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七六六年的盧梭:論制度與人的變形
- 徐前進
- 4950字
- 2019-09-30 10:54:31
第四節 被害妄想癥
1766年1月,盧梭赴英避難,水土不服,營養不良,1766年8—10月只以清水和面包為食[96],病情再度發作。根據拜訪者的描述,那時他的精神出了問題,即通常所說的被害妄想癥,屬偏執型精神障礙。烏德托夫人曾是盧梭的情感寄托,《新愛洛漪絲》的寫作得益于他們的交往,盧梭去世后,她卻稱其為“有趣的瘋子”。啟蒙晚期的文人布里索(J.-P. Brissot)提及與盧梭斷交的原因:“有二十次我想給他寫信,但沒有,我怕他懷疑我是他的敵人派來的密探。”[97]1798年,比塞特醫院的皮內爾從《懺悔錄》中發現作者的憂郁和受迫害傾向。[98]19世紀德國萊比錫的生理學家莫比烏斯(M?bius)有一天看到研究盧梭疾病的論文,之后去翻閱《懺悔錄》,“這是一部極有吸引力的作品,讓人著迷,尤其是對心理細致而深入的描寫”,但讀完后,他對自己的結論越來越確定,“這個人是個瘋子”[99]。現代醫生艾洛敘也將這部作品視為心理學文獻,“指導精神病醫生研究體質性的被害妄想癥”,福柯在《古典時代瘋狂史》中說被害妄想隱藏于文辭間;2006年,新版《盧梭研究辭典》有了結論:他為被害妄想癥所困擾,他的晚期作品里有證據。[100]
根據現代心理學和精神病學,被害妄想癥源于個體心理困境或生活上的溝通障礙,患者在不知不覺中有了系統的妄想,邏輯清晰,卻違背常理。所謂妄想,病人以為對他的迫害正在或即將發生,施加迫害的人是有意的,壓抑感長期存在,難以克制,病人對社會的印象被持續性的妄想所干擾,精神錯亂,失去對現實的感知力和控制力,與人疏遠,甚至萌生敵意。[101]在英期間,盧梭屢次控訴朋友和論敵合謀陷害他,這是被害妄想癥的典型特征,患者有系統的推理,卻建立于錯誤的基礎上,將幻覺當真實。但古典時代與啟蒙時代,被害妄想的病因已然不同,從上帝附身、惡靈發難到同類相害、精神空虛。自1762年起,天主教勢力追捕盧梭,文人同儕的譏諷也未停息,伏爾泰的《公民的感想》一度是論敵詆毀盧梭的依據。1764年,巴黎又流傳著一本小冊子《日內瓦盧梭的抄襲》,指責他模仿一些不知名作家“危險大膽的矛盾風格”[102]。
盧梭逃亡多年,壓力重重,在英國仍不被人理解,諸事不順,前三個月聯系住所,多次搬家。[103]在匆忙中,他以為歐洲有權勢的人沆瀣一氣,到處是黑暗的影子,陰謀無處不在,“屋頂上有眼睛,墻壁上有耳朵,被心懷惡意、目不轉睛的密探包圍著”[104]。盧梭又獲悉他被人誣陷為騙子,就在晚年的自傳里澄清真相。《懺悔錄》是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寫成的,文本里有惶恐不安,以及對于社會不公的憤怒。1770年1—9月,他在每封信的開篇附加短詩:
我們都是可憐的瞎子,
上帝,讓偽君子們原形畢露吧,
好叫世人看到他們粗野的內心。[105]
