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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鄉里的產生及兩級政權的形成

第一節 里的源起與演進

構成社會基層細胞的最小居民行政單位“里”,也稱作“閭”,夏商時期已經產生。夏代居民單位的里源于井田制,“里”的本義指一里八家,長度和面積單位是后起義。商代的基層地域單位末梢亦稱“里”,閭、里和基層的“邑”概念互用。夏朝已有專門管理里的官吏,稱作“司里”,亦稱“里宰”。

沈長云說:“西周時期的‘里’,并非居民的基層地域組織單位。‘里’在西周時期主要具有兩個涵義。”[1]其中第二個含義是,“西周時期的‘里君’為周王朝管理土地的官吏的統稱,而非基層居民組織單位‘里’的長官的專稱。作為基層地域組織的‘里’,到春秋時期才正式出現”[2]。筆者不甚贊同。

沈長云曾經說:“在我國古籍中,最基層的地區組織叫‘里’,‘里’的設置,最早見于西周時期的文獻與金文。”[3]沈長云認為西周初期已經出現“里”這種基層組織,“事實上,像西周中后期的其它一些銅器銘文如《九年衛鼎》、《大簋》、《史頌簋》等,也透露出成周以外有‘里’的設置。無論怎樣說,西周時期已開始確立地域組織的原則是無可懷疑的”。[4]約二十年后,沈先生否定了自己原有的認識,舊話重提。筆者認為沈先生深思熟慮之后,另有認識,對此我們也需重新審視,討論沈先生的觀點是否符合歷史事實。在此,我們對“里”的產生做一探源性考察。筆者認為“里”作為居民單位,并非東周時期才正式出現,“里”是一個極為古老的概念,在夏商時期已經出現。

一 夏商時期行政單位意義上的里

(一)夏代的里

“里”字在《尚書·夏書·禹貢》多次出現,“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铚,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5]又如“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6]這里的“里”顯然是長度單位,但筆者認為,長度意義上的里與居民組織的里兩者之間有一定聯系。楊寬曾敏銳地指出:“‘里’的作為長度和面積的單位,該也是由此而起的。孟子說:‘鄉里同井’,又說:‘方里而井’,因為一‘里’是‘十室之邑’,‘十室之邑’有一井之田,因而把一井之田的長度面積也稱為‘里’了。”[7]楊先生說的“由此而起”,指“里”作為行政單位先出現,而作為長度和面積單位,則是“里”作為居民單位的后起義和引申義,最終賦予“里”一詞多義現象。沈長云亦認為長度、面積單位的“里”和地域單位的“里”前后有聯系,“西周時期的‘里’本指一塊由國家控制的較大面積的土地,而非指居民的基層地域組織或行政單位。‘里’字的本義當指一片土地,而非作為民居或居邑解。‘里’字作為長度單位,亦是由其表一定面積的土地發展而來的”[8]。“里”作為居民組織,先于還是后于長度、面積單位意義上的“里”出現,兩位學者理解恰恰相反,筆者傾向于楊寬的見解。筆者還認為居民單位的“里”源于井田制,一份井田的形狀為正方形,邊長一“里”,等于三百步。一“里”井田的面積為九百畝,“里”的面積單位亦起自井田。因此,“里”的本義指一“里”八家,長度和面積單位是后起義。

夏代的第一位君主啟稱民眾居于“廬里”,“初禹之會稽山也。復于眾曰:‘食其寔者,不傷其枝。吾獲覆釜書以除天下。民有廬里,其德溥矣。死則予欲瘞焉。’于是,邑之安民治,屈以為之法,及崩,群臣葬之。”[9]夏代南方荊蠻地區的基層社會亦由社會基本細胞“里”構成:“古公屬焉,泰伯闞知,及弟仲雝竄于荊曼,居梅里,荊人義而君之,號‘勾吳’。古公薨,計于近郊而還于番離。”注:“亦稱越。梅里,在盍閭城北五十里。”[10]《吳越春秋》云:“太伯殂卒,葬于梅里平墟。”《皇覽》云:“太伯墓在吳縣北梅里聚。”[11] “梅里”是最小的行政單位。

夏代的里中已有“里社”,《古本竹書紀年·夏紀》:“夏桀末年,社坼裂,其年為湯所放。”[12] “地震天血,迅雷黃霧,夏霜而冬露,大雨水,里社坼,因之以饑饉。桀益重塞,好富忘貧,不肯戚言于民。”[13]夏末,湯沒有推翻夏政權之前,湯所居住的里中的社已有征兆,“始夏之興,青凋止郊,雨金櫟陽,而祝融降于崇山……亡瞿潴,而湯之里社鳴焉,亦天命之反郼也。”注:“‘里社鳴,圣人出,湯社鳴,見《春秋潛潭巴》。’《淮南》注:‘容臺,禮容之臺,桀不行禮,振動而覆’。”[14]《商君書·賞刑》:“湯與桀戰于鳴條之野,武王與紂戰于牧野之中,大破九軍,卒裂土封諸侯。士卒坐陳者,里有書社。車休息不乘,縱馬華山之陽,從牛于農澤,縱之老而不收……故曰:百里之君而封侯其臣,大其舊;自士卒坐陳者,里有書社。賞之所加,寬于牛馬者,何也?善因天下之貨,以賞天下之人。”[15]湯時期的里不僅是基層地域單位,而且里中還有社。

(二)商代的里

構成商代城市的基層地域單位也是里,《史記·殷本紀》:“于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巨橋之粟。”[16]殷都朝歌由若干里組成,“北里”是其中的一個里,蓋紂王的舞蹈團成員在“北里”演習歌舞。商王朝已經從基層征收賦稅,其征收賦稅的對象自然是生活于里中的編戶民。紂王的賢臣商容居住在商都的里中,“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殷祀”[17]。“閭”,上文已有解釋,閭和里同義。“羑里”亦是朝歌的一個“里”,“崇侯虎知之,以告紂,紂囚西伯羑里”。“集解”骃案《地理志》曰:“河內湯陰有羑里城,西伯所拘處。”[18] “羑里”大概是商都的暴力機構監獄所在地。

