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放的中國與國際法
- 蔣小紅
- 11361字
- 2019-10-18 17:25:08
導論
一
國際公法學科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和國際法研究所歷史最悠久的學科之一。1959年,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建立法學研究所的第二年,法學研究所即成立了國際法組。1978年,法學研究所改屬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法組改建為國際法研究室。2002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法研究中心建立。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原國際法研究室主要從事國際公法研究的人員組成國際公法研究室。2009年9月,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法研究中心更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法研究所。國際公法研究室成為國際法研究所內與國際經濟法研究室、國際私法研究室和國際人權法研究室并列的四個研究室之一。
近60年來,尤其是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以來,國際公法學科獲得了長足的發展。回顧歷史,國際公法學科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以下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即自1959年國際法組成立到“文革”前。這一時期是法學研究所整個國際法學科的創立時期。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的國際法理論與實踐開始了全面學習蘇聯的階段。在重大國際問題和國際法實踐中中國與蘇聯保持步調一致。雖然20世紀60年代中葉以后,中蘇關系公開破裂,但是,中國國際法理論和實踐基本上延續了50年代的傳統,以馬列主義為指導、以蘇聯國際法理論為基礎確立的國際法的框架體系沒有實質性的變化。1961年,時任法學研究所所長的張友漁先生兼任國際法組組長,領導國際法學科的建設。在這一時期,國際法組始終緊密聯系當時我國的外交政策和國際形勢,對國際法的許多理論和實踐問題,如中國的締約實踐、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與國際法、國際法上的不干涉內政原則等,進行重點研究,撰寫了多篇論文和研究報告。研究人員及時地完成中央機關和院、所領導交辦的各項調查研究、搜集資料、撰寫講話稿、對策性研究等任務。此外,國際法組還翻譯了大量外國的法學著述、法令及有關資料,供國內國際法研究和有關部門參考。
第二個階段,即“文革”后至改革開放前。1966年“文革”爆發,中國法制建設與法學發展陷入癱瘓,國際法亦不能幸免,剛剛開始的國際法研究遭到了破壞。1974年后,國際公法研究工作逐步得到恢復。
第三個階段,即改革開放至中國加入WTO前。1978年底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改革開放政策,新中國和新中國國際法真正與世界面對面。在鄧小平“一定要加強對國際法的研究”的指示鼓舞下,國際法室的研究工作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結合我國對外開放的新形勢,國際法室開始有重點地、深入地進行國際公法、國際私法和國際經濟法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國際法室承擔了大量的立法、專題研究以及法律咨詢的任務,就涉外法律、法規的起草或修訂,國際條約的擬訂、批準、保留,重大國際政治外交事件的預案研究和對策性研究,重大國際經濟案件的處理或咨詢等問題向中央領導機關、政府有關部門以及有關單位報送立法建議、研究報告或法律意見書,這些工作受到重視和好評。一些學者在政府機關、業務部門和法學院校擔任法律顧問和兼職教授,對國際法室的研究和所在單位的工作都產生了積極作用。隨著國門的開放,國際法室的研究人員開始走出國門,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加強與國際法學界的交流和合作,國際法研究力量不斷加強。
