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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刑事訴訟法》對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的規制

劉玫[1]

摘要:我國《刑事訴訟法》自2012年修改以來,對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進行了更為嚴格的規定,試圖對此類嚴重犯罪加大打擊力度,保障國家和公民的安全。相關制度實施過程中取得了較好的效果,但也存在一些問題,需要在實踐中注意,并通過立法修改和法律解釋的途徑予以完善。

關鍵詞:《刑事訴訟法》 有組織犯罪 恐怖主義犯罪

一 《刑事訴訟法》規制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的歷史演進

(一)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

中國《刑法》中沒有關于“有組織犯罪”的具體規定。但是中國刑法學者通常認為有組織犯罪實質上在組織形式上符合中國《刑法》第26條規定的犯罪集團的特征,并以階梯性類型劃分將犯罪集團分為一般犯罪集團、黑社會(性質)組織和恐怖組織。[2]根據此種認識,《刑事訴訟法》中規制犯罪集團的相關內容即應被視為對有組織犯罪的規定。

在2012年修改之前,1996年《刑事訴訟法》關于有組織犯罪的規定極其有限,僅在審理期限的問題上允許針對有組織犯罪做適當的放寬。該法第126條規定:“下列案件在本法第一百二十四條規定的期限屆滿不能偵查終結的,經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可以延長二個月:(一)交通十分不便的邊遠地區的重大復雜案件;(二)重大的犯罪集團案件;(三)流竄作案的重大復雜案件;(四)犯罪涉及面廣,取證困難的重大復雜案件?!背舜藯l之外再無其他規定。

1996年《刑事訴訟法》中缺乏對有組織犯罪的規制內容,尤其是對恐怖主義犯罪沒有任何規定,是有一定歷史原因的。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時,有組織犯罪對中國的社會秩序尚未構成嚴重危害,特別是當時中國很少受到恐怖主義犯罪的威脅,加之立法者尚未形成通過程序法規制有組織犯罪的意識,使得《刑事訴訟法》在規制有組織犯罪方面存在嚴重缺失。此種缺失在日后的司法實踐中導致了諸多弊端,對有效打擊有組織犯罪特別是恐怖主義犯罪造成了困難,從而迫使立法者不得不重新審視在程序法中規制有組織犯罪的問題。

(二)中國加入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及《刑法》修改帶來的影響

面對日益嚴峻的有組織犯罪,尤其是跨國有組織犯罪的威脅,2000年12月包括中國在內的一百多個國家簽署了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2003年8月中國正式批準了該公約。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設立了一系列與訴訟程序相關的制度,例如規定了沒收犯罪所得財產程序、明確了執法合作和聯合調查等國際合作機制、加強了對證人和被害人的保護、允許使用特殊偵查手段等等。加入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對中國《刑事訴訟法》修改時加強對有組織犯罪的規制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尤其是在打擊有組織犯罪中加大保護證人和被害人的力度、允許使用特殊偵查手段、設置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等建議,均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中得到了采納。

除了加入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之外,《刑法》的修改也對《刑事訴訟法》規制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制度的完善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2001年12月《刑法修正案(三)》提高了組織、領導恐怖活動組織罪的刑期,增加了對資助恐怖活動行為追究刑事責任的規定,并且將恐怖活動犯罪增加為洗錢罪的上游犯罪。2011年2月《刑法修正案(八)》完善了懲處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犯罪的法律規定,明確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特征,加大了懲處力度并增加規定了財產刑;此外還規定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犯罪分子在刑罰執行完畢或者赦免以后,在任何時候再犯的都以累犯論處。2015年8月《刑法修正案(九)》加大了對恐怖主義犯罪的懲治力度,對組織、領導、參加恐怖組織罪增加規定了財產刑;將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煽動實施暴力恐怖活動,持有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的物品、圖書、音頻視頻資料,拒不提供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犯罪證據,以暴力、脅迫等方式強制他人在公共場所穿著、佩戴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服飾、標志等行為規定為犯罪。《刑法》對恐怖主義犯罪打擊力度的加大進一步促使立法者在程序法中也做出相應的調整,從而實現《刑事訴訟法》與《刑法》規定的對接。

