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北京婢女問題研究
- 張秀麗
- 10021字
- 2019-09-30 11:06:13
第一節 蓄婢家庭構成
中華民國成立,封建制度被推翻,但這并不意味著封建社會的一切痕跡都清除殆盡,某些封建殘余依然會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民眾的生活當中,而“尤以舊日世族遺老,及今偉人政客富商大賈等,奉行不懈”[1]。當然,蓄婢情況在城市和鄉村有所不同,同時城市與城市之間也有差異。
一、蓄婢家庭的職業、身份
就北京而言,它既是古都,又是北洋政府時期的國都和北方的政治經濟中心,自然匯集了大批政府官員、技術人員等。在清末民初開始近代化的過程中,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也出現了許多新的職業。科技教育的發展,使北京出現了一批專門從事科技、教育的人員,此外還有大批新聞出版界人士、科技界人士等。因此蓄婢家庭具有自身的一些特點。表2.1是對民國時期北京地區蓄婢家庭職業狀況所做的統計。
表2.1 1912—1937年北京蓄婢家庭職業情況統計
縱觀表2.1,我們可以對蓄婢家庭的職業和身份地位做如下分析。
第一,蓄婢家庭中,就職于政府部門的,比例約為51.2%,占總數的一半以上。北京是一個官僚城市,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士來北京謀求官職。據統計,在北京求官的人多達100000~125000人。[2]在他們謀得職位之后,大多會攜帶家眷在北京生活。民國前期,北京又是中央政府機關所在地,有大批高文化水準的官員和技術人員在這里云集。因此,就職于政府部門的蓄婢家庭中,有占據特殊地位的政府官員,如國務總理靳云鵬[3],稅務處督辦孫寶琦[4],眾議院議員、財政部參事吳文瀚[5],外交部秘書嚴鶴齡[6],中華民國第一屆教育次長景耀月[7]等。這些特權階層,是北京居民中的高收入者。根據1912年10月16日公布的《中央行政官官俸法》的規定,國務總理月薪1500元,各部總長月薪1000元;簡任官工資分為三級,月薪為400元至600元不等,級差100元;薦任官分為7級,月工資為200元至360元。[8]他們都有足夠的經濟實力蓄養婢女。曹汝霖在回憶錄中也提到,1919年5月4日五四運動發生時,他的父親在一個婢女的陪侍下,正呆坐在屋前廊下,忽有一石塊對著他父親飛擲過來,“幸虧婢女將身一檔,打中背脊,腫痛了好幾天”[9]。這說明,民國時期,上層社會的家庭中蓄婢是很正常的、普遍的。
除這些地位顯赫的政府官員外,還有中央機關的一般職員,在家庭經濟條件許可的情況下也會蓄婢,如電報局辦事員李炳勛[10]、平政院書記官王嵩儒[11]、交通部科員康文相[12]、內務部僉事汪長祿[13]、交通部科員李葆忠[14],等等。就職于政府部門的人員,有較為穩定的收入,屬于中等工資收入群體,北洋政府時期,文官公務員除特任、簡任、薦任屬于較高工資收入群體外,委任者基本屬于中等收入水平,委任(科員)月薪一般為50元至150元。[15]他們家庭一般較為富足,這就為其蓄婢提供了經濟基礎。
此外,一些在外地任職的知府、知縣,也會將家安在北京,如“國務院存記簡任、署江蘇省江都縣知事”佟英霖,其妻因多病未隨往,即在北京居住。[16]一些卸任的知府、知縣,也會攜眷來北京賦閑,即表2.1中的“賦閑”一類,如“山西太原縣知事”胡姓,卸職后攜眷來北京,在“絨線胡同于撫院”居住。[17]
