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清初詞學話語建設及其局限
清代詞學中興在理論上的表現是高舉“尊體”大旗,破除詞為小道的傳統偏見,將詞抬到和詩同等的位置,提出了許多具有創新意義的審美見解,比如比興寄托、正變之爭、詞史之論,等等。在我們看來,創作的繁榮以廣闊的社會生活為資源,理論的深入則需要成熟的話語作基礎,清代詞學理論的成熟是在進入近代社會的晚清時期,而清代詞學話語的建設卻是在清代詞學步入復興階段的順治、康熙時期,尤其是康熙中葉對詞學話語的積極建設,為詞學理論在近代走向成熟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
一 清初詞學話語建設的三個階段
古代詞學話語建設的發軔,當以李清照《詞論》的出現為標志。這是詞學史上第一篇專門討論詞學問題的文章,更是第一次有意識地進行詞學話語建設的專題論文。它提出的“別是一家”之說,明確要求將詞與不協音律的“句讀不葺之詩”區別開來,并啟迪后來者構建一套不同于詩而適合于詞的話語系統。南宋張炎的《詞源》是在構建詞學話語方面作出努力的第一部詞學專著,其提出的“清空”“質實”“雅正”“軟媚”“粗豪”,成為清代詞學的重要話語資源。明代向來被稱為是詞學的中衰時期,其實,明代在話語建設上卻是從宋代到清代發展過程中極為重要的一環,“詩余”“正變”以及以字數為標準區分詞為小令、中調、長調等,都是明代詞學對詞學話語建設的重要貢獻。
清初詞學話語是宋元以來話語建設的理論延續,更是明代詞學理論的充實和發展。大致說來,清初詞學話語建設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每一階段都有各自的理論特征。
第一階段是從順治元年到康熙元年,以鄒祗謨《倚聲初集》的編選、刻印為標志。這是清詞創作的起步階段,也是清初詞學話語建設的初創時期。
這一時期,江南出現了許多致力于詞的創作的群體,除了明末崇禎年間出現的云間派之外,還有“西泠十子”和“柳洲八子”,以及以董文友、鄒祗謨等為代表的毗陵詞人群體。他們沿用明代的有關話語,圍繞詞的體性及詞史盛衰等問題開展討論,將明代有關的詞學觀念進一步深化。他們還通過編選唐宋詞的方式來傳播自己的詞學觀念,借助整理、出版本派詞人詞集的方式,展示本派的創作實力,壯大本派在詞壇的影響。從順治元年到康熙元年的18年時間里,先后結集的詞籍有《倡和詩余》《支機集》《西泠詞選》及《柳洲詞選》,特別是鄒祗謨在順治十八年(1661)編纂的《倚聲初集》,選錄自明天啟至清順治約40年間的作品1914首,詞人475家,其中僅順治一朝詞人達324家,占全書篇幅的二分之一以上。可以說,它是這一時期詞壇創作繁榮局面的整體展示,集中還收錄了大量時賢品評之辭,表明他們已是有意識地在建立一種新的詞學話語體系。
第二階段是從康熙二年到康熙二十七年(1688),以聶先、曾王孫《百名家詞》的出版刻印為標志。這25年是清初詞學大為發展的25年,不僅涌現出眾多的詞派,出版了大量的詞選、詞集,而且還有一大批詞話問世,詞學話語的建設進入了自覺時代。
