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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清詞中興與詞籍出版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唐詩宋詞是古代詩歌藝術發展的頂峰。一般說來,人們談起詞往往只會想到唐宋詞的藝術成就,但翻開中國詩歌藝術發展史,我們會發現詞作為一種文體,經歷了興于唐、盛于宋、衰于元明、中興于清的發展過程。近人陳匪石說:

詞肇于唐,成于五代,盛于宋;衰于元,而南有樂笑(指張炎——作者注)之流風,北有東坡之余響(指元好問——作者注);亡于明,則祧兩宋而高談五代,競尚側艷,流為淫哇;復興于清,或由張炎入,或由王沂孫入,或由吳文英入,或由姜夔入,各盡所長,其深造者,柳、蘇、秦、周,庶幾相近。[1]

談詞只講宋代,不講清代,對詞史的認識,顯然是不全面的,而且清詞的中興,不僅表現在創作的繁榮上,更表現在理論的總結上,在清代成熟起來的詞學理論,至今仍是我們分析唐宋詞的一把鑰匙。所以,研究清代詞學當從清詞說起,從清詞中興說起。

一 從清詞中興說起

以清代為詞史的“中興”,這一提法不是陳匪石一人之看法,在陳匪石前后,都有學者持類似觀點。如沈修說:“詞興于唐,成于南唐,大昌于兩宋,否于元,剝于明,至我清又成地天之泰,地雷之復焉!”[2]劉毓盤也以樹木的生長為喻,提到唐五代為“發育”“敷舒”時期,兩宋為“茂盛”“煊爛”時期,元明為“散漫”“搖落”時期,清代為“灌溉”“收獲”時期。[3]但是,以清代為詞史的“中興”,也不過是近代學者對詞史回顧后所作的總結概括,早在清初康熙年間,人們就認定詞發展到清代已進入中興階段,當時不稱“中興”,而稱“復興”。如果說那時的人們還帶有某種程度的自夸的話,那么,經過幾十年后,人們的認識自然會清醒、冷靜下來,其評價應該較為公允、客觀,但以為詞史發展到清代轉向復興的看法卻未改變,而是愈趨堅定。晚清詞學家陳廷焯說:“詞創于六朝,成于三唐,廣于五代,盛于兩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復盛于我國朝也。”[4]這一看法基本上成為近代分析詞史的不刊之論,近三十年來,隨著詞學研究的深入,這一定論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質疑,這當然不是懷疑清詞“中興”,而是對“詞亡于明”的提法表示異議,認為明代詞從作品和作者的數量上看,與兩宋是不相上下的(至于作品的質量,則另當別論)。

