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上篇 理論建構

農民行動邏輯與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

賀雪峰[1]

理解中國鄉村治理狀況的區域差異及造成區域差異的原因,是當前國內學術界與政策研究部門共同的難題。構成當前中國鄉村治理區域差異的原因,不僅與地方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自上而下行政推動力量的差異有關,而且與不同農村地區社會文化狀況的差異有關。本文試圖從農民公私觀念的區域差異及以公私觀念為基礎的行動邏輯的區域差異角度,來討論鄉村治理區域差異的內生基礎。

一 引論

對于當前全國鄉村治理區域差異的解釋,側重于經濟發展不平衡和地方政府實施中央政策措施力度不平衡兩個方面。經濟發達的沿海地區,工業化程度較高,土地升值較快,傳統農業已經不再重要,鄉村治理的面貌既不同于傳統農村,也不同于中西部農村。王漢生等人在1990年即依據農村工業化水平和集體化程度,將中國農村劃分為四種類型,[2]王曉毅在1993年提出,決定農村發展模式的實質因素是權力分化的水平和經濟發展水平。[3]此外,李國慶在《內發的村莊》一書導論中,從類型學的角度,對作為鄉村治理基礎的村落類型的劃分做了很好的綜述。[4]

地方政府實施政策的差異是構成鄉村治理不平衡的一個原因。在解釋地方經濟發展,學界習慣用地方政府推動型現代化來描述。[5]20世紀90年代,地方政府為推動農村發展所進行的“逼民致富”[6]屢見不鮮,山東是“逼民致富”的發源地,其政府推動的實踐大多成功。河南也在同期大規模地發動“逼民致富”戰略,結果卻留下嚴重的鄉村債務。[7]榮敬本等人將“逼民致富”等政府推動行為描述為“壓力型體制”,認為自上而下的政績考評體制,使地方政府不能依據農村的實際情況制定長遠發展戰略,而會竭澤而漁,造成嚴重后果。[8]

經濟發展的非均衡性及地方政府政策推動的非均衡性,是造成當前鄉村治理區域差異的重要原因。經濟發展往往與區位有關,也與國家開放沿海地區的發展戰略有關。地方政府的政策推動方式及力度,則可能與農村社會本身的狀況有關。

農村社會本身的狀況,就是構成不同區域農村內在差異的因素,例如宗族構成了中國傳統社會的重要力量。在當前的中國南方農村,如江西、福建等地的部分農村,宗族仍然在鄉村治理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9]強有力的宗族力量,使農民可以借中央政策來抵制地方政府的行政干預。在宗族力量較為強大的農村,“逼民致富”的事情大多不會發生。

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構成了現在農村社會本身的特質,并因此形成農村社會內在的差異?這些差異又如何構成了鄉村治理區域差異的內生基礎?

筆者曾在以前的研究中討論農民內生組織狀況與農民負擔、村級債務、鄉(鎮)債務的關系。僅依筆者調查的經驗,在當前中國農村,農民內生組織既有較大規模的宗族,又有較小規模的戶族和小親族群體。當農民不能在核心家庭以上的任何層面有效地組織起來,農民就會陷入對外無法抗御強取、對內無法形成合作的困境。[10]農民內生組織化程度可以用“村莊社會關聯度”來表述。村莊社會關聯度高的村莊,容易形成內生秩序,達成經濟合作,而較低的村莊社會關聯度,使村莊內生秩序的基礎喪失,村莊內部合作難以達成,外部強取無法抗御。[11]

正如筆者在以前的研究中提出來的,“如何通過廣泛的實地調查,對當前中國農村社會關聯進行分解和測量,并在此基礎上展開村莊社會關聯與村莊社會秩序相關性的實證研究,將是一項工程浩大、令人心動的工作。”[12]本文筆者試圖從農民公私觀念及其行動邏輯的角度,來分解村莊社會關聯,并由此討論在農民公私觀念區域差異及其行動邏輯區域差異基礎上的村莊社會秩序的差異。

二 農民行動的一般邏輯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寫道:“在鄉村工作者看來,中國鄉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一說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說大家可以占一點便宜的意思,有權利而沒有義務了。沒有一家愿意去管‘閑事’,誰看不慣,誰就得白服侍人,半聲謝意都得不到。”“從這些事上來說,私的毛病在中國實在是比愚和病更普遍得多,從上到下似乎沒有不害這毛病的。”[13]

費孝通的文字深刻揭示出中國農民行動的一般邏輯,即農民的行動一般以家為界線,凡是自家的事情,也就是私人的事情,農民會做得很好,而公家的事情,則是與己無關了。中國是一個以家為本位的社會,家構成了最基本的私的單位,在家庭內部,權利義務關系恰與家庭以外倒過來,重義務而輕權利。這一點與西方以個人權利為基礎的社會有著根本的不同。西方對基督教的信仰,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父子也是平等的,在這種以個人為基礎的社會中,既重視權利,也重視義務,權利義務對等。

在中國社會中,在自家范圍內,義務重于權利,而在公家范圍中,只愿意享受權利而不愿意盡義務。林語堂說:“中國的任何一個家庭都是一個共產主義的單位,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原則指導著自己的各項活動。互相幫助發展到了一種很高的程度。一種道德義務和家庭責任榮譽感促使他們要互相提攜。”[14]林語堂又說:“中華民族是一個由個人主義者所組成的民族,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家庭而不關心社會,而這種家庭意識又不過是較大范圍內的自私自利。”[15]

公與私,自家與公家,在中國社會中有著游移的邊界。費孝通說:“所謂‘私’的問題卻是個群己、人我的界線怎樣劃清的問題”,即是說中國因為家這個基本的私的單位可以伸縮,而使中國人的行動會視情境而定,這種以可以伸縮的群已界線來構成的社會結構,是一種“差序結構”。

公與私,在中國社會中,不是指集體與個人的關系,而是指公家與自家的關系。自家是指以己為中心構成的一個家庭,這個家庭因為世系延續可以變得很大,成為家族。在中國社會中,自家不是指個人,而是指由個人組成的家庭,這是理解費孝通“差序格局”的關鍵詞,也是中國社會與西方社會的根本差異。

在中國社會中為什么私是指家庭,而不是個人,顯然與中國沒有西方基督教的傳統有關。西方社會中,“每個‘人子’,耶穌所象征的‘團體構成分子’,在私有的父親外必須有一個更重要的與人相共的是‘天父’,就是團體”[16]。中國儒家則強調孝、悌、忠、信等,強調愛有差等。梁漱溟說:“西洋人是有我的,中國人是不要我的。在母親之于兒子,則其情若有兒子而無自己;在兒子之于母親則其情若有母親而無自己;兄之于弟,弟之于兄……他不分什么人我界限,不講什么人我界限,不講什么權利義務,所謂孝悌禮讓之處,處處尚情而無我。”[17]也就是說,構成群已、人我界線的邊界,并非普適的自然邊界,而是與認同有關的文化邊界。在基督教文化中,群已、人我邊界就是個人與團體,個人是基本的權利與行動單位,在個人與團體的關系之間,不再有一個強有力的緣于文化的行動單位,這個個人與團體關系的典型表現是公民與國家的關系。公民忠于國家,國家保護每一個公民的權利。而在中國傳統的文化中,群已、人我邊界,往往要以家庭為基礎向外推,家庭是基本的權利與行動單位,中國傳統社會的家庭與西方社會的個人一樣,構成了一個基本的“私”的單位。金耀基說:“中國傳統社會,由于家過分發達,以至于一方面沒有能產生如西方的‘個人主義’,壓制了個人的獨立性;另一方面沒有能夠開出會社的組織形態。”[18]