(三)2012年《刑事訴訟法》在規制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方面的變化

2012年全國人大通過了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新《刑事訴訟法》采納了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中的部分制度性規定,大幅增加了規制有組織犯罪尤其是恐怖主義犯罪的內容,從而實現了與《刑法》的協調,以滿足現實的需要。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在規制有組織犯罪尤其是恐怖主義犯罪方面的變化首先體現在通過程序方面的嚴格控制增強對此類犯罪的打擊力度。例如規定偵查階段律師會見在押的恐怖活動犯罪嫌疑人時須經偵查機關批準,允許對恐怖主義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采取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肯認針對恐怖活動犯罪和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技術偵查制度,設置針對恐怖活動犯罪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等等。這些規定為針對恐怖主義犯罪的偵查、起訴提供了便利,增強了國家打擊有組織犯罪特別是恐怖主義犯罪的能力。這一方面的修改是立法在當前有組織犯罪特別是恐怖主義犯罪給國家社會造成重大威脅的現實下的應對性舉措,符合世界各國嚴厲打擊恐怖主義犯罪這一違反人類文明社會良知犯罪的基本共識。

除了增強對有組織犯罪尤其是恐怖主義犯罪的打擊力度之外,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也重視對此類犯罪中涉及的訴訟參與人的權利的保護。例如,規定恐怖活動案件的第一審由中級人民法院管轄,從而將其管轄級別設置得高于普通刑事案件,通過提高審級確保此類案件的審慎審理;再如,針對恐怖活動犯罪和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規定了專門的證人、鑒定人、被害人作證保護制度,保護其本人及親屬人身和其他方面的安全。這些規定體現了《憲法》“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3]的精神,也符合《刑事訴訟法》“尊重和保障人權”[4]的原則性規定。

二 《刑事訴訟法》規制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的具體制度

(一)管轄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20條規定:“中級人民法院管轄下列第一審刑事案件:(一)危害國家安全、恐怖活動案件;(二)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相較于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的法律將恐怖活動案件明確規定由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從而區別于普通刑事案件。

立法者做出這樣的規定,是考慮到恐怖活動犯罪往往涉及人員較多,且常具有跨國犯罪的特征,相較于普通刑事案件,其案件復雜程度更高、審理難度更大。而中級人民法院相較于基層人民法院,其法官在法律素養、審理技能、業務水平等方面具有一定優勢。由中級人民法院審理恐怖活動犯罪的一審,能夠較好地查明案件事實、正確適用法律。

此外,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2條關于檢察機關提起公訴按照審判管轄規定之要求[5],將恐怖活動犯罪的一審管轄權提高至中級人民法院,意味著對恐怖活動犯罪行使公訴權的檢察機關以及行使偵查權的偵查機關的級別都隨之提高,且被告人在一審判決之后還能向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二審,從而一方面能保證有效打擊恐怖主義犯罪,另一方面也能充分保障包括被告人在內的訴訟參與人的各項訴訟權利。

(二)律師會見

《刑事訴訟法》第37條第3款規定:“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特別重大賄賂犯罪案件,在偵查期間辯護律師會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應當經偵查機關許可。上述案件,偵查機關應當事先通知看守所?!倍鶕摋l第1、2款的規定,在普通刑事案件中,辯護律師會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只需持律師執業證書、律師事務所證明和委托書或者法律援助公函即可,看守所應當48小時內安排會見,無須偵查機關或其他機關的批準。[6]

因此相較于普通刑事案件,恐怖活動犯罪案件中的律師會見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即辯護律師無法持“三證”直接要求會見而須經偵查機關批準。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限制本身又是受到“限制”的,即針對恐怖活動犯罪案件的辯護律師之會見限制僅限于偵查階段,而在審查起訴或審判階段,辯護律師會見在押的恐怖活動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則無此種限制,可以根據第37條第1、2款持“三證”直接要求會見。

《刑事訴訟法》做出此種有限之限制,是基于兩方面的考量。其一,恐怖活動犯罪往往涉及人員眾多、案情復雜、牽涉甚廣,因而偵查難度較大,特別是在一些案件中盡管部分犯罪嫌疑人已經在押,但有部分犯罪嫌疑人尚未歸案,因此為保證偵查的秘密性、避免泄密,要求辯護律師在會見在押犯罪嫌疑人之前經過偵查機關批準是具有合理根據的,符合恐怖活動犯罪這類有組織犯罪偵查之需要。其二,對于恐怖活動犯罪案件中辯護律師會見在押犯罪嫌疑人的限制僅限于偵查階段,是因為偵查階段結束進入審查起訴或審判階段后,已不再有偵查階段緊急性、秘密性的需求,故而無再行限制辯護律師會見權之必要,以充分保護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辯護權實現?!缎淌略V訟法》針對恐怖活動犯罪案件中的辯護律師會見權做出上述有限之限制,體現出刑事訴訟中犯罪控制價值和保障人權價值妥協與平衡的理念。

