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前言 把脈中德文化對視、對話與交往

胡春春

中國與德國的文化對視、對話與交往,可能是對人類歷史具有重大影響的異質文化相互吸引、相互排斥和相互影響的一個范例。這其中不僅僅涉及屬于“奇技淫巧”的異域知識的交換,更有影響文化的總體評價及未來構想的“宏大敘事”的糾纏。那么,從何處入手,方能以一斑而窺全豹?

最為穩妥的路徑,可能還是從中德文化交往的歷史維度出發。1697年或者康熙三十六年,德國——或者更應該說是歐洲——哲人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年)在理性主義掀開現代歷史篇章的前夜以拉丁文發表了《中國近事》(Novissima Sinica)一書。在序言里,萊布尼茨是如此從歐洲的角度評價中國的:

“中國這一文明古國與歐洲相比,面積相當,但人口數量則已超過。在許多方面,他們與我們不分軒輊,在幾乎是‘對等的較量’中,我們時而超過他們,時而為他們所超過。……然而誰人過去曾經想到,地球上還存在著這么一個民族,它比我們這個自以為在所有方面都教養有素的民族更加具有道德修養?自從我們認識中國人之后,便在他們身上發現了這點。如果說我們在手工藝技能上與之相比不分上下,而在思辨科學方面要略勝一籌的話,那么在實踐哲學方面,即在生活與人類實際方面的倫理以及治國學說方面,我們實在是相形見絀了。”[1]

從萊布尼茨的思考中,我們至少可以得到兩點啟示:首先,在現代之前,衡量文化并沒有絕對性的標準,不同的文化之間存在一種“對等的較量”。在我們已經太多地接觸到現代的“進步”“民主”等強制性、規范性話語的負面影響之后,萊布尼茨前現代色彩的立場暗示了另一種文化理解之可能。其次,萊布尼茨對于文明的思考更多是出于一種反本質主義的立場,或者說尋找普遍性的訴求遠遠超過論證自身的特殊性,遑論為后者的優越性或合理性辯護。這兩點啟示,已經為這部以探討認識中國和德國及兩者相互認識為主題的文集定下了基調。

認識中國和德國自然是一個宏大以至無邊無際的話題,但是認識中國與認識德國的難易程度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別。正如德國歷史學家海因里希·奧古斯特·溫克勒(Heinrich August Winkler)在其兩卷本德國近現代歷史闡釋史專著《通向西方的漫漫長路》(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中得出的結論,德國在所謂的“特殊道路”上步履蹣跚近兩個世紀之后,終于在20世紀末“抵達了西方”。[2]抵達西方,意味著德國成為構造完備且具有極強的收買能力的西方話語的一部分,意味著認識德國較少存在方法論上的爭議——如果認識者并沒有結構性挑戰西方話語系統的雄心的話。中國則不同。從中國被迫進入現代,尤其是20世紀下半葉加速實現現代化以來,如何認識中國已經成為一個具有分裂學術共同體潛力的問題。蓋因種種爭論實則圍繞著一個原則性問題,即中國究竟關涉知識,還是關涉方法論,甚至兩者兼而有之?茲事體大。

正因為首先是在原則性問題上存在不同的可能,或者說存在著某種開放性、不確定性,所以接近中國不應該奉現有的話語系統為唯一的道路,實踐也許能夠提供更為重要的知識和理論來源——這正是萊布尼茨給予我們的啟示。同時,這一認識也與德國聯邦教育與研究部(BMBF,簡稱“德國聯邦教研部”)在2015年中提出的“中國能力”(China-Kompetenz)概念有相當程度的契合,[3]因為盡管種種“能力”概念[4]所指各異,但是其中都至少涉及了兩個共同的層面,即知識層面(know that)和行動層面(know how)[5]

因而這部文集試圖聚集中國和德國來自不同學科和研究領域的學者以及文化交往的實踐者,從知識和行動的雙重層面審視和反思如何接近中國和德國。由以上的鋪陳不難推斷出,接近中國更具有挑戰性,因而也相應占據了更大的篇幅。文集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基礎篇”“德國的‘中國能力’篇”和“世界和中國的‘德國能力’篇”,共收入十七篇文章。