劃定群已、人我邊界,與文化觀念有關,而正是文化觀念,構成了人們行動的下意識基礎,構成了人們身體無意識的一部分。當人們認同一個“私”的單位(自家)時,他不會問為什么,他會下意識地將個人與自家聯系起來,綁在一起思考,他認同“自家”,自家就是自己,雖然中國的自家可能會擴大到一個家族。這種對自家的認同,不需要也不會進行理性算計,而是依據自己的文化本能來盡義務。而對于自家以外的事情,則一定要精于理性算計,要從中謀取所有可以謀取的權利。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家族是比較發達的,不僅個人被淹沒了,而且核心家庭也沒有存在的余地。造成此一后果的原因,不僅僅是儒家文化,而且更與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特征有關。中國乃至亞洲的大部分國家,都可稱為“季風亞洲”,“季風亞洲”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雨熱同期,灌溉農業發達,以精耕細作為基礎的勞動集約型耕種,使土地產出率相對世界任何地方都高。“大約從公元前第一個千年或更早時期以來,季風亞洲囊括了全世界最大最有效的農業區,其結果之一就是在整個這一時期內,人口密度一直維持在高水平。”[19]相對于歐洲來講,中國精耕細作農業所維持的高密度人口,聚居形成村莊,“小塊田地一般就在平均20~50戶的村莊周圍,除幼兒老者以外,全體村民每天早出晚歸,到離村不遠的田地上干活。人們幾乎永遠不會走出他人視聽范圍之外,因而很早就學會了適應環境,服從長輩和上級,為共同的利益一起勞動,習慣了實際上是在別人眼皮子底下與他人親密生活在一起,當然他們也知道遵守明確的公認行為規則的重要性”[20]。“多虧亞洲的家庭體制、親屬關系網和基本相同的社會公共機構,鄉村社會在相當程度上能夠自我管理和自我調節,從而構成了維護皇權的重要基礎。”[21]

費孝通也說:“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中國鄉土社區的單位是村落。”“中國農民聚村而居的原因大致說來有下列幾點:一是每家所耕的面積小,所謂小農經營,所以聚在一起住,住宅和農場不會距離得過分遠。二是需要水利的地方,他們有合作的需要,在一起住,合作起來比較方便。三是為了安全,人多了容易保衛。四是在土地平等繼承的原則下,兄弟分家繼承祖上的遺業,使人口在一個地方一代一代地積起來,成為相當大的村落。”[22]

在中國傳統社會,村莊作為一個基本的認同與行動單位,有其內在原因和外在原因。從內在的方面來講,傳統國家事實上不能真正將觸角伸入農村社會的方方面面,無力解決村莊層面的公共事務,而家庭這個強有力的認同和行動單位,也不能提供超出家庭層面卻與農民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公共物品,尤其不能解決諸如農田灌溉和社會安全方面的問題,因此,農民客觀上需要有一個介于國家和家庭之間的認同和行動單位。有了內在需要,國家又不能真正管理整個社會,社會便創造出地方性規范來解決共同事務。

也就是說,在中國傳統社會,精耕細作農業產生的高密度人口及由此而形成的村莊,本身具有公共物品的性質(聚居而防盜、防土匪等),而村莊也會產生公共事務的要求。在傳統國家能力很弱,國家無力直接介入鄉村事務,無力解決鄉村公共事務,而家庭單位又太小,不能解決家庭范圍之外的公共事務需要時,具有地緣性和血緣性雙重特征的村莊,作為認同和行動單位的地位,就凸顯出來。

村莊正是解決國家不能解決,家庭又解決不了的中間層面事務的重要單位,但村莊作為一個基本的認同和行動單位,并非自然而然形成的,它是兩方面規范共同作用的結果。一方面是硬規范,諸如族規家法,鄉規民約;另一方面是軟規范,諸如儒家倫理,村莊輿論。無論硬規范還是軟規范,都是以個人義務為本位的規范,習慣法、地方性知識等這種強有力的軟硬規范發揮作用的結果,就是血緣性和地緣性的村莊本身成為傳統中國農民認同和行動的一個基本單位,成為農民身體無意識的一部分,成為強有力的地方共識與地方文化。

在農業社會中,不僅需要有鄰里在生產、生活和娛樂上的“守望相助,疾病相扶”,及由此而發展出聚族而居的家族社會來,而且家庭內的家務合作也十分重要,所謂“男耕女織”,椿米織布,都是需要有很多人合作才容易完成的家務,因此,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不僅普遍存在,而且具有功能上的合理性并受到文化上的鼓勵。[23]在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中,兄弟不分家,妯娌婆媳相處,會產生出諸多糾紛,但即使如此,這個大家庭仍然是“自家”,是家庭中每個人認同的基本的“私”,是沒有疑義的。

在中國傳統的農村社會中,因為地方性制度沒有受到強有力的現代性因素侵蝕,及超越核心家庭的大家族的普遍存在,而可以大致解決在國家權力不能達到的基層社會的合作秩序問題。中國傳統農業社會需要有“守望相助,疾病相扶”的合作,以儒家文化為基礎的大家庭及家族,也基本上滿足了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這些要求。

當前,在中國農村社會中出現的問題在于,構成農民行動基礎的自家:這個基本的私的行動單位,已經下降到了核心家庭這樣一個很小的范圍,而以前在最基本的私以外的家族單位,因為國家權力的進入,而使族規家法不再具有力量,家族作為差序格局中一個自家的單位,越來越被虛置在中國社會傳統差序格局的核心層(家庭)以外的層次,逐步變得不再有意義,不再為格局內的行動者所認同。因此,“我們是一個村的人,又怎么樣呢?”“我們同一個姓,又怎么樣呢?”直至“我們是兄弟,又怎么樣呢?”的極端情況下,中國農村社會中農民成為以核心家庭為單位的行動者,其上其外的差序各方,都被虛置,核心家庭之間,恰如互不相關的原子,此即所謂原子化的村莊。

三 雙層基本認同與農民行動的邏輯

(一)超出家庭的功能性組織及其認同

如前已述,中國農村是以家庭為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的,家庭構成中國農民基本的“私”。但因為家庭的范圍太小,難以解決村莊范圍內的生產、生活和娛樂的合作問題,需要有建立在家庭以上的更大的合作單位。在傳統社會中,現代性的組織、制度、法律不存在,而宗族或者其他村莊組織,正好可以解決村莊范圍內的合作,從而有了延續和強化的功能性理由。正是因為農民需要有較大范圍的合作以解決公共物品供給的問題,進而創造了在家庭以上的功能性組織。

