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剛毅傾陷翁同龢
有關翁同龢開缺的真實原因,比較通行的說法是因為翁氏支持皇帝變法、舉薦康有為而激怒了慈禧太后,故強令光緒帝將翁罷職。同時也與太后的心腹重臣剛毅、榮祿從中構陷相關。這樣的表述很容易將翁的開缺與滿漢矛盾聯系起來。雖然,當時翁同龢與朝中滿洲權貴多不融洽,但也因人而異,他們對翁的態度并非完全一致。
戊戌年春策動將翁罷職最有力者是軍機大臣剛毅而非榮祿。由于康有為、梁啟超在政變后極力攻擊榮祿,將其視為慈禧發動政變的幫兇。[3]受其影響,人們多將榮祿視為排擠翁氏的主要人物,這與實際情況是不符的。
從當事人的角度看,翁同龢本人認為剛毅是此事的直接推動者。翁開缺后,雖自稱“人臣黜陟,皆屬天恩”[4],內心卻別有考量,對構陷排擠他的幕后人物有所暗示。戊戌年五月十二日,也即翁即將離京的前一天晚上,孫家鼐(燮臣)、徐郙(頌閣)兩位老友前來話別,很晚才離去。孫、徐似乎向翁氏透露了什么消息,使翁顯得感慨萬千。他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晚燮臣、頌閣來話別,直至戌正二(刻)乃去,真深談矣。余何人也,仿佛謝遷之去耶?為之一嘆!”[5]這段話,暗藏著翁氏對自己被開缺原因的看法。20世紀70年代,臺灣學者黃彰健先生最先對翁氏這段深含隱意的話進行了解讀:明朝嘉靖年間內閣輔臣楊一清曾用計策排擠走了比自己資歷深厚的謝遷。翁同龢顯然是用這個典故來暗示自己是遭到同人排擠才離職的。[6]這位同僚正是剛毅。翁離京后,其侄孫翰林院編修翁斌孫向葉昌熾透露,翁之開缺,“木訥令兄(指剛毅——引者注)有力焉”。[7]這說明翁同龢認定自己是遭剛毅排擠而罷官的。翁氏門人沈曾植《寄上虞山相國師》詩云:“松高獨受寒風厄,鳳老甘為眾鳥侵。”又云:“睚眥一夫成世變,是非千載在公心。”[8]所謂“睚眥一夫”亦指剛毅。唐文治也認為系剛毅從中作祟。[9]
誠然,翁同龢在戊戌年被罷官,原因是多方面的。慈禧、光緒對翁各有不滿意的地方,而翁氏自乙未后以帝師之尊柄國,內政外交決策俱有參與。因列強為借款、租港事處處挑釁,引發嚴重的外交危機,清廷進退兩難,翁氏身為樞垣領袖,自然難辭其咎。翁的開缺根本上說是由最高統治者決定的。但出于為尊者諱的考慮,翁本人對此避而不談,將剛毅的排擠視為主要原因。這也不無理由,至少剛毅對翁的排擠應是重要原因之一。
剛毅與翁同龢均系光緒二十年(1894年)甲午戰爭開始后進入軍機處的。甲午六月十三日翁同龢與禮部尚書李鴻藻先奉命與軍機大臣等會議韓事,十月初六日他們二人便與剛毅一起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十月十九日原軍機大臣額勒和布、張之萬致仕,退出軍機處。十一月初八日慈禧又命復出的恭王奕入樞,主持政務。這使得甲申易樞后孫毓汶隱操朝政的局面逐步瓦解。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年)六月初五日,聲名狼藉的孫毓汶以養病為由請求開缺獲準,六月十六日孫氏的追隨者徐用儀也被勒令退出樞垣;同時,軍機章京出身的禮部左侍郎錢應溥被任命在軍機大臣上行走。至此,新的中樞班底形成。其中,恭王、禮王在樞垣地位較高,但事權則歸諸翁同龢、李鴻藻等漢官,剛毅則因資歷淺顯,對決策很難有發言權。
許多材料稱,剛毅得以入樞與翁氏力薦有關。但翁氏推舉剛毅入樞隱含深層寓意。據軍機章京王彥威回憶,時朝廷擬選一名滿員入樞,確定在榮祿和剛毅之間選擇。翁建言,剛毅“木訥可任”,“剛遂入直”。[10]翁同龢乘機將與自己有潛在競爭實力、為人機警的榮祿拒之于樞垣外,卻將自認為“木訥”的剛毅援引為同列,這說明,從一開始翁對剛毅即有輕視之意。平時樞臣討論軍政事宜,恭王等亦多與翁商議,剛毅常常受到冷落。剛毅偶有過失,翁氏“恒面規之”,[11]似不留情面,缺乏同僚間應有的尊重。這些平常不易為人重視的小小過節久而久之積成了難以釋懷的個人恩怨。剛毅對翁尤有成見,而且帶有鮮明的滿漢成見。乙未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會晤傳教士李提摩太的秘書時表示,“他對皇帝沒有任何影響力,因為翁一手遮天。在內閣里(應指軍機處——引者注),漢族官員獨行其是,甚至恭親王和禮親王都無足輕重。他聲言,翁同龢把皇帝引進了一團黑暗里,蒙蔽了他的雙眼”[12]。這番言論充滿了對翁的不滿和仇視。
翁與皇帝的特殊關系同樣遭到其他樞臣的猜忌。因有毓慶宮授課的差事,身為師傅的翁同龢“每早先至書房,復赴軍機處,頗有各事先行商洽之嫌”。[13]軍機處恭王、禮王和李鴻藻都很有看法。光緒二十二年丙申(1896年)正月十三日,受到樞臣的慫恿,慈禧下令裁撤漢書房,從此翁失去了與皇帝單獨商議朝政的機會,只能在每日見起時與諸臣同時被召見。這使樞臣之間權力格局暫時得以平衡。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897年)六月二十五日李鴻藻病逝,八月十五日翁同龢補任李留下的協辦大學士,在軍機處中成為僅次于恭王、禮王,在漢族官員中權高位重的關鍵人物。戊戌年春,恭、禮二王與錢應溥因病常請假不入直,二月,因軍機缺人,令左都御史廖壽恒入樞。此時翁同龢成為實際上的軍機領袖,他與剛毅的矛盾也開始激烈起來。四月,困境中的翁同龢最終喪失太后信任時,剛毅便落井下石,且不遺余力。據稱,翁開缺的諭旨即由剛毅所擬,宣旨之日適為翁氏六十九歲生辰,實因“先有成見以辱之者”。[14]
相反,沒有直接材料說明,在翁氏開缺過程中榮祿曾有過推動。戊戌年四月二十二日,榮祿由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升為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五天后,翁同龢被開缺,榮祿則被任命為直隸總督,榮的升遷與翁的罷黜屬于同一批職務調整。但這不能直接說明榮祿對翁有過排擠。翁離京前,榮祿前后兩次派人到翁府慰問,并贈送厚禮,翁氏開始堅持謝絕,稍后還是接受了榮祿的饋贈,[15]并于五月十一日再次致函答謝。[16]可見,戊戌年春朝局中翁同龢與榮祿的關系并不像人們通常想象的那樣緊張。但是,這也不等于榮祿對翁毫無成見,在戊戌年春徐桐、張之洞等人發起的“倒翁”政潮中,榮祿也是參與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