清初詞學話語建設能夠進入自覺時代的原因,是人們深感宋明時期的詞學話語已經不能適應新時代的需要。丁煒稱:“詞既中熄于明,劉、高、楊、瞿而后,鮮有繼軌。諸凡《蘭畹》《金荃》之刻,藏弆寥寥,捃摭無資,僅僅取《花間》《草堂》注中一二雋評韻事,合諸里巷瑣談,以災梨棗。考證不精,則繆訛相襲。體裁罔辨,則俚雅雜收。欲成千百年未見之書以夸來者,不戛戛其難哉?”[2]他認為清初流行的《花間》《草堂》注中有關的話語,已不能滿足新時代詞學批評的需要,因此需要建立新的話語系統,實現這一目的有諸多方式。第一,積極撰寫各種形式的詞話,探討有關創作、批評及理論問題,形成了清代詞話寫作的第一次高峰,諸如《金粟詞話》《遠志齋詞衷》《花草蒙拾》《柳洲詞話》《窺詞管見》等。第二,系統地整理古今詞論,提取其中的理論精華,體現出一種建設當代話語的創新意識,以王又華《古今詞論》、沈雄《古今詞話》、徐釚《詞苑叢談》等匯集古今論詞意見的專門著作為代表。第三,在某種詞學觀念指導下,從事詞學批評活動。過去,人們認為散見于各種詞集詞選中的評點,大多都是文人之間相互標榜的過譽之辭,其實,這正是清初詞人進行話語建設的一種積極嘗試,如果我們將這些評點搜集、整理出來,就會發現有許多通用的話語和共同的觀念,它們是清初詞學在話語建設方面的重要貢獻。
第三階段始自康熙二十七年,此時段詞學的話語建設,由前一階段的熱鬧、繁榮漸趨于平和、穩定、成熟,不再有大量的詞話和詞籍涌現,詞學觀念也由前一階段的多元并存而變為浙派一家獨鳴。當時,人們對浙派清醇雅正的審美主張持普遍認同態度,其主要標志就是《御選歷代詩余》和《欽定詞譜》的先后刊刻行世。
《御選歷代詩余》成書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該書由沈辰垣、王奕清主持編纂,收錄自唐五代迄晚明的詞共9000余首,凡1540調。“凡柳、周婉麗之音,蘇、辛奇恣之格,兼收兩派,不主一隅。旁及元人小令,漸變繁聲,明代新腔,不因舊譜者,茍一長可取,亦眾美胥收。至于考求爵里,可以為論世之資,辨證妍媸,可以為倚聲之律者,網羅宏富,尤極精詳。自有詞選以來,可云集其大成矣!”[3]該書卷末附有詞話十卷,收錄五代北宋以來的詞論詞評,卷首有玄燁所撰《歷代詩余序》一篇,揭示了此書的編纂宗旨。序云:“詞者繼響夫詩者也。……夫詩之揚厲功德,鋪陳政事,固無論矣。……是編之含英咀華、敲金戛玉者,何在不可以思無邪之一言該之也。”[4]這部詞選的出現,是對清初以來編纂詞選風氣的一次整飭,也是對清初詞學話語建設活動的一次匯總。這一時期,有一部詞選、一部詞評及一部詞話頗引人注目。一部詞選是指《草堂嗣響》,該書的例言提出了相當精辟的理論見解;一部詞評是指許昂霄的《詞綜偶評》,該書的評點是講論浙派崇雅黜俗的家法;一部詞話是指田同之的《西圃詞說》,該書對清初云間、陽羨、浙西三派論詞意見進行了一次整合,稱得上是對清初詞學話語建設工程的一次集體檢閱。
二 清初詞學話語建設的主要路徑
話語,按照通行的說法,它包括語詞(術語)、意義(觀念)及言說方式,其中,言說方式具有某種程度的定型性,和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思維方式有關;而意義(觀念)則具有相對的變動性,和一定時期的政治、文化、社會風尚有關。而無論是言說方式,還是思想觀念,都必須以語詞(術語)作為支點,也就是說,語詞(術語)是意義(觀念)的表征,是決定言說方式能否運行的先決條件。王國維說:“夫言語者,代表國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廣狹,視言語之精粗廣狹以為準,觀其言語,而其國民之思想可知矣。”[5]因此,語詞(術語)是人們思想觀念的投射,人們的思想觀念對話語形態的形成有較為深刻的影響。那么,清初詞學是怎樣建立自己時代的話語形態的呢?又是怎樣建設支撐新思想、新觀念的語詞體系的呢?我們認為主要表現為以下三種方式。
