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起了一個大早，天灰蒙蒙的，天地之間仿佛初開一般混沌不清。永琰在我身側躺著，我起身時，被子里大概是灌入了涼風，他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模樣有些可愛，我給他掖好被角便披了一件披風走了出去。

清秋的早晨有些涼，空氣中是露水卷著花朵的清香，這香味悠遠，清淡而又高潔。

我看到阿爹正在給我的那些花松土，動作輕柔而有耐心，就像是照料自己的孩子，我看到他時不時的揉搓著自己的眼睛，興許是年紀大了，有些看不清楚了。我第一次發現阿爹的身形漸漸瘦小，變得彎曲，就像是一個魚鉤，我鼻頭一酸，不自覺的想起自阿娘去世之后，身為女兒的我對自己父親的疏忽，他也是需要人關愛的??！他是一家之主，為兒女遮風避雨，可我卻忽視了他。我主動走上前拿過他手里的小鏟子為花松土。

“你怎么起的這么早，是有心事了嗎？”我想阿爹的原意應該是問我在府上過的怎么樣，有沒有受人刁難，許是礙于我驕傲的自尊心他才會這樣問我。

我笑著搖搖頭，“并沒有，永琰對我很好，可以說是呵護備至，嫻雅姐姐對我也很好，府上并沒有人為難我，我倒是擔心您和云崢還有佳楹，不久前我得罪了何蓉蓉，我真怕何坤對借此機會刁難您。”

“沒事，何坤勢力再大，也不敢拿我怎么樣，我好歹是個尚書大人，又是十五皇子的岳父，他還沒有那么大的膽子?！卑⒌胍呐奈业氖直常稍诳吹阶约菏稚蠞M是污泥時，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悻悻的放下了自己的手，我拉著父親的手去了井臺邊，我打上來一桶清水，為他洗手，有些污泥殘留在了他的指縫當中，我找來一根竹簽為他仔細剔除。

“綺雪，你不再住幾天嗎？是不是你小娘惹你不開心了？”

“沒有，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在同時面對云崢和永琰的時候有些別扭，我想回去靜靜，心里亂糟糟的。”這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么，我只是說，我和永琰在一起的時候不想被云崢看到，和一云崢在一起的時候又不想被永琰發現。再者，我每每想起當初全家人的奇怪狀態就覺得心里難受，所有人都在隱瞞我。

阿爹登時一愣，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低下頭，神情有些隱晦，似乎是在有意隱瞞著什么，“但愿永琰是真心待你?！?

我故作鎮靜，極力打消阿爹的顧慮，我明白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句話在他心里有多重的分量，我擔心他會受到這句話的影響，因此說道：“永琰是真心待我，他給我的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蔽疫@也算不上撒謊，照目前的情形來看，的確是這樣，希望他能夠長此以往，再接再厲。

阿爹的神情又有了一些變化，有些窘迫，有些躊躇，他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嗎？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困難，需要我的幫忙嗎？我想以我現在的身份為阿爹，為林家做一件事應該不算難事，我這樣自不量力的想著，當然，如果永琰允許的話我想還是可以的。

“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事了？”

“不不不，沒有。”阿爹急忙擺手，矢口否認并無此事，“綺雪，阿爹是想說子嗣的問題，你必須得有個孩子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原來讓他艱難開口的是這樣一件事，他還是在為我做打算。他說的這個問題我明白，我也想過，但是我本能的有些抗拒，永琰想要與我歡好時，我也有些抗拒，更別說是讓我懷上他子嗣這件事了。我雖然恩寵在身，但子嗣這種事畢竟講的是天時地利人和，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尤其是我在看到侯玉瑩難產慘死時的一幕更是讓我心驚膽戰，而且王府的水很深，我分不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在明敵人在暗，我不能貿然讓自己和孩子身處險境，我需要先行先試。

為了讓阿爹心安我還是笑著答應了他，他欣慰的笑著。

“原來你在這里。”迎著晨陽，永琰神采奕奕的向我走來，身形頎長，俊美無比，一雙丹鳳眼看起來頗具風情，我想他一定非常自信于自己的霸道風流。

“我在打水，你要不要過來幫忙。”我沖他招招手。

阿爹和永琰打了一個招呼之后便離開了，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在走到回廊的盡頭時刻意停留了一下，出于對我的關心。