(三)證人、鑒定人、被害人保護

《刑事訴訟法》第62條規定:“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毒品犯罪等案件,證人、鑒定人、被害人因在訴訟中作證,本人或者其近親屬的人身安全面臨危險的,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應當采取以下一項或者多項保護措施:(一)不公開真實姓名、住址和工作單位等個人信息;(二)采取不暴露外貌、真實聲音等出庭作證措施;(三)禁止特定的人員接觸證人、鑒定人、被害人及其近親屬;(四)對人身和住宅采取專門性保護措施;(五)其他必要的保護措施。證人、鑒定人、被害人認為因在訴訟中作證,本人或者其近親屬的人身安全面臨危險的,可以向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請求予以保護。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依法采取保護措施,有關單位和個人應當配合?!睆亩_立了對有組織犯罪,特別是恐怖活動犯罪和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案件中的證人、鑒定人、被害人保護制度。

根據該條規定,恐怖活動犯罪和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案件中的證人、鑒定人、被害人保護制度有以下幾方面特征:一是行使保護權的機關包括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三機關均有保護之權責,不得推諉責任;二是被保護的對象不限于證人,而是擴展至證人、鑒定人和被害人三類訴訟參與人;三是啟動保護程序的原因不限于本人人身安全受威脅,而是涵蓋了本人或者其近親屬的人身安全面臨危險的情形;四是啟動保護程序的方式既包括公檢法機關主動行使職權,也包括被保護對象申請公檢法機關采取保護措施;五是保護方式多樣,規定了信息保密、秘密作證、禁止特定人員接觸、專門性保護措施等諸多保護措施;六是將保護范圍擴大到住宅。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增加了針對恐怖活動犯罪和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證人、鑒定人、被害人的保護制度,加強了對相關訴訟參與人的權利保障,是一項重大的立法進步。但目前的規定尚存在較為粗疏的問題,使得實踐中運用此項制度時出現權責不清等情形,需要通過進一步細化規定予以完善。

(四)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

《刑事訴訟法》第73條第1款規定:“監視居住應當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住處執行;無固定住處的,可以在指定的居所執行。對于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特別重大賄賂犯罪,在住處執行可能有礙偵查的,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批準,也可以在指定的居所執行。但是,不得在羈押場所、專門的辦案場所執行?!备鶕摋l的規定,對恐怖活動犯罪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采取監視居住的強制措施,原則上應在其住處執行,但亦可在指定居所執行。

對恐怖活動犯罪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執行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是為了保證對此類犯罪的有效打擊,不得已適當限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因此根據法律規定在實施中需注意幾個問題。第一,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是例外而非原則,即便在恐怖活動犯罪案件中,監視居住原則上仍應在其住處執行。第二,采取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原因有兩類:一是恐怖活動犯罪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固定住處;二是其盡管有固定住處,但在固定住處執行可能有礙偵查,例如可能使得其同伙發現犯罪敗露、逃避偵查等。第三,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必須經過嚴格的審批程序,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批準。由于恐怖活動犯罪案件的一審管轄是中級人民法院,因而根據上文所述的《刑事訴訟法》第172條規定,此處的“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實際指省、自治區、直轄市一級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第四,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不得被濫用為變相羈押,不得在羈押場所、專門的辦案場所執行。第五,有權決定采取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的主體主要是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審判階段已經不存在“有礙偵查”的情形,因此除非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無固定住處,否則人民法院不得決定采取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第六,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在最終定罪后折抵刑期方面優于普通的監視居住,普通監視居住不能折抵刑期,而被判處管制的,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被判處拘役、有期徒刑的,指定居所的監視居住二日折抵刑期一日。

(五)拘留后通知家屬

《刑事訴訟法》第83條第2款規定:“拘留后,應當立即將被拘留人送看守所羈押,至遲不得超過二十四小時。除無法通知或者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通知可能有礙偵查的情形以外,應當在拘留后二十四小時以內,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屬。有礙偵查的情形消失以后,應當立即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屬。”