在1772—1775年寫就的《盧梭評判讓-雅克》里,他塑造了熱愛自然、追求正義的讓-雅克,大人物、作家、醫生和掌握公共輿論的機構加害于他,扼殺他對真理的追求。[106]《懺悔錄》是希望身后的讀者為他評理,《盧梭評判讓-雅克》是對自我的評判,在未完成的《漫步遐想錄》里,他覺得生命最后十五年處于噩夢般的境地。[107]在臨終遺言里,他料想敵人待其死后會迫害他的妻子。
被害妄想癥的發作,歸因于性格、病痛,抑或生存環境?弗洛伊德視之為慢性的精神錯亂,“病人有夸大、受壓迫、被嫉妒和被愛的幻想”[108]。病因潛藏于個體心理中:年少時是否受過虐待或心理創傷,是否有認知錯誤(自大狂)和強烈的情感(憤怒、焦慮),是否有對他的交往形成壓力的事件等。[109]根據弗洛姆的精神分析理論,“正常的心理成長過程是從同母親的親密關系發展到同父親的親密關系,這是心理健康的基礎,否則容易有精神問題”[110]。所以,童年缺少母愛的人成年后會不安寧,尤其是面對無法逾越的障礙時。這些因素多少與盧梭有關。出生后第八天,他的母親去世,父親有時會責備他,盧梭深感內疚,請求父親的原諒:“我的出生讓母親喪命,這是我無數不幸中的第一個。”成年后,他根據父親的講述虛構了一個慈母形象,時常陷入溫馨的想象,并在異性身上尋找母愛,包括少年時的朗貝西(Lambercier)小姐、巴茲勒(Basile)夫人、華倫夫人,成年后遇見的維爾德蘭(Verdelin)夫人、埃皮奈夫人和盧森堡公爵夫人等。他給她們寫信,訴說痛苦與快樂,以獲得安慰。孤獨的成長經歷使其缺乏心理依靠,到老有天真的性情,拜訪過他的人對之有所悟。1778年,杜西(Ducis)說他的快樂是“孩子般的快樂”;1796年,《巴黎日報》(Journal de Paris)的主編克蘭賽(Corancez)從交往見聞中揣測他的性格:“少見的單純,有些孩子氣,坦率善良,加上一點羞怯。”[111]同年,艾斯切尼(Escherny)分析盧梭作品的心理背景:
他以成年人的語氣寫作,悲傷時卻像個孩子……一個真正的孩子,有發自內心的快樂,也有極度的悲傷。他是個有活力的孩子,從哲學中獲得滋養,畢生又以攻擊這些滋養為樂。他在天真的《懺悔錄》里自我詆毀,可當初為什么去寫?[112]
母親的過早離世和父親淡薄的家庭觀念影響了盧梭的性格,成年后,面對社會紛爭時往往不知所措。旅英期間,身體病痛發作了,屢屢受報紙嘲諷,心中郁郁。他的伴侶特蕾茲不久到了英國,日常相處不融洽。特蕾茲不識字,辨別鐘表的時刻有困難,1779年,她以口語化的法語寫了一封信,勉強合乎語法,卻有違通行的拼寫規范:
口語:geu vous embraceu e vous reuquemandeu avoire soin a votteusanté
Vousssaves biendeula passianceu delire mongrifonage.[113]
書面語:Je vous embrace et vous recommande à avoir soin à votre santé.
Vous avez bien de la patience de lire mes griffonnages.