“基礎篇”由六篇文章組成。開篇的文章《歌德的智慧:文化的普遍與特殊》選自文化和思想史研究者單世聯的三卷本專著《中國現代性與德意志文化》[6]的結語部分,旨在批判性審視中德文化的可能性勾連。按照作者對中國現代轉型的思想史考察,中國在“道路選擇、革命理念和人文規劃”三大主題上,“都比較自覺地使用了德國的歷史經驗和文化觀念”,[7]經驗與教訓并存。鑒于討論中國的現代性依舊意味著展望,歌德的“文化的普遍論”進入了作者的視野:普遍指的是超越個體的客觀規范、超越黨派的公正立場和超越國家的普世價值。在全球化的前提下重建中國文化,作者認為“只能回到歌德,堅持普遍,尊重特殊,在文化問題上同時考慮到統一和差異”。需要澄清的是,所謂的普遍性“不是任何一種處于強勢地位的文化、價值觀或意識形態,也不是各種不同文化的簡單綜合,而是不同文化在相對對話和交流中實現的對蘊涵于不同傳統中的共性的認知和實踐”。面對經濟全球化的現實,如何在哈貝馬斯提出的“世界主義的普遍主義”和“對話的普遍主義”的意義上實踐文化與價值的多樣性成為重要的現實問題。以德為鑒,中國文化既要放棄“斗爭哲學”,也要警惕以構建現代國家的共同文化為借口施行“文化保守”和“文化專制”,方能抵達真正的“文化自覺”。

漢學家施寒微(Helwig Schmidt-Glintzer)的文章《何以為中國》保留了他在蒂賓根大學“大學日”(Dies Universitatis)的演講稿風格,另有擴展版收入他新近的文集《中國空置的中心》[8]。他從歐洲人習而不察的“中國”概念入手,質疑這種經由翻譯進入德語的“中央帝國”(Reich der Mitte)所暗示的中國文化“向心性”是否根本就是一種歐洲的臆想。他認為,理解“何以為中國”首先在于認識到歷史上中國秩序的多元性和模糊性。這種秩序性的安排——例如雖然形成了某種早期的認同,但是仍舊容許人口遷徙與劃分界線并存、多元的秩序觀、離心力與向心力保持動態平衡、早期的多國并立等——指向文化意義上“中國”的中心始終是空置的,“整個中國都沒有給自身明確的定義”,同時又表現出一種驚人的“忍受自身矛盾的能力”。維系中國的秩序與認同的,是以“君子”為代表的人格類型,如今則是再度儒家化的教育精英。問題是,中國達到現代化、重建整體性的企圖是否必須經由建構同質性?如何才能在多樣性和存在種種矛盾的情形下,同時抵達“個人的道德實質和社會的同質性”?作者大膽地假設:“中心空置”的中國所具有的開放性,也許令中國比其他國家更容易以和諧的方式為全球現代性做好準備。

同施寒微的關切一樣,日耳曼學學者胡春春的文章《一個有關中國工程或何為中國性的個體閱讀》也圍繞著中國認同或何為中國性的問題展開。現代中國的文化認同的難點在于中國對現代的理解。在中國構建現代文化認同的嘗試過程中,黑格爾關于中國文化的負面論斷——中國因為未發展出主客觀的對峙而在歷史哲學的意義上“還在世界歷史的局外”——構成了巨大的挑戰。那么如何才能接近業已進入現代的中國?在加達默爾關于歷史認識方法論的啟發下,作者選擇了一條“經由文字而抵達中國”的具體而微的途徑。通過對《上海摩登》和當下中國文化圖景兩個不同類型文本的平行閱讀,“現代性中國版本”的缺失得以凸顯,即中國話語的現代性僅“有選擇地與西方式的追求個性解放和文化解放相關,成為一個缺失的現代化進程中的一種投射”;現代化導致的驚人的道德和價值危機,更令人懷疑“中國是否真的存在某種雜交的現代性”。這么看來,“中國工程”仍舊是一種“現實烏托邦”,其中存在著一個“與中國的現代性話語一樣歷史悠久”的關鍵思維誤區即“中西文化之爭”,中國在其中“被置換為傳統,西方被置換為現代”。然而,“把傳統理解為過去與固化之物,把現代等同為全新”從歷史闡釋學的角度是無法自圓其說的。中國必須溝通傳統與當下,在確認現代的過程中構建新的文化認同。