第二,蓄婢的軍人家庭的比例僅次于政府部門職員,占17.4%。自晚清起,軍人的政治、經濟地位有明顯的改善。隨著清末中央權力的削弱,握有軍權的軍人的地位、作用在提升。民族危機和社會混亂也加重了軍人的分量。報人王新命曾感嘆,“在科舉已廢的今天,30歲以下能夠成名成業的非軍人,實不可多得”[18]。20世紀,中國的軍隊組織階梯并不僅僅代表職業地位,它有廣泛的含義,一般來說,“一個人的軍隊等級越高,他就得到越多的尊敬,能獲得更多的財產,得到更大的政治權利,能夠影響更多人的生活”[19],也就是說,一個軍人的級別是與尊敬、財產、政治權利相關聯的。特別是在北洋政府時期,軍閥憑借武力占據地方,不顧法律與民意,任意壓榨庶民,兩三年間便成為富豪。這些人成為富豪后,生活奢侈,家庭中除雇用男女仆人外,往往也蓄有婢女。在蓄婢的軍人家庭中,既有地位顯赫的軍長、旅長,也有一般的團長、營長,如“奉軍旅長”宋一勤[20]、“陜西陸軍第一師參謀”冉寅谷[21]、“20師騎兵團20團駐陜團長”王佐才[22]、“陜西陸軍第一師礅兵第一團第二營營長”馬兆熊[23]、“兩湖巡閱使署參議”胡銳[24],等等。山東督辦太太需要婢女時,還特派專員到北京婦女習工廠選人。[25]曾在北京近郊居住的美國公理會的凡妮·S.威克斯夫人,在談及她的鄰居時曾經講道,“如果我們到胡同的東面最近的一家看一下,便會發現這兒住著真正的富貴人家——一個軍人家庭。家里的男人和一個男孩(男孩是兒子還是兄弟,我沒有搞清楚)都在兵營服役。有時人們偶爾會看到他們端著黃銅臉盆,到門外去倒水”,他們穿著綢緞衣服,家中有一位買來的婢女,婢女“穿的是印花棉衣,笑起來時臉上的麻點很顯眼”。[26]其實,在蓄婢家庭的職業分類中,“軍人”和“政府部門職員”之間并沒有特別清晰的界限。因為民國時期有些人既是軍人,又在政府部門中任職,如杜澐既是陸軍上校,又是“陸軍部軍學司一等科員”。[27]
第三,一般商人家庭也蓄有婢女,但與政府職員、軍人家庭相比并不突出,僅占6.8%的比例,如“金龍汽車行經理”陳仲鈞[28]、“開木廠生理”的高王氏[29]、“開鴻慶茶莊”的朱姓[30]、“古董商并安立洋行華副經理”陳緒彰[31],等等。這種現象與北京的城市特點有明顯的關系。北京是政治中心,不是商業或工業中心,它既不靠海,也沒有江河從中流過。在交通運輸方面,雖然有一些可以利用的工具,但還是比較落后。北京周圍地區不生產作為制造業原料的農作物。1900年庚子事變后,“外國勢力進入北京,但是這里卻幾乎沒有發展任何現代工業。北京也從來沒有成為一個開放的口岸。這里不給外國人發展制造業和經營商業的權力,而且強大的政治影響和專門的進口稅也阻止了中國人辦工廠。北京城里的商業,主要涉及與人民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食品、服裝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由許許多多規模較小商店來經營”[32]。因此,在民國時期北京地區的蓄婢家庭中,商人并不占優勢。
第四,表中有“教職人員”一類,占4.5%。自清末新政始,作為政教中心,北京開始了興辦新式學堂的熱潮。到1907年,北京已有各類學校200所,教師1300名。[33]高等學校除京師大學堂外,還有京師法政學堂、陸軍貴胄學堂、法律學堂、高等實業學堂、醫學專門學堂、清華學堂、高等巡警學堂、測繪學堂等以及教會辦的匯文大學、協和醫學院、協和女子大學等一批高等學校,北京成為全國的高等教育中心。大學教員的收入處于社會的中上層。1914年北京政府公布的《教育部直轄專門以上學校職員薪俸暫行規定》,對專科及大學學校的職員工資收入做了規定:大學校長月薪400元,專任教師月薪180元至280元。1917年頒布的《國立大學職員任用及薪俸規程》規定大學職員分為正教授、本科教授、預科教授三等,其中一級正教授月薪400元,二級正教授380元,一級本科教授280元,二級本科教授260元,一級助教月薪120元,助教的最低月薪50元。[34]和上海相比,北京物價低廉,服務過剩。