“綺雪，我有些餓了，不如我們一起去外面吃早飯？”我還沒來得及阻撓他，就看到他將手浸泡在冰涼的井水中，他打了一個寒顫，看來被凍得不輕。

我吩咐下人不用準備我們的早飯，我要和王爺出去吃。

也不知道我這是怎樣的一種心理，和永琰在一起時，我盡可能的回避家人，不和他打情罵俏，不去看他的眼神。

長街上的店鋪陸陸續續的開門，餛飩攤的老板迎面向我走來，他一手牽著自己幼小的女兒，一手撫著自己肩膀上的挑子，他微笑著沖我頷首，原來他還認得我。

“賣餛飩的人都認識你了，原來你這么愛吃?！?

“也不是了，我就去過一次，是不久前的七夕節，我不過是多給了一些銀兩。”

永琰忽然停下了腳步看著我，我不解，疑惑的看向他，“怎么？有何不妥嗎？”

“并沒有，只是覺得錯過了你生命里的很多時光，這讓我心里有些不太舒服?！蔽矣X得好笑，他一個大老爺們竟然這么矯情。

“可是我生命中余下的時光都屬于你，這點錯不了?。　?

永琰搖搖頭，“不一樣的，我希望你的時光永遠都屬于我一個人，我年長你八歲，錯過了太多有關你的事情。”他伸出手，將我被風吹亂的發絲捋至我的耳后，他兩指揉著我左耳的耳垂。

我有些疑惑，男人總是想占盡一個女人的全部嗎？她的身心，她的青春，她的遲暮。我笑他貪心。

“是嗎？也許以后你就會明白?！彼钟眠@種別有深意的目光看我，讓我覺得熟悉又陌生。

我和永琰在興盛隆包子鋪停下，我被籠屜中傳來的肉香吸引了，就這家！

永琰對于環境的要求似乎有些挑剔，一進來先觀察桌椅板凳上是否有灰塵，伙計的手是否干凈，筷子上是否有油污。發現我在看他，永琰不好意思的咂了一口杯中的差茶，“我是不是太矯情，影響你的心情了？”

“沒有，我也是一個矯情的人啊！你出身皇室，自然要比我講究許多，你適應我的生活，我也得適應一下你吧！”我拉起永琰的手。

包子還沒有端上來，永琰與我聊起他的童年趣事。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向往宮外的生活，我十歲那年偷偷跟隨我身邊的一個小太監出宮，我和他玩了整整一天，宮外的世界有趣許多。”

“我不相信，你一個皇子還能偷偷出宮，父皇和母妃難道就沒有發現嗎？”

“沒有啊！我說真的，他們是真的沒有發現我偷偷溜出宮去，我母妃終日在宮中唉聲嘆氣，顧影自憐，父皇日理萬機，兒女成群，根本顧不上我?！彼喻龅讼氯ィ袷求E然消失的星光。

“你是不是難過了？”我握住他的手。

“若不上難過吧！我已經習慣了，幸好現在有你陪著我，除了生死，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贝_實如此，除了生死沒有人能將我和他分開。

“包子來了，粥也好了，兩位慢用?！?

興盛隆的包子皮薄餡大，我剛用筷子扎起，里面的湯汁就流了出來，好香。

“分你半個，一人一半感情不會散?！庇犁f給我半個包子，我看到了金黃色的湯汁溢了出來。一人一半感情不會散…這句話云崢也對我說過，如今我和他算不算是散了呢！幸好永琰只顧著低頭喝粥，顧不上觀察我的神情。

長街上傳來一陣吵鬧聲，我看到有幾個百姓從東頭跑向西頭，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熱鬧。

“外面發生了什么？”我好奇的向外面張望。永琰倒是云淡風輕，對于這種情況他估計已經習以為常了，我有些不悅的看了他一眼，他這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做派讓我生厭。如果他有朝一日繼承皇位，我真心希望他能夠是一位勤政愛民的好皇帝。

