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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損之又損”:科舉考試實踐對知識的簡化

按照一位清代官員的說法,在科舉的制度設置中,“人才登進之路,賴有鄉(xiāng)會兩科;人才培植之基,尤在歲科兩考”[47]。光緒朝戊戌年(1898)推行科舉改制之后的上諭,也強調(diào)“掄才大典究以鄉(xiāng)會兩試為綱”[48]。鄉(xiāng)、會試是科舉正途出身的主要通道,而在鄉(xiāng)試這一層級之前還有縣試、府試,以及由學政主持的院試、歲試和科試。對此略加分析,有裨把握科舉考試進身之路,以及科舉考試在具體的實踐中如何導致對知識的簡化。

按照清制,在各省學政主持的院試、歲試與科試的正場考試之前,設有名為“經(jīng)古場”的一項考試,參加考試者為童生和生員。經(jīng)古場所考知識內(nèi)容,在晚清屢有變易,大體而言,有經(jīng)解、史學、詞章、掌故、詩古、性理、輿地、算學等內(nèi)容。[49]雖然作為科舉考試之一環(huán)的基層考試有這樣的制度設計,但據(jù)清末禮部官員的觀察,旨在“考試經(jīng)解、詩賦、雜著”的經(jīng)古場,實際上“生童應試者寥寥”。[50]親歷清末科舉的河南汝州人魏少游(1881~1969)也記得“報考‘古學’的人數(shù)不多”[51]。事實上,在各省學政所主持的幾項考試中,經(jīng)古場一直顯得無足輕重。據(jù)周詢《蜀海叢談》,四川地區(qū)的經(jīng)古場主要考“五經(jīng)文或詩賦”,“童生不應經(jīng)古者亦聽”。[52]杜慕堂也清楚記得“不愿進古場者聽之”[53]。清末小說《文明小史》中也提到,清末經(jīng)古場在“詩賦之外,準人家?guī)е鴪罂紩r務掌故之類”,但是“你不去投卷,他并不來勉強你”。[54]清末的讀書人也都很清楚“舊時歲科試之有經(jīng)古場,不必人人就試,而去取則專以正場為定”[55]。1902年參加過院試的福建閩侯人李景銘也記得,“經(jīng)古卷資較昂,而考題亦不易,故生童有考有不考者。考而獲雋,固可有正場之助,不考而正場文佳者,亦可入選”[56]。經(jīng)古場的考試表現(xiàn),對院試、歲試、科試的結(jié)果無顯著影響,自然導致應考士子數(shù)量偏少。此外,每一任學政到任之時,依例會擬出“觀風題”以考察各屬童生及生員的文風。除了寫作一篇四書文之外,其題目內(nèi)容大體與經(jīng)古場類似,但由于對實際科舉考試結(jié)果沒有什么影響,故“觀風題”也僅僅是一個始終貫徹的歷史成例而已。[57]從中可見,在參加鄉(xiāng)試之前的各種基層考試中,無論是“經(jīng)古場”還是“觀風題”,在考試的實踐過程中往往流于形式,很難對士子的知識追求有所指引。