對哲學家赫爾穆特·海特(Helmut Heit)來說,中國與德國文化之間的關系首先而且必須是兩種哲學之間的關系,他的文章也以《德國哲學中的中國思想》為題。然而這種思路馬上引發了一個根本性問題,即“哲學在何種意義上是‘德國的’或‘中國的’”?中國和德國的哲學研究界相互之間興趣嚴重不對稱——中國哲學界對德國哲學的專業興趣要大得多——的現狀表明,“中國”作為定語和修飾詞“完全無助于哲學論述的說服力”。以德國哲學史上萊布尼茨、黑格爾和雅斯貝爾斯為例,他們分別歷史地代表了德國哲學對于中國思想的三種態度,即對異域的好奇心和對陌生事物的開明態度,以普世主義否定中國思想的哲學性,以“軸心時代的文化”批判歐洲中心主義——雖然緊隨后者的討論反而矛盾地“強化了西方哲學本質上更加優越的基本信念”。如此看來,有關德國哲學界的中國能力的討論究竟有沒有意義,其答案是令人驚訝的:透過這場有關哲學史觀的討論,我們看到了“一個全球化的世界里哲學家一種恰當的文化和科學的自我認知”,對“中國能力”之問因而不僅關涉東西方哲學的身份認同,而且關涉“全球現代性的哲學話語”,甚至指向“全球現代性的政治話語”。在這一背景下,談論中德思想體系的共性、在德語地區加強對中國當代哲學的研究,可謂當務之急。

同樣是從哲學或者說政治哲學的角度思考中西文化的關系,哲學家或者說儒學家白彤東的觀點顯然與海特所描繪的黑格爾式的中國觀針鋒相對。在《儒學拯救世界》這篇演講稿里,白彤東發掘了“儒學普世主義”。因為在現實世界的政治實踐和理論中,起源于西方的民族國家和世界主義兩種話語模式都被證明無法兌現自己對于“更好的政治制度”的許諾。歷史,看來并未“終結”于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和自由主義的國際秩序。恰恰相反,具有普世意義而非僅適用于中國社會的儒家學說,可以為現有政治話語模式提供一種替代方案。儒家學者從具體的社會性個體體驗和歷史經驗出發,由惻隱之心發展出有等差的仁愛說,以文化而非種族或民族維系國家認同,由此構建出一個建立在仁愛基礎之上的、有等級結構的天下秩序,它“比世界主義模式更加現實,又比民族國家模式更加理想”,作為一種現實的烏托邦“在兩者之間實現了中庸之道”。但是,理想的儒家政治秩序必須是“建立在保護權利和自由的憲政基礎之上”的混合體制,從而既吸收“西方對于人類追求理想政體的真正貢獻”,又能克服民主制度的弊端。

德語語言學家和文化學學者克勞斯·阿爾特邁爾(Claus Altmayer)把有關“德國文化”或“中國文化”的討論歸結為語文學的問題,而“德國能力”或者“中國能力”的提出對于相關的傳統語文學具有學科轉型的方法論意義。以日耳曼學為例,如果要回應時代的需求,在中國及在世界其他地區培養日耳曼學專業學生全面的“德國能力”,應該在類似于現有的“國情學”領域內,借助于由“文化轉向”引入的思想與符號維度,建設一種文化學(Kulturwissenschaft),“它并不涉及德國或整個德語區的全部社會、經濟、政治、歷史和地理視角,而是關乎一種尚待闡釋的意義上的‘德國文化’”——這是《測定“德國文化”?》一文的基本論點。在這種文化學的意義上,“德國文化”中的“文化”意味著基于共同“文化闡釋模式”[9]的話語系統,而“德國能力”則意味著“話語能力”。作者認為,這種構想也許可以溝通傳統的語文學和國際日耳曼學的最新發展,并且能容納“話語研究”等國際的、跨學科的理論概念和研究方向。