涉嫌恐怖活動犯罪的嫌疑人被拘留后,偵查機關可以不受拘留后24小時內通知家屬的限制,但前提是可能存在有礙偵查的情形。這樣的規定,是考慮到恐怖活動偵查秘密性的需要,避免偵查機關過早通知家屬犯罪嫌疑人被拘留的事實而導致案情泄露,使得其他共犯得知其被拘留的消息后逃跑或破壞證據而妨礙偵查甚至進一步實施恐怖犯罪活動。因此針對恐怖活動犯罪拘留犯罪嫌疑人后通知家屬的問題在時限上做出例外規定,是具有合理性的,符合實踐中應對和打擊恐怖活動犯罪這一類嚴重罪行的需要。但是需要注意,此種例外規定的運用是以具有可能妨礙偵查的情形為前提的,一旦此種情形消失,必須立即通知該犯罪嫌疑人的家屬其被拘留的事實。

(六)技術偵查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在“偵查”一章中專設第八節“技術偵查措施”,規定“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重大毒品犯罪或者其他嚴重危害社會的犯罪案件,根據偵查犯罪的需要,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可以采取技術偵查措施”。[7]這一條文確定了針對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這兩類有組織犯罪可以適用技術偵查手段。

《刑事訴訟法》對有組織犯罪適用技術偵查的規定,實際上對“技術偵查”進行了寬泛的定義。根據該節條文第148條至第152條,本節中的“技術偵查”實際上包括狹義技術偵查(即利用現代科學知識、方法和技術的各種偵查手段[8])、秘密偵查和控制下交付。這樣的規定符合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第20條第1款關于要求締約國允許當局使用控制下交付、電子或其他形式的監視和特工行動等其他特殊偵查手段的規定。[9]

為確?!缎淌略V訟法》規定的技術偵查手段在實踐中的有效實施,公安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對技術偵查進行了細化規定。目前中國針對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的技術偵查具有以下幾方面“特定性”特征。

第一,適用罪名特定。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48條的規定,公安機關實施的技術偵查只能被適用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重大毒品犯罪或者其他嚴重危害社會的犯罪案件,其他任何類型的案件均不得使用技術偵查手段。[10]

第二,適用對象特定。公安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255條第2款規定:“技術偵查措施的適用對象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與犯罪活動直接關聯的人員?!彼^“直接關聯的人員”其范圍應當包括共同犯罪人、對向犯、上下游犯罪或關聯犯罪的犯罪人等。除此之外不得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近親屬或其他人使用技術偵查手段。

第三,適用期限特定。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49條的規定,技術偵查的首次適用期限為三個月;對于復雜、疑難案件,期限屆滿仍有必要繼續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的,經過批準,有效期可以延長,每次不得超過三個月。

第四,批準程序特定。根據公安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256條的規定,需要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的,應當制作呈請采取技術偵查措施報告書,報設區的市一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制作采取技術偵查措施決定書。

第五,證據使用規則特定。首先,在證據可采性方面,《刑事訴訟法》第152條規定了采取偵查措施收集的材料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從而肯定了其可采性。其次,在證據使用目的方面,《刑事訴訟法》第150條規定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獲取的材料,只能用于對犯罪的偵查、起訴和審判,不得用于其他用途,此外還規定了偵查人員對因技術偵查知悉的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和個人隱私的保密義務和對無關的材料的銷毀義務。最后,在證據使用方式方面,規定使用該證據可能危及有關人員的人身安全,或者可能產生其他嚴重后果的,應當采取不暴露有關人員身份、技術方法等保護措施,必要的時候,可以由審判人員在庭外對證據進行核實。

(七)庭外核實證據的有限許可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52條規定:“依照本節規定采取偵查措施收集的材料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如果使用該證據可能危及有關人員的人身安全,或者可能產生其他嚴重后果的,應當采取不暴露有關人員身份、技術方法等保護措施,必要的時候,可以由審判人員在庭外對證據進行核實?!痹摋l的規定主要針對的是技術偵查措施實施后的證據查證問題,允許在使用證據可能危及相關人員人身安全或導致其他嚴重后果的情況下,采取保護措施甚至對證據進行庭外查證。

由于技術偵查的主要適用類型即為有組織犯罪尤其是恐怖主義犯罪,該條的規定實際上使得在這些類型的案件中證人可以在符合法定情形時不必出庭作證,由審判人員在庭外進行證據核實。此種庭外核實證據的規定是原先的1996年《刑事訴訟法》中所沒有規定的,其基本目的在于保護實施技術偵查的偵查人員和其他相關人員的安全。