盤庚時期,里是基層居民單位,漢簡記有殷商時期的里,《銀雀山漢墓竹簡》載:“……行般(盤)庚之正(政),使人人里其里,田其田……后嗣,周有天下以為冢社。沇(允)才(哉)! ”[19]盤庚時期,統治者同樣把基層視為國家的施政重心,“里其里”指居住在他們的里中,“田其田”指各自耕種他們的份地,“使人人里其里,田其田”,是國家控制人口的重要措施之一,國家可控人口多少是衡量一國強弱的一個重要指標。國家人力、物力、財力的調配,無不以戶籍為依據,殷商對戶籍的意義已有重要認識,戶籍制度已經是殷商實施基層管理的一項重要內容。

里和基層的邑互用,宋鎮豪指出:“商代的邑,據其性質可分為四大類……其四,邑有王朝下轄者,亦有諸侯臣屬邑下的小邑聚,或方國下轄之邑。”[20]第四類小邑即前三類大邑下屬細化的居民單位邑,《甲骨文合集釋文》有數枚卜辭:

①乙末[卜],,[貞]……牛十邑子

左子亡……

②大方伐□二十邑。

③……彭龍……取三十邑。小告。

④貞乎從奠取炋啚三邑。[21]

⑤[二十]邑。[22]

⑥其多……十邑……而入執……鬲千……[23]

從卜辭③記述的邑的數目來看,一次戰爭奪取三十個邑,邑的規模不會大,邑內人口也不會多。據卜辭⑥內容分析,鬲和戶意義互通,十邑約千戶,一邑約百戶人家。從幾個邑到幾十個邑,此類性質的邑互相聯結,成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居民區,地域血緣關系結合緊密,呈現出明顯的聚族而居的自然狀態,受大小統治者管理,從而構成基層最小的政治經濟實體,每個邑即構成國家的最小行政單元。

里、邑的解釋以及里和邑的關系,《爾雅義疏·釋言》給出了詳細解釋:“里,邑也。”注:“謂邑居。”“《說文》云:‘邑,國也。’《釋名》云:‘邑,猶悒也。邑人聚會之稱也。’《小司徒》注:‘四井為邑,方二里。’《初學記》引《尚書大傳》:‘五里為邑。’……然《論語》又云:‘十室之邑,千室之邑。’蓋邑為通名,大不過千室,小不過十家。其中容有畸零,十與千舉成數耳。里者,《說文》云:‘居也。’……是里數不同,亦猶邑名靡定。古者邑、里通名,故《詩》:‘于厥之里。’《傳》云:‘里,邑也。’《里宰》云:‘掌比其邑之眾也。’……是邑里通。”[24]基層的里和邑可以通用,但商王、方國之都與臣屬諸侯之邑不能和里通用。

(三)夏商里的管理

夏朝已有專門管理里的官吏,《路史·夏后氏》:“命伯封叔及昭明作《衍歷歲紀》:‘甲寅鈐天行施,敬授人時,人事是重。’故建首寅而后冬夏正,春斤不升山,夏罟不趣淵,以宛生長而專民力。乃布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故其時儆曰:‘收而場功,偫乃畚梮,營室之中,土工其始。火之初見,其于司里。’速畦堘之就,而執成男女之功,故生不失宜,而物不失性,人不失事,天得時而萬財成焉。’”[25]此處的“令”當是夏侯氏之令,即《夏令》。按照時令要求,司里傳達政令于鄉里民眾,修路架橋,鋪壓谷場,整修囷倉,準備收獲谷物。司里似乎又掌管居民建筑,偫、畚、梮均是建筑勞動工具,冬季建亥小雪之日起,土工可興。

殷商時期的里,也稱作“閭”。《逸周書·文政解》:“九慝:一、不類,二、不服,三、不則,四、□務有不功,五、外有內通,六、幼不觀國,七、閭不通徑,八、家不開刑,九、大禁不令路徑。”[26]《文政解》,“文”指文王。政,政教。此篇主要講九慝、九行、九丑、九德、九過、九勝、九戎、九守、九典等所謂的文王之政,因而得名。“九慝”已經把基層社會細胞“閭”的管理納入國家議事日程。

《儀禮經傳通解》亦載有司里一職,“司里不授館,國無寄寓,縣無施舍,民將筑臺于夏氏。”注:“司里,里宰也,掌授客館。四甸為縣,縣方六十里。”[27]《儀禮經傳通解·邦國禮三之下·聘義》:“宋災樂喜為司城以為政,使伯氏司里,火所未至,徹小屋涂大屋。”注:“伯氏宋大夫。司里,里宰。’”[28]《儀禮經傳通解》所記司里職責與基層民眾管理有關:“火之初見,期于司里,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財賄,而廣施德于天下者也。”注:“‘期,會也,致其筑作之具,會于司里之宮。’‘施德,謂因時警戒,謹蓋藏成筑功也。’”[29]此處“而廣施德于天下者也”指天下所有民眾,而基層包括天下民眾的絕大多數。夏商時期的司里是否同于《儀禮》所云,里宰直接管理一里事務,我們還不能判明,但司里與里有關,這一職官主管基層事務則可以肯定。

