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與超越:中國當代家庭變遷與家庭政策
- 胡湛
- 5710字
- 2019-10-11 16:18:27
第一章 對“傳統”中國家庭的再認識
家庭作為人類社會中一種滲透著情感和傳統的基本制度,相當多的理論都認為其不可能迅速發生巨變。但是,也有不少研究試圖解釋現代社會中的哪些因素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可能給家庭模式帶來變化,主要涉及經濟發展、文化傳播以及國家干預。經濟發展:論及經濟發展對家庭模式的影響,最著名的嘗試莫過于William Goode于1963年出版的《世界革命與家庭模式》(World Revolution and Family Patterns)。Goode(1963)認為,一個社會中家庭模式的形成,首先取決于其經濟發展水平,而不是特定的財產關系,甚至政治社會制度。當然,他也在書中承認,經濟發展絕不是促進現代社會家庭變遷的唯一要素。文化傳播:不少西方研究者認為西方發達社會的文化傳播可能引起家庭生活的變化。西方社會以夫妻關系為基礎的小家庭,已經逐漸被視為現代生活的標志之一,諸如此類的西方家庭理想與家庭文化的傳播和擴散成為促進第三世界國家家庭變遷的重要動力(Whyte,2005)。國家干預:國家對家庭變遷的操作有直接和間接兩種形式。直接的干預主要包括相關法律法規的推行,如婚姻法、生育政策、性別平權運動等;間接的干預則來自國家對制度環境的改變,如新中國成立后所發動的社會主義改造,由此發展出對家庭生活和家族財產的干預、對傳統婚姻模式(如包辦婚姻和買賣婚姻)的批判,此外也有一些研究者認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對社會的改造破壞了舊的儒家家庭傳統等。
當我們將這些西方學者提煉出的要素用以解釋中國家庭模式的變化時,卻無奈地發現,盡管中國情境也展現了這些動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它們卻不能全面描繪出現代中國家庭變遷的圖景,甚至在細節處更有與理論預期相悖的情況出現。例如,就工業化和城市化水平而言,臺灣的進程相對快于大陸諸地區,1949年后西方文化在臺灣的傳播也遠遠超過大陸,因而經濟發展和西方家庭文化傳播所引起的臺灣家庭變遷應較大陸更為顯著,但Whyte(2005)通過對保定和臺灣若干城市的長期調查研究后卻做出了相反的判定。一方面,中國的巨大體量本就決定了其繽紛的內部異質性;另一方面,中國傳承數千年的家庭倫理和家庭文化是中華文明得以延續的重要基礎,兩千多年前的儒家在將社會理論化的過程中甚至將中國家庭的凝聚力作為社會發展的主要動力(卡爾濟埃,1998b),在漫長歲月的演進中,中國的家庭制度盡管歷經時代洗禮,但仍長期保持著某種穩定性,其邊界與內涵常異于西方家庭。尤其是近現代以來深刻劇烈的社會經濟變遷更使中國家庭模式和功能的轉變與西方社會和風細雨式的家庭變遷過程截然不同,它遠為復雜與劇烈,并在很短的時期內醞釀出巨變。
因此,在厘清當代中國家庭變遷的形貌與邏輯之前,有必要逐本溯源,首先對“傳統”中國家庭進行再認識。
盡管仍有人認為大家庭[1]是中國歷史上的主流家庭形態,但大量的歷史數據已對其證偽。早在戰國時期,出于軍事的考量,“人口主義”[2]的論調反復出現在當時的統治者與理論家的視野之中,具體反映為提倡早婚以提高生育率,并開始關注核心家庭與生育之間的關系(卡爾濟埃,1998b)。不僅如此,不同于歐洲傳統的長子繼承制[3],諸子均分家產的制度在中國從戰國之后便被一貫推行,商鞅變法時也繼續采取“民有二男不分異者倍其賦”的政策,以此強制父子、兄弟分家建立核心家庭,秦統一后為了皇權穩固而將此政策沿襲至漢,小家庭也由此越來越成為傳統農業生產的基本框架。