20世紀20年代,在北京,對于一般較為有錢的知識階層來說,全家每月必需的生活費,包括伙食、房租、交通等費用,80元已經很寬裕了。教授講師們的收入普遍在200元以上,能夠盈余很多錢來購買中外文書籍報刊,并且能夠從經濟上提攜后起之秀和自費出書。[35]一個大學教授的工資除了撫養五口之家外,還能請得起五個傭人。[36]1917年,胡適被聘為北京大學文科教授后,在致母親的信中寫道:“適在此上月所得薪俸為二百六十元,本月加至二百八十元,此為教授最高級之薪俸。適初入大學便得此數,不為不多矣。他日能兼任他處之事,所得或尚可增加。即僅有此數亦盡夠養吾兄弟全家,從此吾家分而再合,更成一家,豈非大好事乎!”[37]陳援庵教授兼了許多職,每月收入上千元。[38]曾任中央研究院評議會評議員的李書華,1922年至1929年間在北京大學任教授,據他回憶,北京大學教授的待遇最高薪是每月280元,也有每月260元或240元的,即便是助教的薪水,大概每月也在五六十元至一百多元之間,北京的物價比較便宜,一個小家庭,每月幾十元即可維持,“如每月用一百元,便是很好的生活,可以租一所四合院的房子,約有房屋二十余間,租金每月不過二三十元,每間房平均每月租金約大洋一元,可以雇用一個廚子,一個男仆或女仆,一個人力車的車夫;每日飯菜錢在一元以內,便可吃得很好。有的教授省吃儉用,節省出錢來購置幾千元一所的房屋居住;甚至有能自購幾所房子以備出租者”[39]。這些事例表明,當時教職員群體多半能夠獲得比較優厚的經濟收入,從而維持較高的生活水平。在所查閱的資料中,涉及蓄婢家庭的教職員也多為大學教授或教員,如“北大教授”梅壁新[40],“學校教員”林瑞堂[41],“眾議院議員、中國公學大學部校長”黃云鵬[42],“大學預科北京師范學堂教習”謬承金[43]、“中華大學校教員”徐世藻[44],等等。他們雖然不像上層階級那樣豪華奢侈,但也不像體力勞動者和城市貧民那樣一貧如洗。他們有足夠的收入,蓄養得起婢女。
第五,“專門職業技術人員”主要指律師、醫生、技師、會計師等,占3.4%。他們是經過系統學習、具有某一專業的相當知識、職業生涯相對獨立的近代新式知識分子。[45]1912—1926年,北京律師業發展迅速,在這15年中,北京共增加律師735人。1933年,北京的律師達868人之多。[46]律師作為一種現代職業,雖然其收入會因案源的多寡而具有不穩定性,但其收入還是比較高的,基本處于社會中等以上的水平。[47]曹汝霖回憶民國初年他剛當律師時,除“照章公費外,不計較酬報,聽當事人之便”,后來有一個案子,被告人一審被判死刑,二審維持原判,被告人不服,上告到大理院,請他辯護,結果原判撤銷,改判無罪,被告人全家對他感激涕零,“因家貧,送些土特產表示謝意”。[48]此后,他即“聲名遠揚,門庭若市”,他也“不管案件大小,來者不拒,每月收入,綽有裕余”。當袁世凱請他擔任外交部次長時,他因家貧母老托詞,袁問他“當律師月入幾何”時,他回答,“不能預訂,只因不計較酬報,月只可二千元左右”。[49]在北京,這種收入絕對是富戶了。同樣,作為自由執業者,醫師可以采取靈活多樣的職業方式,獲得較為富足的生活。上海常有綁架、搶劫醫師的案件發生,如“工部局西醫老勃生,于本年一月三十一號下午二時四十分,駕坐自雇汽車,行徑滬西哈同路南洋路口,突被劫匪四人躍上汽車,出槍恐嚇,劫去銀洋二百余元,金表一只,皮包一只,內有銀行支單等物”[50],以至于一些有財產的醫師“非經人介紹不肯出診”[51]。這從側面可以反映出,當時醫師的經濟收入普遍較高,以致遭到歹人的覬覦。有學者曾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自由職業群體的收入進行過比較,結果顯示醫師的收入最高,為300~3000元,律師排第二,為300~2000元,然后為新聞記者、大學教授等。[52]北京與上海雖有城市之間的差異,而且目前沒有資料能夠反映出民國時期北京的醫師群體的收入情況,但作為同一個群體,其收入水平不會相差太遠。