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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氣、神、韻、境、味的共同民族文化之根

西方文化從古希臘起就強調“對立”“沖突”“斗爭”。以辯證法著稱的古希臘哲學,呼喚的是對立面的斗爭,通過斗爭以除舊布新,這就形成了在斗爭中發展的歷史進程觀。因此,他們鼓吹“一切都是斗爭所產生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23]。在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上,希臘人尊奉的理論是:人與人在質上是平等的。每個人生而具有生存、發展和維護自我平等的權力。無論在上帝面前,還是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我們的天賦在一切點上都是一律平等”[24]。但他們又認為,人與人之間在質上平等的同時,在量上是不平等的,因為上帝賦予每個人的能力必然存在著差異,于是“強者能夠做他們有權力做的一切,弱者只能接受他們必須接受的一切”[25]。這樣,通過競爭來決定每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權利,就是順理成章的事。而古希臘時期就提出的“強權就是公理”,以及后來提出的大自然“將我們放在某種偉大的競技場中”(朗加納斯),“人對人是狼”(霍布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達爾文),“他人即地獄”(薩特)等,就成為人們普遍接受的信條。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西方人崇尚人類中心論,強調人和自然的對立,進而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蘇格拉底),人必須征服自然。在上述文化背景上,西方文論很自然就提出“悲”“喜”“崇高”“卑下”“美”“丑”等這樣一些充滿對立內涵的范疇。他們所講的“悲”,即悲劇,也就是要在斗爭中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他們所說的“喜”,即喜劇,也就是要在斗爭中把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當然,西方人也講和諧,但強調的是對立面斗爭的轉化,并充滿強烈的酒神精神。

(一)“和”與“人和”“天和”

與西方強調對立、斗爭的文化背景不同,中國古代的文化從很早時期起,在哲學上就主張“和”。《國語·鄭語》記載西周末年太史史伯的理論:

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也。[26]

意思是說,和諧可以生新物,簡單的雷同則不能繼續。所以人與人、事物和事物之間,要互相聚合、靠攏,而不要簡單的雷同。“和”與“同”是不一樣,“和”是在承認事物的差異的基礎上,互相聚合、靠攏,可以產生新的事物;“同”則是同樣事物的重復,而不能繼續下去。所以“和實生物”是好的,而“同則不繼”是不好的。后來晏子、孔子、莊子等發揮了“和實生物”“和而不同”的思想。如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27]莊子則說:“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28]由此不難看出,儒、道兩家都認為事物之間不是對立的、沖突的,事物可以完全不同,但不同事物之間是相成相濟,是多樣的和諧統一。

與“和”這一哲學思想密切相關,在人與人的倫理道德關系上,儒家提倡“仁”。《論語》記載,孔子對“仁”有一系列規定,如“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很明顯,“仁”是儒家和整個中國古代社會處理人際關系的準則。中國先哲不講人與人之間的對立斗爭,而是講“和為貴”,即人與人之間要友好和諧相處。值得指出的是,孔子所講的“仁”與“和”,是以肯定人與人之間的質的不平等為條件的,即人天生就有尊卑貴賤之分,因此他的“仁”“和”就包含了等級觀念,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這種等級觀念的產物。但是,在量上,孔子主張“愛人”,主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主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人人平等,相親相愛,排除紛爭,和諧共處。雖然儒家的“仁”的觀念在質和量上有矛盾,但對人與人之間要“和為貴”的原則是十分強調的。

“和”是儒、道兩家互補互通之處。如果說儒家側重于論述人與人之間的“仁”“和”關系的話,那么道家就側重論述人與自然的和諧渾一。中國古代哲人,特別是道家,很少把大自然看成與人相對抗的存在,而總是以人能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為榮。莊子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29],“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30]。他認為“道”就在天地萬物中,“道”是大美,大美在哪里?回答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31]。因此,人必須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里,與大自然為友朋,甚至與大自然跡化為一,人的胸襟才能寬闊無涯,才能“游心于物之初”,進入一種完全“無為無不為”的自由解放的境界,也才能體會到至美與至樂。人與自然不但不是對抗的,而且是和諧相處的。

(二)“和”的文化因子與文論基本范疇

人與人、人與自然都要和諧相處,這就是中國先哲及其后繼者的文化思想和文化實踐,而“和”正是中國文論基本范疇——氣、神、韻、境、味——的文化之根。換言之,氣、神、韻、境、味這些文論范疇都無一例外地包含了“和”這一文化因子。

