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沒打算讓自己陷入麻煩,也看得出來呂文維并不喜歡他跟著,但剛才親眼見了她可能遇到的危險,又還是覺得無法置身事外。
保護欲這一種東西,好像是雄性本能。
呂文維沿路拍下憤怒、恐慌、涕淚橫流、卻仍然不肯離開的一張張臉龐。在絕境中掙扎了許久的人們,爆發起來的時刻如灼熱的巖漿難以澆熄。
突然間,呂文維一個踉蹌,差點整個人正面朝下摔在地上,她艱難地找回平衡,咬著牙把崴到的腳踝別回來,轉頭發現就在她身旁,十來個示威民眾正包圍起兩個警察。情緒沖動的幾個人揪著警察的頭發,扒開他們的制服,廝打在一起。
一個全副武裝的警察鼻子被打出了血,憤怒的民眾在警告的槍聲之下十分淡定,似乎習以為常。呂文維將鏡頭對準了遭到民眾圍攻的警察。
砰!砰!
呂文維的鏡頭里,兩個男人應聲而倒,鮮紅的血流如注般噴出。
開槍了!人群里有人喊起來。
受了傷的男人倒在地上抽搐著,但人們對此司空見慣,有人拿出鐵棍朝倒下的警察砸過去。
呂文維的背心上有巨大的“Press”字樣,理論上來說任何一方力量都應該避免傷害記者,但理論畢竟是理論,每年在戰場受傷或喪命的記者都不少。
混亂之中,呂文維的相機帶被人拽住。她將相機扣在手里,尚未開口,就聽到一陣咆哮。
“你應該去拍那些腐敗的官員,那些瓜分利益的侵略者,那些手上沾著無數條人命的政治家!”
呂文維看著拽著相機帶勒住自己脖子的男人,他滿臉通紅,青筋暴起,瘦削的下巴崩起,是一副怒氣沖頭無法恢復理智的樣子。
呂文維并不想讓他更加憤怒,知道俗世的任何邏輯在此刻都是無力的,她朝男人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說,“我會的。我會的。”
男人的神色僵住了片刻,刀鋒一樣的下顎突然崩不住了,他充滿血絲的眼睛頃刻間充滿了淚,然后毫無預兆地嚎啕痛哭起來。他無力地松開手,跪坐在地。
呂文維在那一刻按下了快門。傾聽和表達,對眼前的他來說,也許和面包與水一樣重要。
在國內,或者在國際上的大部分場合下,文字、攝影和攝像記者各有各的分工,但在戰地,很多情況下,需要一人擔起這些職責。在I國時,呂文維曾經做過許多次給電視臺的新聞連線,從架機位到寫稿到出鏡一人完成。
此時,她的鏡頭里,已經拍下數十張照片,這些照片里,有渾身是血,痛苦倒地的民眾,有被扯下制服,狼狽不堪的警察,有無法平靜怒目而視的男人,有只露出眼睛、流淚不止的女人。
直升機壓迫性地在低空盤旋,在游行隊伍的末端空投下催淚彈,擁擠的人群被迫撕開幾個口子。
更多的軍警集結成隊,很快包圍了一整條主干道。就在這時,高音喇叭里的男音突然換成了一個溫柔的女聲。
那個女聲說,政府在設立的救濟點臨時派發生活物資,派完為止,先到先得。
呂文維兀地一愣。
暴力和強權轉瞬之間變成了溫情脈脈。
剛剛那極難分化的隊伍在女聲響起的那一刻瞬時間分散出了幾支人流,有如被突然滴落的蜂蜜轉移了注意力的蟻群。
圍毆警察的人們有幾個停了手,前行的隊伍忽然間分崩離析起來。
剛剛在呂文維面前跪地痛哭的男人爬了起來,看了眼她,想說些什么,卻又沒有說,邁著略顯蹣跚的步子離去。
呂文維拍下了他離開的背影。
高音喇叭里的女聲仍在重復播放,高壓水槍持續不斷地噴向烈火和人群。溫情和武器一起,將成千上萬的人逐漸瓦解,寬闊的主干道上人潮逐漸散去。
空氣里,刺鼻的催淚瓦斯和濃稠的血腥味摻在一起,呂文維隨著逐步撤退的人群而走,胸口被炙熱粘稠填滿,沉悶得透不過氣來。
不長的時間后,廣場上只留下那些無法動彈的傷員,一些警察們開始用水槍清洗留下的血跡和焦痕。
呂文維一口氣憋在心間,拍下這最后的狼藉。等到警察們也陸續離場,她才感到有些體力不支。她四下看去,想找Robert和其他同行的影子。
她從西向東沿著這條大道走過,卻始終找不到Robert,以從前共事的經驗推測,他不是一個會在事件中途離場的記者。她隱約有些擔憂,拿出手機來給Robert打電話。
電話沒有打通,盡管這是常事,可直覺卻催谷了她更大的不安。
就在她再度撥出時,她的手機響了——來自聞爾。
“文維!”