鄉(xiāng)、會試考察的知識內(nèi)容對清代讀書人群體最為重要,尤其能夠影響讀書人群體的閱讀世界與知識儲備。清承明制,在清代科舉制度中,鄉(xiāng)、會試與明代一樣都是分三場考試,而且三場的考試內(nèi)容完全一致。在明清科舉中,鄉(xiāng)、會試均表現(xiàn)出了“重首場”的現(xiàn)象。[58]這一重首場的現(xiàn)象很早即已出現(xiàn)。以清代科舉而論,顧炎武(1613~1682)清初即言及,“主司閱卷,復護初場所中之卷,而不深求其二三場”[59]。乾隆二十一年(1756)以前,鄉(xiāng)、會試第一場考試內(nèi)容共計7篇文章,其中,四書題3篇、五經(jīng)題4篇,均以八股文程式寫就。然而,很快就有“三場只看一場文,七藝全憑首藝精”這樣的詩句出現(xiàn)。[60]自乾隆五十八年(1793)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科舉改制方案頒行之前,鄉(xiāng)、會試的考試內(nèi)容一直保持穩(wěn)定,即第一場考四書題3道、詩題1道,第二場考五經(jīng)題5道,第三場考策題5道。[61]呂思勉論及明清科舉考試采用八股取士之法時,認為這樣的安排可能有可操作性方面的考慮。因為限定文體、限定寫作方式為“代圣賢立言”,則考官批閱時可以根據(jù)所確立的標準而操作,而規(guī)定四書文的字數(shù)在300字到700字之間,顯然也是為了便于考官批閱。[62]光緒年間參加過鄉(xiāng)試的王錫彤指出,各省鄉(xiāng)試考生數(shù)量龐大,“每卷三場,共為文十四首”,再加上閱卷的時間較短,考官閱遍所有文章存在現(xiàn)實困難,故往往看其中極少的部分。[63]另據(jù)鐘毓龍的回憶,“三場之中,均以首場為重。首場茍中選,二、三場但求無疵,即可通過”[64]。由此,從乾隆朝末期到清末實行科舉改制之前,重首場的科場風氣導致第二場的五經(jīng)題、第三場的策題所考知識內(nèi)容不受士子重視。嘉慶二十五年(1820)刊行的《秀才秘籥》一書,旨在指點士子應考之法。書中絕大部分內(nèi)容指向鄉(xiāng)、會試第一場所考四書文的寫法,至于第二場“經(jīng)文”以及第三場“策問”,只在該書最末處略有提及,內(nèi)容都不到一頁。[65]這種應試訣竅類書籍在內(nèi)容上的比重安排,也明顯反映出其時的科舉考試重首場的現(xiàn)象。如此一來,鄉(xiāng)、會試首場所考的“八股文章試帖詩”自然就成了士子備考時的重中之重,也成了許多人對清代科舉考試內(nèi)容的大概印象。[66]

清代科舉的鄉(xiāng)、會試,不僅重首場的歷史積習一直延續(xù),甚至發(fā)展到尤其重視首場首藝,即重鄉(xiāng)、會試第一場的第一篇四書文。咸豐元年(1851),王茂蔭上《振興人才以濟實用折》,折內(nèi)描述了當時鄉(xiāng)、會試的情形:

近時考官專取頭場首藝,二三篇但能通順,二三場茍可敷衍,均得取中。以故近來各省刊刻闈墨,首藝尚有二三十篇,次三藝已屬寥寥,至經(jīng)策多不刊刻,是考官明示士子以為無足輕重也。磨勘官于頭場文藝,間有簽議,而二三場則絕少,是磨勘大臣又明示考官以為無足輕重也。[67]

生活于咸同時期的福格在其筆記《聽雨叢談》中亦言:

主司去取,皆以第一場四書文為鵠,他藝概置之不論……蓋中式后進呈者,惟四書首藝。闈墨之刊刻者,亦只首藝。其余文字,皆束置如棄,雖有磨勘,亦屬具文。[68]

無論是各省刊刻闈墨時所選的范文,還是磨勘官在復核試卷時提出的簽議,都大量集中在首場首藝,似乎都在暗示士子鄉(xiāng)、會試的首場首藝最重要。親歷晚清科舉考試的傅云龍在同治四年(1865)的日記中如此寫道:

鄉(xiāng)、會試三場最重首場,首場最重首藝,首藝最重起講領(lǐng)題,此乃命脈所在。二三場第取飽滿充暢,二三篇第取氣旺詞豐,與首藝相稱。[69]

再如,《清稗類鈔》亦言“鄉(xiāng)、會試雖有三場,實重首場,首場又重首篇,余亦具文而已”[70]。王錫彤在自述中也表示:“大抵應試者之文雖有十四首之多,而得達于同考官之眼者十之一,再達于主考官之眼者五之一,而僅閱首文即定去留者,又去其大半?!?a id="w071">[71]在1902年出版的、作者署名為“泔濱漁者”的《時務目論》一書內(nèi),還有如下觀點:

中國以帖括取士。鄉(xiāng)試每省輒萬余人數(shù)千人,而額取百人數(shù)十人不等。會試每屆萬余人,額取僅三百人。又限以三場,三場只重首場,首場只重一日。人多則良莠不齊,限促則真?zhèn)坞y分,不得不據(jù)一日之優(yōu)劣,以定棄取。[72]

可見晚清時期的鄉(xiāng)、會試,重視首場首藝的科場風氣堪稱眾所周知。因此,這種科場風氣對士子群體的知識養(yǎng)成存在顯著的影響。

清末讀書人對這一科場風氣大多心照不宣,《中外日報》上的一篇論說就指出:

從前經(jīng)文五篇、策五道,以偏重首場,至此不過潦草塞責,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者……向來首場考官閱卷者,每篇只閱破承起講而止,次場則尤在所輕,閱否隨意。[73]