首先,或是直接沿用宋明詞學話語,或是將宋明詞學話語予以重新解釋,使原來的話語在意義上有了新的轉換,比較典型的例子是“本色”和“詩余”。
“詩余”是在宋代就已有的話語,以填詞為詩人之余事,宋人在編纂詩集時,通常將詞集附之于后,如范仲淹的《范文正公詩余》、吳潛的《履齋詩余》、黃機的《竹齋詩余》等。但它在宋代并不是作為文學體裁——“詞”的專名,而只是表示是某人的“詩之余事”,直到明代張作《詩余圖譜》,“詩余”才成為詞的“又名”。當時,俞彥撰《爰園詞話》,即將“詩余”解釋為詩之緒余;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釋“詩余”時還說:“詩余者,古樂府之流別,而后世歌曲之濫觴也。”[6]到清代,人們大都沿用明人以“詩余”稱代詞的表達習慣,但在具體的理解上卻不同于明人:他們不僅認為詞由詩發展而來,而且指出詞接過了古樂府“感于哀樂”的“騷”“雅”傳統。如朱彝尊認為詞雖為小道末技,但是,“昔之通儒巨公往往為之”,原因就在于“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7]。毛奇齡也說:“夫詩尚溫柔,而況其余乎?……夫詩尚綺靡,而況其余乎?然則詩余者,溫柔綺靡之余焉者也。……其源直本于《國風》、《離騷》,故《離騷》名詞,詩余亦名詞。”[8]丁澎甚至以孔子的“有德者必有言”的觀念來解釋詩余:“詩余者,《三百篇》之遺,而漢樂府之流系也。其源出于詩,詩本于文章,文章本乎德業,即謂詩余為德業之余,亦無不可者。”[9]這是清初詞學對明代“詩余”作的新的釋義,適應了清代詞學的尊體愿望和構建新形態的要求。
沿用明人對宋人“本色”之論所作的闡釋,也是清初詞學承傳明代詞學話語的一個范例。“本色”之論首見于陳師道《后山詩話》,意在指責蘇軾填詞不合于詞的體制要求。那么,陳師道為什么要說蘇詞不合于詞的體制要求呢?晁補之說:“東坡詞小不諧律呂,蓋橫放杰出,曲子中縛不住者。”[10]看來,“本色”是指詞在音律上的表現不同于詩的體制要求,即協律。到明代,宋詞賴以傳唱的音樂環境不復存在,“本色”之義漸由協律轉而指向它的體格。不同的詞人因審美宗尚不同,在體格的審美取向上是大不相同的。何良俊認為“樂府以皦逕揚厲為工,詩余以婉麗流暢為美”,如周邦彥、張先、秦觀、晏幾道諸人之作“柔情曼聲,摹寫殆盡,正詞家所謂當行,所謂本色也”。[11]在孟稱舜看來,詩、詞、曲體格雖異,但在言情這一點上卻是相同的,即不論何種文體都是用來表達“作者之情”的。“古來才人豪客,淑姝名媛,悲者喜者,怨者慕者,懷者想者,寄興不一。……作者極情盡態,而聽者洞心聳耳,如是者皆為當行,皆為本色,寧必姝姝媛媛,學兒女子語,而后為詞哉?”[12]清代詞學基本上承襲了明人的看法,但不同的詞人、詞派因詞學觀念的差異,在對本色意義的理解與接受方面是存在分歧的。以王士禎為代表的廣陵毗陵詞人群,接受的是何良俊以婉艷釋“本色”的觀念。如彭孫遹說:“詞以艷麗為本色,要是體制使然。”[13]王士祿也說:“詞固以艷麗為工,尤須蘊藉,始號當行。”[14]以陳維崧為代表的陽羨派,接受的是孟稱舜以出于性情為本色的觀念。如徐喈鳳認為詞是言性情的,性情的不同決定了作品風格的差異,不管是婉約,還是豪放,只要是出乎性情,即是本色。“故婉約固是本色,豪放亦未嘗非本色也。”[15]蔣景祁也說:“宋詞唯東坡、稼軒魄力極大,故其為言豪放不羈,然細按之未嘗不協律也。下此乃多入閨房褻冶之語,以為當行本色。夫所謂當行本色語,要須不直不逼,宛轉回互,與詩體微別,勿令徑盡耳。專譜艷辭狎語,豈得無過哉?”[16]應該說,清初詞學關于“本色”的兩種闡釋都是有道理的,前者突出了詞的體性要求,后者則注意到詞在失去其音樂特性之后和詩的共通性。