“德國的‘中國能力’篇”收錄了七篇文章。既然我們已經在文化認識和闡釋上引入了“能力”的概念,就必須考慮“能力”概念有可能含有的非純粹科學研究的因素。近年來,教育學,尤其是基礎教育研究領域可以觀察到一種面向“能力”概念的“全球轉向”(global turn),由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發起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即PISA(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被視為這一轉向的關鍵性推手,而PISA更多以服務于國家政治和經濟為目的。[10]德國聯邦教育與研究部提出德國高校應該建設和具備“中國能力”,也是在類似框架內的行為。柏林的墨卡托中國研究中心(MERICS)以潘宇舟(Matthias Stepan)為首的研究團隊,在德國聯邦教育與研究部、外交部的資助下,各州文教部長聯席會議的支持下,于2017年10月至2018年3月底展開了“德國的中國能力”專項研究計劃,最終發表報告《了解中國知識,掌握中國能力——在德國加強“中國能力”的出發點》,[11]其主要內容總結為潘宇舟和安德利雅·弗蘭策爾(Andrea Frenzel)共同執筆的《強化“中國能力”之路徑》一文。文章詳細梳理了德國教育體系內針對中國相關知識與能力的傳授現狀,各聯邦州及各類機構在“中國能力”建設方面的不同側重點與差異也得以呈現。此外,文章還包括教育領域的專家及政界、經濟界、學術界和社會其他領域人士關于“中國能力”的見解。在對現狀和需求進行系統性對比的基礎上,文章提出一系列旨在強化德國的“中國能力”建設的行動建議。這篇文章及研究報告的全文將是未來一段時間內德國有關“中國能力”討論的基礎,其中多處——例如學習漢語的中小學生人數停滯不前,與中國研究相關的專業學生數量甚至呈下降趨勢等——留下了深入研究和闡釋的空間。

教育學學者施特菲·羅巴克(Steffi Robak)所撰寫的《跨文化的“中國能力”》一文的最大貢獻,是把“中國能力”置于德國教育理念的歷史發展中進行討論,因而從學理上為“中國能力”進行了清晰的定位。羅巴克展現了一個從“教育”到“能力”,從能力的多重含義到“核心素質”,從“核心素質”到“知識結構”和“教育要素”的論證過程,最終把中國能力置于文化學的跨文化性研究框架內——這是目前教育學界對于“中國能力”最為全面的論述。德國反思和獲得“中國能力”的道路必須通過“跨文化”(Transkultur)顯然是一個理想的模型,“理解、知識建構、經驗建構和闡釋建構”之間的平衡可能需要不斷的探索。至少,作者的思考已經從反思走向實踐:如何在教育領域內發展“跨文化的中國能力”?

德國的“中國能力”在中德人文交流的研究者毛小紅看來顯然仍有很大的改善空間。毛小紅在以《中德相互認知需要怎樣的能力建設?》為題的發言稿中,選擇了一個中德交流的片段,即2017年的政治、經濟和媒體層面,來審視雙方相互認知的狀況,發現“總體和諧”的中德關系中出現了一些誤解,“甚至是不協調的聲音”,這“導致中德關系在短期內處于介于不確定的穩定性和潛在的裂痕之間的狀態。雙方的誤解、沖突呈擴大升級趨勢”。中德相互認知之所以產生偏差,是因為雙方的相互認知和能力之間呈現出一種“不對稱性”,具體表現在雙方相互認知不足(德國對中國存在意識形態的先入為主,中國過度美化德國),相互興趣不足(德國年輕人對中國興趣不大,中國大學生赴德留學的興趣遠低于赴英美等國),德國在一些話題上采取雙重標準,雙方自信心不對稱(中國人自信不足,德國人自信過度)等。為了拉近雙方的距離,作者呼吁中德雙方應該加強獲得有關對方的知識和能力,加強對話,而高校可以在這一過程中發揮民間外交的作用。

