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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與風景的相遇

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風景,每一種風景總需要在適宜的時間與人相遇。

比如,春天的北京陽光明媚,天空經常藍得讓人眩暈。但是,干燥和風沙卻時時讓它的美減了顏色,少了滋潤。也就是說,這里畢竟是一座適合秋天到訪的城市。秋天,它紅到爛漫的柿子樹,黃到嘹亮的銀杏葉,灰到迷蒙的凄雨與冷風,無一不使這座城市表現出別樣的風情。

當然,在同一天,同一個晝夜,有些風景也總是表現出它最適宜觀賞的時間性。比如正午時分,我喜歡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看窗外的苗圃或苗圃上空飛翔的鷹。此時,懶散而溫暖的陽光,會將人徹底照癱在椅子里,連同樓下的綠苗和天空的飛翔者,都會在光的瀲滟或浮動中成為一片如夢似幻的迷離。

頤和園的楊柳,許多人喜歡它暮春漫天飛舞的柳絮,或者蟲一樣無聲墜落的楊花,但我更喜歡傍晚在這寂靜的園子里行走。這時游人散了,陽光會透過蒼老的樹干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暗影。這暗影,會讓人忘掉一切與春天有關的風物,順著它的指引,去靜賞三三兩兩的情人們,眼睛里瞇著的那道夕陽。

有些景,是適合夜間體會的,比如故宮午門前的那塊方場。有那么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喜歡周末到那里靜靜直立。晚上十點,背后是威嚴肅穆的紫禁城,前面是透著亮光的端門和天安門,左邊是太廟,右邊是社稷壇,下面是塊塊已磨得光滑或裂出縫隙的舊石板。站在這樣一個區域,會產生一種無法言喻的歷史感。所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可能最恰切地表述了這種讓人悵惘的滄桑之嘆。

那么,清晨最適宜與什么樣的風景相遇?對于一座城市,可能它的清晨是最美的。城里人,大多被無處不在的電燈搞亂了晨昏,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于是清晨六點到七點之間,成為任何一座城市難得的靜謐時刻。當這寧靜又被灑上了滿天滿地的朝陽,于是世界美得清澈,也美得空曠。

但是,偌大一個城市,甚至偌大一個國家,又有誰真正欣賞過這清晨獨有的美景呢?記得許多年前,陜西有位作家叫路遙,他寫過一篇名為《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文章。文章開篇就講:“在我的創作生活中,幾乎沒有真正的早晨。我的早晨都是從中午開始的。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我知道這習慣不好,也曾好多次試圖改正,但都沒有達到目的。這應驗了那句古老的話:積習難改。既然已經不能改正,索性也就聽之任之。在某些問題上,我是一個放任自流的人?!?

路遙喜歡凌晨三點睡覺,然后他死了。至于他寫過《早晨從中午開始》之后,是否嘗試過“讓早晨真正從早晨開始”一次,已經無從知曉。

其實,不僅作家有熬夜的惡習,即便是一個幼童,晚上睡前也總會經過一番折騰。我總認為,喜歡熬夜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對這本能的恰切解釋,應該是人過于執著和珍愛生命?;蛘哒f,人對睡眠的抗拒與對死亡的抗拒具有同一的性質,就像一個人彌留之際,總還要掙扎著看這世界最后一眼一樣。

可能,正是因為一般人都珍惜臨睡前看世界最后一眼的機會,所以他們都睡得晚了。當然,也正是因為總是晚睡,他也就永遠錯過了與美麗清晨的相遇。這中間,尤其是像路遙一樣的作家,幾乎無一不是夜貓子,這就造成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即:文人們因為賴床錯過了清晨,清晨也就成了被詩文遺忘的區域。

在中國,這種以熱愛生命的名義導致的對清晨之美的遺忘,可能自白居易時代已經開始了。千余年前一個春天的早晨,這位詩人曾經被早晨的麻雀吵醒,并由此擔心他一院的海棠是否被一場夜雨打落。但我想,表達了擔心之后,他依然會伸個懶腰睡去的。因為那個時代的文人,最不缺乏的就是夜生活。

當然,反過來講,這美麗的清晨被詩人忽略或遺忘,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吧。也許,世界原本就不應該一覽無余,它總要在未知領域給無聊的人們留個念想。有了念想,也就有了目標和希望。

從這個角度講,喜歡睡懶覺的人也就有理了。

2012.4.27

看望自己

又到了歲末,今天開始,照例要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老師。這不是什么美德,而是多年的習慣。經過年復一年的重復,它已經成為一年又一年平淡生活的組成部分。

習慣了,可能也就在師生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吧。如果哪一年沒開展這項活動,自己會感覺不安,相信老師也會感覺到生活中缺少了點什么。

最近,越來越羨慕那些有信仰的人,可以隨便哪個周末去教堂和上帝對對話,聊聊天,讓心靈獲得一種歸屬和寧靜,但如我這種無信仰的人,想得到上帝的照顧或垂愛已經是此生不可能發生的事。所以,老師作為與上帝具有類似屬性的對象,也就變得無以復加的重要了。

在中國,老師之所以具有上帝的屬性,在于這種職業極易讓人產生教育別人的愛好或沖動。所謂“好為人師”,無非是因為老師大多已習慣于將自己作為真理的開示者。而作為學生,無論是已經年長或尚在年幼,則總需要別人抱有善意的點撥和提醒。

多年前,看一部電視劇,是講一個失意的人渴望被表揚,所以到處說“求求你,表揚我吧!”其實,在現代都市,最缺失的并不是表揚,而是批評。人年齡越大,職位越高,越會遠離這種引人自省的批評。而老師,則依然會維系這種功能。因為在他眼中,無論年齡再大,職位再高,仍然是需要教育的、少不更事的學生。

現代都市的所謂城里人,大多是異鄉人。人居住于此,工作于此,但心靈未必棲息于此。正是因此,心靈的歸屬成了大問題。為了滿足這種需要,我們每當節日,便不辭舟車勞頓,返鄉看望自己的父母。其實,對我們而言,這并不僅僅是看望父母的問題,而是要尋找一個區域,能讓人完整地看一看自己的歷史,從而使一路走來的忙碌的足跡,能夠變得踏實,變得穩健,變得流暢,變得清晰。

