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以意逆志”“知人論世”與文學接受
孟子最富于原創的理論是他的詩歌批評理論:“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兩說。
孟子的“以意逆志”說和“知人論世”說是怎樣提出來的呢?這和春秋戰國時期的引詩活動密切相關。當時,在外交、內政等各種不同的場合,引詩的活動相當普遍。但在引詩活動中,人們不尊重詩的原義,用《左傳》的話來說,是“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用今天的話來說,是斷章取義,各取所需。孟子對這一現象不滿意。同時,《詩》所表達的觀念與現實也確有矛盾,如何解決這些矛盾,也是孟子思考的一個問題。這就是孟子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的解詩方法提出的背景情況。《孟子·萬章上》有相關記載。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6]
這段話的意思是,咸丘蒙說:“舜帝不敢把堯做臣子,我已經得到您的明示了。《詩經》上說:‘整個天下,沒有一寸土不是天子的土地,四海之內,沒有一個人不是天子的臣子。’舜已經是天子,請問瞽瞍(舜的父親)不算是臣子,算是什么呢?”孟子說:“這詩的原義不是你這么說的。他(詩的作者)是勤勞為國做事,不能奉養父母,因而埋怨道:‘這些沒有一件不是國家的事,應該大家一起來做,為什么我獨獨因為賢能就該勞苦呢!’所以解詩的人,不可因為一個字就誤解整句的意思,也不可因為一句話就誤解整首詩的意思,要以自己的理解去接近作詩者的本義,這才能得到古人的真義。如果只是在字句上解釋,像《云漢》詩上所說的‘周代留下的百姓,沒有一個余留。’如相信這樣的解釋,周代就沒有剩下一個百姓了。”在這里,孟子通過對兩首詩的解讀,說明解釋詩,不能斷章取義,要從詩的整體出發,以自己對詩的理解去接近詩作者的本意。具體說,孟子在這里批評了他的學生咸丘蒙對《小雅·北山》一詩的片面理解。咸丘蒙的看法是,舜帝既然是皇帝,為什么不以堯和瞽瞍為臣子呢?詩里不是說“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嗎?這不是互相矛盾嗎?孟子就告訴他,你把這首詩理解錯了。詩作者的原義不是這樣的,詩作者的意思是發牢騷,埋怨君王對王事分配不均,意思是既然普天之下都是王的臣子,那么王事也要大家平均來做,為什么因為我賢能就獨獨勞累我一個人使我無暇照顧父母呢?因為在上面四句詩的后面,還有很重要的一句:“大夫不均,我從事獨勞”而且“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也是詩的夸張的寫法,不能理解為沒有例外。如果要這樣死死按字面去理解的話,那么《詩》的“周有余民,靡有孑遺”,豈不是說周代因旱災,百姓通通死光,連一個也沒有剩下,實際上這是一首求雨的詩,是夸張的寫法。
這樣孟子就提出了“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的方法,這個方法的要點是:第一,對作品要有整體的理解,不能以個別的字誤解對整句的理解,也不能以個別的句子誤解對整首詩的理解,用整體來統帥局部;第二,在解詩過程中,要以自己對詩的理解去接近和推求詩作者的原義,接近和推求了詩的原義,才能引用詩來說明問題。孟子這種解詩的方法無疑是正確的,他糾正了長期以來那種斷章取義的引詩作法,這種“以意逆志”的解詩的方法就是在今天也還有相當的價值。
那么,我們解詩如何才能達到“以意逆志”呢?孟子又提出了“知人論世”的方法。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7]
這段話本義是講與古人交朋友的問題,但認為與古人相交,就要頌其詩,讀其書,如何才能把古人的詩書弄懂呢?這里的關鍵是要知道他的為人,而要知道他的為人,就又必須了解他所生活的“世”,孟子所理解的“世”還不是現在所說的時代歷史背景,是“世”之治亂的政事,后人把“世”理解為“時代歷史背景”就更有意義了。
孟子的“以意逆志”說和“知人論世”說是很有價值的,如果我們以今天的理解來說,起碼有以下三點值得指出:第一,孟子的解詩方法,已經意識到詩的解釋關系到作品(詩、文、辭)—作者(“知其人”)—時代(“論其世”)這樣一個整體的系統,就是說,我們要解詩,只了解其中的一個環節是不夠的,首先要讀懂作品,著眼于作品整體,不拘泥于個別字句,進一步還要了解詩作者的種種情況,特別是他的為人,再進一步還必須了解作者所生活的時代,把這三個環節聯系起來思考,才能解開詩之謎。第二,孟子意識到解詩必須聯系歷史與現實,詩里傳達的意思是一個樣,可歷史、現實告訴我們的又是一個樣,兩者并不一致,在這種情況下,要重視對歷史現實的了解,對歷史、現實了解透徹了,才能準確把握詩的意義。第三,孟子已經意識到解詩活動有一個如何消除“距離”的問題,就是說詩是古人的作品,離我們已很遠,詩產生的環境、背景、時間等,與我們現在解詩時的環境、背景、時間等是不一樣的,這就造成了“距離”,如何消除這種距離,達到對詩的理解呢?孟子提出“逆”的方法,即以自己的對詩的體會(意)去回溯、推求詩作者的“志”,以此來消除兩者之間的“距離”。但“距離”是否能完全消除呢?孟子意識到這主要靠讀者的努力,但努力又總是有限的,“意”無法完全逆回到“志”。實際上,這里已提出一個現代闡釋學的作者和讀者的“視界融合”的問題,即解釋始終存在著一個與時間距離作斗爭的問題,但又永遠無法消除這種距離。
