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變遷與知識轉型:晚清科舉考試用書研究
- 曹南屏
- 7340字
- 2019-10-11 17:09:42
一 考試、書籍與知識
在1937年寫下的《實庵自傳》中,陳獨秀(1879~1942)對自己曾經參與過的科舉做了一番回顧:
在那一時代的社會,科舉不僅僅是一個虛榮,實已支配了全社會一般人的實際生活,有了功名才能做大官,做大官才能發大財,發了財才能買田置地,做地主,蓋大屋,欺壓鄉農,榮宗耀祖;那時人家生了兒子……普遍的吉利話,一概是進學,中舉,會進士,點狀元……當時鄉間有這樣兩句流行的諺語:“去到考場放個屁,也替祖宗爭口氣。”[1]
除去一些后來才形成的對“地主”“土豪劣紳”等的價值判斷,陳獨秀所描述的事實正體現了科舉制度在晚清時期的中國社會依然具有極大的吸引力,鄉村如此,城市也概莫能外。在鄉村的社會結構中,哪怕是在“科名”的體系中居于底層的“秀才先生或書塾老師”,也往往具有“極大的潛勢力”,擁有不低的權威。[2]這種讀書人的權威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科舉體制所賦予。科舉體制在傳統中國社會所具有的多重意義,使得科舉成為中國“讀書”傳統的主要塑造力量之一。在明清時代的中國,一種帶有儒家色彩的社會意識形態(Confucian social ideology)普遍存在并滲透到各個社會階層,社會下層(lower strata)乃至工匠、商人、婦女等不同人群,都將“讀書”樹立為家中男性子嗣的人生要事,這也使得“讀書”成為科舉時代中國人理想的人生選擇。[3]在科舉時代,諸如“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德,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耕讀傳家遠,詩書濟世長”等楹聯內容在中國各地家境殷實的人家大量出現,“讀書”的意義還通過《神童詩》《增廣賢文》等一系列流行蒙學讀本廣為傳播,使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傳家二字耕與讀”等說法婦孺皆知。
本書主要的研究對象是晚清時期的科舉考試用書。[4]科舉制度作為一種建制性力量長久存在,成為引導中國書籍生產、流通與閱讀的主要因素之一,并使之伴隨科舉制度運行之始終。[5]科舉制度由于在中國歷史上創設甚早且長久延續,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構成了中國讀書人群體進身的主要通路,故科舉考試所考的知識內容,也對讀書人的閱讀世界和知識世界具有很強的導向與形塑作用。清末,隨著科舉制度尤其是八股文體的徹底“污名化”,不少親歷這一歷史時期的讀書人都以少年時期即放棄“舉子業”作為自我標榜的手段。然而,若據此否認具有極大“向心”作用的科舉體制對讀書人群體閱讀世界與知識世界的介入與影響,則顯然并不明智。即便是許多在學問追求上具有精英取向、從事各類經典文本研究的讀書人,往往也成長于科舉制度的環繞之中,由幼及長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有從事“舉子業”的經歷,“學問”與“舉業”并不全然相悖、難以并存。