譯文:我擁抱您,建議您(里爾丹侯爵)注意自己的健康。
您讀完了我的亂涂亂畫,真有耐心。
特蕾茲時常喋喋不休,怨言不止,奚落盧梭缺點太多,“很多可惡的蠢話不該出自她的口中”[114]。盧梭的朋友德呂茲(De Luze)和培魯指責她搬弄是非:“盧梭是好人,敏感慷慨,間或有疑慮,因生活不幸和妻子的嫉妒更嚴重。”[115]根據博斯韋爾的記錄,1766年3月,他陪同特蕾茲去英國的路上,他們之間有過曖昧之事。[116]又據培魯的敘述,1778年春盧梭在埃莫農維爾生活時,特蕾茲與里爾丹侯爵家的仆人關系親密,盧梭去世不久,她就與其在巴黎普萊西(Plessis-Belleville)同居。[117]莫里斯(Antoine Maurice)對之也有微詞,“盧梭剛去世,她就從盧梭秘書那里取得鑰匙,找到了他積攢的14600利弗爾(livre,法國舊制度時代的貨幣單位)存款,急忙清點,她不節約,很快花費一空”[118]。事情真偽有待考辨,但確定的是,培魯和莫里斯不認為特蕾茲是個好伴侶。
生活中的寄托不多,盧梭依賴他的狗蘇爾坦(Sultan)。它有不尋常的智力,能識別音律,伴著節拍跳舞,盧梭視之為忠誠的朋友,避難路上帶著它,去英國時帶著它。回到法國后,蘇爾坦得了病,盧梭請來獸醫科施瓦(Cochois)救治,1767年6月,他離開亞眠(Amien)時又托付給杜切尼(Duchesne)夫人照料。[119]寫《懺悔錄》時,他仍與之為伴,“這只狗不好看,我把它當成伴侶和朋友,它比大部分自稱為朋友的人更配稱為朋友,稟性對人親熱,我們彼此依戀”。1769年8月末,蘇爾坦走丟了,盧梭致友人的信里充滿悲傷與憂慮,“采集植物標本時發生了災難性的事,天總在下雨,我只發現很少的植物標本,又失去了我的狗,它被另一條狗咬傷了,跑得不見蹤影,我覺得它會在樹叢中死去”[120]。
在盧梭構想的陰謀里,一個關鍵詞是間諜,這種職業給他造成無所不在的壓力。正是得益于四處打探的間諜,伏爾泰、休謨、狄德羅等策劃的陰謀才得以實施。自英國回法國后,他覺得到處是間諜,一舉一動都被監視,1770年2月26日他予以斥責:
大人物、貴婦人、間諜、作家都在搜集我的消息,想抹黑我,尋找我的作品,企圖篡改。對于有權勢的人,扭曲他人的技巧太簡單,能在各方面讓我變得丑陋……派遣各種間諜,跟隨我,按既定要求描繪我。[121]
這是盧梭的憑空想象,還是說在舊制度下間諜制度已影響到人的正常思考?根據警察局的檔案,18世紀中后期,法國間諜制度的監控力是空前的,巴黎的咖啡館、沙龍和街頭閑談處都有間諜的影子,他們負責監視談話內容和出版物。1748年,狄德羅的《不得體的首飾》(Bijoux indiscrets)刊行不久,巴黎書商伯尼(Boni)向警察局通報:“一個叫Dridot(即狄德羅)的人寫的,出版商是住在圣雅克街(St. Jacques)的杜朗(Durand),他以1200利弗爾購得書稿,埃杜(Eidous)是其同黨,負責英語、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版的翻譯,Dridot還在寫一部更加無神論的作品。”[122]之后,狄德羅引起巴黎警察局的注意,1749年出版《盲人書簡》后,7月23日他被收押于文森監獄,那天早上七點半,警察局官員羅什布朗(Rochebrune)與間諜埃梅里(Hémery)守在他的門前。[123]民眾一不小心因言獲罪,被關入巴士底獄或文森監獄,在押期間的遭遇會給他們留下難以消解的恐怖記憶。
自1762年起,盧梭受教會和政府緝捕,報刊上有侮辱他的消息,這讓他有被人監視的感覺。1766年旅英期間,他要承受來自身體、家庭和舊制度的壓力,從受監視到受迫害,從為一人所害到為眾人所害,心中更加悲觀,被害妄想癥發作。1762年1月,致馬勒澤爾布的第二封信已有此傾向:
我漸漸與人群疏遠,在想象中營造了另一個社會,我能隨心所欲地培育它,沒有風險,始終可靠,完全合乎我的需要,也更吸引我。[124]