綜上所述,夏商時期,大量文獻告訴我們,里已經是基層居民單位。筆者認為沈長云所云“作為基層地域組織的‘里’,到春秋時期才正式出現”[30],不確。

二 西周基層行政單位意義上的里

中國進入階級社會以后,基層即成為國家的施政重心,作為國家最小的組成細胞——地域組織單位意義上的“里”,是一個古老的概念,其究竟何時產生,現有文獻尚沒有準確記載。對于基層組織“里”出現的時間,學界有兩種主要認識。其一,認為“里”至遲出現于西周,此為主流認識。楊寬、唐嘉弘、趙光賢、張經、陳絜、伊藤道治等[31]都持此觀點。除沈長云的《西周時期“里”的性質》外,筆者還沒有見到其他著述系統論證“里”出現于春秋時期。

其二,認為“里”出現于春秋,即沈長云的觀點。沈長云提出:“西周時期的‘里君’為周王朝管理土地的官吏的統稱,而非基層居民組織單位‘里’的長官的專稱。作為基層地域組織的‘里’,到春秋時期才正式出現。”[32]沈長云的這一認識筆者不能茍同。沈長云曾說:“在我國古籍中,最基層的地區組織叫‘里’,‘里’的設置,最早見于西周時期的文獻與金文。”[33]沈長云認為西周初期已經出現“里”這種基層組織,“事實上,像西周中后期的其它一些銅器銘文如《九年衛鼎》、《大簋》、《史頌簋》等,也透露出成周以外有‘里’的設置。無論怎樣說,西周時期已開始確立地域組織的原則是無可懷疑的。”[34]沈長云否定了自己原有的認識。在此我們也需重新審視。

西周金文中有的“里”指的是面積、長度單位,例如,“《召卣》:唯十又二月,初吉丁卯,(召)肇進事,旋走事皇辟君,休王自谷事(使)賞畢土方五十里”[35]。此處的“里”是面積單位。又如,“三十四年,周公季歷來朝,王賜地三十里,玉十,谷,馬十匹”[36]。以上兩處的“里”指一里見方,是土地面積單位。長度單位意義上的“里”容易理解,不需舉例。但文獻中有的“里”指的是基層居民組織單位。

主張里至遲出現于西周是可靠的,但前人闡明此說對西周文獻引用還不夠充足,論證還不夠嚴密周全。此外,少數學者認為行政單位意義上的里出現于春秋,基于以上原因,筆者對作為居民行政單位的里再做討論。

(一)傳世文獻可證西周存在基層行政單位里

1.《詩經》

《詩經》有西周基層里的記載,《大雅·韓奕》:“韓侯迎止,于蹶之里。”[37]關于“韓侯”,陳奐考證:“春秋前期有二韓:一受封于武王之世,在今陜西韓城縣南,春秋時被鄭所并。一受封于成王之世,武王子封于此。在今河北固安縣東南,即此詩的韓侯。”[38] “韓之先與周同姓,姓姬氏。其后苖裔事晉,得封于韓原,曰:韓武子。”“索隱”按:“《左氏傳》云‘邘、晉、應、韓,武之穆’,韓是武王之子,故《詩》稱‘韓侯出祖’,是有韓而先滅。”[39]《史記》所載和陳奐的考證相合,可知韓侯是西周人無疑。汾王即周厲王,《竹書紀年·厲王》:“二十六年,大旱,王陟于彘。周定公召穆公立太子靖為王。共伯和歸其國。遂大雨。大旱既久,廬舍俱焚。會汾王崩,卜于太陽,兆曰:‘厲王為祟。’周公召公乃立太子靖,共和遂歸國。”[40]《韓奕》是西周早期的詩。韓侯受周王的冊命之后,到蹶父所居的里中迎親,蹶父是周宣王的卿士,他的居所在周都鎬京的一個里中。《毛詩注疏》:“韓侯迎止,于蹶之里。”“傳:里,邑也。箋云:‘于蹶之里,蹶父之里。’”[41]里即邑,為基層行政單位。

《小雅·十月之交》:“《十月之交》,大夫刺幽王也。”箋:“當為刺厲王作。詁訓傳時移其篇第,因改之耳。”[42]周幽王是西周君王。下文“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悠悠,憂也。里,居也。痗,病也。”箋云:“里,居也。悠悠乎,我居今之世,亦甚困病。”“羨,余也。”箋云:“四方之人,盡有饒余,我獨居此而憂。”[43]這首詩中的里亦指居民單位。《鄭風》為西周至春秋中期的作品,《將仲子》:“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注:“古代二十五家為一里。”[44]女子勸男情人不要步步走近里、墻、園,表明此處的“里”為居民單位。《叔于田》:“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巷無飲酒……巷無服馬。”注:“巷:猶今天的里弄。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古者居必同里,里門之內,家門之外,則巷道也。’”[45]詩中沒有出現“里”,王先謙指出有巷必有里。以上兩首詩我們尚弄不清是西周還是春秋時期的作品,暫把這兩首詩作為西周文獻來參考。

《韓奕》《十月之交》兩首詩可證西周“里”的存在,《將仲子》《叔于田》兩首詩是西周至春秋時期的作品,我們辨別不清成詩時間是在西周還是春秋。但沈長云說:“然由段《注》可知,其論證依據主要是《詩經》毛傳和《周禮》鄭注,兩者皆為春秋以后的文獻資料。”[46]這一說法欠妥。