其次,在尊體的理論背景下,清初詞學還大量地借用詩學話語,試圖打通詩學與詞學的界域,初現清代詞學詩學化的傾向,這樣的話語中,比較典型的是“比興寄托”。
清代詞學在話語建設過程中,盡管吸納了明代詞學的有關話語,但是它們運用話語的“語境”卻是大不相同的。這決定著:明代強調詩詞的體性差異,清代更重視詩詞的同源關系;明代突出詩莊詞媚的審美品格,清代則尋求詩詞會通的抒情本質。徐士俊說:“詞與詩雖體格不同,其為攄寫性情,標舉景物,一也。”[17]朱彝尊還對明代詞學嚴格區分詩詞畛畦表示不可理解:“詩降而詞,取則未遠,一自詞以香艷為主,寧為風雅罪人之說興,而詩人忠厚之意微矣。竊謂詞之與詩,體格雖別,而興會所發,庸詎有異乎?奈之何歧之為二也。”[18]他們不像明人有意識地區分詩詞的不同,而是力圖尋求詩詞的會通之處,摸索詩詞兩種文體共同的創作規律;還按照明人分唐詩為初、盛、中、晚的歷史描述模式,也將唐宋詞史劃分為初、盛、中、晚四個發展階段。如賀裳就擬五代諸家詞如初唐之詩,到宋代詞走向極盛,周、張、康、柳蔚為大家,相當于盛唐之詩。至于南宋姜白石、史邦卿則如中唐之詩。明初之詞好比晚唐之詩,“中實枵然,取給而已”[19]。同樣地分詞為初、盛、中、晚四個階段,不同的是,賀裳認為詞的發展為盛極必衰,而在尤侗看來,詞雖衰卻能復盛,并預測清詞即將由衰轉盛。他在《詞苑叢談序》中說:“詞之系宋,猶詩之系唐也。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唐詩之后,《香奩》、《浣花》稍微矣,至有明而起其衰。宋詞之后,遺山、蛻巖亦僅矣,及吾朝而恢其盛。”[20]尤侗對清詞振興的預測,符合當時詞壇的發展實際,也順應了清代詞學話語建設為新時代服務的宗旨。
論詞重比興寄托是清初詞學對詩學話語借鑒的具體體現。清初詞學論詞尚含蓄蘊藉,這和詩學中的比興傳統是相通的。后來,張惠言也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21]過去,人們都認為詞中的比興寄托說始于常州派,其實不然,清初就有很多詞人談到詞應講求比興寄托。如曹禾認為詞與詩無異,亦可繼承詩之“主文譎諫”的精神,以美人香草來寄托。他說:“文人之才,何所不寓,大抵比物流連,寄托居多。《國風》、《離騷》,同扶名教。即宋玉賦美人,亦猶主文譎諫之義。良以端言之不得,故長言詠嘆,隨所指以托興焉。”[22]以這一認識為基礎,他批評柳永的詞過于卑靡,贊美曹貞吉的《珂雪詞》寄托遙深。以寄托作為自己論詞主導話語的是納蘭性德,他認為詞繼詩而起,接續的是《風》《騷》精神,即屈原的“美人香草”與杜甫的“芒鞋心事”,詞可以通過比興托物的手法來寄寓作者的深意。如他的懷古詞《南歌子·古戍》,通過對古戰場陳跡的描述,將深沉的歷史興亡之感寄寓其中,也包含著對統治者發動窮兵黷武戰爭的諷刺之意。又《浣溪沙·姜女祠》下片,也借對姜女廟的詠嘆,批評了秦始皇不恤人民疾苦而修筑長城的罪惡行徑,同時也寄寓了詞人對人民疾苦的關切之情。論詞崇尚比興寄托的還有吳綺,他曾批評“今人”作詞“緣寫思婦之情,罔顧風人之旨”[23],極力主張詞即便寫兒女艷情,也要有托旨。他認為《花間》《蘭畹》實是有寄托的,是《楚辭》美人香草傳統的余緒。“夫詞之為道,始于李唐,而其體浸淫于五代,盛于趙宋,而其情原本于六朝,故體以靡麗而多風,情以芊綿而善入,雖有《花間》《蘭畹》之目,實則美人香草之遺也。”[24]當時詞壇領袖陳維崧、朱彝尊都談到詞中的寄托問題,只是因為“寄托”論不是他們的理論核心,故往往為今天的研究者所忽視,人們更加注意常州派的寄托說,可以這樣說,寄托的理論成熟于晚清,而寄托的話語形成卻出現于清初。