1766年春夏之交,盧梭以為幫助他的人意圖險惡,“他們不惜代價,將之騙到他不熟悉的國家,容易施加迫害”。1767年5月5日,他被來歷不明的人追捕,從英國德比郡武通(Wootton,Derbyshire)的住處逃走,在百余公里外林肯郡的斯帕丁(Spalding)脫身。[125]情節真偽已難以考證,因為被害妄想癥患者有被人追蹤的幻覺,盧梭卻更加相信之前的想象。那時候,他的健康每況愈下,不能從周圍的目光與言語中獲得慰藉,就此想到《愛彌兒》出版后的境遇:“在法國遭追捕,在瑞士受粗暴對待,在英國為人貶損。”[126]有頭面的人物這樣做,路上的行人也如此,批判的矛頭偏向浮華的公共交往,以及不公正的制度。
根據醫學研究,精神異常是紫質癥患者的普遍現象。[127]喬治三世的精神有問題,如情感多變、出現幻覺、與不在場的人談話等,1788年11月國王精神錯亂,次年3月又恢復神智,能處理日常事務,十二年后徹底瘋了,最后轉為老年癡呆。[128]又據《英國醫學雜志》上的病例,1952年,一位二十七歲的女性患者感覺腿和后背疼痛難忍,幾星期后被送往精神病院。[129]1962年,戈德伯格(Goldberg)觀察了50例紫質癥患者,14例有抑郁、歇斯底里、愛哭等癥狀,9例存在幻想、思維混亂、失去方向感等癥狀,其中6人的精神問題有助于確診紫質癥。1963年,森特(Saint)研究了16個病例,5例心中抑郁或精神分裂,并在精神病院治療。[130]“紫質癥基金會”的病人回憶錄說明他們易患抑郁癥、意識模糊和被害妄想癥,“而且是診斷紫質癥的診斷依據”[131]:諾頓(Amanda Norton)說他失去了理智,有被害妄想的傾向。塔非(Ruth Taffet)病發時脈搏每分鐘180次,精神抑郁。布魯諾(Ruth Bruno)的情況更嚴重,思維混亂、情感麻木、內心惶恐。困擾布萊克(Cheryl Black-Blair)的是心中的抑郁,仿佛人行路時走進霧里,先是薄霧,后是濃霧,反抗也是無力,“生活里只有黑暗,我想放棄對上帝的信仰”。費尼根小時候有過離奇的精神問題,最好的兒童精神病學家無計可施,“醫生想辦法讓我意識到我的問題,但我明白自己沒有瘋”。
相比于現代患者,盧梭的處境更艱難,他因導尿和持續的病痛而日漸成為輿論的丑角。排尿癥狀在18世紀對患者有倫理意義上的否定性,所以他對公共交往并不熱衷。他曾努力維持與醫生的交往,但醫生無能為力,醫德混亂,稿費和母親的遺產多用來治病,甚至要舉債,療效甚微。醫學在當時科學諸科目中最接近人的心理,好醫生能撫慰心靈,壞醫生徒增病人的怨恨。他們不能診斷盧梭的病,卻會取笑他,這讓他對科學與風俗失望。病痛使之退縮到與社會隔絕的個體世界,在誤解與孤獨中,受迫害的幻想壓迫著精神,余生未能擺脫。1772年1月15日,他致信友人薩迪納(Sartine)時提及他的心灰意冷:“十年來,有人將我圍在黑暗里,我要用光線刺透這黑暗,只是徒勞,現在我已放棄了。”[132]1776—1778年寫作《漫步遐想錄》時,他依舊沒能從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境地中走出來:
這個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的人,竟被一口咬定是魔鬼、毒夫、兇手,遭人切齒痛恨,為烏合之眾所戲弄……怎能想到整整一代人串通一氣,樂于將我活埋?
1766年,童年經歷、身體病痛、教會緝捕、生活貧困、同儕的奚落等問題迎面襲來,盧梭不堪重負,被害妄想癥發作。紫質癥是主因,病痛發作時,身心失衡,理智為變化的感受誤導。反復發作的病痛為他的公共交往設置障礙,不清不白的癥狀使之備受奚落,精神苦悶。心理弱勢的善良人易受此類問題的困擾,他們在無理無據的非議里獨自體味人世的艱辛,不愿訴諸赤裸裸的鐵血報復。若反思之路到了盡頭,無力應付外界充滿惡意的觀念時,內心會出現介于反抗、報復與自我反省之間的精神狀態,即被害妄想癥,一種自我傷害式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