然而這樣的規定也帶來一個問題,即在有組織犯罪尤其是恐怖主義犯罪案件中證人出庭作證率的進一步降低。我國刑事訴訟中的證人出庭率低已是頑疾,中國政法大學陳光中教授組織的“證人出庭作證項目”試點調研結果顯示,試點前一審法院有證人證言的案件中證人出庭率最高不超過2.3%,最低僅為0.33%;二審法院有證人證言案件中證人出庭率最高也僅有7.38%,最低僅有1.35%。[11]而由于第152條的規定,在有組織犯罪尤其是恐怖主義犯罪案件中,證人出庭作證的比例更低,低于普通刑事案件的證人出庭比率,有損于直接言詞原則的適用和對被告人對質權的保護。

(八)違法所得沒收程序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新增加了第五編“特別程序”,其中第三章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缎淌略V訟法》第280條規定:“對于貪污賄賂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等重大犯罪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在通緝一年后不能到案,或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依照刑法規定應當追繳其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的,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沒收違法所得的申請?!?/p>

根據刑法的相應規定,可以適用沒收違法所得程序的恐怖活動犯罪,具體應當包括組織、領導、參加恐怖組織,幫助恐怖活動,準備實施恐怖活動,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煽動實施恐怖活動,利用極端主義破壞法律實施,強制穿戴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服飾、標志,非法持有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物品犯罪案件。[12]針對恐怖活動犯罪設置沒收違法所得程序,是為了有效切斷恐怖主義犯罪的資金鏈,避免恐怖活動犯罪人從犯罪中獲益,故在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逃匿無法到案或死亡的情形下,不經定罪而單獨對其違法所得予以沒收。這樣的規定適應了當前反恐形勢的需要,但是在適用此程序中既要確保該程序的立法目的之實現,也要努力保障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權利,因此應當注意以下程序性規則。

第一,在案件管轄方面,只有犯罪地或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居住地的中級人民法院才有權審理此類案件。

第二,在程序的啟動方面,公安機關在偵查中認定屬于適用沒收違法所得程序情形的,應寫出沒收違法所得意見書移送人民檢察院,由人民檢察院向人民法院提出啟動沒收違法所得程序的申請。

第三,在案件審理程序方面,人民法院受理申請后應當發出為期六個月的公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近親屬和其他利害關系人有權申請參加訴訟,也可以委托訴訟代理人參加訴訟;人民法院在公告期滿后對沒收違法所得的申請進行審理,利害關系人參加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當開庭審理。[13]

第四,在案件裁判方面,人民法院對經查證屬于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的,除依法返還被害人以外,應當裁定予以沒收;對不屬于應當追繳的財產的,應當裁定駁回申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近親屬和其他利害關系人或人民檢察院可以提出上訴、抗訴。[14]

第五,在程序變更方面,一旦在逃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自動投案或被抓獲等原因歸案,人民法院應當終止審理。在此種情形下,應當轉由普通刑事訴訟程序對案件進行偵查、起訴和審判,不應繼續適用此種特別程序。

第六,在權利救濟方面,沒收犯違法所得確有錯誤的,應當予以返還、賠償,從而保護其合法權益。

三 《刑事訴訟法》規制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的實施效果和制度完善

(一)法律的實施效果

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制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的相關規定,中國的司法機關[15]在打擊有組織犯罪特別是恐怖主義犯罪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效。

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所作的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2015年各級檢察院起訴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2027人,2016年起訴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1106人。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所作的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15年各級法院審結危害國家安全、暴力恐怖犯罪案件1084件,判處罪犯1419人。

盡管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刑事訴訟法》在規制有組織犯罪和恐怖主義犯罪方面仍然有提升的空間,尤其是證人保護制度、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制度、技術偵查制度尚需進一步改革完善。

(二)完善證人保護制度

目前證人保護制度相關法律規定主要存在幾方面的問題。

第一,證人保護的義務主體不清?!缎淌略V訟法》規定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法院三家均是證人保護的義務主體,卻對各個機關各自承擔義務的訴訟階段、保護方式、具體職責、交接途徑等缺乏細化規定,以至于在實踐中三機關時有互相推卸保護證人責任的情況,看似有許多機關來保護證人,而實際上證人處在無人保護的危險境地。