直至西漢初年,大量家庭都是由父母與未成年子女組成的核心家庭,平均家庭規模低于5人,有學者稱為“漢型家庭”(杜正勝,1982,2010)。魏晉南北朝時宗族的崛起暫時削弱了小家庭的獨立性,出現少數“千人共籍”“百室合戶”的特大型家庭。隨后的隋唐中央集權對此大加制約,但出于工具主義,政府在鼓勵小家庭的同時卻又禁止父母在世時子代分家,從而使祖孫三代直系家庭在當時比較普遍,如《唐律·戶婚律》規定,“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一般家庭的登記人口都超過5人,被稱為“唐型家庭”。這種家庭形態在宋代發生了明顯變化,盡管宋代仍有相當多的三代直系家庭,但平均家庭規模已小于唐代,且與唐時三代家庭以最年長的祖父母為戶主不同,宋代家庭多以中間的青壯年夫婦為戶主,這被稱為“宋型家庭”。宋型家庭被作為漢型家庭與唐型家庭的折中,它形成之后歷經元明清都未發生較大變化。與此同時,由于存在戶等制度和按戶抽丁稅等政策設計,百姓虛假分家或合戶以避徭役、賦稅的做法在各朝各代都難以杜絕,“自立門戶”也一直是民間的主旋律,政府推行按戶分田、按土地征稅(如“計田出夫”“攤丁入畝”)等政策更進一步促進了民間分家立戶(張國剛,2007)。有研究表明,盡管三代及三代以上直系家庭長期占據一定比例,但由父母與未成年子女組成的核心家庭戶一直是民間的主要家庭形態之一[4],最晚至18世紀中后期,中國核心家庭戶所占比例已超過50%(王躍生,2000;張國剛,2007)。這說明古代中國的法規制度既有維系大家庭的一面,也有促其分居立戶的一面,但這些影響都主要體現在戶口籍賬中登記的人口變動上,民間還是按照實際的生活需求組建家庭,小家庭多的情況很可能在中國歷史早期就開始出現了。
進入近代,小家庭主流化的趨勢更加顯著,隨著清末和民國時期的城鎮發展,核心家庭和5人及以內的主干家庭已成為當時家庭類型的主流形態。不僅如此,以陳獨秀和李大釗等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和其后的五四運動動搖了封建道德的統治地位,批判了傳統家庭倫理,當時的革命理論家更以極其嚴厲的態度揭露和否定了中國傳統家庭觀念和大家庭模式,認為這是建設現代化國家的重大障礙(卡爾濟埃,1998a)。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國家權力與“家”(家族和宗族)的力量結合起來才實現對鄉土社會的治理,并呈現“國強-社會弱-家強”的格局(鄭全紅,2007),因此許多新文化運動的革命理論家把家庭改革看作釋放中國年輕一代潛力的關鍵,而西方的核心家庭模式能促進生產力、獨立性和公民道德,進而使國家強盛(Glosser,2003)。在整個新文化運動時期以及其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家庭革命都和“強國夢”緊密連在一起(沈奕斐,2013),并尤其受到知識分子的追捧。
新中國成立后,土地改革導致大量農村家庭分家立戶,家庭數量激增、規模銳減,涌現出大量小家庭。此后,高生育率和不斷下降的死亡率使家庭規模略有增大,直至20世紀70年代隨著生育率變化,家庭規模開始了持續快速的縮小。這一時期國家對家庭的干預,既有削弱的一面,也有強化的一面。城市的單位和農村的人民公社走上舞臺后,個體紛紛從家庭中被脫離出來嵌入集體體系,這些集體主義的制度安排為個體提供了“從搖籃到墳墓”的保障,將原先家庭的功能紛紛搶了過來。對于那些生活在單位的人們來說,“以廠為家”“以單位為家”的口號一定不會陌生(李漢林,2004),而許多農村公社甚至搞集體宿舍、男女分居,試圖消滅家庭(蕭冬連,2013),“家庭”作為“公”的對立面被抑制。但即便如此,個體的生存與生活依然受制于家庭,“家庭”被強制性地規定為個人無法脫離的消費共同體與福利共同體,“家庭”與“單位”或“公社”一起捆綁成為國家生活資源配置制度與個體生活需求之間的中介,有學者稱之為“家庭捆綁式的福利政策”或“福利家庭化”(陳映芳,2010)。尤其在城市中,家庭與個體獲得生活資源之間的關系,幾乎完全是通過與家庭相關的各種福利安排而成立的,這種模式還一度延伸到就業政策,如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普遍采用將父母與子女就業機會捆綁在一起的“子女頂替”式就業安置等。