第四個階段,即加入WTO至今。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不斷融入國際社會的中國對國際法提出了新的要求。為適應中國加入WTO后對國際法的迫切需求,2002年10月,經國務院規劃辦同意,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法研究中心成立,研究人員的隊伍進一步發展壯大,國際法研究進入又一個新的發展時期。21世紀以來,隨著國際法本身的發展和我國國際法律活動的變化,按照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新定位和新要求,國際公法學科愈加重視國際法基礎理論的研究;另外,運用國際法基礎理論分析國際關系中的重大問題,特別是結合中國面臨的重大國際法問題,例如在海洋權益維護、反腐敗國際合作等方面為國家決策部門提供咨詢意見,充分發揮了智囊的作用。國際公法學科無論就研究的問題還是取得的成果,都有很多新的發展。
二
國際和國內環境的變化,是國際公法學科不斷向前發展的動力和催化劑。今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開放的大門只會越開越大。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也指出,要進一步加大改革開放的力度。改革開放是決定當代中國命運的關鍵一招,也是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關鍵一招。在新的歷史起點上,思想要再解放,改革要再深化,開放要再擴大。中國的開放與發展,包含了正處于發展中的國際法的緊密聯系與對接。一方面,中國的進一步改革開放需要一個穩定的國際環境。國際法作為調整國家之間關系的基本法律,是國際關系正常運行的保障。國際法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越來越受到重視。2011年9月,中國政府發布了《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強調了中國政府對待國際組織與國際法的基本態度,并將其作為“積極有為的國際責任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作為國際社會負責任的國家,中國遵循國際法和公認的國際關系準則,認真履行應盡的國際責任。中國以積極姿態參與國際體系變革和國際規則制定,參與全球性問題治理,支持發展中國家發展,維護世界和平穩定”。2014年6月,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和平共處五項基本原則發表60周年紀念大會上提出:“我們應該共同推動國際關系法治化。推動各方在國際關系中遵守國際法和公認的國際關系基本原則,用統一適用的規則來明是非、促和平、謀發展。”這些文件和領導人的講話表明了我國對國際法和國際法治的基本態度,正如我國外交部部長王毅所言:“一個堅定致力于對內推進法治的中國,同時也必然是國際法治的堅定維護者和積極建設者。”在中國和平發展的過程中,中國對國際法的態度經歷了從改革開放前的拒絕或排斥,到改革開放中的遵守或運用,再到現在的熱情維護和發展國際法。隨著全球化的發展,人類社會從未像今天這樣日益相互依存,想回到過去那種國家可以不受約束、為所欲為而不承擔國際義務的社會已不可能。目前,國際法規則固然還不夠完善,但它們仍然是必需的,它們提供了判斷國際行為合法性的標準。國際法治的發展盡管遠遠不盡如人意,但國際法治在推動國際社會實現安全、公正、可持續發展的國際秩序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推進國際法治是人心所向。另一方面,中國的改革開放需要國際法與國內法的良性互動。我國正在建設法治中國,法治是改革開放順利進行的根本保障。對于法治這一概念,不能僅從國內法的角度狹隘地來理解,中國法治也是國際法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中國法治與國際法治緊密聯系,不可分離。改革開放40年來,國際法已經滲透到中國法律體系的各個法律部門。中國的法治建設不僅要符合中國國情,也要符合國際上普遍遵循的規則,而不能另搞一套。國際法與國內法的良性互動,不僅為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提供了具有國際合法性的制度支持,而且有助于樹立法治中國的良好國際形象。
三
從以上國際法所國際公法學科的發展歷史,我們可以看到改革開放對國際法的“促進”特征。不斷融入國際社會的中國對國際公法學科也提出了新的要求。本論文集選取了改革開放以來,國際公法學科在國際法基礎理論和具體實踐領域的一些曾經公開發表過的學術論文,論文基本保留了發表時的原貌。論文集力圖通過這些論文展現國際法所國際公法學人對不同歷史背景下的諸多國際法問題的觀察、分析和思考。在國際法基本理論方面,具體涉及以下一些問題。