除故鄉之外,校園是另一個重要的所在。曾經,我們最美好、最浪漫的人生年華都停留在這里了。它也因此成為一個讓人留戀的詩性記憶的區域。而老師則是這段人生年華最重要的關聯者或見證人。

他日日老去,就像存在于記憶深層的老照片在不斷磨損或變黃。但他又時時會勾連起我們珍惜的過往生活的片斷,從而使日益殘破而模糊的人生,能夠局部地恢復完整和清晰,并不斷被一些人性的光芒照亮。

所以,在我們曾經學習過或仍在工作著、生活著的城市,如果父母不在身邊,最重要的替代方式,也就是經常想想或去探望一下同城而居的老師。這是一種重要的心理補償。

他幫我們維系著個體的歷史。在別人眼里,這是一種禮儀;對自己而言,則是借機看望一下自己。

自己是需要被不斷看望的,所以老師是重要的。父母兄弟,也大致具有類似的屬性。

2013.1.22

莫言的諾貝爾

今晚,在高雄愛河邊神王大酒店閑坐,其間一位好友對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尖銳抨擊。讓人聽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主要看法是莫言代表不了中國。無論是日本新感覺派還是拉美魔幻主義的影響,都意味著他的作品的非本土性。同時,他濫用自己的想象力,寫作中常常陷入非理性的失控狀態,以至于文筆啰唆且缺乏創造性,等等。

對于包括文學在內的人文性作品價值的評判,從來缺乏一個可以遵循的標準。一部《論語》,養活了一代又一代儒家信徒,但也被黑格爾看得一錢不值。文學作品更是如此。曹雪芹的《紅樓夢》,被許多紅學家或小說愛好者視若風華絕代的極品,但在我看來,它怎么也比不上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這是沒辦法的事。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又有什么道理可講呢?

但是,就莫言而言,我感覺,任何批評的言論都無法減損他對我們這個民族的貢獻及對當代中國的價值——

我認為,無論如何,莫言是一個農民作家。中國數千年農耕文明延續下來。莫言的獲獎,與其說在于他作品的審美或藝術價值,倒不如說這是西方世界在用一種儀式向中國幾千年來的文明傳統致敬。在當代中國,隨著城鎮化的浪潮,這種支撐了中國數千年的生產方式日益喪失對國家政治經濟的主導性,正逐漸成為歷史。作為一種挽歌也好,作為一種告別儀式也罷,起碼說瑞典文學院舉行的這個儀式是莊嚴神圣的。

我認為,就純粹的本土性而言,莫言的作品比不上賈平凹,也比不上陳忠實;就鮮明的帶有現代感的歷史敘事而言,他的作品與蘇童、余華也有距離。但是很顯然,純粹的本土作品根本不可能獲得諾貝爾獎,這是因為它和西方缺乏形成共識的條件。同樣,過于用現代觀念重構歷史也獲不了諾貝爾獎,這是因為現代感的敘事往往會使一部作品失去區域指認的符號價值。村上春樹之所以競爭不過莫言,就在于他傳達的情感和藝術方式過于具備公共性特征。據此來看,莫言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應視為全球化共識與本土立場妥協的產物。最具原鄉特質的高密鄉村生活與最具世界性符號價值的表現手法的混搭,可能讓西方和中國都在某種程度上滿意,又不能充分滿意,但雙方也正是在“各讓一步”的妥協中,具備了圍繞莫言形成共識的可能。

中國當代許多作品的鄉村敘事策略,雖然包裹著嚴肅文學的外殼,但本質上卻像地攤文學一樣,色情加暴力構成了永恒的主題。尤其莫言,對這種主題的迷戀,甚至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但我認為,這并不是莫言小說的缺陷,長遠看來,他對這種主題的變本加厲的揭示,已遠遠超出了文學的價值,而是有了政治史、文化史或風俗史的意義。近三十余年以來,嚴肅的思想史家給予這種主題無數關于它精神價值的神圣肯定,但是我一直認為,它最大的貢獻其實很簡單,就是解放了中國人的欲望。至今,也許,這種欲望的尖叫永遠無法在理論上獲得正當性,但是它卻構成了從市井到官方的秘而不宣的生活主流。對于這種欲望性的時代,如果非要作家回避色情和暴力的問題,非要讓命如草芥的作家承擔起時代良知或精神導師的責任,這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梢哉J為,莫言小說,正是用色情和暴力,為這一代人畫出了一幅雖不光彩但依然充滿活力的肖像,他以文學的形式完成了史學家不愿面對、不屑面對,甚至也不敢面對的時代主題。

這是一種詩化的歷史學,它表面上使歷史光怪陸離,但事實上卻使其被各種巧飾包裝的面目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2012.12.8

美學老人劉綱紀

2012年11月17日(農歷十月初四),是個美好的日子。這一天,國內外150余位學者齊聚武漢珞珈山下,共同祝賀我國著名美學家劉綱紀先生80華誕。

劉老師,貴州普定人,少年時代曾在家鄉習畫,1952年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習,1956年應李達之邀至武漢大學哲學系任教至今。代表性著作有《藝術哲學》《美學與哲學》《周易美學》《中國美學史》(一、二卷)等。

我與劉老師初識于1995年。這一年,深圳大學舉行國際美學與美育會議,這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內舉辦的第一次國際美學會議。其間有兩件事讓人難忘:一是認識芬蘭學者Sonja Servomaa,友誼一直持續到她2005年因癌癥離世;二是見識了劉老師作為書法家的一面。記得在會議間隙的藝術表演環節,他筆走龍蛇,在宣紙上舞出了一個大大的“龍”字,讓全場為之驚嘆。