那么,清詞中興又表現在哪里?宋犖《瑤華集序》談到明末清初的詞在數量上堪與兩宋并駕齊驅,這一估計大致符合創作實情。宋代有詞家1430余人,詞作20860余首,據中華書局已出《全清詞》順治、康熙卷可知,當時詞人已達2100余家,詞作超過5萬首。清初著名戲曲家李漁,曾從作者層次多樣性的角度描述了康熙年間詞壇盛況,他認為從事填詞的人,除了詩家詞客外,“即閨人稚子,估客村農,凡能讀數卷書,識里巷歌謠之體者,盡解作長短句”[5]。可惜此類作者作品很多沒有流傳下來,如果能保留到今天的話,估計遠不止5萬首。過去人們談到清詞,談得較多的是浙西、常州兩派,近二十年來,學界已經開始注意云間派、西泠派、陽羨派,但給人的印象似乎是除了江浙兩地外,其他地方沒有什么詞人。事實上并非如此,當時山東、河南、嶺南、京師都有不少詞人,蔣景祁《瑤華集》便收錄了不少這些地區作者的作品,蔣景祁說:“國家文教蔚然,詞為特盛……詞學盛行,直省十五國,多有作者。”[6]當然,他們對清詞中興的描述是相當簡略的。近年來,學術界開始全面、系統地論證清詞何以稱為“中興”,亦即說明清詞中興表現在哪幾個方面。較早探討這一問題的是嚴迪昌先生的《清詞史》(1990年),該書序論部分從作品及作者數量之多、作品表現內容之廣泛以及詞的抒情功能的張揚三個方面談到清詞中興,第一點前人談得比較多,第二、三兩點則是嚴迪昌先生的獨到見解。1992年,岳麓書社出版了錢仲聯先生的《清詞三百首》,該書的前言也談到清詞中興的問題。錢仲聯先生從文學發展、新變的視角,將清詞與宋詞作了宏觀比較,認為清詞較宋詞勝出一籌。他以人的成長過程打了個比方,說宋代有如人的少壯期,生命力正當旺盛;清代則如人處在中年以后日趨于老之時,但老當益壯,生命之火尚未衰竭,火焰還是萬丈,顯現出一種成熟之美。具體說來,第一,宋詞所表現的多是詞家個人“小己”的生活,局限于相思、歡會、飲宴、傷春等內容,大抵用以消遣有閑階層的光陰,用以粉飾封建王朝的“太平”,在反映社會生活方面過于狹窄;而清詞的詞境則大大地拓寬了,如清初屈大均、王夫之、金堡的詞反映了明清易代的社會離亂之苦,陳維崧《湖海樓詞》反映了清初統治者的暴行,鄭燮《板橋詞》中也有描寫在雍、乾盛景下百姓生活之苦的詞篇,道光以后更有大量反映愛國情懷的詞章。第二,清代除有前人所說的詩人之詞、詞人之詞外,還出現了學人之詞,這是宋詞所沒有的新類型。在宋代,學者視詞為“小道”,他們是不屑于填詞的,當時周敦頤、二程、張載、陸九淵等著名學者不寫詞,朱熹的詞也只有13首而已;而清代則相反,其以詞名家者多是著名的學者,如王夫之是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浙派宗主朱彝尊是經學家,常州派領袖張惠言是治虞氏《易》的易學家,周濟是著名的史學家……相反地,清代則少詞人之詞,學人之詞是清詞的一大特色,也是清代對詞史的一大貢獻。第三,流派眾多,除了云間派、浙派、常州派及彊村派之外,還有大部分詞人是無法納入以上詞派的。第四,清代超過宋代的另一表現是有豐富的詞學理論,浙派論醇雅,常州派論意內言外,況周頤論詞心詞境,王國維論境界,都是發宋人所未發的審美見解。第五,清代詞人詞作數量之多,均超過宋代。[7]后來,人們論述清詞中興時大抵不出錢仲聯先生所論,如陳友康的《清詞中興論》、汪泰陵的《清詞選注》、張宏生的《清代詞學的建構》等,在前言部分論述“清詞中興”時,列舉中興的表現也不出以上五個方面。

史稱“清詞中興”,是不爭的事實,但發人深思的是,詞為什么會在清代形成“中興”的局面呢?這就要追溯清詞中興的原因,即哪些因素直接推動清詞走上中興之路,哪些因素間接地促成了清詞走上中興之路?這是目前詞學界比較關注的重要論題。周絢隆《論清詞中興的原因》一文指出,清詞中興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與明代詞壇的長期沉寂和明末江浙詞壇的崛起有關。二是與明季的歷史現實有關。明末的歷史與南宋末年的歷史有著驚人的相似處,歷史的相似性很容易激發承受者的同情感,宋元之際出現的詞人周密、王沂孫、張炎等,往往是以詞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這些詞使處在民族矛盾高潮中的清初文人受到感染,他們借詞寫家國之恨和身世之感,這在清初文人中是比較普遍的現象。三是由于清初的社會現實和詞體特有的抒情功能相契合。清初的高壓政策雖然限制了人們的言論,卻無法平息其內心的憤慨,由于詞有“小道”“末技”的思想作掩護,一些自覺生非其時的文人學士,便借詞以傳其抑郁不平之氣和故國之思。四是緣于清代學術風氣已發生徹底變化的背景。清初學術界力圖改變明代學術空疏的風氣,由過去的主觀冥想轉向重客觀考察,由重空談轉向重實際,文壇上再也不高喊“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口號,于是,談詩者競尚宋元,詩壇的這一變化引起了人們對宋代文學的另一種體裁——“詞”的重視,他們認為詞和詩一樣都是抒情言志的重要手段。五是基于清初詞壇上作家群體的形成和壯大。[8]清詞的中興是由多方面的因素相互撞擊、共同觸發,后經有聲望者的推動而形成的。這一分析照顧到問題的各個方面,見解非常精辟。

