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史學人的堅守與追尋
- 高漢成 張生
- 4322字
- 2019-10-11 17:12:37
關于法律史研究的幾點看法
李光燦[1]
作為法學體系中重要學科之一的法律史學,應當包括無產階級法制史(無產階級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法制、社會主義法制等)、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史,和中國法制史、中國法律思想史、外國法制史、外國法律思想史,以及有關法律與法學的各種專史等。
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告訴我們,要從經濟來看法律,從社會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和歷史來了解與之相適應的法律發展的客觀規律和歷史。并由此探索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經濟關系決定法律關系,社會經濟形態決定其法律制度和法律思想的形態和面貌。
據此看中西法律和法律史的不同,自然經濟決定了中國法系的形態和面貌,商品經濟決定了西歐大陸法系的形態和面貌。
在西歐,由于商品經濟發展得卓而快(在奴隸制中后期已很發達),決定了在法律體系上極早地產生了民法的典型化,從而極早地形成了民法、商法、刑法、訴訟法、憲法等具有獨立部門法的法律體系。
在中國,由于商品經濟發展得遲而慢(明末清初才顯著),分散的、個體的小農業和分散的、個體的小手工業相結合的自然經濟,長期存在于封建社會,決定了在法律體系上形成特殊的、以刑法為中心的、刑罰滲透到各部門法中的、混合性法律體系。甚至以刑等同于法,以刑概括了法。如劉邦的約法三章,實際上只是刑罰三章,就是例證。
西歐和中國不同的法律體系,是由其不同的經濟條件決定的。這是研究中西法律史的基本不同點。
根據歷史唯物主義關于經濟關系決定法律關系的原理,自然就產生了怎樣對待歷史上進步和落后的法律制度和法律思想的問題。
馬克思主義承認歷史發展的正當性,在一定歷史條件下,要揭示歷史發展中的進步現象和落后現象,旗幟鮮明地代表和擁護前者,批判和反對后者,而不是一律看待,更不是相反。
一般地說,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商品經濟比自然經濟要進步得多。因此反映在法律上,資產階級的民主和法制比封建地主階級的專制和人治要進步得多;體現商品經濟基礎的獨立部門法律體系比體現自然經濟基礎的以刑法為中心的混合性法律體系要進步得多。
以落后的自然經濟為基礎的中國地主階級的長期統治,基本靠兩條:一是嚴刑峻法——以刑為中心的混合性法律體系;二是綱常禮教——精神麻醉也滲透到法律、法令中去。因此,建立在長期自然經濟基礎上的中國法系的本質特點必然是:(1)以儒家王道仁政、德主刑輔為外殼(口頭禪),以法家暴力統治、嚴刑峻法為內核(真正實行)相結合的封建法系。(2)以中央集權主義君主專制為基礎的極端人治主義的封建法系。(3)以男權為中心的家長制、族長制、宗法制的社會基層細胞和在此基礎上捆束綱常禮教羅網的封建法系。(4)以刑法為中心的諸法混合體的封建法系。(5)在亞洲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封建大帝國形成的具有長期固定性和深遠法制歷史影響的封建法系。總之,中國法系是在封建自然經濟基礎上產生的,從中國地主階級長期統治經驗總結中形成的,對中國古代農民大眾統治最有效的混合性法律體系。混合法律體系與混合法學體系相適應,在中國,獨立的法學分工、獨立的法學學科和獨立的法學家的形成,乃是1840年以后的事。
在自然經濟充分發展的基礎上體現混合性法律體系——中國法系,其中最完備、最典型的《唐律疏議》是集中國法系之大成的封建法典注解。它一方面在本質上全面體現了中國封建刑法的單純懲罰主義、階級報復主義、重刑主義、威嚇主義和酷刑主義,對這些我們應當堅決地摒棄;另一方面也積累和總結了中國奴隸主階級和封建地主階級實行階級統治的成熟經驗和有效手段,對這些我們又應當把它作為古代法律與法學的歷史文化遺產,進行研究、批判和實事求是的吸取、借鑒。1951年董必武同志曾經指出,例如封建法中的“監守自盜者從重”的規定,其賄賂罪中“與受同科”的規定,以及《左傳》所說“罰疑從去,所以慎刑”(當罰而疑,則寧不致罰)的觀點,《尚書》所說“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對可殺可不殺者,與其殺之寧姑生之)的觀點,以及秋審監候等刑制,都可以參考研究,在參考研究中要著眼于鑒。對問題的這后一方面,也不應忽視。
西歐商品經濟——以民法的出現為先導和突破口而歷史地形成了各部門法獨立出現的法律體系。這一法律體系在西方發展到資本主義階段,積極地影響世界東方各國落后的混合法系,使東方先后仿照它們由部門混合體系迅速改變為各部門獨立體系。最先實行這種改變的是明治維新(1868年)的日本,過了相當長的時間即四十年以后才是清末時的中國。但由于中國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因而自然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仍居支配地位,所以反映在法律體系上有點貌合神離,變得畸形。對這些,都應仍從經濟條件來理解。
應當指出,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重要的反作用、法律對經濟重要的反作用,必須同時對兩者予以肯定和強調。這是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的又一個重要方面。
總而言之,用歷史唯物主義理解世界性法律體系,便歷史地而又邏輯地得出以下科學總結。
羅馬法:其“古典時期”,相當于公元前27年到284年,其發展完備時期,是在6世紀到12世紀。這是在西歐發達的簡單商品經濟基礎上產生的最早的民法,從而創立了獨立部門法的開端,恩格斯稱它“是簡單商品生產即資本主義前的商品生產的最完善的法”。[2]
唐律疏議:把唐王朝的武德律(624年)、貞觀律(637年)、永徽律(651年)綜合起來,針對《永徽律》的律文注解全書的封建法律,652年奉詔編撰,653年頒行。它后于羅馬法早期680年。這是在中國已經高度發展的自然經濟基礎上產生的最完備的以刑法為中心的混合性封建法系的典型。
拿破侖法典:1804年頒布的法國民法典,它后于羅馬法早期1800多年,也晚于中國唐律疏議1150多年。這是在發達的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基礎上產生的民法典,從而創立了資本主義獨立部門法的法律體系,恩格斯稱它是“典型的資產階級社會的法典”。[3]
