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

中國早期記錄歷史是巫、史不分的，后來史才從巫中分化出來。史的任務是記錄，記錄的目的是向天、神、祖先匯報，而巫是溝通人和神之間的媒介，二者缺一不可。后來因為要記的事太多了，于是史管史、巫管巫，專職化了。歷史是為什么記錄的呢？主要不是為了給普通人看，給后人看，所以中國的史學傳統(tǒng)真正重視的不僅是歷史的事實，更重視的是歷史的觀念、歷史的評價。比如，孔子贊揚董狐為“古之良史”，原因就是董狐在記載“趙盾弒其君”這件事的時候用的關鍵詞“弒”，“弒”意味這件事的性質是以下犯上、以臣殺君。同樣的例子，齊太史記的是“崔杼弒其君”，這里也不在意這件事的事實，而在于強調這件事的性質是“弒”，代表了一種價值觀念，這個價值觀念要比事實更重要。

中國為什么有重視歷史的傳統(tǒng)，是因為國人歷來信仰的是天人合一、君權神授，對歷史的解釋離不開天命。如《史記》中記載西周始祖后稷的母親姜嫄踩到巨人足跡而懷后稷，劉邦的母親在睡夢中與龍交合而生下劉邦，通過這些神話記載來解釋天命、君權神授，證明他們是真命天子，是受命于天。即使沒有這樣的事實，也要造出這樣的“事實”來。二十四史中記載了大量的祥瑞和災異，一個朝代建立時，總會伴有五星連珠，紫氣東來，靈芝、嘉禾、麒麟紛紛出現(xiàn)；如果出了什么問題，那么記載中就會有太陽黑子、日食、月食、地震、山崩隨之出現(xiàn)，說明天命已盡，在劫難逃。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地震記載是夏桀時發(fā)生的，第二次是周幽王時，所謂亡國之征，山崩地裂。官修史書的主要功能之一是解釋天命，證明君權神授。許多朝代建立伊始，天下剛剛安定，馬上就要為上一個朝代修史，其目的和作用就是要證明本朝建立的合理性，也證明前朝滅亡的必然性。因此，在歷史記載中，價值觀念重于事實，“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筆法，“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于斧鉞”。歷史記載中要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了這個目的可以“筆則筆，削則削”。我們所見的孔子的《春秋》，其中不利于周天子和魯國統(tǒng)治者的事實，早已經(jīng)被刪除了。典型的實例是，《春秋》記載“天王狩于河陽”，而真實的情況是，周天子勢力衰微，是被諸侯挾持到河陽赴盟會的。《春秋》為了維護周天子的權威，用了“狩”，似乎是他主動舉行隆重的“狩”的儀式。后來史書中宋代徽、欽二帝被俘，清代的慈禧太后從北京倉皇出逃，都記為“狩”。要是不明白其中奧妙，如何能了解事實呢？

中國史學歷來強調政治的合法性，史學要為現(xiàn)實服務。如唐太宗時要補修南北朝的歷史，史官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題。因為當時南北雙方都認為自己是正統(tǒng)，對方是僭偽；自己代表中國，而對方只是“索虜”或“島夷”。但唐太宗考慮到天下已經(jīng)統(tǒng)一，北朝和南朝都成了隋朝和唐朝的一部分，維持大一統(tǒng)中國的概念更重要，所以他下令《南史》和《南史》并修，給雙方予同等地位，都代表中國。這也為元朝修史的時候所繼承，面對此前宋、遼、金并存而后為本朝所統(tǒng)一的事實，元朝也確定《宋史》《遼史》《金史》并修，都承認它們的正統(tǒng)地位，都屬中國史。清朝修“國史”的時候，考慮到國家已經(jīng)安定，前朝已經(jīng)不再對清朝構成威脅，維護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和倫理道德成為頭等大事，于是設立《貳臣傳》和《忠臣傳》，將洪承疇、錢謙益等投降清朝的明朝舊臣定性為“雖不無微功，畢竟大節(jié)有虧”，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而公開袁崇煥被害的真相，肯定他忠于明朝的史實，同時在全國大規(guī)模表彰曾經(jīng)“抵抗大兵”，忠于明朝的忠臣、義民、節(jié)婦，強調朝代可以更替，價值觀念必須延續(xù)。

今天，我們講反對歷史虛無主義，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學術命題，這是一個政治命題。我們的歷史，特別是近代史，已經(jīng)證明歷史選擇了共產(chǎn)黨，人民選擇了共產(chǎn)黨。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進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經(jīng)過太平天國、戊戌變法、辛亥革命、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五四運動、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國內革命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這是一個完整的證據(jù)鏈，不容許有任何篡改，必須保證其結論不受到懷疑和影響，否則就是歷史虛無主義。這不是簡單的對事實的辯解，不僅僅是學術問題，這是中國史學一貫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到今天還在起作用。既然如此，我們應該怎樣對待歷史研究呢？

我認為，我們研究歷史，必須要堅持真理，尊重事實，這是毫不動搖的。但是，我們在運用歷史的時候，必須把國家利益和主流價值觀念放在第一位。

因此，我認為學術無禁區(qū)還是要堅持的，但是宣傳有紀律，課堂有紀律。中小學歷史課、大學本科非歷史學專業(yè)的通史、公民的歷史教育，應該以國家審定的歷史教材為準，要維護政治正確與基本價值觀，這是不能動搖的。大學歷史專業(yè)本科與研究生，應增加唯物史觀教育，并明確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的關系。至少要讓學生們明白，歷史研究、歷史教育和歷史應用的基礎，但是必須有所選擇。在研究階段，處理好學術自由與現(xiàn)實政治、國家利益的關系。對于確有學術價值而又不宜公開發(fā)表的研究成果，同樣應給予資助和獎勵。這不僅因為真理有時在少數(shù)人甚至個別人手里，還由于反面的、對立的結論或成果也有利于真理的完善和深化，同樣有其存在的價值。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