第二,證人保護具有滯后性,事前保護不足?!缎淌略V訟法》第61條規定懲罰機制實際上是事后懲罰:只有證人遭受了威脅、侮辱、毆打或者打擊報復之后,相關機關才能對該違法犯罪人追究刑事責任或給予治安管理處罰。而在這些威脅、侮辱、毆打或者打擊報復實際發生之前,證人難以得到有效的保護,即便公檢法機關明知存在證人保護的現實需要也因法律沒有規定而難以施行。

第三,適用特定保護措施的案件類型范圍太窄。盡管《刑事訴訟法》第62條對第61條進行了補充規定,允許某些情況下證人本人或其近親屬人身安全面臨危險時對其采取特殊作證和保護方式,但僅限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毒品犯罪等案件,適用的案件類型范圍太窄,對于其他案件的證人保護不力。

針對上述問題,應當對證人保護機制作以下完善。

第一,建議規定證人保護措施的采取可以由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法院三家決定,但交由公安機關執行。這是因為相較于檢察機關和法院,公安機關具備執行證人保護措施的能力,這也是立法者將取保候審、監視居住、拘留、逮捕等強制措施交由公安機關執行的原因。

第二,加強對證人的事前保護。應當允許證人在面臨威脅、侮辱、毆打或者打擊報復的危險之時即向公檢法機關尋求保護,公檢法機關認為存在此種危險的,即可以決定采取相應的證人保護措施,改變當前必須在證人實際受到傷害后才能采取懲罰措施的被動局面。

(三)取消指定居所監視居住

如上文所述,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設置目的在于有效打擊包括恐怖主義犯罪在內的有組織犯罪以及其他嚴重犯罪,不得已而限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然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帶來了三方面的問題,使得此項制度似乎弊大于利。

其一,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缺乏司法機關的審查程序,難以保證公正。指定居所監視居住不同于正式逮捕由法院決定、檢察院決定或批準,而是由作出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決定的公安機關或檢察院的上一級機關批準??紤]到公安機關或檢察院的垂直領導體制及追訴傾向,其公正性難以保證。

其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構成了“變相羈押”,可能導致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相關權利的嚴重侵害。《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五類強制措施中,拘留和逮捕為法律所允許之羈押手段,然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雖無羈押之名卻有羈押之實。相比于拘留、逮捕,法律規定24小時之內需送至看守所羈押,看守所對于被羈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管理有一套完整的規則,且看守所內處處有監控攝像頭,出現虐待、刑訊被羈押人的可能性較小。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執行場所是羈押場所、專門的辦案場所之外的其他居所,這種居所的設備條件及執行情況遠不如看守所完善規范,容易導致執行上的混亂和違法行為的發生,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各項訴訟權利難以得到保障,甚至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脅。

其三,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進一步加劇了律師會見難的問題。根據《刑事訴訟法》第37條第3款規定,恐怖主義犯罪案件的辯護律師會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應當經偵查機關許可,這使得此類案件中辯護律師會見當事人較之普通案件困難。當然此種制度設計考慮到案件偵查的需要,適當限制律師會見權,尚可以接受。然而恐怖主義案件或其他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執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根據《刑事訴訟法》第37條第5款,仍需經過偵查機關許可,因此一些偵查機關在案件不符合法律規定的逮捕條件之時,為限制辯護律師會見當事人,刻意對犯罪嫌疑人執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

由于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可能導致上述三方面嚴重問題,損害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權利,且即便采取上文所述的例外適用、嚴格審批等方式也無法根除其帶來的弊端,鑒于我國《刑事訴訟法》已然規定了完備的審前羈押制度,我們認為大可以徹底取消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這種特殊的監視居住方式,以實現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平衡。

(四)完善技術偵查制度

在技術偵查制度方面,目前最主要的問題是監督制約不足。技術偵查手段一旦使用不善或被濫用,則可能損害公民的合法權利。于是有人提出借鑒美國經驗,將電子或者其他形式的監控等技術偵查手段納入搜查的范疇,由中立的司法機關或相對客觀的檢察機關進行事先的審查和批準,即以某種令狀形式對是否允許偵查機關采用技術偵查手段進行審批,防患于未然,避免技術偵查手段被偵查機關濫用。[16]這樣的觀點固然很有前瞻性,但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憲法規定框架內,恐怕其可行性是值得懷疑的。因此,對技術偵查手段應當采取事后審查的方式,實現對此種權力的制約。這樣的合法性審查,雖然其預防非法偵查行為的效果不如事前審查,但畢竟更符合現實的法律規定,更具有可操作性。