2002年,我考入武漢大學哲學系,其間多次得便拜訪劉老師。由于有深圳會議留下的美好記憶,加上老師本身就是一位隨和的長者,所以聊起來相互都很高興。說話期間,不知怎么扯到了我大學畢業時的一個花絮:1988年,由于我已沉溺美學有年,也順利考取了本校美學專業的研究生,所以同學們的玩笑話往往也就與我將來要從事的專業有關了。記得一位同學在畢業紀念冊上寫道:“學學你哥劉綱紀吧!”這是一句略顯粗俗但不失大雅的話。他這樣寫的原因,固然與我將要開始的學業有關,同時也是因為我的名字和劉綱紀先生比較類似。

讓人快慰的是,對于我這段沒大沒小、有點童言無忌的復述,劉先生不以為忤,而是放聲哈哈大笑起來。我喜歡跟老人聊天,也喜歡跟老人開一些玩笑,但從來沒有見過一位老人像劉老師笑得那么開懷,那么天真爛漫。那一刻,我深深體驗到了這位名冠海內外的老人,骨子里的那份孩童般的可愛和純真。此后,這一場景長存記憶,歷久彌新。

在學術觀點上,劉老師是位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用他的話說,叫作“吾道一以貫之”。確實,讀劉老師的著作,無論是美學理論還是美學史,無一不貫穿著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點,他也因此被視為實踐美學的代表人物。在日常聊天中,這位老人也從來都以馬克思主義作為判斷是非的準繩。他最愛說的一句口頭禪就是“我認為這是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對此,不了解的聽者可能會皺眉頭,認為老人家太“頑固”,但了解的人卻會因此莞爾,從中感覺到這位老人的可愛和真誠。

在大會發言中,我強調,劉老師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他的信仰一以貫之,讓人感動。我更強調,劉老師是一位不具侵略性的、人格獨立的馬克思主義者。在這一學說被當作政治大棒的年代,他從來沒有動用這一強大的思想武器整過人。同樣,在這一學說日益成為一件破舊的冠冕讓新潮人士避之唯恐不及的時代,他也從來沒有因為它的破舊而稍有嫌棄。同時,他也沒有因為這一信仰謀取或獲得過官方的任何垂愛和眷顧。這種信仰的非功利性、非攻擊性,使劉綱紀先生在今天這個時代顯出一種特有的別致和珍貴,也為檢驗“馬”或“非馬”提供了一個重要的人格標識。

尤為可貴的是,劉先生信仰馬克思主義,但他從來不因為這一學說的“放之四海而皆準”而唯我獨尊,并試圖壟斷或獨占真理。很多次,當他說出“我認為××學說是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同時,往往會加上一句:“對這種看法我表示尊重?!边@種補充,就學術人格而言,表現出一個老人對時代變化和理論多元性的寬容。就理論自身的特性而言,則暗含著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精神的深入領悟。確實,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以追求自由為旨歸的批判哲學。它的自由特性決定了它的存在價值不在于對他人思想自由的剝奪,而在捍衛;它的批判特性則意味著任何對真理的壟斷和獨占都應予以批判(包括馬克思主義自身)。這無疑構成了對當今時代思想狀況的無情反諷。

也許,在當今這個時代,談論劉先生的信仰是一件比較容易讓人產生枯燥之感的話題。與此比較,他的書法、繪畫實踐則使其形象多了許多人生的潤澤和亮麗。劉老師是一位造詣深厚的國畫家和書法家。他自己說過:“我書法第一,繪畫第二,美學第三?!边@話可能帶有調侃的性質,但就其私人所愛而言,卻又不失為一種肺腑之言。劉老師愈趨晚年,愈耽于書畫,揮毫潑墨,樂此不疲。尤其在20世紀90年代相對寂寞的時期,創造出了一大批書畫精品。這到底是為了靜養心性,還是對郁悶的排遣,不得而知,但對一位杰出的美學家而言,兼通一藝,確實具有無以復加的重要性。

珞珈山下人文薈萃,是許多學術大師的云集之地。在這樣的人文環境中,學者們相互砥礪,免不了思想上的相互碰撞并產生觀點分歧。甚而言之,這種分歧會延伸至日常工作或生活,再加上荊楚之地民性的躁進,往往被進一步強化。但讓人永遠感念的是,在武大,學者的分歧往往止于學者之間,從未被放大到各自所帶的學生或追隨者。所以,在這里求學的學子,從來沒有因為各自師長之間的分歧而產生相互的隔閡或敵意。而是師友相處,其樂融融。這對于營造一種良好的學習環境是極為重要的,也是走出校門的學生沒有因此留下心理陰影并永遠對這一學校充滿心理歸屬的原因。對于這種良好學風和傳統的形成,劉老師具有垂范作用。

14日的會議,全名為“中國當代美學的回顧與展望暨劉綱紀先生八十華誕學術研討會”,這意味著除了為先生祝壽,關于中國當代美學的討論仍是會議的主要內容。顯然,就中國當代美學尤其是新時期美學的歷史發展而言,劉先生是一道無法邁過的門檻。套用一句俗語,在座的學者,無一不是“讀著劉老師的書長大的”。這意味著,這次會議既是一場為這位可敬的美學老人祝壽的會,也是在用一種莊嚴的儀式向已逝的80年代致敬。我們感念這段至今想來仍激動人心的歷史,也感念許多先輩為這段歷史留下的永放光芒的思想見證。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綴成此文,為長者添壽,為美學祝福。

2012.11.19

自古以來

《尚書》是中國最古老的史料匯編,但這個“匯編”的編訂者似乎仍然嫌自己編訂的匯編不夠古老,于是又在這本書的開篇處抖出了四個字——“曰若稽古”。

“曰若稽古”什么意思,暫且不必跟著老學究們喋喋不休吧!無非就是“老話上說”或者“在很久很久以前”之類的話,這種話又充滿感情色彩,似乎可以從中窺出述史者對他講述的年代長吁短嘆、一臉神往的表情。

自古以來,中國人就相信歷史勝于相信真理,或者說歷史本身就代表著最高的真理。我們相信往昔的生活能為后人提供無限的借鑒或啟迪。至于這些老話到底講述的是智慧還是陳陳相因的愚蠢,并沒有人愿意做認真的考察。

中國歷史很長,這極易讓人沉迷于歷史。好像古代的一切都為當下生活和工作的合法性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證明。于是“自古以來”,成為一句俗語,冥冥之中規定著、左右著人當下的一切思維和行動。

最新的案例是,外交部發言人總是講“自古以來釣魚島就是中國的領土”。對中國人而言,這當然是一句永遠比真理還要真理的話。

2012.11.3

關于莫言的記憶

記得1993年秋,北大中文系邀請莫言做講座。

在后面的提問環節,可能是他的一個對于男女情色問題的回答惹惱了一位同學,于是一個紙條遞上去。

莫言念了,上面寫著:“過去我感覺你還是一個人,現在感覺你簡直就是一個流氓!”