由此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鄉(xiāng)、會試第二場的五經(jīng)題、第三場的策題很難引起士子重視。以鄉(xiāng)、會試第二場的五經(jīng)題而言,乾隆朝后期對鄉(xiāng)、會試考試內(nèi)容的調(diào)整主要在于:其一,將原先置于第二場的詩題1道移至第一場;其二,第二場的五經(jīng)題從原先要求士子專習一經(jīng),每一經(jīng)各出4題,改為5種經(jīng)典各出1題。如此一來,反而導致五經(jīng)題在鄉(xiāng)、會試中的重要性顯著下降。[74]也因此,在考試前的準備階段,塾師往往會給從學的弟子“講解四子書”,此即“開講”;而五經(jīng)則不太會講解,只是要求盡量背誦。[75]光緒元年(1875),在四川學政任上的張之洞還要在《軒語》內(nèi)特意提倡“戒早開筆為文”,原因在于“近今風氣,年方幼學,五經(jīng)未畢,即令強為時文”,這樣的情況顯然十分常見。[76]因而,對于參加鄉(xiāng)、會試的士子而言,雖然“五經(jīng)為幼時所熟讀者”,卻也難免“迷離狐疑”,多有“記不清”的情形。[77]對此,狩野直喜闡述了這樣的看法:“清朝除了少數(shù)的學問大家,一般學者總是著眼于研究《四書》,特別是《論語》《孟子》,而無暇顧及《五經(jīng)》?!?a id="w078">[78]

再以鄉(xiāng)、會試第三場的策題來看,亦能發(fā)現(xiàn)同樣的問題。原本策題所涉及的知識門類較多,往往有經(jīng)學、史學、理學以及輿地、漕運等諸多與時政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但是,由于長期以來的重首場風氣,第三場的考試內(nèi)容早已流為虛應故事而已。乾隆九年(1744),廣東學政金洪銓向清廷反映,鄉(xiāng)、會試第三場的策題“沿襲既久,而策為具文”,甚至還有士子在考試時“但取發(fā)問全題,顛倒其辭,含糊敷衍”,這種答題方式由于不費力氣而被形容為“伸腰策”。[79]嘉慶二十五年(1820)刊行的《秀才秘籥》一書,旨在指點應試的秘訣,書中對讀者也坦然相告:“策問能條對,天下鮮有其人也?!蓖瑫r還指出,策題的答卷“房官不暇句句比對也”。[80]道光年間刊行的《墨譜》一書,則如此傳授應對策題的訣竅:

三場策問,能條對者少,做策居多。但不可全寫題目……既是做策,則題目所問然歟、否歟等句,總宜擱過。

作者在此指點的答題方法被稱為“做空策”。[81]福格在《聽雨叢談》中也描述了當時鄉(xiāng)、會試對策題的輕視,甚至有考生在答卷時“將原題所問,竄為所答,改‘歟’字為‘也’字而已”,即將題目中問句的句末助詞“歟”字改為“也”字,其他則基本照抄題目,敷衍成篇。福格還指出,由于閱卷的考官并不具備策題的相關(guān)知識,所以“合場士子萬人,縱有一二條對策問,主司輒恐征引出于臆造,憚于考定;又恐斷章取義,全文或涉忌諱,轉(zhuǎn)致棄之不錄。是以士子相戒悉以空文敷衍而已”[82]。對晚清科舉考試富有經(jīng)驗的湖南人周壽昌,即一針見血地指出,“士子應試之作,荒陋淺鄙,莫如第三場之策”。還進一步描述道:

主試者挾兔園冊為底本,應試者即恃夾帶以為資?;蛄顕啦荒軍A帶,則就題敷衍成篇。蓋制題本有一二百言,略就題作波瀾,即可數(shù)百言矣。[83]

至1880年代后期,王韜還曾感嘆:“方今崇尚西學,亦徒有名而無實耳。功令所重,仍以時文取士,經(jīng)策且視為具文,遑論乎西學哉!”[84]江蘇江陰士子殷葆提供的例證,也表明問題確實存在。光緒十七年(1891),殷葆參加了該科江南鄉(xiāng)試,此次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參加。由于殷葆在光緒十六年(1890)曾肄業(yè)于素稱“經(jīng)古書院”的南菁書院,經(jīng)過“南菁同學稍事往還”之后,他才意識到第三場的策問題“前此空疏,不合時宜”。[85]據(jù)此也可以想見,在進入南菁書院肄業(yè)之前,殷葆對于鄉(xiāng)試第三場的策問題,顯然不甚了了。