維護功能性組織運轉的基礎是克服內部的分離力量,或者說這個組織必須有辦法對付內部想搭便車的人。辦法有二,一是對搭便車的人進行懲罰,讓搭便車的人付出代價,此為傳統社會的硬規范。二是將組織力量內化到村民心中,讓村民對功能性組織產生文化上的認同,使村民認為這個組織是“我們”的組織,“我們”要從組織的利益來考量自己的行為合適與否,此為傳統社會中的軟規范。

中國精耕細作農業和在此基礎上的村莊生活,使中國農村建立在家庭以上的功能性組織,與中國強調集體福利、重視傳統、尊敬長者的文化,建立了選擇性親和關系,對村莊或宗族等超出家庭的組織的認同,內化為村民文化認同的一部分,在家庭以上的宗族或村莊的“我們感”,正如家庭一樣強有力地存在。“我們”內部當然也有遠近親疏,也有相互矛盾和沖突,但“我們”是不用質疑的存在。

(二)雙重認同與行動單位

在傳統中國社會,因為國家權力無法達到鄉村社會,為解決與農民生產、生活和娛樂密切相關的公共事務,而在鄉村社會中建構了一個雙重的認同與行動單位,其中第一重是家庭,第二重是超出家庭的家族或者村莊認同。家庭是中國人基本的認同和行動單位,中國人以家庭為本位,而非以個人為本位,這也是中國學界的共識。家庭雖然可以解決大部分農民生產生活中的事務,卻難以有效地解決超出家庭的一些公共事務。超出家庭的宗族或村莊認同,可以降低農民合作的成本,有效解決村莊公共事務。費孝通說:“一方面我們可以說在中國鄉土社會中,不論政治、經濟、宗族等功能都可以利用家族來擔負;另一方面也可以說,為了要經營這許多事業,家的結構不能限于親子的小組合,必須加以擴大……于是家的性質變成了族。”[24]日本學者清水盛光和平野義太郎也認為中國存在“鄉土共同體”,認為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村落以農村共同體為基礎,以家族鄰保的連帶互助形式實施的水稻農業要求以鄉土為生活基礎,以生命的協同、整體的親和作為鄉土生活的原理;主張村落在農村生活中的農耕、治安防衛、祭祀信仰、娛樂、婚葬以及農民意識道德中的共同規范等方面具有共同體意義的相互依存關系。[25]

超出家庭的這個行動單位,因其功能必要性,而依靠作為硬規范的族規家法、鄉規民約,和軟規范的倫理輿論,而逐步產生了內部認同,變成“我們”的村莊或宗族,變成了與家庭相似的一個“私”的單位。有了認同的這個超出家庭的行動單位,就可以極大地降低內部運作和組織的成本,有效地滿足村莊超出家庭層面的公共事務需要。

在傳統鄉村社會,農民的流動性很小,超出家庭的公共事務,大都與地緣有關,村莊因此成為一個重要的基本認同單位。

超出家庭的公共事務,除“疾病相扶,守望相助”以外,北方農村的公用水井建設和南方農村的灌溉體系建設,也是十分重要的村莊范圍的公共事務。這些村莊層面的公共事務的功能性需要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選擇性建立親和關系,最終形成了農民對村莊或家族的基本認同。

費孝通認為,中國傳統社會“為自己可以犧牲家,為家可以犧牲族……這是一個事實上的公式。在這種公式里,你如果說他私?他是不能承認的,因為當他犧牲族時,他可以為了家,家在他看來是公的……在差序格局里,公和私是相對而言的,站在任何一圈里,向內看也可以說是公的”。“在差序格局中,社會關系是逐漸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26]

王銘銘考察福建溪村發現,溪村“‘公’和‘私’的范疇有很大的相對性。全家族作為獨立的整體與異族或村外人對照,被稱為‘自家’,即‘私’或‘自己’的一個部分;對于聚落房支和個別家戶而言,則轉化為‘公’的單位。聚落房支于家庭而言,稱為‘私房’,是‘私’的單位;而對于亞房和家戶卻被稱為‘公’的單位,亞房對于家族、異族、聚落房支而言,都成為‘私’一級的單位;但對于家戶和個人,成為‘公家’,也與它們一同稱為‘家人’。家和個人的分別極小,家即‘自己’,‘自己’即‘家’”[27]

王銘銘的發現,無疑是對費孝通差序格局極其形象生動的說明。不過,費孝通與王銘銘似乎都過于注重差序格局中“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的方面,將差序格局看作均質的實體,而忽視了差序格局中各方事實上的非均質分布。正如王銘銘所發現的,“家與個人的分別極小”,家構造成了一個基本的認同和行動單位。在家以上的差序各方,王銘銘列舉了為“亞級房支、聚落房支、家族—村落、村外”四個層級。事實上,建立在家以上的差序四級,并非均質分布,而是有一級的認同構成是超過家庭的主導的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且因為這一級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的存在,而壓抑了其他各級的認同水平和行動能力。在一個村莊競爭激烈的鄉村社會,“家族—村落”一級的認同就會凸顯,而其下各級認同受到抑制。而在聚落房支的認同與行動能力很強時,對“家族—村落”的認同則可能被房支競爭所切割與破壞。換句話說,雖然以已為中心,向外推的差序各方“愈推愈薄”。但實際上,因為超出家庭層面的差序各方,在不同的鄉村社會,或同一社會的不同時期,卻可能會有不同的層級被作為主導的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這個層級成為當地農民首要的認同單位,并因此成為決定該地村治特征的主導要素和決定農民行動邏輯的主導力量。

在傳統中國社會,聚族而居產生的宗族,可能成為農民基本的認同與行動單位,因為宗族組織與村莊這個地域組織聯結起來,并因此成為解決村莊內部合作和對外抗御的基本單位。強有力的宗族認同,使宗族下面的房支認同受到抑制,而隱伏下來。

正是家庭以上主導的基本認同單位,構成了鄉村社會為解決共同面對的超出家庭的公共事務的主導力量,并因此成為決定一個地方村治特征的主導力量。如果我們考察差序格局中除家庭以外的主導的基本認同層級的差異,我們就會很容易地發現不同農村村治差異中的隱秘。

雖然農民需要為解決不同層次的公共事務,而建立有不同層級的認同和行動單位,但在家庭這個基本認同單位以上,在村莊范圍以外,一般只有一個主導的基本認同層級,正是這個主導的基本認同層次,決定了村治的基本面貌。

(三)傳統組織的兩面性

20世紀以來的革命運動和市場經濟,將以個人權利為本位的現代性因素強有力地滲透進村莊,傳統的維系家族以及大家庭存在的地方性規范(族規家法、傳統倫理等),被強有力的現代性因素(權力與觀念)所消解。

為解決超出家庭層面公共事務而建立超出家庭的具有基本認同和行動能力的功能性組織,不僅失去了以地方性規范為基礎的懲罰搭便車者的手段,而且個人權利本位與義務本位的文化認同也會出現沖突,由此出現了傳統功能性組織的快速瓦解。以宗族為例,當前全國大部分農村,宗族認同已不再產生使村民強有力行動的力量,宗族組織斷裂為諸多的碎片。