最后,從文學創作實踐中提煉出詞學話語,也是清初詞學話語建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途徑。話語建設的最終目的是服務于創作實踐的,或引導某種審美風尚,或總結某種創作經驗。宋代流傳下來的及清初創作的大量文本,便是清初詞學的一個話語源,即何種作品是成功的,何種作品是失敗的;何者是應該學習的,何者是應該捐棄的——這些都需要清初詞學予以明確的回答。
順治五年(1648),宋征輿為宋征璧《唐宋詞選》所作序文,就表現出一種從創作中總結詞學話語的意向。他把李白的創作風格分為“柔淡”與“俊逸”兩種:“《菩薩蠻》以柔淡為宗,以閑遠為致……《憶秦娥》以俊逸為宗,以悲涼為致”[25]。宋征輿開始注意到同一作者創作中的不同風格。順治七年,宋征璧在為自己編纂的《倡和詩余》所作序文中,推崇永叔之秀逸、子瞻之放誕、少游之清華、子野之娟潔、方回之新鮮、小山之聰俊、易安之妍婉。不僅如此,他還注意到不同作者創作中的優劣之處,將宋代詞人分為我輩之詞和當家之詞兩種類型:“黃魯直之蒼老,而或傷于頹;王介甫之镵削,而或傷于拗;晁無咎之規檢,而或傷于樸;辛稼軒之豪爽,而或傷于霸;陸務觀之蕭散,而或傷于疏。此皆所謂我輩之詞也。茍舉當家之詞,如柳屯田哀感頑艷,而少寄托;周清真蜿蜒流美,而乏陡健;康伯可排敘整齊,而乏深邃。其外,則謝無逸之能寫景,僧仲殊之能言情,程正伯之能壯采,張安國之能用意,萬俟雅言之能葉律,劉改之之能使氣,曾純父之能書懷,吳夢窗之能疊字,姜白石之能琢句,蔣竹山之能作態,史邦卿之能刷色,黃花庵之能審格,亦其選也。詞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作者紛如,難以概述。”[26]其中的“蒼老”“镵刻”“規檢”“豪爽”“蕭散”,都是屬于作品風格范疇的話語。因此,可以說,這是一篇見解精辟、論述簡略的作家論,也是一篇關于清初詞學話語建設的重要文章。
清初繁榮的創作局面,也為人們進行話語建設提供了有利資源,因此,探討時賢的創作風格是清初詞學的一項重要內容。
第一,它表現為試圖對同一作者風格進行準確的描述。如鄒祗謨《遠志齋詞衷》記錄了唐祖命、丁景呂、徐東癡等人為王士禎《衍波詞》所作序文,這幾則序言,比擬王士禎為景(李璟)、煜(李煜)、小山(晏幾道)、淮海(秦觀)、屯田(柳永)、清照(李清照),還指出王士禎詞的風格特點是“哀艷”“倩盼”“旖旎而秾麗”“芊綿而俊爽”“朦朧萌折,明雋清圓”,從多個角度以不同的語詞描述了王士禎創作的特征,這表現了清初詞學在風格范疇話語建設上所作出的努力。
第二,它還表現為對不同作者的風格進行類型分析。正如前文所說,王士禎在《倚聲集序》里根據作者的才性不同,分詞為詩人之詞、文人之詞、詞人之詞與英雄之詞:“有詩人之詞,唐、蜀、五代諸人是也。有文人之詞,晏、歐、秦、李諸君子是也。有詞人之詞,柳永、周美成、康與之之屬是也。有英雄之詞,蘇、陸、辛、劉是也。”[27]鄒祗謨還根據王士禎的有關分析,把清初的詞人分為“詩人之詞”與“詞人之詞”兩種類型,如錢謙益、劉榮嗣、李元鼎、熊文舉、趙進美諸人之詞為詩人之詞,他們的詞“自然勝引,托寄高曠”;吳鼎芳、董斯張、單恂、沈謙諸人之詞為詞人之詞,他們的詞“纏綿蕩往,窮纖極隱”。[28]錢謙益等以詩歌見長,為詞不免受詩的影響,沈謙等則是通詞律、創作以詞為主的詞人,注重詞的音律和詞的本色,因此,鄒祗謨的分析是合理的。