關于清詞中興的內外動因,學界談得比較多。我們認為,清詞中興局面的形成,縱然是當時外部政治、文化環境和詞學內部發展規律共同作用的結果,但清代出版業的高度繁榮對于詞學中興的推動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而這一點往往為人們所忽視。其實,清代出版不僅以大量的詞集、詞選、詞話促成詞學中興的繁榮景觀,而且成為許多詞派吸納同仁、宣揚詞學思想、壯大本派在詞壇影響的一面重要旗幟。

二 清代出版發達與詞籍出版繁榮

詞是在隋唐燕樂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音樂文學,它最初的傳播不是借助于出版,而是依賴于秦樓楚館歌女的傳唱。姜夔《過垂虹橋》詩“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描寫的即是這一情形。南宋以后,南戲和北曲迅速崛起,市民階層的欣賞熱點由詞轉向這些新興的大眾文藝,詞所依存的音樂環境在逐步喪失,以致出現了“才說音律,便以為難”[9]的尷尬局面,許多“聲調妍雅”的歌曲已不能倚聲而歌了,它的傳播范圍也從勾欄瓦舍、禁中宮院退回到文人書齋。文人將詞看作和詩一樣用以抒寫性情的載體,詞的傳播方式也由歌女傳唱變為文字傳遞,出版成為詞在明清時期傳播的第一途徑,閱讀唐宋詞籍,也成為讀者了解、接受作品的首要渠道。

出版取代歌女傳唱成為詞的第一傳播方式,是因為明清時期刻書業的高度發展和圖書市場的空前繁榮。在詞呈極盛狀態的宋代,盡管當時有畢昇發明泥活字印刷術,但因技術的不成熟而未能得到廣泛地應用。到明代,印刷術有了較大的改進,木活字、泥活字、銅活字及套印、版畫技術相繼推出。在清代,使用活字版特別是木活字印書,是相當普遍的現象。袁棟說:“印板之盛,莫盛于今。”[10]趙翼也說:“今世刻工有活板法,亦起于宋時……但宋時猶用泥活字,今則用木刻字,尤為適用。”[11]木活字不僅官府用之,即使私家和書坊刻書亦用之,而且印書技術也相當精熟。如雍正十年(1731)內府印的“朱批諭旨”,其文以墨印,批以朱色;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庫館印的“武英殿聚珍版叢書”,刻工精美,版式大方。同時,銅活字和鉛活字也得到了廣泛地應用,成書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的《古今圖書集成》即采用武英殿銅活字排印,刷印精良,裝潢富麗。此外,比較著名的銅活字版有“吹藜閣銅板”,印有錢陸燦選、劉士弘所訂《文苑英華律賦選》;“常州銅板”印有《毗陵徐氏宗譜》;“臺灣武隆阿銅板”印有《圣諭廣訓注》。清代的套版印刷在技術上承繼明代,在應用上卻較明代更為廣泛,而且由原來的朱墨兩色發展為三色、四色、五色,由一板分色套印發展為分板分色套印。如道光年間廣東云葉盦所刻“杜詩”五色套印,道光二十八年松滋謝氏所刻《碎金詞譜》兩色套印,最讓人叫絕的是道光十四年(1834)涿州盧坤所刻《杜工部集》六色套印,正文用墨色,各家評語注文用五色別之,藍色為明王慎中,紫色為明王世貞,朱色為清王士禎,綠色為清邵長蘅,黃色為清宋犖。清代的套印書以內務府所刻最為精致,印有朱墨兩色套印的王奕清所撰《曲譜》《詞譜》,朱墨綠三色套印的《唐宋文醇》,四色套印的《唐宋詩醇》,五色套印的《古文淵鑒》等。[12]