同時,現代科技尤其是織布機和打米機等機器的發明和廣泛使用,使農民從繁重的需要多人合作的家務中解放出來,大家庭逐步解體,[28]以父母與未成年子女共同生活為特征的核心家庭模式,亦在農村社會普遍出現,農民“自家”的觀念及行動的邏輯,因此就有了變動。

雖然20世紀以來的現代性因素的滲透,破壞了傳統的功能性組織延續的文化及制度基礎,但現代性因素并不能立即填補傳統組織在村莊公共事務中所發揮的作用。傳統的功能性組織有其繼續存在的理由,但中國農村地域廣大,經濟社會發展非均衡,傳統組織在經受現代性因素沖擊后,留下的也是破碎程度不同、大小不一的碎片。不僅如此,在國家事實上不能真正為農民提供大部分超出家庭層面公共事務的需要時,現代性因素本身也可能在中國農村生長出新型的超出家庭的認同和行動單位來,典型如村民組作為一個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的情況,如村委會。[29]現代性因素所促成的認同,與一些物質性的制度安排有關,如農村集體所有的土地制度。

(四)現在的狀況

溫鐵軍認為,中國農村未來很長時期都將存在嚴重的人地矛盾,以村社經濟為特點的小農經濟將在中國長期存在,中國農村現在需要做的是在小農經濟上進行制度創新和組織創新。在未來很長的時期,不可能指望通過國家或市場經濟來解決農村的公共品供給,而傳統留下來的各種功能性組織的碎片,將與中國小農村社經濟之間產生選擇性親和關系。[30]

也就是說,在當前中國農村農民基本認同和行動的單位,除家庭(核心家庭)以外,可能還存在一個超出家庭的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一個超出家庭的“我們”的層次。在中國農村相當一部分地區,農民在村莊內存在著雙層基本認同,一層基本認同是家庭,另一層基本認同是超出家庭范圍的單位,這種雙層認同構造出中國農民雙層的行動邏輯。

問題不僅在于可能存在雙層的認同,而且在于不同類型農村,在農民的雙層認同中超出家庭一層的單位互不相同,在一些類型農村是宗族,比如江西、福建的部分農村;在另外類型的農村則是小親族,比如黃淮海地區;還有一些地區,農民在村莊內不再有超出家庭范圍的強有力的認同單位,比如湖北荊門農村。

農民的認同決定他們行動的邏輯,而從農民行動的邏輯,又可以推斷出他們認同的特征。農民行動邏輯可以依據村治面貌來進行研判,農民的認同狀況也因此有跡可遁。

要理解中國農村農民行動的邏輯,就必須建立一個雙層認同的動力機制模型,這個雙層認同動力機制模型的基本層是核心家庭,另一層是超越家庭的認同單位,諸如小親族、宗族或地緣群體。當前,認識中國農村非均衡的關鍵,是了解構成超越核心家庭以上認同單位的差異。要理解中國農村尤其是鄉村治理狀況的差異,就要通過深入調查,弄清楚超越核心家庭的認同單位的分布。

農民行動邏輯與其所處文化區域有關,而文化區域又往往與生態區域有關。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相近的生態區和相近的文化區,將會產生相近的農民認同單位及其行動邏輯。當我們試圖以個案調查來獲得對農民行動邏輯的理解時,是將個案村莊置于文化區及生態區以下的。在這個問題上不是要考慮同一文化及生態區下村莊中農民行動邏輯的特殊性,而是要考察其普遍性。

這樣,就可能通過將全國農村劃分為不同的生態區及文化區,來討論農民行動邏輯的差異,并以此來理解中國農村的鄉村治理狀況。

四 農民認同與行動的單位

超出核心家庭并構成對村治影響的農民基本認同與行動單位,在不同地區的農村有著很大的差異,正是這個主導的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的差異,構成了自下而上塑造村治區域差異的基本力量之一。從筆者已經做過調查的地區情況來看,構成塑造村治面貌的超出家庭的農民認同和行動單位有以下一些:聯合家庭、小親族、戶族、宗族、村莊共同體等等。在有一些地區的農村,兄弟分家之后形成的若干核心家庭也不能成為一個強有力的共同行動單位,這就構成了原子化村莊。

在村莊范圍內,核心家庭最多只有一個主導的認同單位,這個主導的認同單位會抑制其他層面的認同,并因此成為決定這個地區農村社會中農民行動邏輯展開的主要基礎。舉例來說,若宗族組織強有力,則雖然以兄弟、堂兄弟關系為基礎的小親族關系較宗族關系更為密切,但小親族本身并不構成農民行動邏輯的主要基礎,因為宗族的強有力,會抑制小親族在村莊事務中發揮作用;再如,當小親族組織強有力時,兄弟家庭往往要聯合到堂兄弟乃至五服內的血緣關系,構成一個日常的、主導的,且強有力的小親族群體,兄弟家庭的聯合反而受到抑制。

依據在核心家庭以上是否存在主導的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及更為細致的標準,可以將村莊做出如下類型劃分(見表1)。

表1 核心家庭之上是否存在主導的基本的認同與行動單位

以上八類村莊,農民的認同單位不同,行動邏輯的差異就很大,不首先理解村莊內農民的認同單位,并因此判定出村莊的類型,就很難抽象地進行村莊治理的比較研究。

以下具體展開構成農民行動邏輯差異的核心家庭以上的各種可能的認同單位,并作簡單討論。

(一)聯合家庭

在一個地區的村莊中,最為強有力的認同單位和行動單位是兄弟分家形成的聯合家庭,而諸如小親族、宗族、村落的認同都比較弱時,這個地區的村莊,就是聯合家庭主導型的村莊。兄弟分家后形成的聯合家庭,作為村莊主導的基本認同與行動單位具有鮮明的特點,即兄弟關系強有力的另一面是強有力的父子關系,而維系父子關系的,則是穩定的預期和有力的傳統倫理。父子關系強有力,往往也是父權的強有力。強有力的傳統倫理,使村莊內部的糾紛大都可以被傳統行為所化解,村莊內部糾紛因此較少。但也因為存在村莊預期和傳統的有力,而使村莊內部的面子競爭激烈,如建房競爭和喪事的攀比。由兄弟分家形成的聯合家庭不可能很大,其合作起來解決村莊事務的能力顯得十分有限,村莊難以集結形成對村干部行為的制約,也很難形成為了村莊的公共事務而進行群體性上訪。由于聯合家庭的規模不大,村莊中即使發生沖突,也不會過于劇烈,沖突規模也不會太大。聯合家庭較小的行動規模使村莊集體行動能力較差,內生辦理公益事業的能力差,這就為自上而下的行政強力介入創造了條件。[31]

(二)小親族

小親族是指以血緣關系為基礎形成的一個既對內合作、又對外抗御的認同和行動單位。小親族認同占優勢的村莊,農民的行動邏輯與聯合家庭大不相同。小親族一般以三服或五服內的兄弟、堂兄弟為基礎,形成一個認同及行動單位。小親族的規模,一般在十余戶至數十戶,多則上百人。一個大的村莊,可能會有數十個小親族,較小的村莊則由數個或十數個小親族構成,并相互競爭。