書籍與知識、思想、學術之間具有緊密的關系。從一定程度上說,書籍是讀書人閱讀世界的重要基礎,也是其知識世界的主要來源之一。在歐美學者關于近代早期歐洲(尤其是法國)的史學研究實踐中,書籍史(book history,或稱history of the book)、閱讀史(history of reading)的研究已經積累了諸多成果。[6]書籍史、閱讀史的視角與研究方法,也影響到了對中國歷史上書籍、閱讀等問題的研究。在關于中國思想史、學術史、知識史等領域的研究中,書籍史、閱讀史帶來的啟示或許能有用武之地,催生出新的選題與視角,也揭示出新的歷史圖景。比如,在法國年鑒學派所倡導的書籍史、閱讀史研究中,重點關注的不再是具有精英主義色彩的經典作品(great works),更為廣泛的社會群體成了研究者的關注對象。[7]以研究書籍史、閱讀史聞名的美國史家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其研究特點也是關注相對“次要的”(lesser)與更加大眾(popular)的作品,這成了達恩頓與其他諸多歐洲思想史研究者的顯著區別。[8]在提倡新史學(New History)、新文化史(New Cultural History)的一眾歐美史家那里,這已是書籍史、閱讀史研究的基本共識。
近年來,在中國思想史、知識史等領域的研究中,也有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倡導“精英與經典”之外更為廣泛的人群的“知識、思想與信仰”。[9]還有學者指出,“在談思想史的問題的時候,除了注意山峰與山峰之間的風景,還應注意從河谷一直到山峰間的立體圖景”,在并不否認“大思想家的關鍵地位”的前提下,擴展思想史的研究尤其應當注意“思想的流傳方式與渠道”“思想的擴散與下滲”等問題。[10]對書籍及閱讀的研究,是豐富中國思想史、知識史等領域研究的可能途徑之一。由于閱讀行為是“獲取和更新知識的主要手段”,因而也是“研究知識史的一把新鑰匙”。[11]科舉考試用書的購閱行為,涉及的人群十分龐大。讀書人群體購閱科舉考試用書的種類、數量與頻率,也往往高于對“經典”著作的購閱。此類書籍雖不一定都是由“經典”作品組成,擁有令人稱道的“學問”上的意義,但卻是為數甚巨的讀書人群體更加“日常”、更加“大眾”的讀物。因而,對于科舉考試用書的研究,也將是“對傳統思想史視野的一種擴大”。[12]
科舉考試在制度“表達”(representation)上,固然懸的甚高,多是大力表彰經典文本及其所蘊含的知識、思想與學問等精英化的內容,然而,在考試的“實踐”(practice)過程中,大量讀書人卻并不僅僅憑借對經典文本的孜孜研求來博取在考試中的成功,甚至把經典文本棄置一旁轉而另求他途的人也為數甚巨。[13]早在科舉制度實行未久之時,唐代初年的應考士子“不讀正經,抄撮義條”“不尋史籍,惟誦文策”的辦法就已出現。[14]到了宋代,出版市場上為應對科舉考試而刊印的各種參考書已經名目繁多。[15]科舉考試用書出版的繁盛局面,幾乎伴隨了科舉制度施行的整個過程。至清末,康有為(1858~1927)詢問一位在上海從事石印出版的書商:“何書宜售也?”得到的回答是:“經史”類的書籍不如“八股”類的書籍暢銷,然而兩者在銷量上卻都比不上小說類書籍。[16]這個故事也顯現出晚清時期中國讀書人購閱書籍的選擇頗為多樣。即便是志在科舉考試的人,其購閱書籍的首選也是“八股”相關書籍,而非科舉制度鼓勵與提倡的“經史”書籍。此外,提供消閑與娛樂功能的小說類書籍,也并不因為其對考試“無用”就乏人問津。傳統時代中國的讀書人群體,并不全然是以道自任、以高深學問的追求為唯一閱讀目標。對他們而言,閱讀行為具有多元而復雜的功能。在他們的世俗生活中,購書、讀書、藏書、借書、抄書等行為固然有學問導向的一面,卻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是為了追求閱讀帶來的消閑與娛樂,或者宗教性、精神性的慰藉,還有為數眾多的讀書人,瞄準的則是科舉的成功,以及隨之而來的個人境遇乃至家族境遇的改善。因而,即便是只關注西學傳入之前的中國讀書人群體的“知識、思想與信仰”,將關注點過多置于以經史學問為主的經典文本,所得到的歷史圖景也會存在很大的偏差。科舉制度參與塑造了中國人長期以來的讀書傳統,同時也深度介入了書籍的生產、流通、閱讀等環節。憑借對科舉考試用書的研究,可以更多地揭示中國讀書人群體(尤其是中下層讀書人群體)的閱讀世界與知識世界,進而也有助于加深對中國書籍史、閱讀史的理解。同時,需要警惕的是,科舉制度本身的特殊性,也導致了中西書籍史、閱讀史上的顯著差異。因而,西方書籍史、閱讀史研究中的一些問題意識、研究重點、研究方法等,甚難直接照搬進關于中國書籍史、閱讀史的研究當中來。