推動出版業發展的因素,除了印刷技術的進步外,還有紙張供應的充足和圖書市場的開拓。在紙張的供應方面,清代的造紙業極為發達,當時的造紙作坊主要分布在江南地區,江西的廣信府和安徽的寧國府是兩個生產規模較大的紙業基地。據錢杭、承載先生分析,在康熙三十七年(1698),朱彝尊、查慎行二人曾結伴從浙江出發,經過江西到福建,途經浙江衢州的常山、江西廣信的鉛山以及福建建寧的崇安,他們目睹了這一帶紙張生產的盛況,寫有《水碓聯句四十韻》和《觀造竹紙聯句五十韻》,形象地描繪了當地溪流水源波濤洶涌的驚險場面,記錄了各種巨大的水碓構造以及“搗紙十萬箋,取禾三百億;糠秕除未盡,藤竹需孔急”的生產狀況。[13]在圖書市場的開拓方面,清代無論是官刻還是家刻,均越來越朝商業化方向發展,傳統的非營利性質的官刻或是家刻越來越少了,這是因為清代較之明代有了更為廣大的讀者群,他們的需求決定了圖書市場的出版導向。過去以出版經史子集為主的家刻和坊刻積極開拓圖書品種,出版之物傾向于小說、劇本、笑話和筆記。在資本主義經濟成分相對活躍的江南地區,文化階層的覆蓋率要高于封閉落后的北方地區,也就是說,江南地區擁有廣泛的讀者群和穩定的圖書市場。這個地區長期以來就是財富薈萃之地,又被人們稱為人文之淵藪,許多致仕的政府官員和資金雄厚的家庭都有讀書和藏書的愛好,因此,出現了不少著名的藏書家和藏書樓,如朱彝尊的曝書亭、徐乾學的傳是樓、黃虞稷的千頃堂、孫星衍的岱南閣、黃丕烈的士禮居、鮑廷博的知不足齋、盧見曾的雅雨堂、盧文弨的抱經堂等,這些藏書家多是頗具經濟實力的圖書收藏者,在圖書消費方面占有相當大的市場比例。圖書市場刺激了出版業的發展,出版又反過來推動圖書市場的合理優化,對清代文化市場的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