第三,除了對詞人進行類型分析外,清初詞學還對不同的流派風格作了較為精確的總括。如鄒祗謨概括柳洲詞派的風格是“不纖不詭,一往熨貼”,梁溪詞壇的風格是“筆古蘊藉,清艷兼長”。[29]當然,即使是同一詞派的詞人,因個人的經歷及其他因素的影響,也會有不同的風格特征。如鄒祗謨指出廣陵詞人陳世祥、吳綺“巧于言情”,宗鼎“精于取境”;又分析了毗陵詞壇作者的創作特點:“如文友(董以寧——括號內信息為作者注,下同)之儇艷,其年(陳維崧)之矯麗,云孫(黃永)之雅逸,初子(黃京)之清揚,無不盡東南之瑰寶。今則陳(維崧)、董(以寧)愈加綿渺,二黃(云、永)益屬深妍,更如庸庵(顧樞)之醇潔,風山(孫自式)之超爽,卓山(毛重卓)之精腴,介眉(龔百藥)之雋練,公阮(毛羽宸)之幽峭,紫曜(錢珵)之鮮圓,陶云(楊大鯤)之雅潤,賡明(陳玉璂)之秀濯,含英咀華,彬彬可誦。”[30]他能從不同地區詞人的風格上區分出各人的不同特色,對研究清初詞壇風格有史料價值,也是對清初詞學話語建設的重要貢獻。
三 清初詞學話語建設的理論局限
清初詞學話語是適應時代需要提出來的,也是在創作與批評實踐中發展起來的,人們往往從現實創作中存在的問題出發,圍繞共同關心的理論問題展開反復的論爭,一方面加深了對某些理論問題的認識,另一方面也使詞學話語形態日趨成熟,推動著清代詞學朝縱深方向發展。
比如正變之爭就是這樣的一個例證。正變原是漢儒對《詩經》的類型分析,將盛世之詩稱為正風正雅,將衰世之詩視作變風變雅,主要著眼于詩與社會興衰治亂之關系。后來,人們在論詞的體性特征時亦分詞為正變兩體,但著眼點則是在詞的審美品格方面,即何種風格為正格,何種風格為變體。在清初,人們大都接受了明人以婉約為正、以豪放為變的觀念,但對明人以正變論優劣的看法卻是不同意的。他們注意到婉約、豪放只是宋詞中存在的客觀事實,不能以宋人的體制觀念來作為清代的論詞標準,也就是說,正變只能作為人們劃分詞派的標準,而不能作為區分作品優劣的標準。舊的詞學話語被懸置起來,新的話語則應運而生,即雅俗取代正而變成為新的論詞標準。當時詞壇流行的是冶艷詞風,“作者非冶容不言,選者非目挑不錄”[31],在創作上以柳永、周邦彥為師,給清初詞壇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因此,新話語的建設必須破舊立新,即以新的話語體系來代替舊的話語體系。如鄒祗謨和王士禎共同編選的《倚聲初集》,對以寫艷詞著名的董文友的少年之作“多所刪逸”。陳維崧、納蘭性德、朱彝尊登上詞壇之后,更鮮明地舉起反對清初冶艷風氣的理論大旗,特別是朱彝尊還提出以雅為宗的論詞主張。他說:“昔賢論詞必出于雅正,是故曾慥錄《雅詞》,鮦陽居士輯《復雅》也。”[32]自此,雅俗取代正變成為清初詞學批評的重要論詞標準,也為有清一代的詞學批評確立了一個最基本的標準。從這里可以看出,清初詞學的話語建設和當時創作風氣的轉變有密切關系。
“詞史”說也是這樣一個比較典型的例證。“詩史”是宋代詩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詞史”則是清代在傳統詩學啟發下提出的一個詞學話語。過去一般認為“詞史”說的提出者是周濟,其實“詞史”作為一種潛在意識或觀念,在宋代已有萌芽,如黃裳提出過“觀柳詞亦如觀杜詩”的說法,這一思想在明代又有進一步的發展,出現過“觀時”“觀世”之論。如周瑛云:“詞至宋,纖麗極矣!今考之詞,蓋皆桑間、濮上之音也。吁!可以觀世矣。”