2.《逸周書》

①《逸周書》的史料真實性分析

對于《逸周書》的真偽問題我們不能回避,楊寬指出:“《逸周書》具有《周書》的逸篇性質,其中有多篇確是西周的歷史文件。”[47]李學勤云:“《逸周書》中的《世俘》一篇,記述武王伐紂經過,是研究商周之際史事的重要依據之一。”[48] “我們認為《逸周書》是以孔子刪書之余的原始‘書’篇為主體,吸收了《周志》等材料后集結而成的一部先秦典籍。《逸周書》中有《周書序》,此篇當是編定《逸周書》者在編次諸篇時所作。”《周志》是《逸周書》的異名,其編成當在魯文公二年以前的春秋早期,構成《逸周書》的主體部分。[49]羅家湘認為:“就《逸周書》編輯而言,可作以下斷語:《逸周書》是以春秋早期編成的《周志》為底子,在戰國早期由魏國人補充孔子《尚書》不用的材料,編為《周書》。漢代僅存45篇,東晉時加入汲冢出土的《周書》,而稱為《汲冢周書》。明以后,逐漸改稱《逸周書》。”[50]《先秦偽書辨正》指出:“我們將其辨正為真,當然會把其在歷史上的貢獻揭示出來,它是進一步研究西周的政治、經濟、文化發展歷史的最寶貴的遺產。”[51]筆者認為前人研究結論基本正確,少數分歧之處有待進一步證實。尤其是《先秦偽書辨正》關于《逸周書》的辨正嚴密細致。

②《逸周書》中的里和閭

《逸周書·允文解》記有周族穩定殷商基層的治國之術,武王滅商后,如何治理殷商舊地?“收武釋賄,無遷厥里。”[52]周統治者認為要想鎮守并安定殷商故地,必須用文德作為綱紀。收繳殷人的武器,發放財物給殷人,不要遷離他們原來居住的里。這里的“里”是居民單位。“遷同氏姓,位之宗子。率用十五,綏用□安。”[53]“宗子”指宗族長,“十五”指什伍組織。周人仍重視血緣關系在里中的作用,提倡在里中建立宗族長制度,依靠宗族長的威望和影響治理基層,用里中的什伍組織管理百姓。“民之望兵,若待父母。”[54]殷民盼望周人的大軍,就像等候他們的父母。從文意判斷,《允文解》大概寫于周滅商前后。

以“里”釋“閭”,閭作為社會末梢行政單位,在周初已經出現。《逸周書·大匡解》:“權內外以立均,無蚤暮,閭次均行,均行眾從。”[55]“閭”指居民單位;“閭次”,居住在同里的各家各戶。引文的意思是平衡本地和外地物價,制定平均物價,并且當天早晚要一致。同里居住的人勞役要均等,均等眾人才會服從。“閭”在《逸周書·月令解》中數次出現:“門閭無閉,關市無索……無有不斂,坿城郭,戒門閭,修楗閉……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門閭,饗先祖五祀,勞農夫,以休息之……審門閭,謹房室,必重閉……涂闕廷、門閭,筑囹圄。”[56]

《逸周書·大武解》:“四戚:一、內姓,二、外婚,三、友朋,四、同里。”[57]這里的“內姓”指同姓,“外婚”指姻親。同志為“友”,同師為“朋”。此處的“里”指基層居民點。《逸周書·柔武解》:“務在審時,紀綱為序,和均□里,以匡辛苦。”[58]此處“□里”的缺文大概是“鄉”或“州”字,鄉(州)里常相連,指代基層社會。文意是說處理事務必須審時度勢,以法度作為準繩,協調均衡解決鄉里民眾的生存問題,匡救貧窮困苦民眾。《逸周書·嘗麥解》:“邑乃命百姓遂享于富,無思民疾,供百享,歸祭閭率里君,以為之資。”[59] “百姓”指貴族,“閭”和“里”指居民組織單位;“閭率”指閭長,為一閭之內的表率;“里君”指一里行政首長。文意是說在各居住小區,讓貴族富家祭獻,不要使民眾受疾苦。供獻的各種祭品以供祭祀,閭長、里君接收貴族贈給的供品,作為祭祀的資財。《逸周書·大聚解》:“五戶為伍,以首為長;十夫為什,以年為長;合閭立教,以威為長;合旅同親,以敬為長。”[60]閭里之內已經建立什伍組織,伍長、什長的選任有一定條件和標準。周王朝重視基層組織的教化,設置專人負責,選任閭長(或里君),“以威為長”。血緣關系在維系閭里民眾方面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合旅同親,以敬為長。”里中設旅長負責內部事務。

3.其他歷史文獻中的里、閭

西周建國之初,即采取措施,穩定基層。《史記·周本紀》:“命畢公釋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閭,命南宮括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以振貧弱萌隸。”[61]閭和里是同義語,“閭:里門也,從門呂聲。”注:“《周禮》:‘五家為比,五比為閭。閭,侶也。二十五家相群侶也。’”[62]閭的本義指里門,引申義指居民單位,閭和里同義。里比閭出現得早,故釋閭云:“閭:里門也。”《帝王世紀》:“置旌于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63]又:“武王入殷,命召公釋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閭……曰:‘……亡者猶表其閭,況存者乎?’。”[64]武王命令給商容居住的里張掛旌表,褒獎殷商忠臣。

關于周初基層的里,文獻多有記述。《尚書·周書》:“康王命作冊畢,分居里成周郊,作《畢命》。”注曰:“史遷‘畢’作畢公。鄭康成曰:‘今其逸篇有冊命霍侯之事,不同于此序相應,非也。《畢命》亡’。”疏云:“史公‘畢’作‘畢公’者,《周本紀》云:‘康王命作策畢公分居里,成周郊,作《畢命》’。”[65]《史記·周本紀》:“康王命作策,畢公分居里,成周郊,作《畢命》。”孔安國曰:“分別民之居里,異其善惡也。成定東周郊境,使有保護也。”[66]善惡不同的民眾,分別居住在不同的里中。《尚書·周書》和《史記·周本紀》記述大體相同,兩處所記指的是一件事。《尚書校注》:“王曰:‘嗚呼!父師: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旌別淑慝,表厥宅里。’”[67]里亦指居民最小的行政單位。康王做冊之目的在于委派德高望重的老臣治理里中民眾。《竹書紀年》:“懿王:名堅元年丙寅春正月,王即位,天再旦……十五年,王自宗周遷于槐里。十七年,魯厲公擢薨。”[68]槐里是鎬京的一個里,當是王朝的政治中心點之一。上述《竹書紀年》的記載是可靠的,可與《古本竹書紀年·殷紀》相印證:“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鄭。懿王元年,天再啟。”[69]白壽彝指出:“從中國史學史的角度來看,《竹書紀年》是我們所知最古老的有通史性質的編年史書。”[70]李學勤指出:“《紀年》作者通習歷法,書中自堯以下年數自成系統,和后世各種年紀一樣,有一定的歷法學說作為背景。《紀年》在研究夏代的年代問題上有其特殊意義,正在于它是現知最早的一套年代學的系統。”[71]楊朝明說:“《今本竹書紀年》到底是怎樣成書的還是個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它的史料價值是極高的,這些材料即使不是直接采自汲冢原簡,也會取自散佚之前的古本《紀年》。”[72]