2015年10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全球治理格局和全球治理體制”進行集體學習時,習近平指出,隨著全球性挑戰增多,加強全球治理,推進全球治理體制變革已是大勢所趨。這不僅事關應對各種全球性挑戰,而且事關給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定規則、定方向;不僅事關對發展制高點的爭奪,而且事關各國在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長遠制度性安排中的地位和作用。這是黨中央在對國內外形勢準確判斷和把握的基礎上,適應全球化的發展,強調更加積極主動開放戰略的重大部署。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國際影響力的提升,國際社會也期望中國在國際治理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國際法學人肩負著神圣的歷史使命。如何逐步地實現從國際規則“參與者”到“主導者”身份的轉變,為國際治理提供更多的公共產品是國際法學人應該思考的現實國際法問題。對于這個問題,我們首先對自身要有清醒的認識。早在10年前,孫世彥研究員撰寫的《中國國際法學:問題與思考》一文就對整個中國國際法學現狀作了深刻的反思。他指出,中國的國際法學問題主要集中在對國際法和國際法學的作用和功能認識不足,國際法學研究中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色彩較濃,國際法學研究與國內法學研究脫節,國際法學研究的基礎薄弱,國際法學的研究隊伍青黃不接等方面。這些問題的解決,不僅需要整個社會對國際法和國際法學確立正確的認識、提供有力的環境,而且在終極上需要所有國際法學者的共同努力。10年過去了,許多方面發生了變化,但當時對中國國際法學整體發展水平的判斷至今仍然是客觀的。簡言之,中國國際法學目前面臨的更大挑戰是,國際法學的發展已經明顯跟不上中國綜合國力增強和國際地位提高的節拍,跟不上社會發展和國際國內法治對國際法的要求。國際法學人任重而道遠。
在國際法學中,對國際法的本體、發展、作用、價值、運行、研究方法等基本理論問題的研究,是認識和解決國際法各具體領域中具體問題的理論前提。為改變中國國際法基礎理論研究薄弱的現狀,國際公法學科的學者作了不懈的努力。在國際法基礎理論問題研究中,國際法和國內法的關系問題是國際法學人多年來一直探討的問題。國際公法研究室是國內國際法學界較早開始研究這一問題的單位,積極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締結條約程序法》的修改工作。本論文集中的論文主要以國際條約如何在中國適用為研究視角來探討國際法和國內法的關系,特別研究了國際人權條約在中國的適用及國際條約在特別行政區的適用問題。由于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涉及國際法的性質、國際法的淵源、國際法的效力根據、國際法的主體等國際法上帶有根本性的問題,爭議較多,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仍然在繼續。劉楠來研究員認為,我國應當堅持直接適用條約方式和間接適用條約方式并用的實踐,保持在適用方式選擇上的靈活性,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滿足適用條約的各種需要。與此同時,我國有必要確定一項以直接適用為主、間接適用為輔的條約適用原則,規定除需要以間接方式適用的條約以外,其他條約均得直接適用。最后,需要為以間接方式適用的國際條約建立標準,以便明確哪些條約應以間接方式適用。莫紀宏研究員主張從國際法和國內法所具有的不同的法律功能來研究兩者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在國際法與國內法關系問題上的傳統的“絕對主義”價值觀是不恰當的,絕對不能將國際法與國內法作為具有相同性質的規則或者性質完全不同的規則來對待,應當從國際法與國內法存在的宗旨來具體分析不同情形下兩者之間所應當具有的合理的關系。他進而認為,考察國際法與國內法之間的關系以及國際法與憲法之間的關系,不能停留在傳統的國際法理論和憲法理論上來抽象地、無針對性地議論,必須就國際法與國內法發生聯系的具體情況和條件區別對待來加以論證。這是我國憲法學和國際法學研究的一項新的任務。
與國際法和國內法的關系密切聯系的一個問題是國際條約是否構成中國法律體系的組成部分。對此,學者們也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朱曉青研究員認為,國際條約是中國法律體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主要基于以下理由:(1)國際條約的批準是國家的一項立法活動;(2)國際條約是中國法律的淵源之一;(3)國際條約被直接納入中國法律體系并成為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戴瑞君副研究員的《國際條約在特別行政區的締結和適用問題研究》一文從國際條約的締約程序、權責關系、適用范圍、適用方式、法律地位等角度,討論了國際條約在香港和澳門特別行政區締結和適用的過程中產生的問題,并針對性地提出了若干對策建議。她認為,為解決特別行政區對外事務實踐中已經出現的問題,預防和盡量避免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中央政府和特別行政區政府之間有必要圍繞集中出現問題的領域充分協商,制定配套的實施細則或辦事指南,以使實踐有章可循。
