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找不著北的七年
陳一然的中學時代比顧凡幸福多了。父母經常出差,一年到頭得有半年時間,他是一個人在家度過的。雙魚座的陳一然就好玩個小浪漫,而且是那種浪得讓顧凡從頭鄙視到腳的弱智創意。就是這樣,他卻幾乎從未失過手。女生不僅很好他這口弱智小浪漫,而且還無比享受。結果初中三年,陳一然泡過的姑娘加起來得有兩位數了。她們的名字顧凡一個也叫不上來,每次聊天他總是以“胸特大那個”、“腿特長那個”、“手特白那個”、“脖子特細那個”作為姑娘們的代名詞。
章家棟和李煜洲,是顧凡小學時一起打籃球那幫大孩子里和他最要好的兩個。章家棟的父母是北京知青,由于種種歷史原因,他們一家在90年代中期才落實政策回了北京。章家棟比顧凡大兩屆,他的高中也是L大附中,大學也是R大,可以說顧凡的學生時代幾乎是步著章家棟的軌跡一步步走過來的。李煜洲同學,這個外號“大象”的死胖子,學習和陳一然有一拼,不過他從小就愛看各種亂七八糟的書。最值得稱道的是他那張嘴,書上的事兒,經他一加工,甭管夸大也好,造謠也罷,都能讓他說得像那么回事兒。顧凡的性啟蒙知識,至少百分之八十是從大象那兒聽來的。
高中時期,正是姑娘們一不要房,二不要車,三不要房車,最單純、最水靈的時候。陳一然毅然決然地走上了泡妞的不歸路。他就是這樣,總是做了哥們兒們后來都后悔沒做的事情。在經歷了《紅警》、《星際爭霸》、《石器時代》、《魔力寶貝》、flash《阿貴系列》和雪村的《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后,網吧正式進入了20時代,到處都是一片槍聲和“roger that”的音效聲。放學后,顧凡和章家棟、李煜洲在曾經瀛海威大廣告牌斜對面的網吧里,和所有高中生一樣,打起了CS。
說起林薇,顧凡也曾感慨,上輩子他和林氏可能是有什么未了的情緣,否則也不會接連兩段感情都遇到姓林的姑娘。林薇——高中時顧凡那位“同桌的你”,一個大大咧咧、陽光開朗,并且骨子里有點二的北京大妞。林薇的家境優越,讓她對很多事都從不計較。和顧凡吃飯,甚至從沒讓他結過賬。自打高一下學期兩個人成了同桌,隨著漸漸熟悉,顧凡和林薇的關系也變得十分曖昧。林薇的熱情大方,加之和林楠風格上的極大反差,讓顧凡第一次意識到,其實這個星球上長得好看的女生,并不都是高高在上,只可遠觀的。顧凡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被那種從未有過的被關心的感覺所感動了,還是內心真的喜歡林薇,總之,兩個人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顧凡后來才知道,林薇對他是一見鐘情。
好景不長,兩個人剛在一起短短三個月,高二第一學期剛開學,顧凡還沒從前一晚鳳凰衛視直播“9·11”的畫面中緩過神來,林薇轉學的消息又再次震撼了他一把。當林薇親口告訴他的時候,顧凡腦海里一直回響著昨晚電視上那句被反復播放的“Oh shit!”。
愛女心切,林薇的父母決定把女兒送到女子學校,讓她在一個良好的環境下專心學習。如今這年頭,赤果果的現實是,女校就全是真正的女人嗎?女校的女人都喜歡異性嗎?女校的男老師為什么很少結婚吶?說多了都是故事。不幸中的萬幸,林薇在女校這個大染缸里,三觀未受太大的影響。
顧凡高二那年,北京城迎來了歷史上最牛X的一次沙塵暴,漫天紅色,讓人感覺仿佛置身火星一般。顧凡就出教室買了瓶水的功夫,回來時頭上已是厚厚的一層沙子。后來北京防沙造林,再也沒出現過這么壯麗的沙塵暴。三個月后,2002年韓日世界杯開打。英明神武的校領導在中國隊比賽那天,破天荒地讓學校的閉路電視轉播了CCTV5,這也讓男同學們本打算下午3點逃課的計劃沒能得逞。在媒體賽前一片全取三分創造紀錄的意淫下,中國與哥斯達黎加的比分最終定格在了0∶2。自此,陳一然與一種叫做中國國家男子足球隊的神秘體的緣分也定格在了6月4日。