清代出版業的發達帶動了詞籍出版前所未有的繁榮,無論是官刻,還是家刻、坊刻,詞籍的出版都占有很大的份額。比較著名的官刻本有康熙四十五年《古今圖書集成·文學典》的詞曲部分,四十六年的《御選歷代詩余》,五十四年的《欽定詞譜》;乾隆年間編纂的《四庫全書·集部·詞曲卷》,收錄唐宋詞別集56種,金元詞別集2種,清詞別集1種,詞總集選集11種,詞話5種,詞譜詞律2種。家刻本有鮑廷博《知不齋叢書》收錄詞集12種,顧元《賜研堂叢書新編》收錄清人詞話5種,伍崇曜《粵雅堂叢書》收錄詞籍8種,許增《榆園叢刻》收錄詞籍11種,杜文瀾《曼陀羅華閣叢書》收錄《夢窗詞》《草窗詞》《詞律校勘記》《采香詞》4種;查培繼刻《詞學叢書》收錄毛先舒《填詞名解》、王又華《古今詞論》、賴以邠《填詞圖譜》、仲恒《詞韻》4種;秦恩復刻《詞學叢書》收錄宋曾慥《樂府雅詞》、趙聞禮《陽春白雪》、張炎《詞源》、陳允平《日湖漁唱》、元鳳林書院《草堂詩余》、菉斐軒《詞林韻釋》6種。各種各樣詞籍的單刻本更是數不勝數,比較著名的詞選有鄒祗謨輯《倚聲初集》、納蘭性德輯《今詞初集》、朱彝尊輯《詞綜》、蔣景祁輯《瑤華集》、蔣重光編《昭代詞選》、張惠言編《詞選》等。清代詞籍的出版方式也是多種多樣,有翻印唐宋詞集原刻本大型叢書《四印齋所刻詞》《景刊宋金元明本詞》《彊村叢書》;有重編重印唐宋詞選或詞集的《詞綜》《詞潔》《詞選》《宋六十一家詞選》,更多的還是刻印“當代”詞家的詞集和詞選,這些又有叢刻《十五家詞》(孫默輯)、《百名家詞》(聶先輯)、《名家詞鈔》(孔傳鐸輯);有酬唱活動的匯編,如《紅橋倡和詞》《江村倡和詞》《秋水軒倡和詞》《庚子秋詞》,有詞人詞集單行本,如《珂雪詞》《飲水詞》《栩田詞稿》;有多種多樣的詞選,如《篋中詞》《國朝詞雅》《國朝詞綜》《國朝詞綜續編》等。從這些情況看,詞籍出版在清代確實呈繁榮發展的景觀,是清代詞學中興的一個重要表征。

三 詞籍出版推動清詞中興的全面形成

出版業的高度繁榮,詞籍出版的綿延不絕,說明清代不但有著廣泛的接受群體,而且有著更為豐富的創作隊伍。1952年,葉恭綽先生編《全清詞鈔》成,收詞家3196人,這還只是一個簡編本,實際上,清代詞人總體數量遠遠超過這個數目。日前編纂成書的《全清詞》(順治康熙卷),收輯的清初近八十年詞家已達2100余人,預計清代詞人總數將突破萬人之數,這個數目是號稱“一代之文學”的宋代之五倍。[14]然而,詞籍出版不僅僅是清詞中興的一個例證,更對清詞中興局面的全面形成起了直接的推動作用。

詞籍的印行始自南宋年間,當時的宋詞已呈雅俗分流之勢,俗詞乃專供歌女傳唱的底本,雅詞則變成文人抒寫性情的載體,《典雅詞》《樂府雅詞》《花庵詞選》等標榜典雅詞風的選本相繼推出。但宋代詞籍經過兩三百年流傳,至明清時期已有不少版刻失傳,流傳在社會上的主要是《花間集》《草堂詩余》兩部詞選,這給人們了解唐宋詞全貌帶來極大的困難,還造成一種唐宋詞即綺艷香澤之態的誤解,很多初學者都以追求儇艷綺麗之美為是。正如著名出版家毛晉所說:“近來填詞家,輒效顰柳屯田,作閨幃穢媟之語,無論筆墨勸淫,應墮犁舌地獄,于紙窗竹屋間,令人掩鼻而過,不慚惶無地邪?”[15]