由醫師、律師、會計師、新聞記者、職員、教員等所組成的數量龐大的群體,雖不能與官僚、資產階級等上層社會相提并論,但也不能與產業工人、苦力等社會下層混為一談,他們與這兩極均有一定距離,屬于社會的中間階層。[53]在社會中間階層中,醫師、律師的收入又是最高的,這樣的收入水平不僅為他們提供了較為優越的生活條件,奠定了他們在社會中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也為他們買賣婢女提供了一定的經濟基礎。例如,北京秀貞女醫師開設有秀貞女醫院,家有婢女5人。[54]
第六,由于教育與行政職位間的緊密聯系,以及最高等考試必須在北京考場中舉行,北京成為近代中國的教育政治中心。盡管民國后發生了較大的變化,但北京依然保持著這種地位。幾乎所有近代高等學府,都位于北京或北京附近。和其他城市相比,北京擁有更多高等院校的學生。[55]一些有一定經濟基礎的學生來北京求學時,會攜帶婢女隨同伺候。例如,張一民,甘肅人,23歲,在基輔大學讀書,帶著一個婢女秋魁伺候他。[56]鄒楊氏20歲,江蘇人,在“東裱褙胡同九號”居住,丈夫鄒明鑒在朝陽大學念書,她帶著婢女桂香一同在北京生活。[57]一位學校老師曾談道,有一個富家小姐來北京上學時,帶來了兩名婢女,這兩名婢女也去學校上課,實際上是學校的成員,但她們來學校的原因卻令人費解,后來才發現她們在晚上充當主人的暖腳爐,“一只腳一個”。[58]
第七,蓄婢家庭中還有一些其他職業類別,如銀行職員占2.4%,鐵路職員占4.2%。例如,周秀峰在交通銀行當辦事員,每月掙45元,有1個婢女,叫周鳳琴。[59]“特殊職業”主要指坤伶、娼妓等,占1.8%。比如,李張氏曾在“前門外四海小班混事”,用40元買婢女素秋使喚[60];張趙氏曾在“青島混事”,買了兩個婢女喜兒和張福兒,“三年前與張玉盤從良后,即攜帶使女來京,兩個使女平時伺候我甚好”[61]。
第八,“一般”主要指會館看門人、廚子等,如袁世凱時期的“公府廚役”許海山[62]、“漢中會館看館人”劉子卿[63],等等。
值得提出的是,“王府”中蓄婢的情況不占優勢,僅占1.0%。由此看來,舊日世族遺老并非是社會輿論中的蓄婢主體。
二、蓄婢家庭群體的地域分布
要準確統計蓄婢家庭的籍貫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表2.2是根據現有資料所做的大致統計。
在1900年以前的200余年間,清王朝為了“肅清輦轂”,對京師實行嚴格的人口控制,城市人口增長緩慢。隨著城市的發展、就業機會的增加,清政府對外來人口的控制管理也逐漸從嚴格限制轉變為逐步放松乃至自由開放。1900年以后,北京城市人口迅速增加。民國以后,由于城市間人口流動的加強,大量移民涌入北京,使得北京內外城人口不斷增長。據北平市公安局統計,1929年,北京內外城人口共計919887人,北京本地人口只有386075人,北京本地人僅占全市人口總數的七分之三,其他七分之四的人口都是外省移民。其中以河北人數最多,其后依次是山東、山西、河南、江蘇、浙江、安徽、湖北、廣東、湖南、福建、四川等。[64]他們中有一部分人在北京生活了多年,甚至有的人在北京生活了幾代,但是他們和原籍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中有些人會將在原籍買的婢女帶來北京,有的會直接在北京買賣婢女。一些卸職的非京籍官員,也到北京賦閑,攜同家眷、婢女一同來京生活。前文中提到的一些軍人也將家安在了北京。
表2.2 1912—1937年北京蓄婢家庭地域分布