在科舉制度實行未久的唐初,唐太宗李世民嘗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17]此語不斷為后世之人提起,因其形象地刻畫了科舉制度對于天下讀書人的網羅作用。這種“帝王網羅群才,惟以科名爵祿為激揚之具”的情形,至清末依然如此。[18]在康門弟子歐榘甲的筆下,將此表述為“上以牢籠人才為主,下以獵取爵祿為志”[19]。誠然,投身于科舉考試的考生群體,除了一小部分人成功獲雋并晉升為官僚體制的成員之外,更多的人未能經歷成功的科舉生涯,只能在服官之外謀得一份“職業”。然而,社會對科名的普遍重視,使得所謂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等流行俗語,成為科舉時代中國士子最為典型的成功學想象,且并不由于科舉成功的極低概率,而減損人們對于科舉的“向心力”。[20]通過對17~18世紀長江下游地區基礎教育的初步考察,梁其姿指出,在當時的中國,基礎教育主要的目標在于傳播知識與道德教化,即基礎教育并不僅僅在于應對科舉考試。[21]包筠雅(Cynthia Brokaw)也指出,近世中國并非所有讀書人接受教育的目的在于應對科舉考試,也并非所有書籍都是為了科舉考試而出版、流通,如有不少書籍是為了讓農民和商人獲得基本的讀寫能力,但她也不得不承認科舉考試形塑(shaped)乃至主導(dominated)了清代的教育。[22]
晚清時期,“勞績保舉”與捐納等“異途”出身之人數量眾多,造成仕途壅塞。[23]然而,即便通過科舉出仕的難度顯著增加,科舉依然是天下士人觀瞻所系。湖北士子朱峙三(1886~1967)指出:“科舉在清代為寒士求出路第一門徑,以故無恒產者舍此不能救貧,至于作官則在第二步。”[24]在清末科舉停廢之前,夏曾佑(1863~1924)依然認為:“為天下所注目者,莫如科舉一事。”[25]并且,“正途”還是“異途”出身,在士林觀念中依然存在明顯的高下之別,“有以他途進者,終不得與科第出身者相比”[26]。所以,張之洞亦言:“中國仕宦出于科舉,雖有他途,其得美官、膺重權者,必于科舉乎取之。”[27]即便以捐納的方式得官,在晚清時期的官場已經比比皆是,然而,同樣是求官,“以捐納之名不美,而科舉之名甚尊”[28]。在普通人的印象中,“那時捐班出身的官,人們還不大瞧得起,而且官也做不大,大官必須正途出身”[29]。對于士子群體而言,鄉試中舉后雖然擁有了出仕的基本資格,但在晚清仕途壅塞的環境中,舉人身份并不足以謀得好的出路。所以,在鄉試中舉之后,士子群體大多還要參加會試、殿試、朝考等更高層級的考試,以謀求更好的仕途。雖然這一謀求仕進的通路難度頗大,但對很多士子依然具有吸引力。如,傅增湘(1872~1949)由于“六上春官,偃蹇十年”,一度想放棄會試,以他途出仕,但這一想法不僅遭到妻子的反對,其時任貴州學政的長兄傅增淯也來函勸其“慎毋以它途進”。[30]更有甚者,與鄉、會試這類常科相較,特科類的考試,在時人心目中也會被劃入“非正途”之列。如,清末新政時期于1903年舉行過一次經濟特科考試。這一年,葉景葵(1874~1949)在進京應殿試時,在“叔岳”夏敦復家中借寓。出于家計考量,“萬難再作清秘之夢”,葉景葵一度猶豫是該參加殿試還是參加經濟特科的考試。然而,當時在京為官的夏敦復告誡他“特科非正途,萬不可應試”,于是葉景葵聽從囑咐,放棄了經濟特科的考試,而在應殿試后成了癸卯科的進士。[31]在清代科舉中,除了應鄉、會試乃至殿試、朝考而出仕外,依制“由五貢出身者,亦歸正途銓選”[32]。然而,“五貢”出身往往得不到士子群體足夠的重視。