小親族的血緣遠近并無嚴格要求,一些兄弟堂兄弟少的小親族,可能將更遠的血緣關系家庭包括進來。但血緣較近的小親族更容易緊密地團結起來,因此小親族村莊具有多生男丁的內在動力。在村莊中,每個家庭都會加入一個小親族中,眾多小親族之間展開激烈的競爭。小親族之間的競爭取決于小親族內部的三個要素,一是單個成員的素質,二是小親族成員多少,三是小親族內部的整合程度。因為小親族的規模較聯合家庭大,且小親族本身的可構成性(即可以將血緣較遠的家庭吸取進來),而使任何一個小親族都難以在村莊權力競爭及村莊社會競爭中占據絕對優勢,在這樣的格局下,農民的行動邏輯就會有一些特點:以小親族為單位的面子競爭十分激烈,以小親族及小親族聯合為單位的村內斗爭較為常見,村委會選舉中,容易產生拉票行為,村干部執行公務時,容易受到強有力的抵制,退休回村居住的人員,很難在村莊公共事務中發揮較大的作用,等等。[32]

(三)戶族

陜西關中農村的戶族,主要是農民辦理紅白事的一個單位,規模一般在20戶左右,組織原則與小親族相近,只是內部緊密程度不如小親族,尤其在一致對外方面,戶族的作用較小。在關中農村,戶族主要是一個對內合作的組織,戶族內有德高望重的“掌門人”,也有共同辦理自己事務的規矩和慣例。此外,戶族在調解內部糾紛,提高生活價值方面,具有重要作用。

因為戶族主要功能是對內合作,而不參與一致對外,就使村內戶族之間的暴力性質的競爭大大減少,村干部執行公務受到的阻力及村民集結成群為村務事情上訪的可能性,都小于親族村莊。戶族的凸顯,消解了農民對兄弟、堂兄弟聯系的認同,而使村莊內缺少強有力的群體力量,由此使得地痞無賴可能憑借外力在村莊為非作歹。也因為戶族缺少對外行動能力,而為退休回村居住人員提供了在村治舞臺上表演的機會,退休回村人員不僅比小親族主導型村莊更能發揮作用,而且較聯合家庭型村莊也更能發揮作用。[33]

(四)宗族

宗族是中國傳統社會中的主要認同單位,尤其在南方農村,宗族組織十分發達,宗族力量成為決定農村基層社會的基本力量。自20世紀以來,宗族組織屢受政治運動及市場經濟的沖擊,宗族觀念也開始弱化。除南方的江西、福建、廣東、湖南等省部分農村以外,以宗族作為認同及行動單位的農村地區已經不多。以筆者的估計,當前宗族仍然構成農民行動和認同單位的農村,占全國農村的比重不足20%。

在宗族認同占據主導地位的農村地區,因為宗族認同的凸顯,而使對其他核心家庭的認同變得次要。宗族是聚族而居形成的,是血緣與地緣的結合體。宗族組織的規模一般較小親族和戶族大很多,多者可以達到數千戶,少者也有百十戶。由于宗族組織的規模較大,在行政村范圍,一般只有數個或僅僅一個宗族,也因為宗族認同的規模較大,而容易在對內合作及對外一致行動方面,產生強有力的輿論力量及面子壓力。強有力的宗族觀念,及由此產生的輿論和面子壓力,使得村莊內宗族之間的競爭變得重要。在只有一個強勢宗族的行政村,強勢宗族占盡行政村各方面的好處。存在雙強宗族的行政村,村內的資源就要在兩個強勢宗族之間平分。

在當前中國農村,因為宗族組織大多解體,宗族觀念所支撐起來的宗族認同,可以抑制農民的不合作行動,卻不一定有能力促成農民的主動合作行動,村干部因為擔心受到譴責,而較少有不良行為,但村莊公共事務可能做好,也可能做不好。

(五)村民小組

村民小組是由“人民公社”時期的生產隊演變來的,生產隊是“人民公社”時期“三級所有”的基礎,是與傳統自然村落相結合的制度模式。[34]生產隊是農村土地的實際所有者,又是農民共同生產和分配的基本單位。在農村開展承包制以后,農民以生產隊為單位,平均分配并在此后不斷調整承包的土地。生產隊形成了共同的灌溉體系,在相當多數的農村地區,還形成了一個實際的生產、生活、娛樂三位一體的共同體,農民的人情往來通常以生產隊為限。生產隊因此形成了地方認同。

由生產隊演變而來的村民小組,雖然不再是一個共同生產和分配的單位,但仍然是農村土地的實際所有者,具有共同的灌溉體系,村民小組往往還是一個人情圈,是農民進行生產合作和人情娛樂的主要場所。有些農村,村民小組仍然是農民的認同單位,在村民小組一級,農民的合作較為容易和頻繁,村民小組內部的人際關系和諧。

在村民小組認同依然存在的農村,合并行政村與否,并不為農民所關心,相反,隨意調整村民小組的建制卻可能產生嚴重后果。

(六)行政村

在全國相當部分農村,尤其是城郊農村和沿海發達地區的農村,村民小組內的認同被行政村的認同所取代,因為行政村是承包制之后最基層的正式組織,是村辦企業的所有者或經營者,是村集體資產的所有者,也是村集體土地出讓的主體,當村一級具有較多的集體資產時,這種集體資產會有效塑造農民對村一級的認同。村一級有較多的活動如村委會選舉、村級老年人協會等,會進一步增加農民對行政村的認同。溫州和徽州地區,不僅以行政村為單位,建有老年人協會,而且有些村編寫有村志,這就為行政村的認同提供了可能。

以上列舉了在核心家庭以上六種可能的認同單位。一般情況下,在核心家庭以上建立的這些更高層次的認同單位之間,會彼此消長,對某一單位的認同,會對其他單位的認同產生抑制。現在的問題是,因為強有力的政治運動的沖擊和市場經濟的滲透,農民越來越難以在核心家庭以外形成有效的認同,也因此越來越難以在家庭以外達成有效的合作,形成有力的一致行動。或者說,農民越來越原子化了。這就為地痞在村莊中的產生及村干部的不良行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在核心家庭以上不再有主導的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的村莊,即我們所說的原子化村莊。原子化村莊的典型特征是姻親切割宗親,兄弟分家后界限分明,村莊輿論也習慣于兄弟分家以后各行其是的狀況。

原子化村莊也有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原子化村莊,雖然缺少在核心家庭以上的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但這類村莊價值生產能力依然存在。這樣的村莊,村民面向村莊而生活,村莊生活向內。在這樣的村莊中,外出工作的村民,往往會在退休后回村居住,回村后,退休村民愿意在村莊發揮作用,為改變村里面貌做些事情。這些退休回村居住的村民,與村莊中那些在乎村民評價的村民一道,構成了村治中的積極分子,積極分子成為這類村莊的典型特征之一。因為村莊價值生產能力強,村莊預期長遠,以建房等長期投資為特點的村內競爭激烈。[35]