國際法的基本原則是國際法的淵源之一。反霸權原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法中新出現的原則。現代國際法取得重大發展的標志之一是建立了新的重要原則,如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自然資源的永久主權原則等,其中反霸權原則占有突出的地位。霸權與反霸權具有歷史的客觀內容。反霸權原則產生于國際實踐而又起指導實踐的作用,使國際關系沿著進步的方向發展,促進國際法律新秩序的建立、完善和鞏固。在國際關系中,反霸權原則的規范作用已日益明顯,并在實踐中繼續得到豐富和發展。盛愉研究員的《論國際法與反霸權原則》一文寫于20世紀80年代,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在新時代背景下,反霸權原則仍然有生命力。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許多國際場合多次提道,幾十年來,中國始終堅持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不干涉別國內政,永遠不稱霸,永遠不搞擴張。當然,中國將堅定不移維護自己的主權、安全、發展利益,任何國家都不要指望我們會吞下損害中國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的苦果。國際法在發展,反霸權原則也在發展,它將在今后的國際實踐中經受檢驗,不斷達到新的高度。
習近平同志在十九大報告中提出,堅持和平發展道路,推動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提出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為促進人類社會共同發展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思路。這一理念的提出,既勾畫了新時代背景下中國外交戰略的總目標,充分展示了中國負責任大國的形象,也指明了新時代國際法治發展的正確方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是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并與新時代背景緊密結合而產生的新的全球治理理念,這一理念蘊含深刻的國際法思想與內涵。從國際法原理來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是以該理念為指引進一步探索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第一步。李贊副研究員撰寫的《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際法原理與路徑》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該論文認為,在全球化發展進程中,不斷加強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物質基礎。基于主權又超越主權的國際社會本位理念,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思想基礎。實現國際社會正義,達成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平衡,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道德基礎。為了減少世界各國交往的法律障礙,各國法律趨同化發展,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國內法路徑。國際法律制度的建立和國際組織的發展,有力地促進和維護了世界和平,但未能實現永久和平。國際法應更加重視人的內心和平的建設,從而實現世界的永久和平,這是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國際法新途徑。建立在傳統文化和國際法基本原則基礎之上的中國和平崛起,是對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獨特貢獻。