如若細究鄉(xiāng)、會試的具體規(guī)定,可以發(fā)現(xiàn),在科舉考試的實踐中,不管是考生答題,還是考官衡鑒文章,都不看重鄉(xiāng)、會試第三場的策題。清代在舉行鄉(xiāng)、會試時,按照慣例會向應試士子分發(fā)或公布科場條規(guī)類的文本。這類文本保存至今的并不多見,光緒十七年(1891)辛卯科的《甘肅鄉(xiāng)試條規(guī)及格式》,是目前能看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科場條規(guī)類文本之一。據(jù)此可知,對于第三場的策論文字,僅僅規(guī)定字數(shù)必須達到300字,甚至還建議考生:“策有征引繁博、考據(jù)精確者,固是能手。如其不能,但求文氣通順足矣,不必抄襲兔園冊子,致多訛字?!?a id="w086">[86]即官方對于應試士子的策論,所期望的亦僅在“文氣通順”而已。

一方面,考官與士子在鄉(xiāng)、會試的考試實踐中都不重視第三場的策題;另一方面,應試士子為了免交白卷又必須敷衍成文,于是科場內(nèi)漸漸出現(xiàn)了第三場考試的應對策略。到了清末,對于科舉考試第三場應試的技巧,出現(xiàn)了一段十分戲謔的順口溜,其中就有如下語句:

刪去然與、否與,畫就依樣葫蘆。只要頭場中式,其余都可模糊。[87]

清代四川繁江縣的張琢之所寫《秋闈詞》,也將鄉(xiāng)試第三場答題描述為“策上事兒全不曉,只將他然歟否歟齊刪掉,三百字有多莫少”[88]。“然歟”“否歟”,是策題中經(jīng)常用到的發(fā)問用語,考生的應對之道,便是將問題中的“然歟”“否歟”去除,然后照抄一遍問題的大概內(nèi)容,再添添補補,就可寫就策論文章。這與上文所引《聽雨叢談》中所描繪的情況如出一轍。有趣的是,如果對照光緒十七年的《甘肅鄉(xiāng)試條規(guī)及格式》,則會發(fā)現(xiàn),官方對這種現(xiàn)象早已司空見慣,所以才如此建議考生:

策題中所有主司問語,如“可言其故歟”“可指其實歟”“可歷詳之歟”“然歟否歟”等句,俱要換過,不可仍用問者口氣。[89]

因為有不少考生在作策時直接照抄問句,故官方特意在分發(fā)給考生的科場條規(guī)中加以提醒,這也證明以上所引流傳于考生中的應對第三場策論的順口溜,絕非夸張之詞。由于重點在于“頭場中式”,相應的,對于鄉(xiāng)試第三場的5道策問,晚清科舉改制之前的“應考生員,多是囫圇對付”[90]。因此,清代士子在鄉(xiāng)、會試第三場答題時,敷衍成文的現(xiàn)象十分常見,一般稱作“對空策”?!肚灏揞愨n》舉過若干應對策題的辦法,其中也有將問句改作肯定句,其余大體照抄的例子。該書還指出:

三場之策,但以也字易歟字,余虛字大抵仿此,謂之勾策題,亦曰“對空策”。故第三場極易畢事也。[91]

多次參加鄉(xiāng)、會試的姚永概,在日記中也記錄了如何應對策題的例證。在參加1885年乙酉科鄉(xiāng)試時,姚即是“對空策而畢事”。到1894年參加甲午恩科會試時,姚在答題時“十得六七”,但是“惟金石一條只得四五事耳,乃以駢體空衍之”。[92]而另一位親歷晚清科舉的讀書人也言及,“三場之策,須源本歷史,平日更未嘗問津,止有打空腔而已”[93]。

鄉(xiāng)試第三場的策題不受重視,也能從某些省份鄉(xiāng)試時士子的考場表現(xiàn)得窺大概。道光二十九年(1849),浙江瑞安縣人趙鈞(1786~1866)在其日記內(nèi)載:

近年浙闈第三場,士子多十五日出場。本科黃君邦鈺,十六日早出,見有細心對策,從容不迫,謄寫滿卷,與潦草了事者大不同。[94]