如,即便“鄉舉與優貢同為正途出身”[33],但獲選為優貢的士子往往都會去應鄉、會試,甚至有人直接指出,“此等功名卻是雞肋,亦無甚味,惟秋闈最是緊要”[34]。雖然經由每一科鄉試、會試、殿試、朝考而產生的舉人、進士的數量有限,但并不影響這一“正途”出身在清代士子觀念中的崇高地位,故有“人才登進之路,賴有鄉、會兩科”之說。[35]在晚清人士的觀念里,“本朝取才,進士一途最重”[36]。因此,還有人指出“天下之士,歸于進士一途”,讀書人也往往“挾進士以為重”。[37]《清稗類鈔》言,粵人除了“迷信鬼神之外,于科名仕宦尤為迷信”[38]。做過廣東學政的張百熙也指出:“粵人重科名,非庶常不為得志。”[39]據此可見晚清時期士風對進士出身的重視程度。因此,眾多士子在應考時所樹立的愿景,往往是應童試、鄉試、會試直至殿試、朝考的科舉考試的完整過程。由于鄉、會試在科舉體系中地位重要,故鄉、會試的考試內容對于讀書人群體尤具影響。晚清時期絕大多數的科舉考試用書,所瞄準的主要是鄉、會試的書籍銷場。清末的科舉改制,也最為重視鄉、會試層面的考試內容與場次安排。
夏曾佑嘗言:“從前士子之讀書,不過為博科第起見。”[40]科舉體制下“重科名”的觀念深入人心,也由此,科舉考試對于讀書人群體的閱讀世界和知識世界都具有極強的導向和形塑作用。清代讀書人群體的讀書行為并不全然與科舉考試相關,然而,科舉對其閱讀世界與知識世界的影響深遠也顯而易見。晚清廣東佛山人羅功武(1878~1935),在《粵故求野記》一書中如此描繪太平天國后廣東地區士子的“常課”情形:“其時所謂讀書之士,亦但以得科名為主,不敢更為奇說異行,故所讀書,除足取科名外,概束之高閣。”[41]江蘇吳縣人包天笑(1876~1973)也由自己的親身經歷而憶及,“在清代一般士子,為了科舉,在未入學以前,只許讀四書五經,最多讀一部《古文觀止》,除非是特異而聰穎的子弟,閱讀些《史》《漢》《通鑒》之類”[42]。親歷過科舉時代的杭州人鐘毓龍(1880~1970)在其回憶中言及學塾中的教育情形:
各塾教授,除四子書外,往往僅讀《詩》《書》《易》《禮》《左傳》五種,名曰五經。其他六經(按:《論語》《孟子》已列于“四書”之中),讀者甚少,全讀者尤少,以其為科場中題目所不出也。即《禮記》《左傳》中,凡視為題目所不出者,亦大都刪去而不讀。可知昔時之讀書,純為考試而已。[43]
1903年,另一位科舉考試的親歷者、浙江溫州士子劉紹寬(1867~1942)也指出:
利祿之途開,士為仕而學……其為士者,亦只以學弋利祿而已……雖代有賢哲講求真學,思以移易一世,其如上所標揭,下所應求,相與直接者,無非“科舉”二字,而學問惟間接之影響而已。[44]
四川井研人廖平(1852~1932)也憶及,在同治十三年(1874)張之洞任四川學政并“以讀書相號召”之前,“蜀士除時文外不讀書,至畢生不見《史》《漢》”[45]。劉愚生的《世載堂雜憶》將清代參加科舉考試的不同人群大體區分為“世家”“崛起”“俗學”三類,其中除了少數世家出身的士子可以在知識養成的過程中“不拘泥于八股試帖”之外,其他士子大多是“學無淵源”“鉆研時藝”罷了。[46]對于絕大多數非世家子弟出身的普通讀書人而言,他們的知識養成與其說是遵照朝廷功令,不如說是高度“實踐導向”的,即科舉考試的實踐更能指引他們“上以是求,下以是應”地準備考試所需的知識。因此,在清代讀書人的閱讀世界中,“凡與場屋無關者不讀”的現象多有。[47]而且,“今日之舉子,即他日之試官”[48]。科舉制度所具有的“再生產”(reproduction)功能[49],即一代又一代讀書人從“舉子”到“試官”的傳承,使得科舉所規限的知識范圍具有極強的歷史慣性,也使得科舉考試用書在很大程度上參與形塑了科舉時代士子群體的閱讀世界與知識世界。因此,以今日的后見之明來看,晚清時期朝野輿論批評科舉不出人才,這種批評理應部分指向出版市場和科舉考試用書。同樣,研究科舉改制、停廢科舉等“新政”在清末次第舉辦時,除了關注朝堂之上的決策過程,也應當將出版市場和科舉考試用書扮演的角色考慮在內。