我顧不上和他說話，匆匆往人群中跑去。一個惡霸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行帶走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渾身臟兮兮的，衣服上補丁蓋著補丁?？礃幼雍图验耗隁q相當，這個老人我也認識，竟然是當初給我醫治腳傷的姜老爺子。

“姜大夫，我告訴你，識相的趕緊給我松手，我看你曾是太醫院令的份上不跟你多做計較，不然的話…”這惡霸話還沒說完，姜大夫一根銀針就扎在了他的手上。惡霸痛的齜牙咧嘴，可還是不依不饒，誓不罷休，他的幾個手下又都一起擁了上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可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撓，想想這個世道真是冷漠，可想想也是，他們都是有家有口，有兒有女的人，過好自己的日子，不去招惹那些時段方為上策。我剛想出手，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我在等待一個時機，我現在身邊沒有可信任的丫鬟，她的出現剛好可以為我所用，很快我又在心里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晚出手一秒，她和姜大夫就多一分的危險。

“綺雪，你別出面，我去，我來處理就好，相信我?！庇犁偹阙s來，讓我放寬心。

“你是王爺，尊貴之軀，這樣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事情還是交給我來吧！”我拔下發簪，沖進人群中，好在我幼時學過一些功夫，那些人只有蠻力，而我憑巧力取勝。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發上的金簪已經在他的眼睛上了。

“如果你還想要自己另外一顆眼珠子的話，那就給我滾蛋，從今往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我這個發簪值不少錢，你留著吧，就當是對你這顆眼珠子的補償?！?

“你，你給我等著，我不會就這樣放過你?！睈喊院妥约菏窒碌男D啰倉皇而逃，人群中響起了掌聲和叫好聲。姜大夫遣散了眾人。

“誒，是你。你這個小姑娘。”這怪老頭圍著我轉悠了一圈，發現了我和他初次見面時的不同，“你把頭發梳起來了，你嫁人了，是不是上次和你一起來的小伙子?！苯蠓蛐ξ目粗?，他花白的頭發隨他身體的動作來回搖擺著，真是瘋瘋癲癲的老頭子。原來他就是阿爹口中，于十多年前辭去太醫院令的姜博君姜太醫，的確，他性子要比我跳脫許多，根根不適應宮廷生活。我心里忽然萌生一個你年頭，既然他可以以王炎郎的身份來接近我，自然也可以讓姜大夫接近我，難不成又是我多心了嗎？

“姜大夫，我們又見面了。”永琰說道。

“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和她膩膩歪歪的小伙子，你今天怎么跟變了個人似的，你是不是在扮豬吃虎？”姜太醫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他的年歲當我祖父都綽綽有余，傳聞中他不畏皇權，不攀附權貴，應該不會配合趙永琰刻意接近我吧！算了，不想這些了，反正結局已定，我這輩子，人是趙家的人，死是趙家的鬼。

“小姑娘，你沒事吧！”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很涼，手背上都是細小的傷口。

她卻將我的手一把甩開，永琰將身在擋在我和她之間，警惕的注視著她，唯恐她會傷到我。

小姑娘低下頭后退了幾步，怯生生的向我解釋：“對不起，我身上臟，你穿的這么好看，我擔心自己會弄臟你的衣服。方才之事，多謝老先生和夫人出手相救?！彼樕媳M是黑灰，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能察覺到她在害怕，在自卑。我感慨，同是生而為人，有的人含著金湯匙出生，有的人卻只能餓死街頭。

我覺得她的談吐還算不錯，只是樣子太過狼狽了，我沒有征求永琰的意見決定帶她回府。永琰沒有說什么，既然他說過是真心愛我，那么也請他接受我即將一個新的“伙伴”，我不征求他的意見并非我仰仗于他對我的寵愛，而且他方才有些“明哲保身”的姿態讓我在心中對他有了幾分輕視之意。

小姑娘感恩戴德，但并不愿意跟我走，我感到不解，有人可以護著她，讓她衣食無憂，她怎么還能拒絕。

“夫人，我能夠自己養活自己，您太過尊貴，還是算了吧?！?