這話當然很尖銳,但莫言仍是一副平靜中透著頹廢的表情,不嗔不怒,不悲不喜。

至今我也不明白,莫言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是他從小所受的污辱鍛煉了他的承受力,還是農民的質樸讓他對挑釁反應遲鈍?是文學果真能使一個人超然于榮辱,還是他隨筆下的人物打斗慣了,從而對一切人間煙火的熏烤都習以為常?

總之,二十年來,我一直因為那天莫言沒有發火而對他印象深刻。也是自那以后,我認定文學家都是一些讓人難以琢磨的人——包括他們的作品,更是越解釋越顯得諱莫如深,從而也養活了一批以文學評論為業的人。

所以后來,我決定改行做哲學去了。

2012.10.12

聲音制造者

半夜,有“咯吱”“咯吱”的聲音傳來……

這聲音斷斷續續,時起時伏,讓人直覺認識到客廳里來了老鼠。隨著聲音的線索,更仔細地定位,這聲音應該來自客廳旁邊的貯藏室。

什么時候來的老鼠呢?記起來了,昨天下午,孩子到樓道里給自行車打氣,當時房門沒關,這應該是老鼠乘虛而入的最恰當時機。

好吧,既來之,則逐之。半夜起身走到客廳,關緊貯藏室的門,防止老鼠外逃。等第二天再慢慢對付。

上午十點,開始陸陸續續清理貯藏室。動手之前,先穿上襪子和鞋子,同時把褲腳部位扎緊,以防止慌不擇路的老鼠從褲腿下面鉆進去。然后,把里面可以挪動的東西盡量搬運出來,零零亂亂,堆了客廳一地。

最后,只剩下了兩個高高矗立的雜貨架子,矗立在貯藏室靠里側的兩個角落里。我相信,這討厭的老鼠肯定藏在雜貨架子下面的某個位置。

于是,扣緊貯藏室的門,打開貯藏室里的燈,提起一根棍子,開始在雜貨架子下面掃蕩。我盼望會有老鼠絕望的尖叫聲從下面傳出來,但一切悄無聲息。老鼠沒有絕望,打老鼠的人開始絕望了?!@種人類歷史上遇到的最難纏的對手,難道已經鉆進某個盒子,被我帶進了客廳不成?

如果果真如此,后果將會變得很嚴重。從客廳開始,它將會順利地進入廚房、臥室、書房、陽臺。從此,它會活得自在逍遙,而這房間的主人,則肯定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寧日了。

坐在沙發上,看著客廳里堆成小丘的各種物品,無奈又憤怒。不管如何,家里來了一個難以驅逐的不速之客,以后一切吃穿住用的物品,都必須與它分享。

這時,又聽到了那莫名其妙的“咯吱”“咯吱”聲。依然隨著聲音望去,這次好像是來自暖氣片。也有道理,現在可能到了供熱公司測試暖氣片是否漏水的時間。

于是到暖氣片前仔細諦聽。證明這聲音并不是來自暖氣片的內部,而是來自上面的一個紙盒子。這時,姍姍來遲的謎底終于揭開——

原來這聲音的制造者,是昨天夜里十點半,朋友送來的一箱大閘蟹!

2012.9.29

身體的寓言

最近身體不適,重新又撿拾起了晚上暴走的習慣。別人說生命在于運動,這是有道理的。記得小時候經常喜歡逗弄一些在地上爬的小蟲子。小棍兒一碰觸,它就不動了,這一般是在裝死。過一會兒,它又動了,證明它確實還有生命。所謂生命在于運動,它的基本意義,大概就是可以借此檢視一個對象的生命體征。

在各種運動中,走路可能是最無趣的。尤其在操場上像驢拉磨一樣地走或跑,更是無聊。步履交替運動,重復永無止息,直至走路的人可以將走路忘記。這一過程無人可以交流,則有點像每天伏案碼字的工作,讓人體驗到綿長無盡的孤獨感。

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最簡易的方式就是每天改變行走的路線。如此,以單位周邊10公里為界,東南西北幾乎走了一遍,一個巨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許多小道和胡同,也發現了許多胡同是死的,另一類則行到盡頭豁然開敞。我想,這種對周邊生活環境的博識是重要的。比如,將來某一天一旦打起仗來,肯定有助于更有效率地逃亡。

連續走了十余天,效果比較明顯。上秤一稱,減了十余斤。平均下來,每天竟然會少一斤,堪稱神奇。如此下來,距離現代人夢想的魔鬼身材,應該為期不遠了。

但是,減肥從來不應該是人生的目標吧。前天看一本雜志,說一個富婆,每天最重大的任務就是侍弄自己的身體,把百十來斤的血肉之軀折騰成了一樁綿綿無期的事業。美容院里的熏、蒸、泡、煮,極類似于廚房里的煎、炒、烹、炸;各種霜、油等護膚用品,也極類似于灶臺上的油鹽、味精、醬油、花椒、大料。只是,這樣做出來的兩盤菜,上桌的方式還是有差異的。

減肥作為時尚,它在很大程度上不過反映了當代人關于人的身體的價值判斷,并不具有歷史的一貫性。在今天崇尚效率和速度的時代,肥胖往往意味著笨拙和慵懶,瘦削則容易讓人產生精干、利索等相似性聯想。也就是說,減肥是時代價值強加于人的自我改造的課題,或者說,它只是這個崇拜速度和效率的時代所需要的人體肖像。