在這樣的出版與創作背景下,許多有識之士深感有重印古代詞籍的必要。《古今詞匯》編纂者卓回和嚴沆,在談到明末清初詞壇創作現狀時說:“近日詞家多,會者猶少,蓋未得古詞善本為模楷,譬日飲水不問源流。”[16]《詞綜》編選者朱彝尊也深有感觸地說:“古詞選本,若《家宴集》、《謫仙集》、《蘭畹集》、《復雅歌辭》、《類分樂章》、《群公詩余后編》、《五十大曲》、《萬曲類編》及草窗周氏選,皆軼不傳,獨《草堂詩余》所收最下最傳,三百年來學者守為《兔園冊》,無惑乎詞之不振也。”[17]因此,明末清初掀起了一股重印唐宋詞籍和編選唐宋金元詞選的熱潮,先是毛晉刻《宋六十名家詞》,后有卓回編《古今詞匯》、朱彝尊選《詞綜》、先著輯《詞潔》、侯文燦刻《宋十名家詞》、王奕清輯《歷代詩余》等。這些詞籍或翻印宋元善本,或選唐宋詞名篇而匯為一編,在選目上大大地突破了《花間集》《草堂詩余》的收錄范圍。如朱彝尊所輯《詞綜》,在廣輯唐宋元明詞集基礎上,又搜尋于稗史雜記,還對參與選輯之事的汪森說:“宋元詞集傳于今者,計不下二百家,吾之所見,僅及其半而已,子其博搜,以輔吾不足。”[18]汪森在朱氏的基礎上,又遍觀宋元詞集170余家,傳記、小說、地方志30余家,然后才于康熙十七年(1678)將《詞綜》付梓。此后,他們并沒有停止宋元詞集的搜集工作,而是不斷尋覓各種詞籍,又逐步整理出六卷,補入122人計360余首詞,最后才于康熙三十年(1691)出版補編本《詞綜》。因為收羅廣泛和選擇精良,《詞綜》一經刊出,立即在社會上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它不僅擴大了人們的閱讀視野,而且提高了人們對唐宋詞的審美鑒賞能力。

如果說重刻和編選唐宋詞在擴大人們的閱讀視野方面有積極意義,那么對清代詞人詞籍的刊印也無疑起到了保存文獻的重要作用。清代著名藏書家和出版家張海鵬說:“藏書不如讀書,讀書不如刻書。讀書只以為己,刻書可以澤人,上以壽作者之精神,下以惠后來之沾溉,其道不更廣耶?”[19]他認為圖書出版在傳播古代優秀文化方面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它讓作者的思想有了文本的記載方式,也讓讀者有了獲得知識的活水源泉。在唐宋時期,詞的傳播范圍和社會影響是相當有限的,許多唐宋詞作品因為未能以文字的形式記載下來,經過時間的淘洗而逐漸地失傳了,相反,那些以文字載諸書冊或碑版者卻能傳之久遠。朱彝尊《詞綜·發凡》談到自己在康熙初年漫游云中時,“見晉祠石刻,多北宋人唱和詞,而平遙縣治西古寺廡下有金人所作小令勒石嵌壁”[20]。可見,文字傳播能夠超越時空的局限,起到保存文獻的重要作用。在清代以紙本形式出現的各種詞籍,不僅能將古代優秀的文化典籍傳承下來,而且也將清代的作家作品完善地保留下來。如在明清易代之際,社會動蕩不寧,人之性命尚且朝不保夕,以紙張形式出現的文化典籍更是難逃厄運。毛晉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出版家,在明清動亂之際,他的書板大多被毀,所謂“水火魚鼠,十傷二三”[21],他卻不氣餒,局勢稍為平穩,立即重新收拾舊板,重操出版之大業。正因為有這樣的出版家致力于出版事業,才使明末清初的許多詞學文獻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如《倚聲初集》是一部編于順治年間的大型選本,通過它我們能較完整地了解明清之際詞壇的創作風貌。此書大量收錄不見于后代的詞家詞作,有的是因為有些詞家成就不高而為后代選家所擯棄,有的則是因為有些人受詞學觀念的影響而對自己的初期作品避而不談。特別是在清初,詞壇秉承宋明以來詞為“小道”的觀念,很多詞家對自己初期追隨時風寫艷詞多有悔咎之意。如陳維崧在順治年間初入詞壇之際,接受云間派復古晚唐五代的論詞觀念,所為多“儇艷”“綿妙”“嬌麗”之作,但在康熙七年(1667),他的思想發生轉變,便對初期的“致語”“詞工”有“大悔恨不止”之意,徹底否定自己初期所作艷情詞,“間有人誦其逸句,至噦嘔不欲聽”[22],后來結集的《湖海樓詞》亦不收初期所作之艷詞。彭孫遹在詞學思想的轉變方面與陳維崧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前期亦以“驚才絕艷”“吹氣如蘭”著稱,但在中博學鴻詞科、入翰林院為顯宦后,詞學思想由初期的尚綺艷轉向主醇雅,對王士禎戲稱他是“艷情專家”表示怫然不受。據董潮《東皋雜抄》載:“彭少宰羨門少以長短句得名,所刻《延露詞》,皆一時香艷之作,至暮年每自出價購之,百錢一本,隨得隨毀,蓋自悔其少作也。”[23]如果不是有《倚聲初集》的收錄,我們是無法了解陳維崧、彭孫遹前期的創作狀況及其前后期思想轉變之軌跡的。