孟子的“知人論世”的文學批評,研究者的理解比較一致。但對于“以意逆志”就有三種不同的理解。這里主要是對“意”字有三種不同的理解。一種認為這里的“意”就是說詩者自己的“心意”,如趙歧注云:“意,學者之心意也。”“人情不遠,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為得其意也。”朱熹注也說:“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另一種意見認為這里“意”是作者之意。如清人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緣起》分析“以意逆志”時說:“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意,乃就詩論詩,猶人之以人論人”。第三種看法是“意”是作家作品之意與評者之意的結合。三種看法都持之有故,都有一定的道理。
但我們的看法傾向于趙歧與朱熹。我們相信:任何新的理論都不是絕對新的。現在人們提倡“原創”能力、“原創”思想,這很好。只要是真、善、美的事情,能開天辟地第一回,都是絕對好的事情。問題是,世界上真有那么多開天辟地第一回的創造嗎?這里我們想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引進的德國20世紀文學批評的新理論“接受美學”。那時我們覺得這理論真新鮮,真是一種“原創性”的新發現。多少年過去了,我發現“接受美學”就其思想而言,在我們中國“古已有之”。接受美學的思想幼芽產生于中國。
“接受美學”的基本思想,就是認為文學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創造的。作者創造的“文本”并不就是作品,因為若沒有讀者去解讀它,把它束之高閣,豈不是沒有生命的“死”物嗎?文學作品的意義是作者與讀者進行對話的結果。讀者的接受在文學活動中具有重大的作用。其實,這一思想并非絕對的“原創”。早在2000多年前的孟子已注意到了。
孟子的“以意逆志”的看法,其基本意思是,要以自己對詩(當時指《詩經》)的體會和理解(即以自己之意)去推測、估摸作者在詩里所表現的意義(即作者之志)。但是由于各人對同一首詩的體會和理解不同,那么對這同一首詩就會有不同的解讀和評價。這自然也可以理解為不同的讀者與詩作者的不同對話。這里不就包含“接受美學”思想的萌芽嗎?例如,孟子本人與他的弟子咸丘蒙對《詩經》中的《小雅·北山》這首詩的理解就不一樣。現在一般學者都推崇孟子的說法,而貶抑咸丘蒙的理解。但是,咸丘蒙認為《北山》中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舜既然作了天子,為什么他的父親卻不是臣民,這是什么道理?這個讀解也是一種讀解,為什么孟子就要批評咸丘蒙“以辭害志”。實際上,《孟子》一書說《詩》30多處,都是宣揚儒家的政治觀點,其中不少理解是牽強附會的。這充分說明,對作品的解讀的確是因讀者的不同的思想感情而不同的。作家創作出來的還是“文本”,只有通過讀者的閱讀和解釋,才能變成活的有意義的作品。讀者的閱讀和解釋是至關重要的。
漢代董仲舒提出了“詩無達詁”的觀點,強調對于詩并無統一的解釋。明代學者鐘惺在《詩論》中提出“詩,活物也”的見解,他說,自子游、子夏以后,從漢到宋,解釋《詩經》的人很多,但歷代的解釋不一定都切合《詩經》的原義。他強調的是,詩本身不是僵死之物,說詩人的修養、學問、需要等不同,對詩作出不同的解釋是合理的。其后金圣嘆在《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之二》中說:“西廂記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妙文。今若有人說不是妙文,有人說是淫書,圣嘆都不作理會。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對于同一部作品,文者見文,淫者見淫,可以說是最為概括地表達了“接受美學”的基本旨趣。這里特別要提到的是明末清初學者王夫之的精辟看法,“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自得”(《姜齋詩話》)。這實際上指出了文學活動是作者與眾多讀者的對話活動。我不厭其煩地引用各代學者的言論,意在說明,“接受美學”的基本思想并非“原創”,它的思想萌芽在中國早就存在了。上述所引之言雖各有其不同的社會和學術背景,但是總的意思是,文學作品并非獨立于讀者閱讀理解活動之外的僵死的、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是一個具有開放性特征的活的生命體,它的意義可以隨著讀者的主觀條件而發生變化,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生長”。