在近代西式教育體制被引入之前,絕大多數中國讀書人還在科舉體制之下接受教育。在一個沒有“教科書”的年代里,主要是什么書籍構筑了讀書人群體的閱讀世界與知識世界?清末人士指出,“夫學術之歸,視乎科舉”[50]。即讀書人群體的“學問”,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科舉的導向與形塑。因此,對于科舉考試用書的研究,有助于部分解答這一問題。在傳統中國“仕”“學”并途的模式下,長期運行的科舉體制一直在為國家拔取能夠充實、更新官僚體系的人才。因此,官方既通過科舉體制向讀書人群體灌輸官方意識形態,同時也向其“表達”知識訴求、提倡某些“學問”門類,試圖以此引導、規范讀書人群體的知識取向、思想傾向等。然而,科舉對于知識的導向作用,不僅受到官方宣示及制度條文的影響,也與出版市場的介入緊密相關。從一定程度上說,科舉考試用書是出版市場應對科舉考試所帶來的市場需求的產物,然而,除了“被動”地適應科舉的一面,科舉考試用書也會“能動”地介入科舉考試實踐,繼而對科舉體制施以影響。
在清代,雖然關于改革科舉考試的文體及知識內容等的呼吁長期存在,不斷被人提起,但是,科舉考試所考的文體及知識內容一直大體穩定地存續下來。鴉片戰爭后,清廷面臨的局勢由于外力的介入而與以往大不相同,中國一部分讀書人的知識觀念也逐漸發生變化。道光二十三年(1843),兩廣總督祁上奏的《請推廣文武科試疏》,被認為是“晚清第一份議改科舉奏章”[51]。此后,朝野議改科舉的奏折與言論不斷出現。通過提倡“實學”“有用之學”來應對新的世局,逐漸成為朝野的基本共識。至于如何來培養、遴選出具備“實學”“有用之學”的人才,科舉依然被認為是最為重要的建制性力量。清末人士曾指出,“國家鞭策群才,全在科名”,所以“學術轉移風化,莫善于變通考試也”。[52]也就是說,在當時的人看來,為培養出應對新的時勢的人才,“變通考試”是官方可以采取的一個重要手段。即便是到了清末科舉改制以后,以學堂培養新型人才的重要性日益凸顯,面對尚未廢除的科舉,清末人士還是認為“當此學堂未興、人才闕乏”之時,科舉“于人才之消長、學術之隆污,亦極有關系”。[53]由此,晚清時期議改科舉的言論,也大都涉及如何調整科舉考試所考的文體與知識,以應對越來越“亟亟”的“世變”。
科舉制度在晚清時期的微調乃至改革,均能引起出版市場迅捷的反應。隨著甲午以后讀書人群體知識觀念的逐漸變化以及科舉制度的改革,晚清中國讀書人群體應對科舉考試的“書單”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晚清時期科舉考試用書的轉變,正是中國讀書人群體知識觀念變化與知識世界重整的一大表征。晚清出版市場應時而變推出的大量新的科舉考試用書,雖然有“出版為利”的一面,卻也對新知識、新思想等的傳播與普及厥功至偉。同時,晚清時期的出版市場在出版中心的分布、印刷技術的發展,乃至書籍價格、書籍傳播的物質條件等方面,皆呈現不同于以往的新局面。關于這些新的因素如何影響科舉考試、出版市場與讀書人群體之間的互動,以往的研究尚缺乏系統的闡述。
本書將以知識與書籍作為基本的視角,對晚清科舉考試用書如何被出版、如何被使用、如何影響科舉考試的實踐,乃至如何在與科舉變革的互動中形塑一種新的印刷文化與知識取向,做出一定的探索。需要指出的是,晚清時期中國各地的出版商已經數不勝數。由于利益的驅動,投入科舉考試用書市場的大小書商,都出版了名目繁多的書籍,加之當時對于此類書籍的翻刻乃至改頭換面等行為又并無有力的法律限制,于是流傳在出版市場上的書籍種類、數量等也難以統計。所以,本書不擬統計具體的出版機構數量及其所出版的書籍種類、版本數量等,而是著重從書籍與知識互動的角度,結合思想史、書籍史、閱讀史等視角展現晚清讀書人群體的閱讀世界與知識世界發生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