表2.2的統計結果顯示,1912—1937年,在北京地區的蓄婢家庭籍貫中,廣東籍家庭有37個,包括上海在內的江蘇籍家庭有36個,分別占總數的12.1%和11.8%,位居第一和第二;包括直隸、河北、天津在內的河北籍家庭有26個,占總數的8.5%,位居第三位;其次是安徽、湖北、河南、四川、北京、浙江、湖南、山東、福建、貴州等省份,包括順天、京兆在內的北京籍家庭有18個,占5.8%,位居第八位;外國籍家庭有兩個。蓄婢家庭籍貫未詳者未統計在內。從整個統計結果可以看出,在1912—1937年北京地區蓄婢家庭中,外省籍家庭占了絕大部分,北京籍家庭處于較為弱勢的地位。
如果拿北京蓄婢家庭群體的籍貫分布與北京居民的籍貫分配進行對照的話,二者并不完全一致。依據1929年的統計,廣東人在北京的總人數并不占優勢,但在蓄婢家庭籍貫統計中卻穩居榜首。因為在康熙年間,廣州、蘇州等地高價“買人”的風氣就很盛行,從而成為特殊的人口貿易市場,甚至興起專門蓄養奴婢的行當,以滿足賄送權要或自己生活的需求。無論是宦界商賈、軍界要人、知名人士,抑或是平民百姓,大多都蓄有婢女。近代以來,廣東雖然是全國首開風氣之地,但蓄婢之風并無消減。廣東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較為豐富,處處充滿了世俗享樂的情調。這種“享樂意識”也促使民眾存有對婢女的需求。加之廣東商品經濟發達,逐利和奢侈的風氣彌漫整個社會。蓄婢不僅是供使役的問題,還有從中贏利的目的。因為相對于中原文化來說,廣東所屬的嶺南文化中的“重農抑商”意識較弱,廣府文化具有重商性的特點,尤其是進入近代以后,國內外商人云集,使得廣東對外經濟交流更為頻繁。發達的商品貿易促使“女性商品”的形成,婢女買賣更為盛行。[65]這也是居住在北京的廣東籍家庭的蓄婢情況位于榜首的原因。例如,廣東人蕭隱公先在“審判庭任推事”,賦閑后準備回廣東原籍,家中的4個婢女已經被他帶回廣東3個,另一婢女秋香,為宛平縣人,是蕭隱公在北京所買,秋香害怕被蕭姓帶到廣東后轉賣,乘在門前閑站時赤腳跑出,跟隨一幫拉駱駝的人跑回家中。[66]在北京的廣東人多蓄婢女,在上海也是如此。上海華界100萬人口中,有1000多名婢女,租界有2000多名婢女,“尤以粵籍居戶占最多數”[67]。
籍隸江蘇的蓄婢家庭有36戶,占總數的11.8%。這種情況與江蘇的經濟、教育等有密切的關系。據王奇生教授的統計,籍隸江蘇的文學家、科學家、大學教授和工程技術人員均居全國首位。在國民政府中央各院、會、部中,江蘇籍公務員的總數居全國第一位。[68]要進入政府部門、任大學教授、做工程技術人員等,大多需要有較高的學歷背景,受過良好的學校教育,而這必須有一定的經濟力量做基礎。江蘇省富甲全國,其人才教育自然也較他省發達。江蘇人中受過高等教育者較他省為多,做一名委任和薦任級公務員對江蘇子弟來說不足為奇,這就為其生活提供了一定的經濟基礎。因此,蓄婢自然也不在話下。如表2.2所示,蓄婢家庭的地域分布中,江蘇籍位居第二位。
在遷入北京的外來人口中,以河北省人數最多,占人口總數的三分之一。[69]相應地,在蓄婢家庭群體中,河北籍家庭也占了較大一部分。但是,離北京較近的山東、山西等地,盡管遷入北京的人口數量要多于安徽、湖北、四川等地,在蓄婢家庭的數量上反而不及安徽、湖北、四川籍家庭,這一點又是北京蓄婢家庭群體區域分布與北京居民籍貫分配不一致的地方。
另外,北京籍居民的蓄婢情況并不突出。這一方面是由于北京本地的人口僅占全市人口總數的七分之三[70],在人口數量上不占優勢,另一方面是因為辛亥革命后,隨著清王朝的垮臺,旗人的優厚待遇也隨之消失,雖有一些經濟狀況比較好的清朝貴族依然沿襲以前的生活習慣,繼續使用婢女,但多數王公貴族紛紛沒落,生活狀況普遍下滑,一些富有的貝子貝勒,只有靠賣古董房產來維持生計,蓄婢的經濟實力也在下降。例如,喀喇沁王府家內只有兩個婢女[71]。據一位旗人后裔回憶,他“家沒有姨太太,沒有丫頭,沒有抽大煙的,所以才能延續到現在。要有就不行了,反正一抽大煙,再有姨太太,再有使喚丫頭,就完了”[72]。
三、蓄婢狀況