誰也不會想到,11個月后,一場英文名叫做SARS,中文名叫做“非典”的疫情肆虐京城。除了換洗衣服,陳局長幾個月來幾乎沒著家,天天除了開會就是開會。此時的陳一然正在大洋彼岸解決他的語言問題,幸運的是,后來他成功地申請到了秋季入學。
SARS讓全國上下都陷入了緊張的狀態,所到之處不是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就是濃郁的老陳醋味。電視上每天更新著新增多少例、疑似多少例、死亡多少例的情況。學校里則一絲不茍地執行上級規定,為學生進行著上下午各一次的體溫測量。
生于1984的顧凡,又趕上件前無古人的事。因為SARS越鬧越兇,高考前一個月,北京取消了二??荚嚕櫡埠腿兴械母呷厴I生,被勒令回家復習了,一塊帶回家的還有一書包的卷子。直到6月7日高考第一天,多數人都再沒回過學校。顧凡媽跟單位請了假,天天在家給他做好吃的。這一個月,顧凡簡直過著豬一樣的生活,學了吃,吃了睡,睡了再學,學了再吃。當他出現在考場的時候,體重已經從118斤飆升到140斤,讓很多人驚掉了下巴。
對于不少人而言,“非典”這場災難似乎反而成了一次冒險游戲、一次狂歡。媒體上不僅充斥著疫情的嚴峻和全民眾志成城的抗擊,同時到處又是各種正常、非正常男女關系的當事人大災面前有大愛、患難見真情的報道。一場“非典”下來,發生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又發生了多少荒誕離奇的故事,都已深深地鐫刻在了每個人的心中。
顧凡考上了他理想的大學,R大。這個暑假,顧小胖不再司職后衛,而是打起了大前鋒,雖是虛胖,但他也是個馬力十足的小推土機,攻城略地,所向披靡。這讓顧凡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什么是絕對不好的,要看你怎么看待和利用它。
顧凡他們少年時的共同回憶,都發生在白石橋大楊樹的內外。大楊樹西邊民族大學旁邊的已然消失的百花鞋城和航模店;那個帶著姑娘們常去溜達,被北京人稱為“要想和玉淵潭,要想分紫竹院”的公園;那條他們都曾被偷過,聞名遐邇的魏公村小街;那家北外東院旁邊的音像店,買學習資料的外研社;以及大楊樹東面,他們常去門口看美女的軍藝。這群祖國的花骨朵兒,18歲前的人生都沒超出過以家為中心方圓十公里的范圍。一場高考,終于將他們投到了四面八方,人生也從18歲那年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開始發生了根本的改變。
認真你就上當了。雖然文慧曾一度是顧凡的夢中情人,但大學生活根本就不是《將愛情進行到底》里的樣子,而且從來也沒是過。
302宿舍里來自天南地北的8個人,擁有著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成長環境,不同的性格特征,不同的特長愛好,不同的口味習慣,甚至不同的性別取向。對于第一次住校的北京男孩顧凡來說,從未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差別竟是那樣的大。從這時起,哲學那幾個經典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就像狗皮膏藥,貼在他身上好幾年。