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國際法上是一個全新的概念,體現了中國主動運用國際法參與全球治理的決心和大膽嘗試,是繼1954年中國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以來對國際法發展的又一次重大貢獻。在新時代背景下,如何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指引下,進一步完善國際法,使國際法在規范國家行為、維護國際秩序方面發揮更大的作用,是國際法學者應該思考的一個重要問題。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國家間關系的一種理想狀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個動態的發展進程。作為人類社會所希冀的狀態,最終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國際法的遠景目標。這一目標具體包括改變全球治理體制中不公正、不合理的安排,增加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發言權,推動各國在國際合作中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則平等,推進全球治理規則民主化、法治化,努力使全球治理體制更加平衡地反映大多數國家的意愿和利益。為最終實現這一目標,國際法應在立法、司法和守法方面不斷完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提出使國際法肩負的使命和期望越來越大。
四
在國際法的具體實踐領域,本論文集集中探討了國際海洋法、國際刑法、歐盟法等領域的問題。國際法研究所在這些領域的研究保持了國內領先水平。
近年來,我國與周邊國家的島嶼與海洋爭端局勢升級。為配合國家的外交實踐,越來越多的青年學者投入國際海洋法的研究中,研究隊伍不斷壯大,國際海洋法學呈現欣欣向榮的局面。國際法學新老學者從國際法的基本原則、國際法的基本理論、條約解釋、案例分析等角度有力地駁斥了國外的做法和觀點,為維護我國的海洋權益提供國際法理論支撐,有力地配合了國家的外交立場,產生了良好的效果。
羅歡欣博士深入研究了國際法上的領土權利來源問題,這一研究對我國所面臨的周邊領土、海洋爭端作出國際法上的專業分析與客觀預判具有重要意義。她認為,在領土爭端中,一個國家需證明其在特定領土上建立主權的行為、事實依據、來源、證據或證明。隨著國際實踐的發展,國際法上傳統的“領土取得模式”說已經遠遠不能滿足相關理論分析的需要。新發展的一些可以獨立構成領土權利來源的主要有條約、新國家的建立、有權機構或國際組織的處置和一國放棄/默認的國家單方行為等。“有效控制”本身并不能達到建立領土主權的效果,但是當它和領土放棄/默認等國家單方行為結合在一起時,可以發揮關鍵作用,并導致領土主權的變化。針對外國學者否認中國對南沙群島的領土主權及中國對南海斷續國界線內的歷史性水域享有的其他歷史性權利的觀點,趙建文研究員認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在規定新的海洋法律秩序、賦予各國新的海洋權益的同時,并不完全打破既有的海洋法律秩序,不損害各國既得的海洋權利。該公約規定的群島水域、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架制度,允許沿海國擴展享有主權或主權權利的海域,但只能向傳統的公海海域擴展,不得損害別國既得的領土主權和主權權利。承認和保護各國的既得權利是貫穿《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一項一般原則。歷史性所有權或歷史性權利是《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和一般國際法明確承認和保護的既得權利。中國對南海斷續國界線內的歷史性水域享有的各項歷史性權利是在《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生效以前很久就已經確立的既得權利。《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任何規定都不具有否定這種既得權利的效力。中國對南海斷續國界線內的歷史性水域的歷史性權利是多方面的,有對島嶼及內水、領海的領土主權,也有對線內其他海域的自然資源的主權權利,但實現中國的這些既得權利不應影響其他國家在中國南海的航行、飛越等方面的既得權利。
2015年10月29日,依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附件七,由菲律賓單方請求組成的仲裁庭以全體一致的方式,對菲律賓單方提起的仲裁請求作出了關于管轄權與可受理性問題的裁決。何田田博士從事實認定和證據使用角度對這一仲裁案件作了評析。她認為,在“有關《公約》解釋和適用爭端”的事實認定方面,存在使用的證據與待證事實不具有相關性以及使用的證據內容不具有明確性等問題;在管轄權前提條件成立的事實認定方面,仲裁庭使用的證據存在可采性瑕疵,對證據的審查不全面。此外,她還對在實體階段事實認定可能存在的問題作了前瞻性分析,認為在實體階段,仲裁庭將無法根據菲律賓單方面提出的證據,合理、全面、公平地進行事實認定,從而影響法律的適用與公正裁決的作出。