另一種原子化村莊的村莊價值生產能力較弱,村民面向村外生活,村中有能力的村莊精英,不屑于村莊內部的競爭,而將自己的生活世界轉移到城鎮或朋友之中。村莊內以建房為特征的長期投資受到忽視,相反,短期的消費性支出凸顯。因為村莊價值生產能力弱,外出工作人員不愿在退休后回村居住,村莊由退休人員為主形成的參與村治事務的積極分子群體基本上不存在。這類村莊的村民既無強有力的超出家庭的認同和行動單位,又無外來力量發揮作用的空間,村干部行為不會受到任何有力的限制,典型結果是村級債務多得驚人,為村務而出現群體上訪的事情也難以發生。[36]

五 農民行動單位與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

以上分析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的目的,是要理解當前中國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顯然,在核心家庭以上,以村莊為主導的農民基本認同和行動單位不同,鄉村治理自下而上的基礎就不同,村治面貌因此就大不相同。在前節的討論中,筆者大多是以個案經驗為基礎,來討論農民行動單位與村治特征之間的相關性。個案的好處是可以將村莊特征與村治面貌聯結起來,成為邏輯上自洽的整體,但個案村莊與區域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如果個案不能代表區域的情況,就難以從大量的區域量化資料中獲得對理論的檢驗。

不過,從農民行動邏輯的角度來討論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恰恰是一個可以量化操作的視角。決定農民行動邏輯的主導力量是他們的公私觀念,是對超越家庭的集體單位的認同狀況。文化不會由一個村莊或幾個農民來獨享,必然由一個相當大的文化區來共享。正是一個相當大范圍的文化區域,才使區域內的農民失去追問及反問為什么的機會,才使區域文化中產生的對超越家庭的行動單位的認同(或不認同)的文化不自覺,才會使“我們感”真實起來。

文化區域的形成,往往又與生態區域和區域的歷史(比如戰亂、災荒)等有著密切的聯系。如果從農民行動的認同單位劃分開始,進一步劃分出相關的文化區、生態區,并從特別歷史中做出進一步的解釋,則可能借諸如小親族、宗族等超越核心家庭的農民認同單位的微觀研究,進而擴展到對同一生態區及文化區中農民行動邏輯的研究。可以認為,同一生態區和文化區內的農民行動邏輯,具有一致性。

正是以區域為基礎,可以借用現有的關于鄉村治理狀況的統計資料,及以區域為基礎進行抽樣調查獲得的資料,根據一個區域內農民集體上訪的頻次、生育觀念的變遷及相關計劃生育工作的難度、公共事業的狀況尤其是民間合作的公共事業的狀況、“釘子戶”的多少、社會治安、農民負擔與村級債務、農民之間的糾紛及其調解狀況、老年人的生存狀況、中青年婦女的非正常死亡、農村土地調整狀況、大型農具合作使用和水利合作狀況等,按區域進行量化來衡量鄉村治理與鄉村秩序狀況,與從農民行動邏輯本身推演出來的鄉村治理后果對照檢驗,就可能有效證實或證偽以邏輯自洽為基礎推斷得出的研究假設。

依據已有的調查和邏輯自洽的標準,筆者繪出表2。

表2 村治類型

下面對表2中的部分名詞做一解釋。

(一)干部報酬

鄉村治理狀況與農民行動邏輯有著密切關系。筆者在包產到戶發源地的安徽肥西縣小井村調查發現,村民小組長報酬極少,任務卻很繁重。問這樣少的報酬及這么繁重的任務,為什么還要當組長時,村民小組長都回答說:“是不想當這個組長,但總要有人來當這個組長啊!”[37]總要有人來當,這是將村民小組作為一個“我們”的整體,一個認同單位來考慮及行動的,如果不將村民小組當作“我們”的村民小組,他就會回答:“誰當組長及要不要組長我不管,反正我不當這個(報酬低任務重的)組長。”

對村民小組有無認同,與村民小組作為一個場所是否需要通過合作來解決公共物品供給,沒有直接關系。當農民對村民小組存在認同時,村民小組內的農民就會從整體利益來考慮自己的行動,這是他們一致的判斷。從理性上看,低報酬重任務的事情,沒有人愿意干。但如果沒有人出面來當這個不劃算的村民小組長,村民小組內部的事務就無人牽頭處理,村民小組一級的公共物品供給(當前中國南方水稻種植區,尤其指農田灌溉事務)就會出現問題,農民生產、生活上的合作,就更難達成,整體利益就會受到損害。沒有人愿當村民小組長,就由村民小組的農民來選,選上誰,誰就得干,因為總得有人干。小井村有一個村民小組(大興莊)的農民都不愿當村民小組長,就由農民選出5個人,然后由5個人抓鬮選出3個人,來共同擔任村民小組長。這樣先選舉再抓鬮產生出來的3個村民小組長,也能合力將村民小組的事情辦好。

如果沒有對村民小組的認同,村民小組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則無論是選出來的還是抓鬮產生的村民小組長,都不會盡到責任。如果村民小組一級有很多公共事務必須有人牽頭辦理時,除非提高村民小組長的報酬,很難想出其他好的辦法來解決公共事務無人辦理的難題。

有無村民小組一級的認同,表現在鄉村治理上,就是村民小組長的報酬與責任的權重。當村民小組長的報酬低于其實際承擔的責任,而村民小組長仍然盡職時,這樣的村民小組是存在內部認同的村民小組,反之則無。如果沒有對村民小組的認同,為了讓有人愿意出任這個牽頭的村民小組長,就必須設計出一個報酬高于其實際承擔責任的村民小組長職位出來。

換句話說,當村民小組長實際承擔的責任相同時,存在村民小組認同的農村地區,村民小組長只得到很低的報酬。而不存在對村民小組認同的農村地區,村民小組長的報酬很高。我們調查的安徽肥西縣,村民小組長年報酬只有100~300元,卻要承擔大量公共事務,而同等經濟發展水平的湖北荊門,村民小組長年報酬大多在2000元上下,反而缺乏對村民小組事務的責任心。

(二)農民群體上訪

針對村干部的農民群體上訪的頻度,在不同農村地區存在極大的差異。要形成群體上訪,至少要有兩個條件:一是村干部敢于不顧村民的反對而做損害村民或村集體利益的事情。二是村民不只是對村干部的不良行為感到內心氣憤,而且敢于表達出來,并得到其他村民的呼應。

如果村莊內具有強有力的宗族力量,村干部受到宗族這種籠罩性力量的壓力,不敢違反村民的公意去做損害村民利益的事情。因此,在宗族力量較為強大的農村地區,一般不會發生頻繁的針對村干部的群體性上訪。

如果村莊中,在核心家庭以上不再有強有力的認同單位,則即使村民對村干部不良行為充滿憤怒,他們也大多不愿表達出來,因為這種表達,是扎扎實實地得罪了村干部,而自己背后沒有強有力的支持力量。沒有越出家庭的認同單位作為村民一致行動的依托,村民群體性上訪也無法達成。因此,在原子化的農村地區,一般不會發生頻繁的針對村干部的群體性上訪。除非村一級有十分巨大的利益,比如巨額征地款被村干部侵吞,引起村民的強烈反應。