《繹史·宣王中興》有周宣王時期的石鼓文:“我辭攸除,帥彼阪田,為世里,希微。乃漆栗。”[73] “阪”的含義,在《詩經》中四次出現,注釋意義相同,《詩經·東門之》:“東門之,茹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注:“阪,土坡。”[74]《詩經·車鄰》:“阪有漆,隰有栗……阪有桑,隰有楊。”[75]《詩經·伐木》:“伐木于阪,釃酒有衍。”[76] “此詩可能出自民間,后為貴族所修改、采用,也可能是貴族文人仿民歌的作品。從詩的語言技巧和表現手法看來,它可能是西周后期的作品。”[77]《詩經·正月》:“瞻彼阪田,有菀其特。”[78]這首詩“大約產生于西周末年幽王時期”[79]。“阪”指山坡,“阪田”蓋指山坡上的旱田。這幾首詩多是西周時期民間的作品,反映了基層生活的現實。由上所述,周宣王時的石鼓文和《詩經》西周時期的內容有共通之處,“世里”指民眾世代居住的生活區,里即基層居民地域單位。

(二)金文可證西周存在基層行政單位里

西周金文中有的“里”是長度、面積單位,有的“里”是居民地域組織單位,沈長云則把所有的“里”均理解為長度、面積單位,不確。“里”是不是居民單位,我們分析銘文判斷,不準確解讀銘文,泛泛而談,無法弄清“里”的真實含義。西周中期恭王時的《九年衛鼎》銘文如下:

唯九年正月,既死霸,庚辰,王在周駒宮,格廟,眉敖諸膚卓事見于王,王大黹,矩取省車幩鞃虎幎幃畫鞭席帛轡乘金鑣鋞,舍矩姜帛三兩。乃舍裘衛林里。厥唯顏林,我舍顏陳大馬兩,舍顏姒,舍顏有壽商貉裘盠幎,矩乃溓粦,令壽商意曰:“顜履付裘衛林里,則乃成封四封,顏小子具惟封,壽商,舍盠冒梯羝皮二,選皮二,舄筩皮二,胐帛金一,厥吳喜皮二,舍溓豦幎鞃,東臣羔裘,顏下皮二,受衛小子□逆者,其衛臣胐衛用,作朕文考寶鼎,衛其萬年寶用。[80]

對銘文難解之處略作解釋,“既死霸”,亦作“既死魄”,指月之下弦至晦的一段時間。“二曰既生霸,謂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謂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81] “格”,《爾雅·釋詁》:“格,懷,來也。《湯誓》云:‘格爾眾庶。’《時邁》云:‘懷柔百神。’”[82] “黹”,唐蘭云:“黹應讀為致,黹、致音相近。《儀禮·聘禮》記諸侯的使者聘問時,主人方面由卿去致館,安排住所,準備筵席,并送糧食柴薪等。大致是舉行隆重的致館禮。”[83]“矩”,人名,他從裘衛那兒得到了馬車。省車、、幩鞃、虎幎、幃畫、鞭、席帛、轡乘、金鑣鋞,詳細描述矩從裘衛那里得到馬車的裝飾和配備。“矩姜”,人名,矩的妻子。“裘衛”,人名,林里的得主。顏林、顏陳、顏姒、壽商、溓粦、顏小子、冒梯、朏、吳喜均是人名,其中溓粦是高級貴族,代表王室辦理公務。溓,西周王畿內的名門望族,銘文中多處見到,溓仲曾陪同周王在諆田大藉田,舉行射禮。溓季曾擔任過王室顯要官職太史。此處的溓粦當是溓氏家族的高官。顏姒,有學者認為是顏陳的妻子,其他人參與林里賞賜這一事件,為表謝意,裘衛分別贈送他們禮物顜。“顜”,“顜,明也,和也,直也。”[84]《史記·曹相國世家》:“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顜若畫一’。”索隱:“顜,《漢書》作‘講’,故文穎云‘講,一作“較”’。按:訓直,又訓明,言法明直若畫一也。覯音講,亦作‘顜’。小顏云:‘講,和也。畫一,言其法整齊也’。”[85]

通過分析,可知銘文大意。九年正月既死魂庚辰,王從周的駒宮到了宗廟。眉敖的使者膚來見王,王將舉行隆重的儀式認定賞賜裘衛林里。矩向裘衛借了一輛好馬車,馬車裝飾華麗,配用齊全。有附帶車旁的鉤子、車前橫木中有裝飾的把手、虎皮的罩子、長毛貍皮的車幔、繡有彩畫裹在車軏上的套子、鞭子、大皮索、四套白色韁繩、銅馬嚼等。裘衛還給了矩伯的妻子姜三兩帛。在隆重的儀式上,周王將林里賜給裘衛,矩伯代表王室參與此事。裘衛給了顏陳兩匹大馬,給了顏姒一件青黑色衣服,給了顏有壽商一件貉皮袍子和罩巾。矩后到溓粦那里命令壽商和意踏勘賜給裘衛的林里,在四面堆起土壟為界,顏小子辦理立壟,壽商最后檢查。裘衛給了盠冒梯兩張公羊皮、兩張羔羊皮,給了業兩塊鞋筩子皮,給了朏一塊銀餅,給了厥吳兩張喜皮,給了溓粦一件虎皮罩子和用柔軟帶子裝飾、用皮繩子裹的把手,給了東臣羔羊皮袍,給了顏小子兩張五色獸皮。到場受民受田的是衛小子寬,迎接、送禮物的是衛臣朏。衛用來做父親的鼎,萬年永遠享用林里。