可以說,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中國的“國家-家庭-個體”關系之間一直呈現一種特殊的張力。新中國對傳統家庭的改造,是以讓個體為整個國家的社會理念奮斗為前提所做出的制度路徑選擇,但這并非輕而易舉之事。一方面,中國傳統家庭雖然有壓制個體自由的一面,但同時也有中和或抵御公共權力擠壓的一面。另一方面,國家對家庭的改造不得不受到其實際福利支付能力的限制(波齊,2007),尤其是贍老撫幼、就業失業等責任和義務的無限擴大使國家無力為全體國民提供相對全面的福利保障系統。雖然政府在批判舊傳統,但同時也不無矛盾地強化個體的家庭義務以及家庭成員間的連帶感,并贊美傳統家庭倫理(陳映芳,2010)。人們對家庭的忠誠以及義務仍然保持不變,甚至受到國家的強化(Deboorah & Harrell,1993),家庭及其親屬網絡在中國人的生活中依然具有無可替代的特殊地位,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尷尬。
改革開放之后,快速的人口轉變與劇烈的社會變遷開始持續影響中國家庭發展,尤其是隨著單位制的解體,中國的社會政策轉為以“減輕國家負擔、增加家庭和個人責任”為主導思想,政府與社會組織在不斷強調家庭的重要性的同時開始逐漸減少對家庭生活的直接干預,并由此形成了一套并不完備的家庭政策體系。一方面,人們經常有一種誤解,即中國的人口政策中已經蘊含了家庭政策。事實上,盡管人口政策與家庭政策經常在某些領域中同時發生,但它們之間更多體現為一種互補的關系,而不是相互包含(孫常敏,2010)。我國政府自70年代開始推行的人口計劃生育政策及項目,其本質是通過對家庭進行生育調節來達到有效控制人口規模的目的,如破除“養兒防老”的觀念就是家庭生育控制的基本邏輯和宣傳口號之一。與此同時,計劃生育還催生出大量獨生子女家庭,加速并加劇了中國家庭的小型化和老齡化,這一進程更由于中國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特別是人口流動的加劇和房地產市場的蓬勃)而進一步提速。雖然政府一直有一些針對孕產保健、育兒等方面的政策與項目,卻仍未從更高的層次上去考慮這些小家庭的負擔與風險。例如獨生子女家庭的養老問題,中國家庭的很多養老資源乃是通過生育資源所轉化,而獨生子女的唯一性使這些家庭的養老遠比多子女家庭更具風險,這一風險甚至還會隨著時間的推進而進一步放大。
另一方面,隨著城市單位制和農村人民公社制度的解體,政府主導的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項目日益成為城鄉居民日常生活所必需,政府已經成為最大的公共服務和福利保障的提供者,而大多數的公共服務和福利保障均以個人為基礎并且大都以就業作為其準入門檻,且不得在家庭成員之間轉移。家庭福利在很長時期內仍主要表現為補缺模式(胡湛、彭希哲,2012b),即將重點放在了問題家庭與那些失去家庭依托的邊緣弱勢群體上面,如城市的“三無對象”和農村的“五保戶”等。而那些擁有家庭的社會成員,則必須首先依靠家庭來保障其生存與發展需求,政府和社會只有在家庭出現大范圍的危機或困難時才會以應急的方式進行干預。在這一過程中,家庭在重新變得重要的同時,其規模、結構和穩定性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家庭功能和承擔傳統責任的能力受到不同程度的磨損,眾多獨生子女家庭的存在對傳統家庭養老制度的影響更是首當其沖。