根據現有的法律規定,可以對技術偵查手段進行事后審查的程序和規則很多,事后審查的主體既可以是偵查機關本身或行使批捕和審查起訴權力的檢察機關,也可以是法院。偵查機關自身的內部審查直接關系偵查人員的獎懲、職務升降和職業發展等利益,簡單、直接、快速、符合效率價值的要求;但其弊病也是顯而易見的:同一部門之間有利益的一致性,尤其是偵查機關在追訴犯罪方面有同樣的追求,難以保障監督的有力實現。而且在中國這樣一個人情社會中,同一部門的不同工作人員,抬頭不見低頭見,內部監督要真正有效實行,還需要突破情面和關系這張大網,極為不易。因此真正有效的事后審查主要應是外部審查,尤其是來自法院的審查。既然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52條規定“依照本節規定采取偵查措施(即技術偵查措施)收集的材料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那么就應當在證據使用的方面多下功夫,通過證據審查的過程對技術偵查手段的實施進行事后的審查。目前法院可以用于審查技術偵查合法性的有效機制包括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偵查人員出庭作證制度等,盡管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對于實物證據的排斥持有極端審慎的態度,偵查人員出庭率也亟待提高,但畢竟這些制度是已經在我們的體制框架內的,如果運用得當,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發揮消減偵查人員違法使用技術偵查手段的動機、震懾非法偵查行為、審查偵查權運用的合法性、防止技術偵查權力濫用的作用。

Regulation on Organized Crime and Terrorist Crime in Criminal Procedure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Liu Mei

Abstract:After the revision of Criminal Procedure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n 2012,the law has imposed stricter regulations on organized crime and terrorist crime,trying to intensify the crackdown on such serious crimes and safeguard the safety of the country and citizen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relevant system has achieved good results,but there are also some problems that need to be paid attention to in practice and improved through legislative amendments and legal interpretation.

Keywords:Criminal Procedure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Organized Crime;Terrorist Crime


[1]劉玫,女,國家“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研究人員,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2]于志剛:《我國刑法中有組織犯罪的制裁體系及其完善》,《中州學刊》2010年第5期,第87頁。

[3]《憲法》第33條。

[4]《刑事訴訟法》第2條。

[5]《刑事訴訟法》第172條規定:“人民檢察院認為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實已經查清,證據確實、充分,依法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應當作出起訴決定,按照審判管轄的規定,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并將案卷材料、證據移送人民法院。”

[6]《刑事訴訟法》第37條第1款規定:“辯護律師可以同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會見和通信。其他辯護人經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許可,也可以同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會見和通信?!钡?款規定:“辯護律師持律師執業證書、律師事務所證明和委托書或者法律援助公函要求會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看守所應當及時安排會見,至遲不得超過四十八小時。”

[7]《刑事訴訟法》第148條第1款。

[8]宋英輝:《刑事程序中的技術偵查研究》,《法學研究》2000年第3期,第73頁。

[9]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第20條第1款規定:“各締約國均應在其本國法律基本原則許可的情況下,視可能并根據本國法律所規定的條件采取必要措施,允許其主管當局在其境內適當使用控制下交付并在其認為適當的情況下使用其他特殊偵查手段,如電子或其他形式的監視和特工行動,以有效地打擊有組織犯罪?!?/p>

[10]檢察機關可以對于重大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以及利用職權實施的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重大犯罪案件采取技術偵查措施,但需交由公安機關執行。參見《刑事訴訟法》第148條第2款。另外國家安全機關辦理危害國家安全的刑事案件,行使與公安機關相同的職權,故而也有技術偵查的權力。參見《刑事訴訟法》第4條。

[11]陳光中、鄭曦、謝麗珍:《完善證人出庭制度的若干問題探析——基于實證試點和調研的研究》,《政法論壇》2017年第4期。

[1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適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條第3項。

[13]參見《刑事訴訟法》第281條。

[14]參見《刑事訴訟法》第282條。

[15]中國概念下的司法機關包括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

[16]閆利國、徐光華:《技術偵查在刑事訴訟中的運用——以監聽為視角》,《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第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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