由此可見,上述三部法典,代表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三個歷史時代。在發達的簡單商品經濟基礎上產生的羅馬法,代表了西歐奴隸制高度發展的時代;在發達的自然經濟基礎上產生的《唐律疏議》,代表了中國封建制度高度發展的時代;在發達的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基礎上產生的拿破侖法典,代表了西歐資本主義制度高度發展的時代。這就是在研究世界范圍內法律史問題上,用歷史唯物主義原理考察歷史階段中從奴隸制、封建制到資本主義制的法律體系的概貌。
關于帝國主義時期的法制問題。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高度發展,使這一社會經濟形態從上升的自由競爭的自由資本主義轉變為沒落的壟斷資本主義即帝國主義。由于生產積聚導致壟斷的形成,使生產社會化發展到更髙水平,資本主義固有的基本矛盾更形尖銳,必然要求以生產資料公有制代替資本主義私有制。在帝國主義商品經濟走向壟斷之后,由于階級斗爭激化和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新時代的來臨,迫使他們的反動統治者如法西斯主義者,采取法外加刑、非法濫刑的殘酷手段來鎮壓廣大工人階級和勞動人民。因此,反映在法律和法制上,不可能創造什么典型化的法律和法典,只會在搞暗殺、破壞等公開恐怖的反革命專政基礎上產生大誥令、集中營法、危害民國緊急治罪等類的反動貨色。這是面臨危機的帝國主義壟斷性商品經濟基礎上的法律產物。
關于社會主義法制問題。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由于生產資料公有制同生產社會化相適應,從而為社會分工、生產專業化和大規模勞動協作的進一步發展創造了條件;而生產力的發展,生產社會化程度的不斷提高,又推動生產資料公有制向更高階段發展。作為高度發展的嶄新的社會主義生產社會化的計劃經濟(而附之以作為過渡性的商品經濟),將產生嶄新的社會主義法律和法制,從而將建立社會主義的法律體系即進一步發展和完備的獨立部門法的法律體系。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正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基礎上,不斷創造、發展社會主義的法律體系。
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就是在法律史學的研究中,都會直接或間接地聯系到關于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法律思想能否作為我們研究的指導思想問題?我的看法是肯定的。
近幾年來,有人以“馬克思、恩格斯的早期思想(指1842年到1847年)是所謂的‘向共產主義思想過渡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思想’”為借口,直接間接地產生了對學習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著作的消極冷淡態度,這是一種原則錯誤。產生它的原因之一,是沒有劃清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同資產階級進步思想家之間的原則界限。經仔細考慮,我個人認為兩者的原則界限至少有以下幾點。
(1)階級立場不同:前者根本是勞動人民立場(代表勞苦大眾);后者根本是資產階級立場(有的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同情勞動人民)。
(2)世界觀(思想體系)不同:前者基本上是歷史唯物主義,后者基本上是歷史唯心主義。
(3)在民主思想方面其民主思想的本質和內容不同:前者是包括無產階級在內的勞動人民的民主主義,后者只是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因此,早期的馬克思和恩格斯不等同于資產階級民主派。
總之,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的思想,是站在勞苦大眾立場上的勞動人民民主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的結合。從社會成分看,列寧說得對:馬克思、恩格斯早期的思想過渡,是近代進步的知識界(不是資產階級民主派,也不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向無產階級共產主義的思想過渡。
因此,我們對學習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和著作的基本態度是,首先應當反對幾種不正確的看法,如“要批判的接受”啦;“不能以之為根據,只可作參考”啦;把他們當作“資產階級民主派”啦;他們也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啦;等等。同時要明確,對早期的馬克思、恩格斯及其思想,要當作無產階級革命導師和馬克思主義思想武器來看待。而在認真學習和領會其早期著作中,鑒于他們的思想還不夠完全成熟,因此在學習中要善于抓住其思想的本質和主流,在原則上肯定的前提下認識其不足之點(不明確性、舊的痕跡等)。這應是對馬克思、恩格斯的早期思想同對資產階級進步的民主主義者的思想的原則區別。
鑒于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對法學和法制建設的極端重要性,建議我國法學理論、法律史和各部門法的教學研究工作者,都應把認真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關于法學的著作作為整個研究過程的中心,為此并建議如下。
(1)編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著作中關于法學書目詳細索引》,作為法學界查閱、攻讀馬克思主義法學著作的完備的工具書。
(2)組織編寫《馬克思主義法學原理》、《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史》兩部專著,作為法學界深入研究法學各學科的基本讀物和重要參考書。
在以上基本建設任務完成之后,必然為法律史學以及整個法學的研究,開拓一個新局面。
謹將粗淺之見提供給我國法律史工作者,敬盼批評和指正。
(本文原載于《法學》1984年第4期)
[1]李光燦(1918—1988),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第169頁。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