不僅如此,即便是生育保險、養老保險、醫療保險等對家庭功能進行補充的社會保障政策,也均以就業作為其準入門檻,且在家庭成員之間不得轉移,因而無法為未就業或非正規就業的家庭成員提供有效的保障。這樣的政策安排不僅缺少對非問題家庭的普遍而形式多樣的支持,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家庭變遷導致家庭脆弱性增強的事實,忽視了家庭在養老、撫幼等方面的經濟與社會成本。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政策取向其實是對家庭承擔社會責任的懲罰,即擁有家庭的人反而得不到政策的直接支持(張秀蘭、徐月賓,2003)。近年來,政府對家庭功能的強調正與日俱增,“減輕國家負擔、增加家庭和個人責任”逐漸成為多支柱社會保障體系的主導思想,但各級政府出于現實工具主義原則,仍習慣性地將社會福利打包給家庭、將國家-個人關系中的種種壓力和矛盾轉移給家庭,這在各級政府的城市住房政策、普及教育、公共服務均等化等制度設置中都有露骨的體現(陳映芳,2010),家庭被迫消化了大量中國社會轉型的成本。
從對中國歷史包括近現代以來家庭變化邏輯的梳理中不難看出,由于時空條件和制度環境的不同,中國傳統家庭的邊界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但其內核仍體現出某種一致性。
其一,大家庭從來都不是中國家庭的主要類型,小家庭(主要是核心家庭和5人及以內的主干家庭)居多的情況很可能在中國歷史早期就出現了,而并非在近現代驟現。這一趨勢盡管在歷史上略有起伏,但至今未盡。
其二,如前所述,有相當多的理論認為,經濟發展、文化傳播和國家對社會的改造是促進家庭變遷的三大機制(Goode,1963;Whyte,2005),中國的情況亦大致印證了這種論斷,但其具體作用機制遠為復雜,且國家改造在現當代中國家庭變遷中的作用更為顯要。此外,從中國歷史早期開始,人口變動便開始反復與家庭變遷互嵌。
其三,國家對家庭的改造經常呈現自相矛盾的邏輯。古代中國在維持皇權穩固與維護宗族倫理之間嘗試達到平衡,其法規制度既有維系大家庭的一面,也有鼓勵小家庭的一面;新中國的意識形態要求與國家福利支付能力之間的沖突,也使國家對家庭既有削弱的一面,又有強化的一面。這說明中國家庭在制度層面一直被高度工具化,政府往往會出于自身需要對家庭實施強制性干預及功利化操作,這一傳統延續至今,并形成家庭變遷的巨大推力。
[1] “大家庭”和“小家庭”的概念因研究背景的不同常有不同所指。本書涉及此兩概念時均從家庭規模及結構出發,“大家庭”主要是指聯合家庭,“小家庭”則主要是指核心家庭、5人及以內的主干家庭,以及少量單人家庭。
[2] 這種“人口主義”的主要出發點當然是為了防止戰爭引起人口銳減的災難性后果,與此同時,也包含“對于征召大量少女和少婦,名為到王宮后宮中服務,實則搞一夫多妻做法的譴責”。此外,對于當時的軍事強國而言,人多只是其軍事強大的首要條件之一,還必須讓農民富裕以生產出“剩余”,這也使核心家庭越來越成為社會的基本細胞和農業生產的基本框架。具體可見卡爾濟埃對此的論述。
[3] 中國傳統中也有長子繼承制,但不同于歐洲的長子繼承制。中國的長子繼承制,是長子繼承世系爵位宗室身份,而財產則實行諸子均分制,并且以國家律令的形式予以規范。而歐洲傳統社會的長子繼承制包括繼承財產,以防家族封地和財產實力因后代的分割而變小、變弱。
[4] 從家庭生命周期的角度來看,幾乎所有核心家庭的形成都來自大家庭的分裂,而只要條件具備,核心家庭一般都會成長為更大的家庭。由于分裂周期遠遠短于成長周期,因此任何一個時間點的橫截面數據都將得出核心家庭戶比例較高的結論,這也反映出核心家庭戶的絕對數量優勢(王天夫等,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