這樣問題就來了。在中國歷史上,雖然許多的時代也以瘦為美,但很少看到減肥的案例。相反,大多數時代,尤其對于男人,肥胖總是和排場、富態聯系在一起。甚至至今,我們說某某是個“重量級人物”,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他的體重應該和他高貴的地位匹配、相稱。

同樣,中國古代的服裝款式,也是有助于遮掩由肥胖帶來的丑陋。比如,男性褒衣博帶、寬袍大袖的服裝樣式,只有大腹便便者穿起來才能體現風度。相反,一個瘦得像猴子一樣的干巴個兒鉆進如此龐大的服裝,則只能顯得少了威風,多了窮酸。

時代在變,人關于自己身體的處置方式也在變。中國古代哲學向來以靜作為底色,所以它關于身體處置的最基本方式,不是生命在于運動,而是生命在于靜止。人煢煢孑立、亭亭凈植或者玉樹臨風,是美的;人“致虛極,守靜篤”是有境界的。相反,整天心急火燎地上躥下跳,肯定有違于一個君子所應具有的風范。

傳統中國人也愛飯后散步,但多是尋找優哉游哉的美好感覺,而不是以自我折磨為特征的所謂暴走式鍛煉。比如“散步”這個詞兒,它本身就和魏晉時期的士人要將吃過的五石散晃蕩下去有關,而無關于減肥。莊子講“鼓腹而游,含哺而熙”,也是將每天肚兒圓圓當成人生幸福的重大標志之一。

傳統中國人凡事追求圓滿。這個圓滿對應于人的體征,當然就是肥胖。在漢代,最美的男人以“大面短頤,美須惡肥”為特征,女性則應該面如滿月或者長著一張銀盆大臉。一個王朝,往往會以肥壯展示它的宏大氣象。相反,瘦弱則往往意味著它氣數將盡,行將走向滅亡。

我也常常愛琢磨“抱圓守一”這個詞兒。據照此練過的人說,懷中抱著的這個“圓”,首先是摹擬自然界的天圓、地圓、人圓,然后落實到內心,則要做到氣圓、意圓、神圓。我相信,這種外在的圓和內在的圓,最終必然會共同凝聚成一種球狀的身體理想。

可以設想,夏日的午后,蟬噪林靜,鳥鳴山幽,日影像懶貓的眼睛一樣迷離,日光透過村頭的古樹將暗影打滿一地。這時,豐裕的食物已填飽胖子的肚子,他只需抱著或撫摸著圓圓的肚子安然入眠,蒲扇滑落,手軟綿綿地置放于肚臍。在此,自然、身體與人的心境是合一的,這應當是人生最感妙不可言的愜意時光吧!

據說1465年,明憲宗朱見深曾繪過一幅《一團和氣圖》。如果此圖中的人像可以作為古代中國人的身體理想,那么就不得不慨嘆,世界發展到今天,真是換了人間。

當代社會是一個“型男”的時代。所謂“型男”,就是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要幾何化、棱角化,胸部肌肉有規則地凸起,眉宇間透著颯爽的英氣。如果身體成不了型男,語言、個性則要用加倍的棱角分明來補充。像周杰倫,連漢語發音都講不明白,這反而也就因成功抗拒了傳統的圓融而凸顯了現代的個性。

于是,圖中這個一團和氣、一度成為傳統中國身體理想的男人,也就徒然只能為當代中國人增加一些自我解嘲的笑料了。

2012.6.23

千里一羽

本周末為博士課程班學員上課。劉敬敏先生送我一盒茶葉,央視烏云格日樂女士送我一盒野生榛蘑,昆明的帥小伙送我一個普洱小餅,呼市不知名的先生送我兩塊牛肉干……

另外,本學期的一些較年長的旁聽生也送過我一些禮物。記得烏云女士送過兩枚荔枝和一個芒果,李潔老師送過一盒天麻和一小袋茶葉。

這些小小的禮品,讓人感覺收獲滿滿?!獩]有人會介意它在物質或財富上能帶來什么,唯一值得看重的是其中傳遞的人性的暖意和輝光。今天,在這個被虛假的矜持或莊嚴包裹得壁壘森嚴的世界,它尤其顯得珍貴。

記得許多年前,一位作家寫到一個東北小鎮。小鎮居民和周圍鄉村的農民有了外傷,都會跑上老遠,到城南的一個中藥鋪里買膏藥。原因沒有別的,只是因為同樣的藥效和價格,這家藥店的膏藥,個頭兒比鎮里其他藥鋪的都大。

按照這位作家的理解,東北老百姓的想法很質樸:以為膏藥個頭大了,買回家來就更物有所值。而且,大大的膏藥貼在肚子和大腿上,心里也似乎會感覺更靠譜、更踏實。

根據這種情況,前面提到的禮物問題,就有進一步思考的必要了。其中,所謂“大禮”,也許可以直接解釋成“個頭兒超大的禮物”。不管這種理解如何可笑,有一種隱秘的東西可能在人的頭腦中仍然是根深蒂固的,即禮物的“大”和“重”,應該和它的數量、體積以及地球給它帶來的重力感成正比。這也是康德的崇高理論(數學的崇高和力學的崇高)所面對的獨特的中國問題。

記得多年前,一位遠房親戚來京,帶來了他們家鄉的特產(豆腐干)。共四盒捆在一起,體積大到像一個小型冰箱。北京距離他的家鄉有千里之遠??梢韵胂?,他帶著這捆龐大的禮物,需要坐上村頭的機動三輪,然后上汽車,再然后轉火車,之后坐北京地鐵或公交,最后又搖搖擺擺攀爬居民樓的樓梯。這一過程相當復雜,他為此遭受的折磨大概也是可想而知的。