針對村干部的群體性上訪,最容易發生在兩類地區,一類是宗族已經解體,但小親族依然存在的地區。宗族解體后,村莊籠罩性的力量亦隨之解體,村干部試圖利用權力撈取個人或小群體的好處,從而引起村民的不滿。小親族的存在,為不滿的村民提供了向村干部表達憤怒的一致行動可能性,群體性上訪正是表達憤怒的一種選擇。

另一類農村地區是村莊宗族解體,小親族力量也大多解體,但村莊具有價值生產能力,關心村務的積極分子眾多的村莊。這些積極分子相互之間有一些活動,從而結成一種聯系廣泛、行動力強的群體,他們敢于發動村民且可以發動起村民來監督村干部,因此敢于且能夠發動針對村干部的群體上訪。

(三)村級債務

當農民可以形成對村干部頻繁的上訪時,村干部就不大敢于公開做損害村莊利益的事情。這類地區的村莊,即使有村級債務,也不會很高。相反,那些原子化地區的農村,村干部的行為幾乎不受村民任何有效的監督,村干部因而膽大妄為,并將村集體所有信用耗盡,最終留下嚴重的村級債務。

(四)生育觀念

在小親族力量強有力的地區,兒子多,則兄弟堂兄弟構成的小親族力量就強,在村莊內部的小親族競爭中,就會處于優勢地位,村莊就會內在地產生強有力的多生男丁的壓力,生育觀念的轉變因此困難。而在原子化農村地區,生育觀念更容易因為經濟壓力(尤其是支付子女教育費用的壓力)而改變。在當今中國農村,計劃生育工作最難做的地區,大都集中在小親族力量凸顯的地區,而最早轉變生育觀念的農村,則集中在原子化的農村地區。從生育觀念來看,宗族主導型村莊與聯合家庭主導型村莊的農民都有較強的生育意愿,但因為宗族本身力量的強大,而使計劃生育工作的難度,比在聯合家庭主導村莊的難度要大。

事實上決定鄉村治理特征的因素并非僅僅與農民行動單位有關,而是由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因此在農民行動單位與鄉村治理特征之間,并非一一對應關系,而是一種選擇性親和關系。具體可以表述為:“在a類村莊,更可能發生b類村治現象”,或“發生b類村治現象的村莊,更可能是a類村莊”。

六 關于農民行動邏輯的擴展討論

(一)熟人社會的行動邏輯

熟人社會與公眾社會的農民行動邏輯存在差異,在公眾社會中,人們的行為類似一次性博弈,行動者往往會將單項收益的重要性凸顯出來;在熟人社會中,人們的行為類似多次博弈,行動者會預期總收益的大小。在傳統的中國鄉村社會,同一村莊的村民不會為獲得一次性收益,而破壞今后收益的可能性,也就是說,村民在村莊的生活中,不會按照公眾社會中的模式來行動。

不過,熟人社會中的多次博弈,是以熟人社會形成強有力的超出個體行動者的規范為前提的。僅僅有一些有預期收益的理性行動者,他們知道合作的收益遠高于不合作的收益,并不能保證這些理性行動者采取合作行為。原因是理性行動者中有積極分子,也有消極分子,消極分子指望可以有一次搭上積極分子的便車,并因此指望次次都搭便車,最終將積極分子消磨為“既說不起話,又做不起人”的村莊弱勢群體。[38]因此,要將預期收益變成理性行動者的行動,就需要有超出理性行動者個人的規范,如信任、道德壓力,或者強制性規范。

在今天的中國農村,一方面國家無力解決所有村莊層面的公共事務,另一方面以強制為基礎的地方性規范被個人權力本位的現代法律所替代。因此,要解決村莊層面的公共事務,就非常需要借重村莊內的文化性力量,借重農民作為一個地方性知識擁有者而非一個理性行動者的行動邏輯。

換句話說,當前中國農村具有大量需要農民合作才能解決的公共事務,有了合作才能占有的收益空間,但傳統社會中用以維系合作的絕大多數規范都被現代性因素所替代或改造而不能發揮作用。

在不同地區的農村,農民所擁有的地方性知識及在其之上的地方性規范,差異很大,正是這種地方性規范的差異,為農民獲得在村莊層面可能實現的收益,提供了不同的可能性(憑借),這種地方性規范的差異與獲得可能收益的差異,形成了支持地方性規范強化或弱化的路徑依賴。當村莊層面具有可能的合作收益空間時,這種可能的合作收益空間,會為地方規范的延續提供動力。村治與地方性規范之間有著復雜的互動關系。

中國農民在私的范圍以外,是以理性行動者的面貌出現的,其基本的私,除家庭以外,還可能有“宗族”“小親族”“戶族”“聯合家庭”“村民組”等,基本“私”的差異,即是基本認同單位的差異,構成了農民基本行動單位和行動邏輯的差異,這種差異和程度決定了鄉村治理面貌的差異。

(二)關于理性行動理論

由于中國農民的行動單位越來越以核心家庭為基礎,且建立在核心家庭以上的差序各方不再被行動者所認同,差序格局解體,而使中國人的行動邏輯越來越近于西方人的行動邏輯。也因此,來自西方的理性行動理論用于解釋中國農村,也就會越來越具有針對性。

理性行動理論的要點是,人們都具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在一個給定的利益計算格局下面,人們會理性算計自己的利益,從而使自己承擔最小的風險并得到最大的收益。理性行動理論以博弈論為基礎,認為多次博弈可以產生預期與信任,從而達成合作。

但是,當前中國農村中那些相對有序的地方,公共物品的供給及鄉村秩序的保持,似乎不是以理性行動者多次博弈達成合作來解決的。構成一些農村社會有序的力量,與農民觀念中仍然留下來的超出核心家庭的公私認同有關。

核心家庭是從另一個家庭中分離出來的。兄弟分家,由一個家庭擴展為若干血緣相近,居住不遠的小家庭,這些由一個家庭擴展出來的若干家庭之間,有著較其他家庭更近的血緣關系,更多的親密感及更廣泛的利益聯結。若在一個社區中,這些具有相近血緣的核心家庭之間保留了相互的認同,他們就構成了一個差序格局中超越核心家庭的另一個層面,在這個層面形成了一個在基本的私以外的擴大了的“自家”,這個自家構成了農民新的認同和行動單位。在這個認同和行動單位中,行動者會因為認同而非僅僅因為理性來行動,行動者會為“我們”的事情一道努力。而正是“我們”,構成了這個大于核心家庭的行動單位(小親族或家族)的相互信任,這種信任又進一步變成可以期待的預期,這種預期為重復博弈的博弈論提供了達成合作的理論解釋的事實憑借。

大于核心家庭的行動單位是因為認同,因為文化,因為“我們感”,而建立的信任關系。如果離開了認同,或者只有核心家庭而沒有其上的諸如小親族或宗族這樣的認同單位,則合作的結果就難以出現。