[33]進入清初,“觀時”“觀世”的觀念,逐步朝“詞史”方向轉化,如曹爾堪批點吳偉業《滿江紅》(白門感舊)曰:“少陵稱詩史,如祭酒(指吳偉業)可謂詞史矣。”[34]從這里可以看出,“詞史”說在清初已是呼之而出,只是尚未上升到對作者創作要求的層面。進入康熙以后,以陳維崧為代表的陽羨詞派迅速崛起,在風格上極力標榜直抒性情的蘇辛詞風,在表現內容上則試圖擴大詞的表現范圍。如陳宗石稱其兄陳維崧“迨中更顛沛,饑驅四方,或驢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梁送別,千里懷人;或酒旗歌板,須髯奮張,或月榭風廊,肝腸掩抑;一切詼諧狂嘯細泣幽吟,無不寓之于詞”[35]。陳維崧在《今詞苑序》中也強調“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存史”[36],明確地提出了影響深遠的“詞史”說;“存經存史”表現在他的創作上就是反映廣闊的社會生活,“一切詼諧狂嘯,細泣幽吟,無不寓之于詞”。隨著康熙中后期統治地位的穩定,雍乾時期文化高壓政策的逐步加強,主張“存經存史”的陽羨派被鼓吹清雅詞風的浙西派所取代。
清初詞學話語形成于詞學中興的初期,保留了清初詞學不成熟的印記,反映了清初人的認識水平和創作水平,因此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顯示出探索階段的局限性。
首先,理論性不強,有待深入。清初詞學話語的一個顯著特征是感性色彩比較濃厚,不像近代詞學話語有那么強的理論內涵,以浙派詞學與常州派詞學相比就會發現這一點。浙派論詞推崇清醇雅正的審美理想,但對什么是“清醇雅正”未作具體的解釋;相反,常州派論詞標榜“意內言外”,就說明了其含義是指傳統詩學中所說的比興寄托。浙派推崇姜夔、張炎的騷雅,但如何才能達到姜、張的境界,浙派詞人未能給作詞者指明一條切實可行的路徑;相反,常州派特別欣賞周邦彥的渾厚,便為作詞者指明了一條由王沂孫入門,兼取吳文英的密麗和辛棄疾的疏宕,最后達到周邦彥的渾成的路徑,這就是常州派的家法。
其次,系統性不夠,有待整合。清初詞學話語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它的邏輯性不嚴謹,不像近代詞學有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如廣陵詞派、陽羨詞派以及浙西詞派,它們雖有自己的理論主張,但始終未能構建一個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就是影響清代詞壇達百年之久的浙西派,也始終沒有在邏輯上形成一個比較謹嚴的理論體系,與后來的常州派相比顯得相形見絀。常州派以立意為立論之本,提出“意內言外”的論詞主張,其理論核心是比興寄托,在創作論上要求有寄托,在接受論上“縋幽鑿險”,在批評論上則以有寄托為正,其他則屬于變,顯現出較強的體系性,也說明其理論意識的自覺。
最后,穩定性不足,有待定型。清初詞學的提出許多話語在含義上還是不明確的,直到近代詞學給予闡釋,才使意義趨向明朗。如孫麟趾的《詞逕》提出“作詞十六訣”,就對各種主張一一作了釋義,這正是清初詞學話語建設過程中所缺乏的。最為典型的例子是關于風格范疇的話語,清初詞學涉及的話語達百種以上,卻始終未能對它們進行合理的規范,直到嘉慶年間郭麐撰寫《十二詞品》,才使這些話語可以納入不同的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