正是由于多“潦草了事者”,參加浙江鄉(xiāng)試第三場的士子多在八月十五日就提早離開考場,因而,個別等到十六日早上走出考場的士子才顯得尤其突出。此外,某些省份鄉(xiāng)試第三場的考場紀律非常松散,也是第三場考試內(nèi)容不受重視的表現(xiàn)。如,晚清時期浙江鄉(xiāng)試第三場默許可以“亂號”,即可以不按排定的號舍就座。據(jù)鐘毓龍回憶,“不知起于何時,三場亂號,竟成慣例”。在親歷科舉時代的鐘毓龍看來:

考生之所以欲亂號者,無非因腹笥空虛,恐不能完卷耳……三場對策,欲將其歷史制度文物利弊得失淵流沿革一一詳答,如何可能?勢非各就教于宿學之友朋不可。三場亂號,殆因此也。[95]

當然,“亂號”不僅僅是為了“各就教于宿學之友朋”,往往也是為了便于坐在一起的考生相互代作,或者干脆直接請人捉刀。溫州士子張棡(1860~1942)參加1889年己丑恩科鄉(xiāng)試時,第三場考試“各人俱亂號”,因而他與幾位友人坐在一處,答題時采取的策略便是“諸人分作”,張棡分到了其中的第一問和第二問。[96]另據(jù)溫州士子林駿(1862~1909)的日記,“浙俗,每遇第三場,赴考者皆可亂號”。于是,在參加1897年丁酉科浙江鄉(xiāng)試第三場時,林駿邀集數(shù)位友人坐在一起,甚至最終的答卷也是花錢請人捉刀。[97]與其同時參加鄉(xiāng)試的張棡也在日記中指出,“各人均亂號”,林駿和其他人“均買策”。至于張棡自己,則寫就了三篇,其余兩篇是從林駿處“借抄”而來。[98]四川合州人丁治棠(1837~1902)在日記中同樣述及會試第三場考場紀律十分松散。丁參加了1889年的會試,在進入第三場的號舍后不久,就與左右兩位相鄰號舍的考生“訂明日對策之約”,即由三人分派五道策題,由丁作第一、第二兩道,右鄰馮姓考生作第三道,左鄰余姓考生作第四、第五兩道。最后,丁治棠一人抄寫五篇策論,只是“間加竄易”而已。[99]

由于鄉(xiāng)、會試第三場的策題處于這樣的境遇,晚清出版科舉考試書籍的書商,甚至在廣告中也指出這類題目,“茍非條對詳贍,光采陸離,必致典乏胸羅,譏貽腹儉,且首場亦不免減色”[100]。這一廣告的內(nèi)容,也映襯出晚清時期的鄉(xiāng)、會試不重視第三場的策題,亦即是說,士子倘若寫得不好,其影響也只不過是“首場亦不免減色”。可以說,對于絕大多數(shù)考生而言,“足取科名”的重中之重便在于首場首藝,并且上行下效,“官以此召,師以此教”[101]??脊佟③訋煛⑹孔拥扔H身參與科舉的各色人等,彼此心照不宣,遂成為廣為流行的積習。影響所及,清代科舉考試在實踐中重首場乃至重首場首藝的科場風氣,也就進一步簡化了士子群體的閱讀世界和知識世界。

時人對清代科舉制度的諸多批評,除了批評衡文取士只重視首場首藝之外,更為嚴厲的批評還指向了科舉考試重視楷書之風。在清末科舉改制之前,鄉(xiāng)、會試由于謄錄制度的存在,考官閱卷時不能看到士子的親筆,所以還不存在這一問題。然而,鄉(xiāng)、會試以外的諸種考試,如縣試、府試與院試,尤其是優(yōu)貢、拔貢的考試以及殿試、朝考等,考官所見都是士子親筆所書,于是“楷法”是否出色便很重要。王錫彤在1884年就因為楷書“拙劣”而在院試中吃虧。1890年代,他又考過優(yōu)貢、拔貢,同樣清楚記得這兩項考試,“舊習大抵以楷書為重”[102]。1888年,上海點石齋發(fā)售石印《翰墨林》一書,其廣告即言:

功令士子應試,著作之外,兼重楷法。自甄優(yōu)拔萃,以迄殿廷兩試,必取豐潤勻圖,入時眉樣者,乃能膺上選,而冠群倫。[103]