客人走了,打開禮盒,心里想著何年何月才能將這么大而多的盒子里的東西消費掉。但結果讓人釋然也讓人失望。這是因為,每個盒子里只有五小包豆腐干兒。所占的空間連禮盒容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當時感覺,這種包裝方式過于荒唐,但也因此泛起了對遠房親戚的同情和憐憫。在鄉間,他是個小有名氣的聰明人。我想,他與其背著這么一大堆華而不實的紙盒子不遠千里,還不如裝進手提包里更便捷也更實惠。但仔細琢磨,問題卻不是如此簡單。

——可能,對于中國人來講,無論貧富與貴賤,都有一種潛意識秘而不宣,即對數學式崇高的天然向往和敬畏。比如,在中國,如果肚子大的都是當官的或有錢的,那么感性的大肚子就會成為權力和財富的象征。“大”因此也就代表著超越常規的價值。同時,人的情感無論如何宏大或輝煌,都仍然是抽象的。這同樣需要禮品的大而宏壯對其做出直觀化的渲染和表現。

但是我仍然認為,這種禮與體積的所謂正比例關系,仍然背離了禮的真意。兩千多年前,圣人孔子曾慨嘆:“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鐘鼓云乎哉!”也就是說,禮的本義,既不是物質性的玉帛,也不是宏壯的鐘鼓,而是其中包蘊的真情。據此也就明了,禮物的分量與其個頭的大小本質上是無關的,關鍵在它是否能同時激活贈予者和接受者心底深處的那份純真。

有時候,越是微末的禮物,越因其彰顯情意的真切而富有意義。據說在唐朝,有位來自滇地的使臣,為皇上送一只天鵝。長安道中,為了使天鵝的羽毛更潔白,他找了個池塘為天鵝洗澡,不料這鳥突然掙脫高飛,只在使臣手里留下了一根羽毛。后來,他只好將這根羽毛獻給了皇帝。宋歐陽修詩云“鵝毛贈千里,所重以其人”,這種講法是有道理的。

記得去年六月,和一位來自臺北的同行聊天。他說幾年前,自己曾幫助過一個宜蘭鄉下的孩子。孩子的父親是質樸的農夫,為了向他表達感謝,就拉了一車雞蛋到臺北。當時,他甚為感動也甚為為難。確實,一車雞蛋,他與家人吃一年也吃不完,而且放時間久了就會壞掉。這種龐大的禮物,情意表達夠深厚,也夠為受禮者添了大難題大困擾。于是,他堅持只要這車雞蛋中的一枚。收禮之后,按照禮尚往來的原則,他在臺北的一家高檔餐廳里請這對父子吃了一頓大餐。

他說,那天傍晚,他將這枚雞蛋放在一鍋清水里煮了。然后剝開潔白的蛋殼慢慢咀嚼,感受到一種別樣的滋味。對于農夫來講,也許沒有一整車的雞蛋就不足以表達感激之情,但他只要了其中的一枚,并無損于這種情感。因為他拒絕了體積和數量,卻反向強化了情感的質量。

精致的情感總是有超常規的穿透力和輻射性。蘇東坡講:“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西江十八灘。”這意味著生活中的每件微末之物都有自己的智慧:它最善于在極小與極大之間顯現辯證,也讓身處其中的人們感悟到一種別樣的張力。

也就是說,許多時候,可能禮物愈是小小的,情感愈是大大的。禮物愈小,愈不涉功利,往往美得更純粹。這種微末之美,總會在不經意之間閃爍出人性之善,所以往往更值得加倍珍惜。

2012.6.17

紅燒肉與政治

妻子離京前,做了一大盆紅燒肉。

妻子來自大家庭,這使她自小養成了“好大喜功”的習慣。廚房工作也不例外。比如,她總是樂于用超大量的飯菜來展示自己的勞動成果,同時也使生活的豐?;蚋蛔愕玫街庇^表現。

但是,她也因此將巨大的難題留給了居京者或留守者。也就是說,如何將剩余的食物有效消費,成為若干天內需要認真面對的重大問題。

人過四十,生命似乎開始停滯,胃口也逐漸麻木遲鈍。生活則總會因為生命的停滯而變得日益瑣碎而平淡。為一盆紅燒肉發愁,大概就是這種平淡生活的真實寫照了。

但是,對于孩子來說,世界似乎在他眼前總是日新月異的。他的思維天馬行空,惚而且恍,恍而且惚,充滿了無限的變數或不確定性。最近這段時間,他的一個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對政治問題開始產生莫名其妙的興趣。

比如,每天晚間的飯局,是家人交流的黃金時間,對于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他沒有任何興致。厭煩透了,就開始擺弄手機。但是一旦談到政治,他馬上又會來精神。亞里士多德說,男人是政治的動物??赡苤傅木褪撬@個年齡。

生活按照它不變的節奏重復,今晚也不例外。談著談著,不知道怎么回事,問題又滑向了政治。孩子提出了一個問題,并急切地想得到答案。

政治對于我輩,早已是讓人心靈結上老繭的問題。想著它,憂患也好,憤怒也罷,只會讓人無謂地衰老。所謂燦爛之極,歸于平淡;人淡如菊,落花無言。人過三十不學藝,人過四十不談政治。雖然生命因此變得頹廢而無趣,但卻是一種對生活的實感。

但問題就此也就來了:孩子為神秘兮兮的政治兩眼放光,我則望著桌子上幾乎沒有被碰觸的紅燒肉一籌莫展。于是一個交易方案瞬間也就在腦中形成了——

我說:“好吧,你吃一塊紅燒肉,我講一個內幕!”

他說:“好,馬上。看,一塊了,快講!”

我又說:“政治內幕就像連續劇,總是一個接著另一個。倒不如你一次多吃幾塊,我也好將內幕一次講個痛快!”

他又回答:“好!”

于是,內幕的數量開始以紅燒肉為單位來計量:一塊、兩塊、三塊、四塊……盤子里的紅燒肉不斷遞減并最終被席卷一空,內幕的數量則沿著相反的方向虛擬遞增。

“講啊?”孩子急切地催促。

我回答:“內幕就是紅燒肉,紅燒肉就是內幕!”