中國研究者艾思古(Sigrun Abels)把有關德國的“中國能力”的話題具體化為一家以中國為對象的德國高校常設機構的探索。在《柏林工業大學的“中國能力”建設》一文中,作者介紹了柏林工業大學于1993年設立的“中國科技文化中心”在跨學科教學和科研中的實踐經驗,尤其是“把理工類學科和圍繞著漢學研究的人文社會科學以及經濟學科聯系到一起”的獨特角色定位。我們發現,德國的“中國能力”完全可以聯通理論與實踐、教學與科研,可以落實在主題課程、模塊化課程、合作科研項目和其他靈活而多樣的形式中。其中可能最有啟發意義的經驗是:讓更多的德國大學生通過赴華交流學習,在實踐中獲得“中國能力”。

漢學家羅梅君(Mechthild Leutner)試圖回到德國的專業化“中國能力”教育的原點,即德國大學,乃至近代德國是如何開始制度性現代漢語教學與研究的,所以《卡爾·阿恩德(Carl Arendt)和現代漢語教學的專業化》一文的內容也是德國漢學史的組成部分。阿恩德1887年成為柏林大學東方語言學院的首位漢語教授。他在編纂的《中國北方口語手冊》及漢語教學中,體現出一系列的新觀點和新做法,如重視現代漢語,認為不同形態的漢語(書面語,口語;方言,官話等)存在內在統一性和語法體系的一致性,以及強調北京方言在漢語學習中的重要性。但他的思想也具有時代的烙印,即認為單音節性的漢語,甚至中國文化處于人類文化的較低層級。阿恩德開創了系統性的、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講解語法的漢語授課方法,為德國漢學家和中國專家的專業化培養奠定了基礎。

當代中國對于科學研究最大的挑戰之一,無疑當屬如何以經濟學解釋中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成就。[12]在經濟學學者馮曉看來,經濟學領域是否存在“中國能力”需要進行科學基礎的論證。在實證經濟學視角下,能力可以定義為“人們能夠理解經濟行為、行為目標以及行為約束之間的因果關系,并能夠做出理性行為和理性反應的能力”。在這個框架內,類如中國的房價和房地產市場的供需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也可以看作分析者具備了“中國能力”。同時,中國經濟秩序內的一些特殊現象,“比如為什么國有經濟領域的資本邊際生產率低于私有經濟領域,為什么在私有經濟領域里投資的融資成本明顯高于在國有經濟領域,為什么國家持續干預經濟過程,以及為什么有必要在黨組織、公共行政部門以及國有企業進行紀律監管”等,可以從規范經濟學的角度進行解釋,即研究經濟和社會目標及其所體現的社會主導價值觀。這兩種視角下的“中國能力”均有助于外部世界對于中國的理解。

德國政界如何看待中國?國際政治和外交研究者、德國前外交官芮悟峰(Wolfgang R?hr)的同名文章可謂開門見山,直接拋出了一個有關兩國關系,亦即德國的“中國能力”前提的問題。芮悟峰認為,德國政界在2017年對中國話題缺乏關注恰恰證明了中德關系一切正常。雖然民調顯示德國民眾對于中國的好感度較低,但是德國政治決策者對中國持正面看法的比例明顯好于普通民眾,這說明德國政治決策者仍把中國視為國際重要行為體和德國不可或缺的合作伙伴,尤其是在經濟領域。無論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總體成就,還是中國領導人的個人成就,都受到德國政界的積極評價。在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之后,德國認為與中國保持良好關系越發重要。遺憾的是,德國的媒體在涉華報道中仍舊未能從“散布社會上早已存在的……偏見、成見或陳詞濫調”中轉變過來,這勢必對德國政治決策者產生影響。雖然德國政界對中國政治仍舊不乏批判性,但是德國外交部在2017年增設亞太司的舉措表明:德國政界已經意識到“必須加強對世界這個重要部分的關注”——而柏林眼中的“亞太首先意味著中國”。