四 詞選編纂的風氣與清詞創作的繁榮

清代詞籍出版的一個顯著特征是詞選編纂的風氣非常濃厚,詞選的編輯、出版在促進詞風轉變方面有著較為特殊的意義。清代編纂詞選風氣的出現和形成與晚明以來文人結社以揣摩制藝風氣有關,但大多詞選的編纂者不僅僅是為了附庸風會,趨俗以迎合社會趣味,更是為了轉變當時詞壇不良的創作風氣,引領人們倚聲填詞走健康的創作道路。

在清初人們填詞多以《花間》《草堂》為范本,以婉艷、秾麗、香軟為宗尚,結果是浮艷之風漸漸彌漫于詞壇。陳維崧在《今詞苑序》中就批評當時學詞者,“矜香弱為當家,以清真為本色”[24],他與潘眉、吳逢原等憂于詞壇不振而編選了《今詞苑》。納蘭性德、顧貞觀編纂《今詞初集》的最初動機也是不滿于當時詞壇的陳陳相因之弊,所謂“近世詞學之盛,頡頏古人,然其卑者,掇拾《花間》、《草堂》數卷之書”[25]。在清中葉的乾隆末年,籠罩詞壇百年之久的浙西詞派,創作上出現饾饤佻染之弊,所為詞多意旨枯寂的空枵,張惠言、周濟也是出于轉變風氣的愿望而編選了《詞選》《詞辨》和《宋四家詞選》。張氏弟子金應珪《詞選后序》中談到近世為詞有“淫詞”、“鄙詞”、“游詞”三弊,張惠言編選《詞選》正是為救此三弊,示學者以正鵠,指導人們走上風雅正軌。《詞辨》的校刻者潘曾瑋也認為周濟的《詞辨》“去取次第之所在,大要懲昌狂雕琢之流弊,而思導之于風雅之歸”[26]。這正符合周濟自己在《詞辨自序》里所說其編輯的出發點,是病于世俗傳習“辭不逮意,意不尊體,與膚淺淫褻之篇”,起而編選《詞辨》,分為正變二卷而“祛學者之惑”[27]。正因為有像《詞綜》《詞選》這樣著名詞選的出版與傳播,清代詞壇風氣為之發生轉向。近人蔣兆蘭評價清代詞學成就說:“清初諸公,猶不免守《花間》、《草堂》之陋。小令競趨側艷,慢詞多效蘇、辛。竹垞大雅閎達,辭而辟之,詞體為之一正。嘉慶初,茗柯、宛鄰,溯流窮源,躋之風雅,獨辟門徑,而詞學以尊。”[28]