至于為什么內幕就是紅燒肉,紅燒肉就是內幕。這則成了一個天機,不可隨意泄露。

2012.4.9

聽憑良知的差遣

我們為什么要干好事而盡量少做壞事?普遍的回答是:我們做了壞事,會受到法律的懲罰和道德的譴責。但事實上,無論法律還是道德,都不過是一種網眼兒過于粗大的制約機制,而且它要求某條倒霉的魚兒自動撞網。

法律和道德的發展史,總是使其網眼兒日益細密的歷史。所謂法網或者社會的道德之網,總是要講究它的“恢恢”或“疏而不漏”的特質,但事實上,靈動的魚和細密的網相比,總是漏的功能大于捕撈的功能。況且這織網者或捕撈者,總是有著同樣漏網可能性的人類,當然一切也就更讓人難以相信。

當織網者與企求漏網者,成為同一種人類,法律和道德的正義性就是讓人質疑的。西方人將法律和道德賦予形而上的品性,或者讓它成為來自上帝的絕對命令,就是試圖解決執法者與被懲罰者之間,所形成的“黑吃黑”的理論困境。

當所謂上帝,或者西方啟蒙時代確立的所謂普遍正義原則,從理論上看來是缺乏合法性的。據此我們才會理解后現代時期種種的陰謀論:所謂普遍正義的問題位移為權力運作的問題。傳統圍繞理想價值所形成的道德或法律的理想主義,至此也就成了勢力集團圍繞自身利益不斷轉化論述方式的話語。

我感覺,沒有什么比缺乏一種恒在的普世價值或永恒的價值原則,更可怕。它將世界從一塊可以支撐我們存在的陸地,變成了一條風雨飄搖中無所歸依的船。

至此,我們才易于讀懂近兩千年前曹操充滿憂懼的詩篇:“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笔堑?,當漢王朝四百余年形成的貌似成為普世價值的哲學原則崩解,那些形形色色作為士人的烏鵲們,他們又如何為自己的生命找到安頓之處?

我們所遭逢的時代會是什么?在價值理想缺乏共識,或者既有的共識成為一片讓人無法反視的廢墟時,我相信這一時代已經成為一種暗夜。法律在運作,但它缺乏法律精神,于是法律成為一種執法者自身也不信任的工具;道德也僅在種種電視節目或互聯網的留言欄里保留它的市場,但它們除了以道德的名義毀棄道德,并起不到任何對這一時代建設性的效能。

所以我總是感覺,這個時代的繁榮并無法掩蓋它骨子里的脆弱。甚至,在某一個極端時刻,它可能只需要某個玩世者輕輕地飛起一腳。這些,被LV、愛馬仕、七千萬元武裝起來的豪華的婚禮,其實因為核心價值的缺失,事實上仍是不堪一擊。

當人,需要用外在于人的種種附加物自我證明的時候,它能夠證明的,不是人的強大,而是人的脆弱和荒誕。我感覺,這是這個時代最應謹記的箴言。對于個體或者國家,莫不如此。

許多時候,我們在種種城市或鄉村,以人的名義在做著種種游移或晃動。向他人,或者向一切對虛榮保持羨慕或敬畏的人,展示我們的財富、權力、肌肉或種種超越常人之上的不同凡響,但事實上,我們忘了,這種需要外物來證明的生命,是人生在世的最不靠譜的狀態。因為別人的畏懼、贊賞或羨慕而使自己貌似無所不能,無堅不摧。事實上,這卻只不過是一群無家可歸的失群落魄者,或者在人生的曠野游走的無腦的幽靈。

那么,在這個思維普遍錯亂的時代,在這個需要酒量或者強壯的肌腱來自我證明的時代,在這個一切人忙于營造而又對一切努力缺乏恒久信心的時代,我們到底可以用什么東西支撐自己走下去?或者,作為人文學者,我們到底能夠以什么給這個時代以經得起檢驗的承諾?

我感覺,沒有什么比這個問題更嚴峻。它足以將一切關于生的期許或信心,瞬間戳穿。就像這剛剛過去的清明節,我們在網上看到種種豪華的墓穴或種種的眼淚和悲切,但這種種的眼淚、悲切以及作為其物態形式的墓穴,最后不還是要在這世事的滄海巨變中,變成一些無人問津的荒冢以至天邊飄逝的無謂塵埃。

但我也認為,在這一切生命的浮華的表象背后,在這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宣傳機器也激不起人的共鳴并因此浪費無限智力和社會財富的假象背后,依然有一種最堪依靠的東西存在。這不是舍身外求的其他,而是包蘊于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之中的東西。這可能就是人的良知。

我相信人的良知的沖動,是天然向善的。就像這宇宙由運動而起的生命的湍流,總是有著其合乎善之欲求的目標。正是因此,無法思考為一切的惡尋找在世間存在的理由,也無法相信讓人看到就反胃的一切,它就能在種種詭辯式的哲學論證中找到合法性?

所以,在這充滿盲動的時代,許多事、許多人,已經讓人失去了判明善惡、辨識是非的能力。最后能夠留下的,就是看見什么,就會天然地喜悅,或者天然地就會厭惡。唯一可信的,也許就是這無法再還原的道德底線。這個底線,也許就是一種莫名的道德沖動,或者一種人之為人的良知良能。

這所謂血肉之軀,屬于自己或者屬于別人,并不重要?;蛘?,此刻我正打字的手,到底屬于自己還是被自己以自己的名義操縱,也并不重要。正像我們讀司馬遷的《史記》,會想到司馬遷在×年×月,曾經用他的手在簡帛之間構建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讀懂、甚至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歷史。我們不明白哪些是自動上手之物,哪些好像是若有神助。

我們常說,這類名垂青史的東西,是神來之筆,或者一切來自神的驅遣。這意味著一種“上帝之手”在驅使著司馬遷。但事實上,司馬遷似乎并不具備這種神性的“上帝之手”,而是來自他個人的良知形成了一種讓后人為之嗟嘆的歷史判斷。

康德說,世間有兩種東西讓人敬畏:一是天上的星空,一是內心的道德律。也許新時代的所謂敬畏也有兩種東西:一是上帝之手,一是人被天然的道德意志誘發的善。上帝,今天已成為一切超越個人意志之上的道德神話,可能我們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這種純真的良知之眼了。

但是,如果人將社會道德重建的任務,交給了所謂人性的良知,這也許同樣會不靠譜吧。像王陽明,并沒有對他所處的時代形成真正有價值的道德建構。或者說,它能夠解決的,也僅僅是知識者的私德問題,對一個破洞百出的蒼天,基本于事無補。

所以,所謂超越性的良知,只不過是一種知識者退而獨善其身時設定的自救方案。但在這個物質的豐裕無法掩蓋精神暗夜的時代,我們不聽從這唯一剩余的良知的差遣,又能為這個充滿變數的時代貢獻什么?