各家都認為林里是基層行政單位,但對全文理解各有不同,楊寬《西周史》:“這段金文從‘矩取’以下,講到裘衛用‘帛三兩’,從矩和妻子矩姜交換取得了林里,因為林里主要有顏林(顏氏林園),是顏陳和妻子顏姒所有,裘衛又以大馬兩匹交給顏陳,以女服裝交給顏姒,以裘、幎等物送給顏氏有司壽商,從而交換取得了顏林。矩因而和溓粦命令壽商和啻‘顜堳’(勘定田界),付給裘衛林里,于是‘則乃成,封四封’。”[86]楊寬有的見解似乎不確,授民授土乃國之大事,不是臣屬的私事,況且幾件物品不可能交換一個里。

趙光賢云:“裘衛以車馬用器和矩伯的一塊林地相交易……‘林里’是里名,因此地有林,故名林里……矩伯這塊林地大概是在顏氏的管轄區域之內,當時里君可能權力很大,在他管轄區域之內的林地就叫做‘顏林’,這并不意味著所有里內的林都歸他占有。”[87]張經和趙光賢的理解相近:“銘文中最主要的還是涉及了一貴族因為政治活動的需要,而用土地作為代價,向另外一個貴族交換行禮所用之物品。”[88]張經說裘衛為了參加周王舉行的盛大禮節,用物品換取了林里的一片林地,理解亦不確。

伊藤道治說:“當時出讓的林是顏林的全部呢,或是里附近的部份呢,還不清楚。從當時贈田的詳細劃分來看,林的出讓也有這種可能。特別是從銘文后半節接受贈送的皮革制品來看,有可能是顏的有司之中的盠的部分。如此,出讓的只是顏林中由盠管理的部分。”[89]伊藤氏認為裘衛交換的只是林里的一部分,否認了周王賞賜里,里包括人口和田地這一基本事實。《大簋》亦有記載周王賞賜里的銘文:

唯十又二年三月既生霸丁亥,王在侲宮,王呼吳師召大,賜睽里。王令(命)膳夫豖曰(謂)睽曰:“余既賜大乃里。”睽賓豖璋、帛束。睽令豖曰(謂)天子:“余弗敢吝。”豖以(與)睽導大賜里。大賓豖害璋、馬兩。賓睽害璋、帛束。大拜,稽首。敢對揚天子丕顯休,用作朕皇考烈伯尊簋,其子子孫孫永寶用。[90](注:西周晚期)

這次賞賜里的程序、贈送物品等一系列活動與《九年衛鼎》十分相近,鑄簋時間有可能是西周中期。略解銘文難懂字詞,“既生霸”,指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這一段時間(參見《觀堂集林·生霸死霸考》)。“大”,人名,周貴族。“睽”,人名,周貴族,周王把原來屬于他的一個里賞賜給大。“膳夫”,《周禮》:“膳夫,注:‘膳,之言善也,今時美物曰珍膳。膳夫,食官之長也’。”[91] “豖”,人名,周王的膳夫。“導”即“導”,“引,引導。《史記·孫臏傳》:‘善戰者因其利而導之。’……向導,引路的人。《史記·大苑列傳》:‘烏孫發導譯送騫還’。”[92] “璋”,《周禮》載有赤璋、大璋、中璋、邊璋、牙璋五種,“害璋”文獻無,大概是賞賜領地時受賜者贈給參與者的一種符節器用。

通過分析,知銘文大意:在周王十二年三月上半月丁亥這一天,王在侲宮,傳令吳師召喚大,將原屬于睽的一個里賞賜給他。王又令膳夫豖對睽說:“我將你領地的一個里已經賞賜給大。”睽出于賓禮,贈豖一件玉璋和一束帛。睽請豖回報天子說:“對將原屬我的里賜給大這件事,我不敢吝嗇。”豖與睽、大經過勘察等儀節手續后,將睽的一個里賜予大。大贈王的使者豖璋一件、馬兩匹;賓贈睽璋一件、帛一束。大以手相拜、叩頭,為答謝和宣揚天子的美意,因而做了這件祭奠先父烈伯的簋,大的子子孫孫將永遠寶用此簋。全文記述了周王把原來屬于睽的一個里,改賞給大的經過。

另有幾塊銘文含有里字,《史頌鼎》:“唯三年五月丁巳,王在宗周,令史頌省蘇,友里君百姓,帥盩于成周,休有成事。蘇賓璋、馬四匹、吉金,用作彝。頌其萬年無疆。日揚天子命,子子孫孫永寶用”。[93] “唯五正月,辰在甲午,王曰:“命汝成周里人諸侯大亞訊訟罰取積五鏘賜汝夷臣十家用事?拜稽首對揚王休命,用作寶其子子孫孫寶用。”[94] “里君”指一里之長,“里人”指里中民眾。

《殷周金文集成釋文》中還有數個表明居住單位“里”的名稱,有幾個里名注明為春秋或者戰國,但有一個里名未注明年代,“右使車嗇夫鼎,里”[95](圖2707·1)。圖片中“里”字清晰,“”字釋文隸定不準,左邊筆跡不太清晰,筆者認為應為“瘖”字。“瘖里”是西周的里,還是東周的里,有待今后進一步證實。