清代詞籍出版的另一個顯著特征是每一詞派都有該派的選集或總集,這些詞選的發凡或詞集序文往往就是這個詞派的理論綱領,詞籍的出版對宣傳某個詞派的詞學思想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在清初,有的詞反映了南明滅亡的史實,有的詞暴露了清兵鐵蹄所到之處給庶民百姓帶來的苦難。陳維崧編選的《今詞苑》,收錄的即是這一時期(康熙十年以前)的作品,他聲稱自己編纂的標準是“存經存史”,所謂“存經”是指保存變風變雅之聲,所謂“存史”就是指所選之作能如杜甫詩歌那樣反映“當代”的歷史,這既是對陽羨派以往創作經驗的總結,更是對陽羨派詞學思想的弘揚。同樣,康熙十七年(1678)朱彝尊編選的《詞綜》,也成為浙西詞派領導潮流、張揚“宗南宋、師姜張”的一種策略。此時,清朝的政局基本穩定,逐漸加強了對士人思想的控制,在文化上推崇清真雅正的審美標準,這影響到《詞綜》把姜夔、張炎“清空雅正”詞風作為詞選入錄標準。在《詞綜》的影響下,清代中葉以后出版有不少以雅為尚的詞選,如《千秋雅調》(王言慎)、《詞潔》(先著)、《昭代詞選》(蔣重光)、《國朝詞雅》(姚階)、《自怡軒詞選》(許寶善)等。到張惠言編選《詞選》的嘉慶初年,清王朝已明顯由盛轉衰,不久便爆發了白蓮教起義。當時,有識之士試圖革新政治以圖拯救時局,經世致用的思潮便取代考據學風而成為學術界的主流,提倡風雅,倡導比興,重視寄托,成為時代的必然選擇,所以張惠言編《詞選》提出的標準是“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29]。《詞選》凡二卷,選唐宋詞44家,共116首,只錄有“風”“騷”之旨的作品,而不錄柳永、黃庭堅、劉過和吳文英四家詞,認為柳、黃詞“蕩而不返”,放蕩而趨向淫靡,劉詞“傲而不俚”,粗豪而缺少蘊藉,吳詞“枝而不物”,雕琢而外榮內枯。值得注意的是張惠言的《詞選》,最初只是在師友之間傳抄,直到道光十年(1830)張琦將其刻印,它才產生了“乞之者踵相接”的效果,張惠言“意內言外”的思想才廣泛地影響大江南北,由此,浙派在詞壇的盟主地位為常州派所取代。

清代詞籍出版的第三個顯著特征是地域性詞選和唱和性詞集特別豐富,這些詞集或詞選往往是一個詞派形成的標志,眾多詞派的迭相興起構成了清詞中興的一大景觀。清初的云間派是首開清詞中興格局的第一個地域性詞派,它形成的標志就是刻于明末的《幽蘭草》,成熟的表現是刻于清初的《倡和詩余》,前者收“云間三子”李雯、陳子龍、宋征輿之詞,后者收錄宋存標《秋士香詞》、宋征璧《歇浦倡和詞》、宋征輿《海閭倡和香詞》、錢穀《倡和香詞》、陳子龍《湘真閣存稿》、宋思玉《棣萼軒詞》,人數從三人增加到六人,這正說明這個流派在逐步壯大并走向成熟。康熙十七年(1678)張淵懿、田茂遇選《清平初選后集》10卷,收錄清初詞家數以百計,其中又以云間一郡為多,展示了后期云間派的龐大陣營。在云間派的帶動下,一時間江南地區詞派紛起,有柳洲派、西泠派、毗陵派、廣陵派、陽羨派、梁溪派和梅里派,這些詞派都是以地域性為特征的詞人群體,每個詞派都編有地域性的詞選,都希望以這些選本來開宗立派。這些地域性的詞選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柳洲詞選》《西泠詞選》《松陵絕妙詞選》《荊溪詞初集》《梁溪詞選》等。陳維崧說:“今之能為詞遍天下,其詞場卓犖者尤推吾江浙居多,如吳之云間、松陵,越之武陵、魏里,皆有詞選行世。而吾荊溪雖蕞爾山僻,工為詞者多矣,烏可不匯為一書,以繼云間、松陵、武陵、魏里之勝乎?”[30]后來,這些詞派大都融入浙西詞派,但由它們開創的編輯地域性詞選的風氣,卻代代相續,清代到民國年間,先后刊刻、印行了《東皋詩余》《硤川詞鈔》《粵東詞鈔》《粵西詞見》《國朝常州詞錄》《國朝金陵詞鈔》《國朝湖州詞錄》《笠澤詞征》《湖州詞征》《潯溪詞征》等重要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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