不等她開口,聞爾的聲音急促地從另一頭傳過來,“待在那,不要動。”
呂文維來不及問為什么,就看到幾個不知是何來歷的雇傭兵迎面走過來。
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聞爾在那頭提高聲音,“別怕。是我的人。”
“什么!”呂文維差點跳起來。
“Robert和我在一起。”聞爾說,“你們拍照時就有人盯上了。剛剛有人拿著槍要他交出相機。他也真夠可以的,想和這幫不講道理的人理論,人家直接開槍了。”
“什么!”呂文維再度驚呼一聲。
“我把他拉開了,把他的相機扔給了對方。”聞爾繼續道,“他的腳和子彈擦過,受了點傷,動不了。我把他帶到了我車上,給他止血。”
呂文維松了口氣。
“聽著,也有人盯著你。”
呂文維拿著手機,聽聞爾和她說著什么,幾個壯漢走近,把她圍了起來,其中兩個端起兩把大家伙對著她,看起來像是要當場把她綁架了。
“你演技不是挺好嗎?”聞爾在那頭說,“裝得像一點,騙過那幾個警察,你的相機就能保住了。要是騙不過,我還有辦法。你左邊那個,身上有張卡,是我從手機里拿出來的……朝你眨眼的那個。”
呂文維壓抑著吃驚,用盡全力地表演出了一臉驚恐,她把手機放進了兜里,舉起了雙手。
雇傭兵們在此無法無天慣了,當街綁架個把女人根本不算事。警察們不過是奉命辦事,遠遠瞧見這個拿著相機的女人被雇傭兵們帶走了,認為就算出事也輪不到他們背鍋,互相打了個手勢撤了。
呂文維身旁的一個雇傭兵小聲說,“They have gone”
呵。呂文維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聲。
壯漢們端著槍,一直把呂文維押到了那輛大悍馬旁。
悍馬的周圍一圈血跡,Robert靠在車后座上,豆大的冷汗從額間滲出來,聞爾給他止了血,打好繃帶。
呂文維看到這一幕時,有種極其恍惚的不真實感,她晃了晃腦袋,睜大眼睛,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Robert?你?”呂文維艱難地組織了下語言,“這都是什么情況?”
聞爾遞了一支水給Robert,轉向呂文維,“很抱歉,沒能親自去幫你。當時我看到Robert身處險境,只能先救他。”
呂文維這時方注意到他放在身旁的手槍,“你……”
“啊……這個”聞爾指了指那支槍,“我沒開槍,但我怕那警察拿了相機還不肯罷休,所以我扔過去的時候順便威脅了下他。Robert畢竟來自他們仇視的國家。”
呂文維:“……”
這個人到底什么來頭。
“雇傭兵哈?大使先生。”呂文維以開玩笑的口吻說,“UN整天都在抗議雇傭兵生意……”
為防萬一,她邊說邊把相機卡卸下來,從一旁自己的車里拿出筆記本,把照片當場存進去。
聞爾無可奈何地聳肩,“別告訴Judith她們哈~”
呂文維努努嘴,“這位大使先生你的公眾形象堪憂啊。”
聞爾笑了笑,“我哥不放心我。我也不會辜負他的好意。以暴制暴是不對,可特殊情況下卻只能如此。我當然欽佩Marcus他們這樣的人,但我也必須得有自己的手段保護我……在意的人。”
說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他明顯放緩了聲音,眼睛里帶著柔和的意味看向呂文維。
呂文維心頭滋味頓時有些難言。她迅速拷貝好照片,而后看向忍著傷痛近乎虛脫的Robert。
“最近,各方對記者的態度似乎越來越敵對。”呂文維說,“自從M先生接受了國際媒體的采訪,我能感受到,S國政府和兩國軍方都想把我們轟出去。”
聞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聽章立秋說,如果局勢惡化,新聞社會要求你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