理性行動理論只關心理性的行動者個人,而不關心其上的認同單位。我們可以將中國農村的核心家庭假設為理論行動理論中的行動者,如果我們不清楚在核心家庭之上還有何種層次的認同,是不可能依據理性行動理論來推斷農民的合作狀況。

當現代性因素可以破壞農村傳統的規則,抑止地方性知識,而在事實上不能建立農民合作的規則時;當市場經濟向農村滲透,而在事實上不能讓大多數農民享受到現代經濟的好處時,建立在核心家庭以上的農村社會的認同,對達成農民合作,解決與他們生產、生活、娛樂密切相關的公共品供給是大有好處的。

當前,中國農村社會,既有以核心家庭作為唯一認同單位的地區,也有在核心家庭以上建立有認同單位的地區。當行動者不僅以家庭作為基本的認同單位來行動,而且以一個超越家庭的認同單位來行動時,這個理性行動者會與僅僅以家庭作為認同單位的行動者的行動邏輯有巨大的差異。而且超越家庭的認同單位不同,理性行動邏輯及其結果的行動就會不同。

理性行動理論存在的問題是,它只抽象討論理性行動者的行動,而問題是必須將行動者置于特定的文化區域中。不同的文化區域,農民的認同單位和行動邏輯會有所差異。在運用理性行動理論時,不得不進入對決定農民行動方式的特定文化區域的討論。特定的文化區域是地方性知識,與理性行動理論所依托的普遍性假設相沖突。

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面,大部分中國農村在核心家庭以上的認同單位越來越弱,以致不再成為一個以認同為基礎的行動單位,這種情況就為理性行動理論找到了用武之地。而只要中國農村仍然具有在核心家庭以上的村莊層面的認同單位,就不能照搬照抄理性行動理論來解釋中國農村的情況。

七 結語

當前,中國農村研究領域存在的一個問題是缺乏區域比較的視野。本文試圖以農民的公私觀念為基礎,討論村莊層面農民雙層基本認同與行動單位的區域差異,并以此來理解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認同在本質上是一種超出個人的地方性知識,農民對超出核心家庭層面的行動單位的認同,是一個相當廣泛文化區域所共享的知識,這就為從個案農村調查,到區域鄉村治理研究提供了連接點;為中觀層面的鄉村治理研究提供了可能;也就為以個案為基礎的定性研究,向以區域數據資料(統計資料和抽樣調查資料)為基礎的定量研究提供了可能。

當前,中國農村研究領域存在的另一個問題是抽象討論農民行動的邏輯,甚至以理性行動理論來直接套用解釋中國農村出現的各種現象。這樣的研究,缺乏對農民行動邏輯深入和具體的理解,不僅不能解釋鄉村治理的狀況,而且往往會誤導農村政策。本文從農民實踐中的行動邏輯出發,試圖建構起一個雙層認同與行動的模型,以理解農民行動時受到的除理性以外的更廣泛因素尤其是地方性知識的影響。雙層認同與行動模型不僅為理解鄉村治理的區域差異提供了一種視角,而且為改善鄉村治理提供了政策上的一種可能方向的論證:在國家不能完全解決村莊層面事務時,農民的地方性知識并非完全負面的力量。


[1] 賀雪峰,武漢大學社會學系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本文原刊于《開放時代》2007年第1期。

[2] 王漢生等:《工業化與社會分化——改革以來中國農村的社會結構變遷》,《農村經濟與社會》1990年第4期。

[3] 王曉毅:《血緣與地緣》,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

[4] 陸學藝主編《內發的村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5] 筆者以“政府推動”作為檢索詞,檢索1994~2005年中國期刊全文數據庫的“篇名/關鍵詞/摘要”,竟選出20929篇文章。

[6] 馬潔明:《權力經營與經營式動員——一個“逼民致富”的案例分析》,《清華社會學評論》,鷺江出版社,2001。

[7] 曹錦清:《黃河邊的中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

[8] 《縣鄉人大運行機制研究》課題組:《縣鄉兩級的政治體制改革,如何建立民主的合作新體制——新密市縣鄉兩級人民代表大會制度運作機制的調查研究報告》,《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97年第4期。

[9] 王銘銘:《溪村家族》,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肖唐鏢等:《多維視角中的村民直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10] 賀雪峰:《鄉村研究的國情意識》,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11] 賀雪峰、仝志輝:《論村莊社會關聯》,《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

[12] 賀雪峰、仝志輝:《論村莊社會關聯》,《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

[13] 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24頁。

[14] 林語堂:《中國人》,學林出版社,2000,第185頁。

[15] 林語堂:《中國人》,學林出版社,2000,第177頁。

[16] 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32頁。

[17] 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商務印書館,1999,第157頁。

[18] 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第25頁。

[19] 羅茲·默菲:《亞洲史》,黃磷譯,海南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04,第21頁。

[20] 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24頁。

[21] 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25頁。

[22] 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9頁。

[23] 老田:《中國農村傳統大家庭制度的解體過程》,《三農中國》總第5輯,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24] 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40頁。

[25] 引自陸學藝主編《內發的村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第33~34頁。

[26] 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30頁。

[27] 王銘銘:《溪村家族》,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第74頁。

[28] 老田:《中國農村傳統大家庭制度的解體過程》,《三農中國》總第5輯,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29] 賀雪峰:《村民組與農民的行動單位——安徽肥西縣小井村調查》,《中國農史》2005年第5期。

[30] 溫鐵軍:《中國農村基本經濟制度研究》,中國經濟出版社,2000。

[31] 賀雪峰:《聯合家庭、門子與宗族——豫北呂村鎮調查》(未刊稿),2006。

[32] 申端鋒:《小親族簡論——山東S村的個案呈現》,載《三農中國》總第5輯,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33] 賀雪峰:《關中村治模式的關鍵詞》,《人文雜志》2005年第1期;《關中調查隨筆(六篇)》,《天涯》2005年第4期。

[34] 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東方出版中心,1998。

[35] 賀雪峰:《徽州村治模式的關鍵詞——徽州宅坦村調查》,《學術界》2005年第12期;李遠行:《村莊的意義——徽州村莊社會生活散記》,《三農中國》總第5輯,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36] 賀雪峰:《遭遇選舉的鄉村社會——荊門市第四屆村委會換屆選舉調查》,西北大學出版社,2002。

[37] 賀雪峰、董磊明:《村民組與農民行動的單位——安徽肥西縣小井村調查》,《中國農史》2005年第4期。

[38] 賀雪峰:《熟人社會的行動邏輯》,《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主站蜘蛛池模板: 静海县| 三门县| 昆明市| 响水县| 广饶县| 贵定县| 措美县| 西乌| 衡水市| 辽阳市| 伊春市| 宽城| 怀集县| 济源市| 商水县| 江都市| 甘肃省| 潞西市| 田林县| 东阿县| 白城市| 连山| 京山县| 哈巴河县| 汪清县| 苍溪县| 繁昌县| 盐亭县| 稷山县| 澎湖县| 东至县| 灵丘县| 隆安县| 尼勒克县| 福海县| 察哈| 乌兰浩特市| 崇礼县| 嘉祥县| 易门县| 象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