有骨氣，我當然喜歡，不過從她語氣中我隱約覺得她拒絕我的原因并非如此，方才那惡霸認出了姜大夫是太醫院令，想來應該有些見識的人，興許是某個官宦人家的家奴，她又覺得我太過尊貴，應該是看出我和永琰絕非一般的富貴人家，越是富貴之家麻煩事就越多，看來她應該是官宦人家的丫鬟，而且深受其害，近距離的接觸我才發現她臉上的黑色東西并非灰塵污垢，而是灶臺上的炭灰。我將她拉至一旁，悄聲道：“你應該是某個府上逃跑的小丫鬟吧！”

她眨了眨眼，定定的看著我，她的沉默已然說明了一切。

我沖那幾個惡霸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些人應該是抓你回府的吧！”

“夫人，您說的都對，我受不了深宅大院里的生活，太可怕了，我不想再回去了，所以才拒絕了您的好意?！?

“你今年有多大了？”

“十二歲。”

我循循善誘，繼續引導她，希望她能夠放下過往的一切，心中的包袱，安穩的待在我的身邊，我才救下她逃離那個龍潭虎穴，她如果夠識時務的話便回明白，她一介女流，若是不依附于別人的力量與權勢的話，其實很難在這個世道生存，餓死街頭，亦或者淪落風塵，等到她的結局無非就是這兩個，當然她也可以借助姜大夫的力量，不過如果我亮明身份的話，他是絕對沒有膽子和我公然搶人的。

“十二歲，正是花一般的年齡，我向你保證，今后絕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我也希望你能夠安穩的待在我的身邊，以我的能力若想護你周全絕非難事。你要想清楚，我看方才那些人絕不單單是想帶你回府這么簡單。”按理說，官宦人家的丫鬟們受不了府上嚴苛的對待，逃離出去，這樣的事情在幽州城中也是常事，我曾聽人提起過一二，但是如此興師動眾的想來只有我眼前這個小丫頭了，我估計她八成是知道了府上的一些丑聞。

她緊咬著自己的下唇，她在猶豫，在權衡利弊，只要我再稍微添點火，足矣。她還在思考，我看到她瘦小的身體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指尖因為緊張而被握的青白，她大概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或者是自己不好的結局，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有時候這人情就像是生意人做買賣一樣，在你覺得價格太貴時轉身就走，攤主往往會在這個時候叫住你，讓你買下他的東西，這一招百試不爽。

“也罷?！蔽肄D身離去。

她叫住了我，“夫人，我愿意跟你走?！?

“大點聲?！蔽矣幸鈽淞⑺男蜗?，高傲，矜持，溫和有禮。

“夫人！我愿意跟你走！”她高喊了一聲。

“很好，我很滿意。以后你就是側王妃的大丫鬟，我苑中一切的事務都交由你負責，你我榮辱與共，我絕不會讓你過擔驚受怕的生活?！?

“謝謝夫人。”她終于有勇氣與我平視，她故作堅定的眼神讓我覺得有趣可愛，不過我相信假以時日她會更快更好的成長。

我再次轉過身時發現姜大夫恭敬的站在永琰的身后，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在發現我在看他之后趕忙用袖子掩住臉。

“姜大夫，多虧有你，本王妃的腳傷好了許多?！?

姜大夫沖我嘿嘿笑著，笑得有些拘謹，和他古里古怪的性子并不符合，我真好奇他這樣跳脫的性格是如何當上太醫院令之職的，難道僅憑他高超的醫術嗎？

“行了，別笑了，比哭還難看。”永琰抱怨道。我看到姜大夫立馬收斂起笑容，向我和永琰說了一聲告辭之后便匆匆離去了，翻臉簡直比翻書還快。

“姜大夫似乎生氣了。”我詢問永琰。

“他想帶走那丫頭，不過被我攔住了?！?

“你倒是懂我，知道我非要這丫頭不可?！?

“看得出來，我看到你在看見她時眼前一亮，就像是發現了比你喜歡的珍珠還要珍貴的東西?！?

我笑而不答，心想這大概就是阿爹口中的一見如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