歷史上,國際漁業爭端司空見慣,而其引發的其他國際爭端甚至武裝沖突屢見不鮮,尤其是在公海和爭議海域。跨界魚類種群和高度洄游魚類種群漁業的活動范圍往往跨越不同的海域或邊界,比較容易引起國際糾紛。建立和完善跨界和高度洄游魚類種群的國際漁業爭端的解決機制,對維護國際漁業法律秩序乃至有關國家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王翰靈副研究員作為我國政府按照《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附件八第2條的規定向聯合國提名的國際漁業特別仲裁專家,詳細地闡釋了跨界和高度洄游魚類種群的國際漁業爭端解決程序。
專屬經濟區上空的法律地位一直是一個充滿疑問的議題。這一議題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對專屬經濟區的定義有著緊密的聯系。張衛華博士的《論專屬經濟區上空的法律地位和飛越自由》對這一議題作了深入的研究。他認為,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并未對專屬經濟區是否屬于公海作出明確回答。因此,無論明確肯定或者否定專屬經濟區屬于公海的一部分,都與公約的本意違背。根據該公約的規定,沿海國的權利和管轄權是主權性的,其他國家的自由是公海性的,因此專屬經濟區上空的飛越自由是公海性的,而且與沿海國在專屬經濟區的主權權利和管轄權關涉不大。故此,防空識別區制度不可能從沿海國在專屬經濟區的主權權利和管轄權中找到法律依據,其實際上是國家行使自保權的行為。
國際刑法是國際法研究所具有深厚研究積淀的一個分支領域。老一輩專家很早就開始引領國際刑法中的基礎理論和熱點問題研究,為國際刑法學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本論文集擇選的論文涉及域外管轄權和引渡等基本理論問題,還涉及襲擊民航恐怖犯罪、恐怖活動犯罪和極端主義犯罪的懲治,以及追逃追贓的刑事司法合作、《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中的補充性原則等方面。
林欣研究員的《論國際刑法問題的新發展》一文對引渡、域外刑事管轄權等問題在20世紀90年代的新發展作了探討。這對于我們理解域外刑事管轄權的一些基本原則,例如被動的屬人原則、代理原則等都大有裨益。引渡是國際刑法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引渡是使犯罪分子無法逃避懲罰的重要方法。現在各國之間交通便利,人員往來頻繁,犯罪分子逃亡的現象顯著增多,特別是在我國加大反腐敗追逃追贓工作力度的背景下,引渡就顯得特別重要。引渡的新發展表現在下列幾個方面。(1)不得將國際犯罪行為視為政治罪行,這是國際法和國際刑法發展的一個新趨勢。(2)對可引渡的罪行由列舉規定法向概括規定法發展。(3)引渡并非一定要訂有引渡條約。(4)對引渡證據的要求向放寬的方向發展。(5)對逃犯的缺席判決將不被承認。(6)不得將逃犯引渡至有遭受酷刑危險的國家。(7)對可處死刑的逃犯的引渡問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由于廢除死刑運動的影響,一些多邊和雙邊的引渡條約規定,對按照要求國的法律可處死刑的逃犯,可以拒絕予以引渡,除非要求國作出保證:不判處死刑,或者判處死刑,將不執行。(8)以驅逐代替引渡問題。由于兩國之間沒有訂有引渡條約,或者由于時間、費用或其他情況,不能采用引渡程序的時候,一些國家常常采用驅逐的方法交出逃犯。這些研究對于完善我國的引渡法仍然具有借鑒意義。2015年6月,美洲人權法院就審理的中國公民黃海勇訴秘魯案判決由于不存在死刑和酷刑風險,秘魯政府可以將黃海勇引渡回中國。這是美洲人權法院關于引渡框架下國家保障人權義務的首個案例。對于該法院和美洲國家組織成員國,以及歐洲人權法院等區域性人權司法機構和歐美一些發達國家具有一種啟示作用。作為案例,美洲人權法院在此案中總結和運用的法理在國際法和國內法上具有重要的影響。
如何有效地打擊和懲治國際恐怖主義犯罪已經成為國際社會共同關注的重點問題。國際法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了對這一問題的研究。趙維田研究員是這一領域的先行者。他的《論對襲擊民航恐怖行為的懲治》一文有針對性地研究了有關制止襲擊民航的國際犯罪的三個國際公約的一些國際規則。在此基礎上,他指出,為有效地制止對民航的恐怖主義襲擊,應當解決好三個方面的問題:(1)加強預防措施,增加機場的治安警察武裝,提高他們的專業知識和靈活反應能力;(2)強化“或引渡或起訴”規則,把好國際立法這個關口,嚴密與健全現有的這套規則;(3)善意履行條約義務,更具有決定性的東西是有關國家在嚴密立法的同時,加強政治決心、情報、通信與效率。