顧凡必須感謝302的每一位中國好室友,在這幫兄弟的影響下,302根本就沒有吃喝玩樂的土壤。他們的大學夜生活,不是喝酒、泡妞、開房,而是生生地在自習室里學了四年。除了專業內的《管理學原理》、《市場營銷學》、《戰略管理》、《渠道管理》、《消費者行為學》、《財務管理》以及《廣告學》、《公共關系學》,顧凡在自習室的時間大半用在了看課外書上,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叉的花園》、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都成了他重要的精神食糧。
書本自然是最好的老師,這一點顧凡早已深信不疑。另一個神奇的東西——電影,則為了他打開了又一扇認知世界的大門。回首四年,顧凡獲得的最大財富不是其他,而是電影成了他終身的愛好。
兒時,S院每周三晚上七點半,大禮堂都會放電影。主要用來開會的大禮堂在90年代初進行過翻修,紅色柔軟的沙發椅比起萬年路小學的木頭椅子自是舒服太多了。禮堂那個一米高的舞臺后方,便是灰白色的大銀幕。只有到周三這天,工作人員拉開紫紅色的絨質大幕布,它才會一覽無余地顯露出來。顧凡和陳一然總是早早地來到禮堂,第一排永遠是他們一票S院孩子們的專屬位置。那些個吃完晚飯叼著牙簽姍姍來遲的大人,則嫌前面太近,遠遠地坐在10排往后。禮堂里放映過的電影實在是太多了,有認知上的矛盾才會讓人更加的記憶深刻。顧凡能夠記住的正是《霸王別姬》、《紅櫻桃》、《活著》這些大人都說好自己死活看不懂的片子。當然,經典當中也少不了《勝利大逃亡》、《東方快車謀殺案》、《尼羅河上的慘案》和《勇敢者的游戲》。這些老譯制片至今依然存在著,至少顧凡他們的父輩看外國電影依舊習慣于看這些。而顧凡他們這代從小學習英語的孩子,更加偏愛原聲,而老譯制片則慢慢沉淀為心中聲音的回憶。
大二時,當顧凡再次看了《活著》后,他已然能感受到些什么了,只是無法準確地說出來。顧凡覺得有必要將以前的影片拿來再看,即便是喜劇片,和當年第一次看時只有傻樂不同,隨著年齡的增長,很多更深層次的東西開始被顧凡理解。他發現,電影就是那個能讓你在未能經歷過的歲月中找到自己的魔法?!缎ど昕说木融H》、《天堂電影院》、《教父》和《阿甘正傳》等等這些被奉為經典、時長超過140分鐘的大電影,顧凡看了一遍又一遍。
大三那年的盛夏,是顧凡內心一段永遠揮之不去的記憶。顧凡的表姐是大姨家的獨生女,1980年出生的她,正在K院讀研究生。大學前,表姐的生活都是在T市度過的。由于她和顧凡從小便由姥姥一手帶大,二人的感情很深。幾乎每年的暑假,顧凡都要坐火車到表姐家小住半個月。幼年時他倆搬著小凳子,一起挖勺吃西瓜,在那臺老日立電視上看《紅樓夢》、《恐龍特級克塞號》。小學時,則趁著姨父、大姨睡著,半夜偷偷打開電視機,將聲音調到最小,《楚留香》、《九陰真經》看得他們如醉如癡。再長大些,一臺卡拉OK,兩支麥克風,在家自娛自樂地唱著《傷心太平洋》、《心太軟》。姐弟倆的暑期生活簡單而快樂。每次臨近開學的分別,顧凡和表姐都哭得像淚人,好像再也見不到一樣。顧凡記得最后一次這樣的分別是高一那年,當時表姐已是大學生,他們倆都面臨著各自成長的煩惱,已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
那是一個三伏天午后的3點,當接到表姐電話的時候,顧凡正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丶液唵螕Q了件衣服,他立刻打車去了位于保福寺橋附近的K院。下車后一路詢問,總算找到了表姐所在的學生公寓。K院研究生的雙人宿舍,條件不是一般二般的好,不僅比顧凡他們八個人的宿舍還大,更讓他羨慕的是衛生間也在屋里。
大夏天的,屋子里只有表姐一人裹著厚厚的被子低聲痛苦地呻吟著。她已經上吐下瀉高燒了好幾天,今天實在是扛不住了才給顧凡打了電話。
兩個小時后,當年輕的顧凡正傻愣愣地站在診室門口候著時,西直門R醫院的陸大夫從屋里走了出來,上下打量了顧凡一番,然后冷冷地說了一句,打電話叫你們家長來吧,然后扔下一臉茫然的顧凡回屋了。