金文中除了賞賜里的銘文,還有賞賜邑的大量銘文。《爾雅·釋言》說:“里,邑也。”[96]筆者以為并非西周所有的邑都等同于里,只有基層的邑和里意義相當,為居民單位,例如,“于之朕邑十,又唯越九年,王曰”。[97]又如,“唯王三年四月初,吉,甲寅,仲大師佑柞柞賜哉朱黃鑾司五邑,佃人事柞拜手對”[98]。“左右走馬五邑走馬賜汝乃祖”[99]。“唯四月辰在丁末,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厥□百又□,厥宅邑卅又五,厥□百又四十。賜在宜王人□□又七姓。”[100] “令小臣……比田其邑……比其田其邑……比田十又三邑。”[101]周王賜邑的數目不等,“邑十、五邑、邑二百……又九十又九邑、五邑、宅邑卅又五、十又三邑”,賞賜的邑包括人口和土地,有時一次賜邑數目相當大,邑不可能沒有人居住。賜給貴族、功臣的邑如果沒有周王的詔令,由受賜者世代相傳擁有。

除了賞賜邑、里之外還有賞賜土地的銘文,“唯王元年六月既望乙亥,王在周穆王大[室王]……五夫……出五夫……厥邑田[厥]……禾十秭……五田用……禾十……用田二,又臣[一夫]……田七田,人五夫”[102]。又如,“唯王十又一月,王格于成周大廟。武公入右敔,告擒,馘百訊四十王蔑敔歷,使尹氏授。厘敔圭瓚、疐、貝五十朋,賜田于五十田,于早五十田,敔敢對”[103]。“唯王廿又五年七月辰[在]□□□□永師田官,令小臣……比田其邑……比其田其邑……比田十又三邑”[104]。再如,“令虔侯矢曰:‘遷侯于宜,賜鬯一,卣商瓚……賜土厥甽三百□,厥□百又□,厥宅邑卅又五,厥□百又四十。賜在宜王人□□又七姓,賜鄭七伯,厥盧□又五十夫。賜宜庶人六百又□六夫。宜侯矢揚王’。”[105]這一銘文既賜田又賜邑,一次賜邑三十五個,當是居民單位,和里意義相同。很清楚,賜田和賜邑、賜里是兩回事。

關于上文“田X田”的理解,趙光賢說:“當時的一田并不等于百畝,可能大小不等。所謂一夫受田百畝,只是井田制下的田,而通常所說‘一田’并不指這‘百畝之田’。金文中的‘田X田’應理解為幾塊田,正如馬X匹、牛X頭,一田只是表示數量的名詞。這樣理解可能更合理些、更符合實際情況吧。”[106]但敔簋告訴我們,周王在太廟接受敔的獻俘禮,王使尹氏賞給“貝五十朋,賜田于五十田,于早五十田”。貝以“朋”作為計數單位,地以“田”作計數單位,楊寬指出:“‘田’當有一定面積,當指百畝之田。”趙光賢的見解不確。“賢簋載:‘隹(唯)九月初吉庚午,公叔初見于衛,賢從。公命吏畮(賄)賢百畝盭,用作寶彝。’‘百畝’下一字不識,當為百畝田所生產的食物,可知當時已以‘百畝’田作為生產單位,可見古文獻以‘百畝’田為分配生產者的單位,是真實的。”[107]楊寬認為“田”有一定面積,指百畝之田。

沈長云把金文中所記載的賞賜的里全部理解為賞賜一定面積的土地,不妥,但當里作為面積單位時,一里等于九百畝,此觀點筆者贊同。“西周時期的‘里’,其義當指有一定范圍疆界的土地,面積大小或即如文獻所言‘廣三百步,長三百步’。”[108]即一里等于九田。里、田作為田地的面積單位時,是不同的進位表達詞,當賞賜的土地面積不夠一里或有零頭時,可以更準確地表明賜田的面積大小,零頭小于一田則忽略不計。楊寬曾敏銳地指出:“‘里’的作為長度和面積的單位,該也是由此而起的。孟子說:‘鄉里同井’,又說:‘方里而井’,因為一‘里’是‘十室之邑’,‘十室之邑’有一井之田,因而把一井之田的長度面積也稱為‘里’了。”[109]楊寬所說的“由此而起”,指里作為行政單位先出現,而作為長度和面積單位則是里作為居民單位的后起義和引申義,最終賦予“里”一詞多義。

(三)里君是管理基層里的行政首長

多數學者認為里君是里的行政首長,唯有沈長云認為:“西周時期的‘里君’應為周王朝管理土地的官吏的統稱,而非居民基層組織的‘里’的長官。”[110]對于沈長云的觀點我們不得不重視。多數學者還認為“里居”為“里君”之誤,對此做一探討。

“里君”未見于周官,可見這一官稱地位不高,不會是中央官員,沈長云指出:“‘里君’應為周王朝管理土地的官吏的統稱”,這一說法似乎欠缺思考。文獻中有數處關于里君的記載,特別是里君頻頻出現于金文中。