《中華人民共和國反恐怖主義法》第30條對“安置教育”制度作了原則規定。這一規定明確提出對被判處徒刑以上刑罰并具有社會危險性的恐怖活動罪犯和極端主義罪犯,依照法定程序實行安置教育,在刑罰執行完畢后單獨科處。這意味著安置教育作為獨立于刑罰的保安處分措施在我國得到正式確立。陳澤憲研究員的論文《試論反恐法中的安置教育》通過梳理保安處分的淵源和基礎,比較觀察德國保安監督制度和2009年歐洲人權法院的有關判決,探討了我國的安置教育措施的法治化、制度化路徑。他指出在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犯罪中,基于“社會危險性”的考量,適用具有保安處分性質的安置教育措施有一定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但由于其隔離性和不定期性,安置教育措施也是把雙刃劍,用之不當,可能貽害無窮。所以比起這項措施可能帶來的益處,防止其濫用和異化顯得更為重要。應通過理性刑事政策的引導,基于對法治原則和人權保障的嚴格堅守,設計出一套科學、合理,以教育和復歸社會為導向的安置教育制度,嚴格規范安置教育措施的適用,對于降低再犯率、提升社會安全感、保障人權都具有重大意義。
2002年7月1日,國際刑事法院隨著《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以下簡稱《規約》)的生效而正式建立。我國雖尚未簽署《規約》,但一直以積極的態度關注著國際刑事法院的發展。國際刑事法院的管轄權是有限的,僅對滅絕種族罪、危害人類罪、戰爭罪和侵略罪這四類極其嚴重的國際犯罪實施管轄權。而且,國際刑事法院的管轄權是補充性的,即國際刑事法院對國內管轄權僅僅起補充作用,只有在國家不愿或不能對上述犯罪行使管轄權時,國際刑事法院才能行使。這就是《規約》規定的“補充性原則”。這一原則是國際刑事法院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楊力軍副研究員具體分析了這一原則對國內立法產生的規范作用。她指出,補充性原則對締約國在履行《規約》實體法方面具有重大的督促和規范作用;《規約》在執行國際刑法實體法方面對非締約國也會產生間接或直接的影響。國際刑事法院實體法規定具有習慣國際法地位,因此對所有國家都產生間接影響。其直接影響主要是國際刑事法院管轄權的延伸對第三方的影響,體現在兩個方面:(1)根據規約第12(2)條規定,當非締約國國民被懷疑在一締約國境內實施了犯罪,或一個締約國的國民在一非締約國境內犯罪,國際刑事法院即對該非締約國國民或該罪行具有管轄權;(2)在安理會根據第13(2)條向法院提交一項情勢時,即使在沒有國家同意的情況下法院也擁有行使管轄的權力。在安理會提交情勢的情況下,如果非締約國要成功地援引補充性原則,對法院的管轄權提出質疑,他們也應與締約國一樣在本國法律體系中履行《規約》實體法。
歐盟法的研究在國際法研究所有著悠久的歷史。20世紀90年代,國際法所就派青年學者赴歐洲系統學習歐盟法(當時還是歐共體法)。經過多年的發展,歐盟法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研究的領域已經涉及多個方面,包括歐盟貿易法、歐盟人權機制、歐盟婦女權益保護、歐盟移民法等。
歐盟是區域國際法治的一個典型范例,堪稱領跑者。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歐盟法治在發展進程中存在一些困難和問題,值得我們關注。本論文集觸及歐盟法中的三個問題。(1)為全面貫徹人權主流化目標,歐盟不斷強化貿易與人權的聯結。歐盟主要借助自主性的立法措施和契約性安排—締結國際貿易協定這兩種法律工具來實現貿易與人權的聯結。蔣小紅研究員的論文《貿易與人權的聯結——試論歐盟對外貿易政策中的人權目標》揭示了歐盟對外貿易政策中人權目標的設立和實施面臨的合法性、一致性、有效性和公信力等諸多問題和挑戰。她指出,這些問題和挑戰也從另一個角度再次證明:國際合作是促進國際人權保護的最好的、令人接受的方式。(2)歐洲移民與難民危機的爆發使歐盟移民法面臨何去何從的嚴峻挑戰。郝魯怡副研究員撰寫的《解析歐盟移民法:歷史演進、現實困境與發展趨勢》著重分析了歐盟移民法面臨的困境,并探求了破解危機的短期、中期和長期的綜合性解決方案。(3)歐盟積極倡導將貿易與可持續發展目標聯系起來。歐盟已經將可持續發展目標納入其貿易政策中。勞工和環境承諾已經逐漸被納入歐盟締結的自由貿易協定中。歐盟最近談判的自由貿易協定全部包含貿易與可持續發展章節。貿易成為歐盟在全球推行其高標準的環境和勞工標準的重要工具。李西霞副研究員的《歐盟自由貿易協定中的勞工標準及其啟示》具體分析了歐盟在自由貿易協定中納入勞工標準的模式,其中與美國模式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拒絕采用制裁的方式而選擇政府間合作的方式來解決自由貿易協定中的勞工糾紛。她在吸收和借鑒歐盟機制的基礎上,提出了如何構建我國高水平的自由貿易協定的勞工標準的具體建議。
五
改革開放的新時代為國際法學人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研究國際法的機遇和條件;同時,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也為國際法學人提出了更高的期望和要求。國際公法學人將不辱使命,砥礪前行,不斷推進國際公法學科向前發展,為中國國際法學的繁榮貢獻一份力量。
蔣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