表姐當天就住進了ICU。當從父母口中聽到“急性白血病”這五個字的時候,顧凡腦子“轟”的一下大了,好半天他才緩過神來。姨父、大姨趕到北京是第二天的上午。下午的時候老陳居然出現在了ICU外,原來老顧給他打了電話請他幫忙聯系最好的醫生。這也是顧凡第一次見識到陳一然父親巨大的能量,不僅R院院長親自過問了情況,而且還從各醫院血液科召集了最頂尖的專家進行了會診。
病來如山倒,表姐的情況急轉直下。當顧凡被允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進入ICU時,已是一個月之后。經過了兩層門禁,穿著一身防護服的顧凡站在了透明的玻璃墻外。玻璃墻內,表姐正靜靜躺在那里。顧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表姐極度消瘦的臉龐已經脫形,皮膚也是毫無血色,蠟黃蠟黃的。頭發因為長時間未梳洗,被編成兩根小辮耷拉在頭的兩側。此時的她,已被切開氣管,在呼吸機的輔助下艱難地維持著。顧凡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從ICU里出來的,當面無表情的他看見守候在門外的家人時,終于繃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周后,葬禮在八寶山的菊廳舉行。那天,在細雨蒙蒙中,在那樣一個充滿悲傷的地方,一群白發人送走了黑發人。直到最后的時刻,表姐的高燒也沒有退過,顧凡為她買的最愛吃的水果也沒能吃上哪怕一口。她曾經經歷了怎樣度秒如年的掙扎?無人能感同身受。連說話,這個對于健康人而言輕而易舉的事情,對于她來說,也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她心中縱然有千言萬語想對父母親朋說,卻只能永遠放在心底,帶去天堂。
很長一段時間,顧凡都無法從陰影中走出來。同樣沉浸在痛苦中的顧凡媽媽,只對兒子說了一句話:人是脆弱不堪一擊的,也是堅強難以戰勝的。打起精神吧!
這件事過后,多少個夜深人靜、他人進入夢鄉的夜晚,顧凡一個人從R大徒步到家,坐在S院的院墻外,在昏黃路燈的陪伴下,他想起正在熟睡的父母,想起遠方的親人,想起天堂里的表姐。痛哭過后,依舊不足以談人生的顧凡默默地走回R大,一夜無眠。
當人們無憂無慮地行走在繁華都市的街道上,當人們在電腦前和姑娘小伙打著情罵著俏,當人們享受著五光十色夜生活帶來的歡愉時,還有很多人,如同活在另一個世界,經歷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中國的殘障人口有近1億人,貧困人口近1億人,各類精神病患者近1億人,失業人口數千萬,老年人2億,失學兒童5000萬……這就是我們所處的現實世界。
幸運的顧凡應該知足和感恩,他沒有理由不堅強地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他決定放棄考研,決定從溫室中走出去,接受風雨殘酷無情的拷打,經歷成長的苦辣酸甜。
“為革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現在開始”的聲音早已遠去;青澀初戀里的一封封信件已蒙上厚厚的灰塵;白石橋大楊樹已化作老照片中才會有的風景。趕上改革開放、社會深刻變革,被大人打上叛逆、自私標簽的80后們,就要走入社會了。他們將面臨什么,沒人知道,他們將會創造什么,也沒人知道??傊?,該面對的終將面對,他們的時代也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