文集的最后一部分“世界和中國的‘德國能力’篇”收入四篇文章。在世界范圍內,德國戰后進行的對外文化政策討論和工作獲得了廣泛的承認,[13]德國良好的形象也多得益于此。那么,德國研究界如何看待這種德國所具有的能力?德國對外文化政策的研究者和實踐者歐迪拉·特里貝爾(Odila Triebel)在文章《供中國參考的“德國能力”》中提出,“能力”應該屬于“文化學習”的一部分,有關國情的“能力”不僅僅意味著無情境的純粹知識,而需要通過認知、感性和情感的方式獲得反思的能力。就德國戰后的對外文化政策和教育政策而言,德國發展出了對外文化政策的中介傳播機構屬于由公共資金資助的私法組織,“批判性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反省的歷史觀”,不限于“高雅文化”的拓展的文化概念等,歌德學院將其任務甚至表達為“促進跨文化對話并實現文化的互相理解”,遠遠超出了最初的定位。這種變化反映了社會文化框架的變化,當今的現實世界已經不再是對于同質社會的想象,文化政策也相應地擺脫了以強調差異為主的“二元化”方式。全球化的現實呼喚全球公民的意識,對外文化政策和教育政策需要談“責任”而非“利益”,需要談“合作”而非“單向的代表”。

對外文化政策與國內的發展密切相關,這也是德國對外文化政策的參與制定者和實踐者伊麗斯·馬克多夫斯基(Iris Magdowski)思考的出發點。[14]面對德國社會近年來的發展,她在發言稿《“德國能力”》中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即德國會不會陷入“能力陷阱”,即在思想和行為上固守過去的成功經驗而無法應對新的局面。以外來移民問題為例,德國原有的文化認同、教育體制、社會福利體制、與猶太群體的歷史經驗等都面臨嚴峻的考驗,而德國和歐洲的文化政策似乎對此束手無策。在實踐中,德國文化政策協會和文化政策研究所把文化政策理解為社會政策,以開展應用科學研究、制定文化發展和文化基礎設施規劃等方式“分析社會變遷過程、批判性地伴隨這些過程”——這也是德國隨著社會發展而逐步發展出來的能力。

中國的“德國能力”建設首先是教育界的任務。中國的中學、高等學校和科研機構的教育、學習與科研有關德國的現狀如何?日耳曼學學者杜衛華在以《中國大學生的“德國能力”培養:歷史與現狀》為題的發言稿中對此進行了梳理。雖然高等學校的德語語言教學在近些年獲得了大發展,但是有關德國知識的傳授仍然遠遠達不到全面性、體系性的要求——這一判斷也可以理解為對于中國教育界的批評和期望。當然,中國的學習者對于“德國能力”也有著不同的理解,由此也產生了對于有關德語和德國知識的教育產品的不同需求。

中國對于“德國能力”需求最為迫切的是哪一個群體?教育學學者孫進十分關注中國在德留學生,因為“中國是所有以獲取學位為目的在德外籍留學生中最重要的學生來源國,遙遙領先于其他國家”,然而這個群體卻頗受不能按計劃完成學業問題的困擾——他們缺少在德國求學所必需的“德國能力”。在《提升中國留德學生的“德國能力”》一文中,作者進一步把這種能力定義為“中德跨文化能力”,問題于是就集中在兩點:中國留學生需要哪些德國能力?如何在留學準備過程中促進這些能力?作者進一步以實踐和結果為導向,提出了一個包括八個學習模塊的框架方案,每個模塊都從認知的維度“對應中國留學生為其在德學習和生活應當習得的某一方面重要知識”,各自獨立,可根據各自所需單獨學習。這份框架方案可以說是一個具有實踐意義的行動建議,可以說是對施特菲·羅巴克(Steffi Robak)前文有關德國的“中國能力”的回應。

無論是從哲學、文學、語言學、歷史學、教育學、文化學、政治學、經濟學等學科,還是從漢學、日耳曼學、媒體研究、文化政策和教育政策研究、對外文化政策研究等領域,本文集試圖多方位呈現中國和德國在21世紀圍繞著“德國的‘中國能力’和中國的‘德國能力’”這一話題所開展的文化對視、對話和交往,為這一時代的思想和實踐留一存照。


[1]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Vorwort zu Novissima Sinica“,in:Adrian Hsia (Hrsg.),Deutsche Denker über China,Frankfurt am Main:Insel Verlag,1985,S. 9-27,hier S. 11.漢語譯文參考萊布尼茨《中國近事》序言,載:夏瑞春編《德國思想家論中國》,陳愛政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第3~16頁,此處第4~5頁。

[2]Heinrich August Winkler,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 Bd. II,Deutsche Geschichte vom ? Dritten Reich “bis zur Wiedervereinigung,München:C.H. Beck,sechste,durchgesehene Aufl.,2005,S. 638f.

