印第安人的野蠻信條的沖突。最后,林克斯對邦波不割下自己的頭皮充滿感激,臨死前贊美殺鹿人邦波為鷹眼,說這是印第安明果部落對英雄的稱號:“好一幅眼光……手指是閃電……瞄準……死……很快……就會成個了不起的戰士……。別叫殺鹿人……叫鷹眼……鷹眼……鷹眼……握手……”(庫柏2003:104)

與印第安人欽加哥會面是邦波在此次旅行途中完成成人儀式的另一個必要的步驟。邦波與印第安人欽加哥的會面是在明鏡湖出口處的一塊巖石上舉行的。庫柏對這塊巖石以及周邊風景的描繪再次暗示了庫柏的民族主義和浪漫主義思想。庫柏想讓美國人牢記和尊重他們的過去,這種過去,按庫柏的話來說,在這個年輕的國家歷史上并不遙遠。不管怎么說,在白人發現它之前,美國的內陸已經擁有了一種未知的、沉靜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過去:“此時,湖北面突出的胛角擋住了視線,在平底船上已看不到湖中的水寨了。一座高山橫亙在前面,山上密林覆蓋,山頂與周圍的群峰一樣呈正圓形;西邊山麓下,一弘湖灣,向內陸伸展有一英里之遙。在綠茵籠罩下,碧水蕩漾,流向河谷……這兒正是殺鹿人和他的朋友相約會面的地方。”(庫柏2003:124-125)

從象征的意義上講,納蒂·邦波在明鏡湖的旅行和精神成長暗喻著年輕的美國對自己民族身份的追求以及最終的成熟歷程。如前文所言,邦波身份的不確定性、他的古怪語言方式以及奇異的裝束,給人留下了一種不屬于任何時代的感覺。正是以這種方式,庫柏讓邦波超越現實,進入一種神話的維度。邦波成了美國祖先的原型。邦波的非身份歸屬性也正象征著當時年輕的美利堅合眾國在成長的過程中所面臨的身份的困惑以及歷史欠缺問題。

庫柏所濃墨書寫的明鏡湖構成具有美國獨特荒野和人文特征的“族裔風景”。地域風景是美國人追求民族身份的一個重要因素。史密斯認為:“國家的建立首先需要一個供這個國家生存的地方……一片歷史的土地,一個家園,一片祖先的土地。只有祖先的家園才能給一國之民提供所需的物質和情感方面的安全。”(Smith 1999:150)史密斯將這種依附于地理空間的國家目標追求稱之為“記憶的領土化”,將這些詩性的風景稱之為“族裔風景”(ethnoscapes)(Smith 1999:150-151)。那么像美國這樣的沒有民族歷史的移民國家怎樣構建自己的“族裔風景”呢?史密斯認為,那些與土地沒有歷史關聯的國家,通常把他們祖先的家園描寫成一個應許之地,將“處女地”和邊疆理想化為他們自我形象的神圣因素,并將他們看作是一個幸運的國家命運的產物(Smith 1999:153)。在《皮襪子故事集》中,不管是《殺鹿人》《最后的莫西干人》還是《開拓者》和《大草原》,都不乏這種對美國荒野和邊疆風景的浪漫主義描寫。它們構成了主人公尋求美國身份的“族裔風景”。尤其是殺鹿人在旅途中所見到的明鏡湖,是庫柏《皮襪子故事集》中最為美麗的風景。D.H.勞倫斯稱之為“比人類的語言所創造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更加可愛”(Lawrence 1962:106)。徜徉在湖泊中就好比嬰兒躺在母親的子宮里那樣和平和安逸。邦波從以明鏡湖為代表的美國荒野而不是從當時依據英國的意識形態那里所獲得的與印第安人平等的民主思想,庫柏認為是地道的“美國性”。

邦波與明果印第安首領的和解,象征著年輕美國民族身份的形成,首先是通過白人與土著居民的沖突和融合而逐漸實現的。“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看到了一種替代的場景。在這個場景中,皮襪子取代了土著人的文化,承認在這位印第安人身上他們英雄的歷史和美德可以作為美國民族保存下來。”(May 2011:180)邦波通過旅行尋找印第安人欽加哥的過程,首先暗喻著西方文化中的尋父情結,這個情節早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就已經存在。在《奧德賽》中,俄底修斯的兒子帖雷馬科斯的尋父“是每個兒子或自感尚未‘成熟自立’的人必須經歷的過程……他內心渴望成為英雄父親的兒子,他只是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做。所以雅典娜的指點就是他邁向自我、開始承擔自己使命的開端。”(楊經建2006:162)其次,邦波與欽加哥的交往也體現了西方文化中所謂的“血緣神話”(myth of descent)母題。血緣神話是西方18世紀民族主義興起和國家形成時期的一種文化現象,它是“一種對過去倫理的再發現,這種過去的倫理提供重要的記憶、價值、象征和神話,沒有它民族主義將是蒼白無力的”(Smith 1998:45)。換句話說,形成一個真正統一和強有力的民族的條件,不僅需要領土、經濟、教育和法律體系,而且需要能將多元文化和社會成分整合起來的倫理基礎。而這種倫理基礎正是通過血緣神話構建起來的,正如史密斯所言,血緣神話“試圖對諸如同源性和歸屬性這樣的問題做出回答”(Smith 1986:24)。為了形成自己的民族身份,具有50年歷史的美國在試圖擺脫歐洲文化母體的同時,也試圖在完全不屬于歐洲文化的印第安人那里找到自己的身份之源。正如萊斯利·費德列所言,印第安人“不是諾亞的子孫,他完全脫離于我們從歐洲帶來的神話,他是一個完全具有自我意識的新人”(Fiedler 1968:19-20)。

庫柏通過對明鏡湖的描寫暗示那種未知的、沉靜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歷史就是印第安人的歷史和文化。殺鹿人邦波要真正走向成熟,除了完成英勇的殺戮之外,必須要找到不同于歐洲文化的美國文化源頭,并與之融合。正是在明鏡湖畔這塊象征歷史和現實的巖石上,殺鹿人終于與代表美國文化源頭的印第安人欽加哥相遇了。欽加哥在與歐洲人的交往中已經懂得一些英語,但是為了保護自己民族的特征,他不到萬不得已,不講英語。他仍穿著自己民族的服裝,保持著自己民族的宗教信仰。邦波與印第安人欽加哥的交往將在庫柏的“皮襪子”系列小說中繼續呈現。他們之間的交融以及兩種宗教信仰之間的沖突,代表了美國民族身份追求歷程中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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