一個家庭蓄婢的多少,主要由蓄婢家庭的家庭結構、經濟實力來決定。民國時期,幾代人同住的大家庭制度并沒有完全解體,男人納妾現象依然存在,在這樣的家庭中,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少奶奶等人身邊一般都各自有至少一個婢女。林語堂《京華煙云》中描述的姚家可謂是財大氣粗的商人代表,家中婢女從年齡最大的青霞,到銀屏、錦兒,再到最小的乳香,共4個。待青霞出嫁后,又來了1個婢女寶芬,姚家始終維持有4個婢女。曾家是京官的代表,提到的婢女有雪花、鳳凰、香薇、暗香、小喜兒5人。
要考察1912—1937年北京地區每個蓄婢家庭的蓄婢數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目前資料過于分散、零碎之外,現存檔案資料中,也很少見有這種詳細的確切記載。例如,曾述啟曾任外務部右丞,據其妻稱,去年(指1919年)宅內有婢女8人,因為淘氣,“一月出聘3人,現時宅內連同后來的小丫頭,共有7人”,但是,曾姓的鄰居卻稱,曾姓家有婢女21人,連警察都感覺“曾宅院宇深邃,隱藏容易,難以得其真像”。[73]內務部科長向迪琮有一個婢女侍書,侍書私自出門,向迪琮“恐生事端”,把侍書送到婦女習工廠安置[74];半個月后,另一婢女春蘭“偷拿銅元,私自跑出”,向迪琮的仆人把春蘭追回來后,向迪琮又怕她以后“再行逃匿拐帶”,把春蘭也送到了婦女習工廠[75]。一個月內,將兩個婢女送往習工廠安置,由此看來,向迪琮家最少也有兩個婢女。報紙上在談到某家蓄婢個數時,也多以模糊的概念出現,如“阜成門內迤南,太平橋學院胡同東首路北王宅,家道殷實,雇有仆婢數人”[76],等等。即便如此,通過爬梳所掌握的資料,還是能夠找到一些記錄。表2.3是對蓄婢家庭的蓄婢個數所做的一個統計。
表2.3 1912—1937年北京180個蓄婢家庭的蓄婢情況
表2.3顯示,蓄婢家庭中,有1個婢女的占絕大多數,如司法部主事余繼,生有一女,有婢女1人。[77]有兩三個婢女的情況也普遍存在,如陸軍部差遣員許靜清,每月薪金中票60元,家有婢女2人,“大者名春喜,小者名翹鈴”。[78]外交部職員陳斯銳家內只有夫婦兩人,有婢女3人,另有一個仆婦、一個車夫。[79]“二十師騎兵團二十團駐陜團長”王佐才家內有3個婢女。[80]家內有4個婢女或更多的情況也存在,但已不占主體,如曾任審判庭推事的蕭隱公有婢女4人。[81]京綏鐵路局處長葉梯云的妻子葉姚氏開設了甘石橋秀貞女醫院,有婢女5人。[82]著名藏書家,歷任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輔仁大學等校教授的倫明,1917年北上赴京任參議院秘書時,帶來了5個婢女,到北京后又買了一個婢女,名叫青燕,其家內共有婢女6人。[83]王海容在對北京婢女的研究中指出,每個家庭買有婢女的數量至多不會超過3個,且極少有婢女年齡超過20歲。[84]這種結論顯然有點武斷。
北京婢女總數有多少沒人知道,也無資料可查。依據蓄婢家庭的蓄婢情況以及北京中上家庭的戶數,可以對1912—1937年北京的婢女數量做一個估計。據京師警察廳1926年冬季的調查報告,北京城內及四郊的住戶共計254382戶,其中,中等戶或者說是從容度日及小康之家計56992戶,占總戶數的22%,上等戶或者說是富裕之家計10350戶,占總戶數的5%[85],中、上等戶數總計有67342戶。依據時人的觀察,“中國中等以上家庭,十之八九是要蓄婢的”[86],按百分之八十的家庭都蓄婢估算,北京的蓄婢家庭有53000戶。假如按照表2.3中所顯示的蓄婢家庭中有一個婢女算,那么在北京,會有婢女5300人。“因為北平是舊官僚的淵藪,舊官僚家庭舊婢甚多。”[87]與上海360萬人口中有3000多婢女,其中華界100萬人口中有1000多婢女,租界有2000多婢女[88]相比,這個數字并不驚人。因為偏遠的廣西桂林市也至少有婢女2500人以上,占到廣西女性人口的百分之二強。[89]