金文中所見“里君”有數處,“友里君百姓,帥盩于成周休有成事”[111],“令史頌省蘇□友里君百姓帥于成周”[112]。“舍三事命,眾卿事寮、眾諸尹、眾里君、眾百工;眾諸侯,侯、甸、男,舍四方命。”[113]羅振玉釋讀《史頌鼎》“里”時特別指出:“‘瀾友里君百生’,吳中丞謂‘里君’即理君,‘百生’當讀群百姓,其說誤甚。《周書·酒誥》:‘越百姓里居’即此鼎之‘里君百生’,特經文誤‘君’為‘居’耳,蓋君、居二字相似,致傳。”[114]在《貞松堂集古遺文》所附《史頌鼎》銘文拓本中,從字體結構看,和《說文解字》“君”[115]字相同,羅振玉釋讀為“里君”,正確。《古史新證》:“‘里君百生,盩于成周,休有成事。’‘里君百生’,恐為古人之成語。或即用尚書之語,亦未可知?則此‘里居’,或當作‘里君’。”[116]郭沫若亦贊同王國維的看法:“里君之名舊所未見,王國維謂《酒誥》之‘越百姓里居’即里君之偽,(見《國學論叢》王國維紀念號《尚書講授記》)至確。今案《逸周書·商誓篇》‘及太史比(友字之偽)小史昔及百官里居獻民’,里居亦里君之誤也。《酒誥·偽孔傅》說‘里居’為‘卿大夫致仕居田里者’,乃沿偽為說,自不足信。《周官》有里宰,然不言遂酂縣鄙而單言里,事亦不類,疑是都家公邑之長也。”[117]郭沫若認為里君是“都家公邑之長”。眾家所說“里居”為“里君”之誤,此說正確。里君的職責又是什么?

里君,從字面理解,“里”為居民單位,一里戶數有八家、二十五家、七十二家、百家之說。“君”,《說文解字》:“君,尊也。從尹發號,故從口。”[118] “君”字構成與“尹”有關,《爾雅義疏·釋言》:“尹,正也。”注云:“謂官正也”。“皇,匡正也。”注:“《詩》曰:‘四國是皇’。”正者,“《釋詁》云:‘長也,長亦君。’故《廣雅》云:‘正,君也。’《詩》傳箋并云:‘正,長也。’是正兼官長、君長二義。尹者,《說文》云:‘治也。’治亦董正之義,故《詩·都人士傳》及《書·益稷》鄭注并云:‘尹,正也。’《廣雅》以尹為官,官之之正也。《說文》從尹為君,君之正也。君尊,所以尹正天下者也。故經典君、尹二字通。”“郭云:‘謂官,正也,言為一官之長也。’《周書》:‘君陳曰尹。茲東郊皇君威之正,匡救諫之正。’《孝經》云:‘匡救其惡。’注:《詩》曰‘四國是皇’者,豳風破斧文也。”[119]可知君、尹、正、長、皇、匡意通,里君亦可稱為里尹、里正、里長等,即里之行政首長。里的行政首長有數個同義語并不見怪,里君當是周王統治區的正式稱呼語,而其他方國有其自身文化傳統,里尹當是楚國的常用語,里正蓋秦國的官方用語,里長或是趙國、齊國的用語。“里君之職:《尚書·酒誥》誤作里居。羅振玉認為:‘百生里君’是‘百官族姓’,及卿大夫致仕田里者。郭沫若先生對里君也有考釋,里君就是《周禮·地官·司徒》下的里宰,是邑里之長。”[120]張亞初、劉雨、郭沫若都認為里君即里宰。

文獻中數處“百姓”“里君”相連,“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121]。“及太史比、小史昔,及百官、里居獻民。”[122] “爾百姓、里居君子,其周即命。”[123]上文已明,“里居”為“里君”之誤,解讀“百姓”之義有助于理解里君。朱鳳瀚認為:“‘百生’即百姓,與殷墟卜辭中的‘多生’意近,是指眾多個家族的族長。”[124]林沄說:“這些擔任世官的不同姓的族長,就是‘百姓’。”[125]林沄認為里君即不同姓的族長,族長是世官,亦是本族的代表。“銘文中的‘百姓’,似乎都是指各族的貴族而言。”[126]綜上,金文中的百姓蓋指各族的族長為確。

正確理解“眾卿事寮、眾諸尹、眾里君、眾百工;眾諸侯,侯、甸、男”的含義亦有助于理解里君。“從西周銘文看,百工有兩種含意,一種是象伊殷等器上的百工,與臣妾并列,是奴隸的一種,也就是官營手工作坊中的工奴;一種是象矢令方彝銘文中所說的與各種職官一起依次排列的百工,是職官名,也就是管理工奴的工頭。矢令方彝告訴我們,這種百工地位在里君之下,并不是十分顯要的職官。”[127] “諸尹”,“商周時期對國王輔弼之臣就稱為尹或多尹(諸尹)”[128]。關于“諸侯,侯、甸、男”這句話的句讀,王冠英說:“這一句話(侯甸男衛邦伯)應斷為‘侯、甸、男衛邦伯’。也就是說,殷代外服只包括侯、甸、男,衛和邦伯是說明侯甸男作用、性質的名詞,并不跟侯甸男并列而等量齊觀。”[129]侯、甸、男屬外服官制,即中央政權直接控制地區以外的區域,或者說地方管轄區的職官設置。周武王滅商以后,為獎賞建國有功之臣和追思先王的功德,便借鑒殷商先例,對武王的后人,主要是周王的同姓親屬,實行分封,形成了外服諸侯“侯、甸、男”的模式。因此“眾卿事寮、眾諸尹、眾里君、眾百工;眾諸侯,侯、甸、男”包含兩層含義:“眾卿事寮、眾諸尹、眾里君、眾百工”是內服從中央到地方的四種不同級別官員的總稱。“眾諸侯,侯、甸、男”是外服制三種諸侯的專稱。內服制“眾卿事寮、眾諸尹、眾里君、眾百工”四種專稱不是并列關系,而是上下關系,職位從高到低排列,銘文這樣寫,意指包括內服各級官吏在內。里君、百工是低級官吏,里君是里的首長。沈長云的結論是:“與之并稱的‘里君’的身份亦必不低下,亦當屬上層統治階級之成員。”[130]由于沈長云對銘文分析不周,結論不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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