晚清士子的親身經(jīng)歷足以證明這類廣告所言非虛。劉光第于1883年進京參加會試并成為進士,此后即在北京擔任刑部主事一職。據(jù)其對當時京官中風氣的體察,即感到“近日京官所重,多在寫字作詩,蓋人才由此黜陟,人才遂由此升降矣”,且“上之所以取求,下之所以摩厲,止皆如此”。[104]1892年,張元濟(1867~1959)在應殿試時,與廣西貢生劉福姚座位相鄰,看到劉的“書法極佳”,就跟他說:“今科狀元非君莫屬?!焙髞韯⒏R袪钤?,也可見張元濟對殿試中楷法的重要性早已了然。[105]1895年,劉大鵬赴北京參加會試,在北京時他也觀察到:“京都習尚以寫字為先,字好者人皆敬重,字丑者人都藐視,故為學之士,寫字為第一要緊事,其次則讀詩文及詩賦,至于翻經(jīng)閱史,則為余事也?!?a id="w106">[106]1896年,劉大鵬對此又有這樣一番描述:

我朝開科取士,鄉(xiāng)試會試外,大率以字取者居多。殿試則是取字,朝考亦然,京都凡取士,總以字為先,以詩賦為次,文藝又次之。故用功之士,寫字為要務,一日之中寫字功夫居其半,甚且有終日寫字者。京師之人相見問曰:近日用功否?即問寫字也,并不問所讀何書。若見一生人,陰問此人書法何如,善寫則欽仰,不善寫則輕視,風氣使然也。[107]

類似的經(jīng)驗所在多有。夏曾佑即指明清代科舉“其朝夕講習以應上之所求者,文則制藝也,試帖也,楷法也”[108]。朱峙三在1899年的日記中,也記載了其父指定他臨摹“歐帖”的經(jīng)歷,謂“科舉以字佳頗占便宜”,即便“場中文雖不佳”,但如果字好的話,“試官另眼觀看”。[109]到1901年,正在準備參加縣試的朱峙三,還被塾師要求“寫字注重小楷,限定每日抄八股文一篇,以當小楷功課”[110]。不唯如此,甚至進士進入翰林院的朝考,也同樣看重“楷法”。羅惇曧(1872~1924)即表示:“國家既重視翰林,而求之不以其道,其取之也,以楷法,文之工拙弗計也?!?a id="w111">[111]《蘇報》上登載的一篇文字,這樣檢討清代翰林制度:“降及后世(按:指乾隆朝開博學宏詞科之后),凡朝考殿試館課皆敷衍策論,惟重楷書?!?a id="w112">[112]

科舉考試開展過程中“表達”與“實踐”的反差,在很多環(huán)節(jié)都有體現(xiàn)。這里還可略加補充的是,在科舉考試的實踐環(huán)節(jié),清代官方關(guān)于《圣諭廣訓》的制度條文甚至也得不到貫徹。考生默寫《圣諭廣訓》的規(guī)定動作,一般是在各省學政主持的院試中予以實行。江蘇吳縣人包天笑曾憶及其15歲那年(1890)應學政主持的院試時的情形。院試規(guī)定必須默寫《圣諭廣訓》,包天笑卻表示完全默寫不出:“這個《圣諭廣訓》,我們平日既沒有讀過,私塾里的先生,只教我們讀四書、五經(jīng),沒有教我們讀《圣諭廣訓》?!币驗樵涸囈?guī)定“必須要默寫一段,由主試摘出,從某一章某一句起,至某一章某一句止”,結(jié)果,最后的辦法是學政給每個考生都發(fā)了一份《圣諭廣訓》,學生只要照抄一段,交卷時將《圣諭廣訓》一書歸還即可,所以在院試時默寫一段《圣諭廣訓》,成了虛應故事。[113]另據(jù)河北臨漳人杜慕堂(1888~1977)回憶,在縣考時,考生被要求默寫圣諭一段,“由某處寫至某處”,而實際上官方會印發(fā)《圣諭廣訓》,并且每個考生都會發(fā)到一本,所以“名為默寫,實則照抄”。[114]浙江錢塘縣人鐘毓龍則憶及:

至清末時,考生何嘗熟讀,并其書亦未之見。臨考時,向書肆購取此以黃紙為面印成之小冊,攜以入場,翻檢而抄之耳。惟抄寫時偶有脫誤,不得涂抹添注,但須字數(shù)不差。雖語句不通亦無妨,以主試者并不閱及此也。[115]

所以,院試時“《圣諭廣訓》之小冊,其初亦在禁止攜帶之列,不知何時乃不禁止”,于是“可以攜帶入場,不在搜檢之列”。[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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