世界很壞,但我不愿它的任何一個環節壞在自己手里。這可能就是由良知引發的最基本的自律。

2012.4.6

講故事的人

有一個故事,說鄉里有一位窮人,每天出門就要在自己嘴唇上抹些豬油。這與現代男人用唇膏使自己的嘴唇變得更滋潤、更美麗無關。這個可憐的男人,只是試圖向他的鄰居證明,他今天又吃了豬肉。而這對他和他的鄰居而言,是如此值得自豪。

任何時代都有講故事的人,任何一個時代都有關于時代的故事。按照20世紀后半期中國故事的敘事傾向,這件事一定發生在舊社會吧。因為只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時代,窮人才會出現沒有肉吃的可能性。相反,故事里的新社會,它之所以新,則在于它用永恒的形勢大好和欣欣向榮等構建了全新的敘事話語。這種話語的烏托邦,使豬肉問題變得微不足道,從而也以浮云般的壯麗將一個時代的苦難全然遮蔽。

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的時尚。一般而言,饑餓年代人們樂于炫耀自己飲食的豐裕,全民普遍感覺差錢的時代則使炫富成為主調。當然,當金錢成為價值的尺度,一切與這一尺度相關的行為也就具有了巨大的暗示性。比如,我又買了新包,我又和誰吃飯,我又外出旅游,我又出了一次國,等等,都可以證明自己懷揣著一個生活狀態值得世人羨慕的自我。

所謂時尚,基本可視為圍繞時代的核心價值向外蔓延的東西。但是,如果金錢成為這個時代的核心價值,它本身一般也不會成為時尚,因為它太裸露、太直接。時尚需要以人的生活方式以及日常行為,使這種價值得到彰顯或暗示,從而成為一種被感性形象呈現的美麗。

但是,就一個時代對富裕的暗示而言,有直接也有間接。直接的,往往與網上時時出現的炫富事件相關,比如燒錢者、曬名車者等。這種直接呈現往往多了赤裸,少了婉轉,所以極易引起人們的憎惡。在這種背景下,一種更“老謀深算”的炫耀方式是存在的,這就是總是樂于談論自己最近的忙碌。

“最近我很忙!”這是現代人的口頭禪。隱藏在這種話語方式背后秘而不宣的深層意旨,就是我很重要。因為只有忙碌才足以證明他被這個社會超負荷地需要著,或者只要忙碌就足夠證明他每天都活躍在時代價值的核心地帶。

所以少不更事的人,喜歡炫耀自己的奢華;老謀深算的人,喜歡炫耀自己的忙碌。

而這正構成了這個時代一切微博或博客的主旋律。與這一時代相關的故事,也大多以此閃爍它的光暈,并使所謂時尚成為虛榮與夢幻的交匯與集合。

2012.3.19

人文科學的意義

老師,您好!

又來麻煩您了,因為最近的確太糾結了。

糾結于對于理論的懷疑,對于人文學科存在意義的懷疑。懷疑的起點在《鏡與燈》,去年暑假讀完之后就糾結了,歷史上對于詩歌有如此之多的定義和解讀,這些定義很多不僅僅是側重點不同,而且是彼此排斥的,信奉不同詩歌理論的人之間是相互不相容的,而且好的作家是需要突破文學理論的框架的,那么文學理論的意義在哪里呢?

進而,我們的人文學科理論對于現實生活有什么意義呢?理論抽離掉了活生生的生活氣息,剩下的是片面的東西。所以,我們對于理論的研究,對于理論的學習有什么意義呢?我原來相信意義在于指導,除了馬克思主義指導的革命我想不出來其他明顯的指導作用的例子,但是這種指導過后帶給人的真的是好的生活么?誰可以保證是好的,理論家?這是值得懷疑的。而且,從古到今,理論研究發展了如此多年,人的生活真的變好了么?不見得!沒有孔孟老莊,沒有亞里士多德,我們的歷史、我們的生活就不會進行下去了么?也不見得!所以,理論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我們的文學研究、哲學研究、歷史研究、教育理論的研究……會不會如很多人對紅學的評論一般,只是理論家的自娛自樂呢?真不希望是這樣的,但是又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不是這樣。

糾結死了,希望老師可以給出說服我的理由。

謝謝老師!

××你好!

我昨天剛從澳門回來。那里網速極慢,郵件基本無法回復。所以復信遲了,見諒!

說實在話,從事人文科學研究這么多年,這是我最怕面對的一個問題。也許是為了回避,我從來不考慮它,只求自己單純的喜歡,但自己喜歡并不能說服別人。現在,你又提了出來,讓人糾結得幾乎無語了。

對從事這行當的人來講,這確實是個重大的問題。過去我時常用一個反證安慰自己:人文科學肯定是有用的,不然為什么中西方都要開設這類專業,而且還給那么多從業者發工資呢?如果我們相信狡猾的人類從來不會做賠錢而且無效益的事,就暫且相信人文科學會有些意義吧!

當然,這只是一種自我安慰,肯定它還有更偉大的價值或意義存在。但除了唱高調之外,一時還真難以說得清。我上半年每周三下午在辦公室值班,你有空可以過來聊聊,說不定能一起把這個行當的一些意義討論出來。

祝好!

20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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