第一,文論上的“氣”這個范疇與“和”這個概念密切相關。《老子》第四十二章中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所謂“沖氣”就是陰陽會合之氣。《易傳》提出“太和”的概念,按王夫之作的解釋,所謂“太和”就是陰陽合而未分之氣。從一定的意義上說,“氣”與“和”是二而一的,中國文論所說的“氣”,如“氣脈”“氣象”“生氣”“神氣”“氣勢”“氣息”等,盡管具體解釋起來很不相同,但都在強調文學不應是單純的詞語組合,要灌注一種天地相和與陰陽相濟之氣,從而使文學表現出一種宇宙和生命的和諧律動。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一書中說:“自《典論·論文》以及韓、柳,俱重一‘氣’字。余謂文氣當如《樂記》二語曰:‘剛氣不怒,柔氣不懾’。”[32]這是極有見地之論,深得“氣”的精髓所在。對詩來說,剛氣不能發展到“怒”,而柔氣則不能表現為“懾”,“懾”是懼怕的意思,引申為膽小。總的說,氣也要以中和為基準。中國文論不像西方文論所主張的“驚心動魄”和“如醉如狂”。

第二,文論上的“神”相對于形而言。多數文論家主張形神兼備,使形與神達到“和”的境界。像蘇軾那樣過分貶低形似,一味強調神似的說法,被楊慎認為“其言有偏,非至論也”(《論詩畫》),而晁補之所寫的:“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和蘇翰林題李甲畫雁》),才被楊慎認為“其論始為定,蓋欲補坡公之未備也”(《論詩畫》)。晁補之的理論之所以是至論,就在于其論點融合了形似和神似,貫穿了“和”的思想。如人們常提到的杜甫的“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陸龜蒙詠白蓮句:“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林逋詠梅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等,既體物,又傳神,寫物寫得工,傳神傳得妙,形與神之間達到“和”的極致。

第三,文論所講的“韻”,主要指文學中流露出來的體現詩人作家個人的不同風姿和情趣。而文學的“韻”的高下的標志是什么呢?一味的纖秾,一味的簡古,一味的華艷,一味的淡泊,這都還不是韻的極致,必須能“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蘇軾),這才是韻的高階。由此看來,文學的韻的高下,關鍵仍在一個“和”字上面。纖秾和簡古、華艷和淡泊是很不相同的,但又必須讓它們和諧相融,真正達到“和而不同”,即多樣的統一,這才會達到那種令人神往的“韻”。

第四,“境”作為中國文論對文學的藝術形象的整體規定,其實質也是“和”。文學必須有情有景,情與景是文學中的“二原質”(王國維),但一首詩寫了情與景,未必就有詩的境界。詩的境界的最基本的特征是心與物、情與景的交融和諧。前面我們曾談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劉勰在談到“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時,描寫了創作中物與心的關系,他說:心“既隨物以宛轉”,物“亦與心而徘徊”,這樣做的結果是“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意思是說,在心與物的交流中,眼睛既然反復地觀察,內心也有所感受而要傾吐。用感情來看景物,像投贈;景物引起創作興會,像酬答。劉勰在這里是從創作過程來探討心與物、情與景的交融問題,已經接觸到了意境形成的關鍵所在。較早提出“境”的概念的王昌齡也對境的形成是情與景的結合深有認識,他說:“景入理勢者,一向立意,則不清及無味;一向言景,亦無味。事須景與意相兼始好。”(《文鏡秘府論》)這里強調的景與意的“相兼”和兩處所說“感會”“相愜”,都是極重要的字眼,說明王昌齡所理解的意境是以“和”為特征的。此后,司空圖講“思與境偕”(《與王駕評詩書》),蘇軾講“境與意會”(《東坡詩話》),何景明要“形象應”,不應“形象乖”(《與李空同論詩書》),朱承爵講“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王夫之講作詩要心與物“相取相值”,情與景“妙合無垠”等,用詞不同,其意則一,都是強調詩歌僅有情與景是不夠的,還必須是心與物、意與境、情與景在“相值相取”中,達到相互應和、相兼相愜,才能產生具有藝術魅力的耐人尋味的意境,意境的核心是“和”的實現。當然,我們不應把情景交融與意境生成等同起來,意境的形成還要有別的條件,這一點我們前面已經談到,但意境必須包含情景交融中的“和”的條件,則是肯定的。

第五,中國文論在詩歌欣賞問題上,要講“味”。如上面所說,詩要追求“味外味”,讀者也要品嘗“味外味”。那么這“味外味”是什么味呢?司空圖和蘇軾都認為,詩的味外味既不在咸,也不在酸,而是要咸酸中和,詩美“常在咸酸之外”。所以文學的至味也在于“和”的達成。

中國古典文論基本范疇——氣、神、韻、境、味——都趨于和,并不是偶然的,它們都根源于傳統民族文化共同的因子。如前所述,儒、道兩家在“和”的問題上是一致的。在古人看來,“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禮記·中庸》)以中和為美,這種思想體現在詩教上就是“溫柔敦厚”,就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體現在具體的詩歌創作上,就要“氣高而不怒,怒則失之風流。力勁而不露,露則傷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則蹶于拙鈍。才贍而不疏,疏則損于筋脈”(皎然:《詩式》),作為文學的高格的氣、神、韻、境、味,也皆著中和之色,也就很自然的了。如果說西方文論主要根植于沖突情境,以沖突的解決為美的話,那么中國的古典文論就根植于中和情境。以中和為美,是中國文論的一大民族文化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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