在文學批評的實踐中,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重評點。對于同一首詩,同一個情景,同一個人物,同一個情節,同一個細節,所評所點,常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用的就是孟子的“以意逆志”的方法。每個人的出身、性格、經歷、思想、感情、知識、見解不同,所形成的“心理圖式”也不同,所形成的接受“定勢”也不同,那么評點的傾向、觀點、趣味等也不同。這是自然之理。這里試舉蘇軾的一個例子來談談。
僕嘗夢見一人,云是杜子美,謂僕:“世人多誤解予詩。《八陣圖》云:‘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世人皆以謂先主、武侯欲與關羽復仇,故恨不能滅吳,非也。我意本為吳、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8]
這段話的意思是,我(蘇軾)曾夢見一人,說是杜甫,杜甫說世人誤會我的《八陣圖》詩,以為我的詩的意思是,劉備、諸葛亮急于給關羽報仇,所以怨恨、后悔沒有消滅吳國,不是這樣啊。我的原意是吳國和蜀國是唇齒相依的國家,蜀國不該有吞滅吳國的意圖。晉國所以能消滅蜀國,就因為蜀國有吞滅吳國之意,不能形成對抗力量,這才是“遺恨”之處。蘇軾是不是真夢見杜甫,這我們可以不論。但蘇軾是要假借夢見杜甫,對杜甫的《八陣圖》一詩,提出自己的解讀。《八陣圖》一詩共四句:“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整首詩寫諸葛亮的成功與遺恨。但歷來對諸葛亮“遺恨”什么,就有不同的理解。一種理解是“未得吞吳為恨”,要是把吳吞了,那么關羽就不會在孫權襲擊荊州時被殺。在這種理解中,把“失”理解為“喪失”;另一種理解是“以失策于吞吳為恨”,把“失”理解為“過失”,即劉備急于為關羽報仇,出兵攻吳,破壞了蜀、吳聯盟,而諸葛亮沒有能阻止住劉備,結果削弱了蜀國的力量,為晉滅蜀埋下了禍種,他以此為恨。這兩種理解都有其根據,都可以解釋得通。前一種理解突出了蜀國將相之間的“義氣”,一人被害,大家齊心報仇。后一種理解突出諸葛亮的戰略眼光,認為在那種情勢下,必須聯合吳國力量對抗北方強敵,自己未能阻止劉備沖動做出的決定,是深以為恨的。不難看出,情感傾向不同的讀者,完全有權力對作品做出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釋。讀者在文學活動中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中國古代作家重視讀者的作用,與我們的文化傳統有關。與西方強調個人主義不同,中國古代文化強調“眾人”的相互作用。孔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民間諺語則說:“三個臭皮匠,湊成個諸葛亮。”這種“和而不同”為核心的文化思想折射到文學活動問題上,則認為“詩人”不是至上的,詩人必須尋找讀者,尋找“知音”般的讀者。詩人與讀者是處于潛對話狀態。所謂“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有的詩人怕讀者看不懂自己的詩,不惜去征詢讀者的意見。希望讀者解讀自己的詩,是文學家的最大愿望。中國古代詩人很少有西方某些詩人那種“傲慢”,那些“傲慢”的詩人根本不把讀者看在眼里,甚至說我的詩只有一個讀者,那就是我自己。正是中國的“和而不同”的文化,促使中國古代重視讀者的作用,重視不同的人都可以己之意去理解作品,重視對作者的相同或不同的解讀。
我們沒有理由妄自菲薄,但是我們應該反思,我們前人的精深精辟之論和批評實踐,例如孟子的“以意逆志”說,為什么永遠作為思想“幼芽”存在著,而不能生根、開花、結果,發展成繁茂的理論之樹?
[1] 《墨子·公孟》,孫詒讓:《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458頁。
[2] 《孟子·梁惠王下》,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9~106頁。
[3] 《孟子·梁惠王下》,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18~119頁。
[4] 《孟子·公孫丑上》,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99~202頁。
[5] 《孟子·公孫丑上》,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09~212頁。
[6] 《孟子·萬章上》,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37~638頁。
[7] 《孟子·萬章下》,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25~726頁。
[8] 蘇軾:《記子美八陣圖詩》,《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