[3]BMBF,Bundesministerium für Bildung und Forschung,China-Strategie des BMBF 2015-2020,https://www.bmbf.de/pub/China_Strategie_Langfassung.pdf.

[4]參見M. Vonken,?Zum Kompetenzbegriff und seiner Historie“,in:Handlung und Kompetenz,Wiesbaden:VS Verlag für Sozialwissenschaften,2005,S. 15-32,hier S. 18;也參見本文集施特菲·羅巴克(Steffi Robak)的文章《跨文化的“中國能力”——跨學科和教育的思考》中對于“能力”概念的綜述。

[5]Una R?hr-Sendlmeier,Udo K?ser,? Kompetenz “,in:Ludger Kühnhardt,Tilman Mayer (Hrsg.),Bonner Enzyklop?die der Globalit?t,Wiesbaden:Springer,2017,S. 235-248,hier. S. 243.

[6]單世聯:《中國現代性與德意志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7]單世聯:《中國現代性與德意志文化》下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1117頁。

[8]Helwig Schmidt-Glintzer,Chinas leere Mitte. Die Identit?t Chinas und die globale Moderne,Berlin:Verlag Matthes & Seitz,2018.

[9]Claus Altmayer,Kultur als Hypertext. Zur Theorie und Praxis der Kulturwissenschaft im Fach Deutsch als Fremdsprache,München:IUDICIUM Verlag,2004,S. 147ff. Claus Altmayer,?Kulturelle Deutungsmuster in Texten. Prinzipien und Verfahren einer kulturwissenschaftlichen Textanalyse im Fach Deutsch als Fremdsprache“,in:Zeitschrift für Interkulturellen Fremdsprachenunterricht [Online],6(3),2002,https://tujournals.ulb.tu-darmstadt.de/index.php/zif/article/viewFile/585/561.

[10]Una R?hr-Sendlmeier,Udo K?ser,?Kompetenz“,in:Ludger Kühnhardt,Tilman Mayer (Hrsg.),Bonner Enzyklop?die der Globalit?t,Wiesbaden:Springer,2017,S. 235-248,hier. S. 237.

[11]Matthias Stepan,Andrea Frenzel,Jaqueline Ives and Marie Hoffmann,China kennen,China k?nnen. Ausgangspunkte für den Ausbau von China-Kompetenz in DeutschlandMerics China Monitor,45,2018,https://www.merics.org/de/china-monitor/china-kompetenz.

[12]參見林毅夫《中國經濟學的理論發展與創新》,載《經濟導刊》2017年第7期,第8~19頁。

[13]參見Kurt Düwell,?Zwischen Propaganda und Friedensarbeit -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Ausw?rtigen Kulturpolitik im internationalen Vergleich“,in:Kurt-Jürgen Maaβ (Hrsg.),Kultur und Auβenpolitik. Handbuch für Wissenschaft und Praxis,3. vollst?ndig überarbeitete u. erweiterte Aufl.,Baden-Baden:Nomos,2015,S. 57-98。

[14]參見Gerd Ulrich Bauer,Ausw?rtige Kulturpolitik als Handlungsfeld und ?Lebenselixier“. Expertentum in der deutschen Ausw?rtigen Kulturpolitik und der Kulturdiplomatie,München:IUDICIUM Verlag,2010,S. 98f。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西平县| 绥德县| 通河县| 密山市| 张掖市| 平原县| 宽城| 项城市| 鹤庆县| 奉节县| 巨野县| 常熟市| 福泉市| 门头沟区| 桑植县| 和平区| 溧阳市| 桃江县| 丹寨县| 闻喜县| 双城市| 南京市| 长沙市| 榆中县| 韶关市| 昌都县| 汉中市| 绵阳市| 泸西县| 临沧市| 巧家县| 临桂县| 乃东县| 永川市| 临桂县| 东至县| 瓦房店市| 江西省| 大港区| 怀远县| 杭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