考察1912—1937年北京地區的蓄婢家庭情況,所利用到的資料不算龐大。但就在這樣一個由政府人員、軍人、教授、醫生、律師、商人、一般市民、娼妓、坤伶等社會階層構成的混合體中,卻存在著錯綜復雜的社會面相。在民主政體這一新瓶中,裝的大多還是傳統社會中的一些舊觀念。在民主制的新外殼下,盡管有許多蓄婢的家主接受的是現代的新式教育,甚至留學西洋,受過西方民主、自由、平等思想的熏陶。但傳統社會觀念在人民的日常生活中仍然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以致“自古相傳,每蓄婢數十人之多,相習成風,恬不為怪”[90]。
英國文化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kaspar Malinowski)認為,任何文化現象都發揮著不能為其他文化要素所取代的、必不可少的功能,即功能普遍地存在于任何文化現象之中。[91]作為一種習俗、一種文化現象,“婢女”除了扮演著它的基本的服務功能,即供主人役使、替主人做家務的功能外,又有顯示主人身份、財富的功能。例如,“西便門外什邡院住戶褚占魁,年四十二歲,京兆房山縣人,在天津開設義承洋貨鋪,家有自置瓦房二十余間,良田五頃,仆婢數人,堪稱富戶”[92];“朝陽門內北堂子胡同東首路北,住戶張相伯,家道殷實,雇有婢仆數人”[93];“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太太,出門沒有三四個奴婢跟著,也認為是有失體面的”[94]。
婢女也在不自覺地扮演著“顯示主人身份地位”的功能。婢女可以成為主人對外聯絡的工具。例如,張益民曾在綏遠警務處工作,與“前任現供職于綏遠財政廳廳長”吳本植“共事一方”,吳本植為了與張益民“聯絡感情”,將婢女春艷送與張益民為妾。[95]
婢女也可以成為主家“妾”的替代品,維護主家聲譽。民國時期,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納妾并不是丟臉的事情,但若是某人的妾被人誘拐、攜款潛逃,對他而言,則是件很丟臉的事情。婢女的存在,正好給了這些人一個臺階。當妾逃走時,有的納妾家庭在填報人口走失單時,往往將“妾”的身份填寫為“婢女”。例如,劉小文是王汝忠的妾,被人力車夫趙明引誘,“竊洋私逃”,王汝忠找到劉小文后,就把她帶到了警察區署,請求警察區署將劉小文送入婦女習工廠“管束”,并稱,“我初到案時因臉面關系,我說是我家使女”。[96]韓小紅15歲時,母親以300元的價格把她賣給了吳中英做妾。韓小紅因受吳中英之妻的打罵,帶著衣物出走。吳中英當時因“名譽攸關”,沒有報案。后來,他在韓小紅屋中檢出“撕碎的情書,及閩南飯店居住的楊宗顏名片一張”,吳中英就告楊宗顏,說楊拐走了他家的“婢女”。[97]
近代以后,北京城市在緩慢地走向現代化,伴隨著城市現代化的是職業的多樣化,北京作為首都和全國政治、文化中心,無疑是大批政客、官僚、軍閥、議員等政治職業人口的聚集地。因此,在蓄婢家庭中,既有特殊地位的政府官員,也有一般的科員、僉事等。一些新興的職業群體如教師、醫生、律師等在富足的物質生活條件下也會蓄婢;一般的生意人,家庭稍有積蓄,也會買婢女使用;處于社會底層的妓女也會蓄婢。民國時期中國蓄婢家庭群體的區域分布,以中部、東部地區甚或說東南部較多,西南省份如四川、廣西、云南等又多于西北和東北省份。1912—1937年,北京蓄婢家庭的群體特征,既具有全國性的特點,又帶有北京城市居民自身的特點,呈現出了一種復雜的特征。這種復雜性不能簡單地以生活習俗、地域文化等概念來加以解釋或類推。應該看到,這種特征與民國時期北京復雜的城市變遷有較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