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發展理念與社會治理現代化
- 陳光金 何昇軒 黃麗娜 張翼
- 2735字
- 2019-10-11 16:38:11
一 發展主義的起源及本質
在二戰以后形成的諸種發展學說中,現代化理論影響最為巨大?,F代化理論的突出特征是,它使人們堅信發展是不證自明的,只要干預方法得當,社會進步的目標必定實現,總之,“發展是可能的,只要我們方向正確”(沃勒斯坦,2001:124)。幾乎所有的現代化理論者都對社會進步抱以充分的樂觀主義態度。然而很多人意識不到的是,在現代化理論視野下,發展是用來專指第三世界國家有計劃地學習和借鑒西方現代化的經驗,以便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和科技水平的過程。因為各種現代化理論流派背后有一個共同的促因,就是“解釋西方與第三世界在收入及生產力上的巨大差異,并且以這些解釋為據,探求方法去消除這個差距,它們的目標是教化第三世界國家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變得近似西方’,它們的分歧僅止于對‘西方’的定義,及對什么是達至現代化的有效途徑抱不同理解”(班努里,2001:151)。
為了使“落后”的第三世界變得更似西方,現代化理論將各種“西方經驗”量化為一系列具有濃厚經濟學色彩的“指標”,從而使第三世界的現代化之路變得“清晰可見”,人們被告知,只要朝這些指標努力,實現現代化的夢想指日可待。這些指標通常以國民收入或其他的增長指數體現出來,它們毫不含糊地表達了這樣一種觀念:工業化國家領先于第三世界,而第三世界內“現代”部門又比“傳統”部門先進(班努里,2001:160)。當然,在另外一些現代化理論家看來,單單引進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和管理制度是遠遠不夠的,人的現代化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因為無論一個國家引入多么現代的經濟制度和管理方法,也無論這些國家如何仿效最現代的政治和行政管理,如果沒有人的心理和行為的現代化,這些國家和地區的現代化夢想最終都避免不了失敗的結局。英格爾斯(Alex Inkeles)和史密斯(David H.Smith)在《從傳統人到現代人》一書中,將人區分為“傳統人”和“現代人”兩種類型,前者被看作不愿意同外界接觸、不愿接受新的經驗、不注重個人效能、不贊成也不準備接受變化;對教育持保守和非功利的態度,缺乏更高的職業期望,盲目服從傳統權威并對自己的下屬專橫跋扈。而現代人與之相反,他們顯著地更有效能感,樂于接受新的經驗,準備接受改變,有抱負和期望,在政治方面比較積極,不受父母和其他權威的控制等(英格爾斯、史密斯,1985:36~52)。通過精心制作的現代化量表,他們將人的現代化精確化為一系列可度量和比較的指標,通過實現這些數量化的指標,“人的現代化”也就實現了。遺憾的是,盡管羅列大量的論據來支撐自己的觀點,但他們的出發點不過是要求第三世界的人們與西方的“現代人”在思想和行為上保持一致而已,也就是說,人的現代化不過是人的西方化。
將現代化具體化為一系列指標,給人造成一種錯覺,只要不斷提高經濟增長的速度,現代化便可以順利實現。借助這些指標,現代化理論傳達了這樣一種信念:經濟增長比不增長好,快速增長又比緩慢增長好,發展意味著“變得更多”。當這種信念裹挾各種發展學說肆行全球、被視為社會進步的基本理念時,“發展主義”也就產生了。因此,發展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意識形態,是一種堅信經濟增長是社會進步的先決條件的信念,其本質是將“發展”等同于“經濟增長”,再將“經濟增長”等同于美好生活(許寶強,2007:81)。基于發展主義的意識形態,現代化理論便認為增長代表著“擁有更多”,發展意味著“越多越好”。然而,資產是財富、資產越多越好的發展主義觀,只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文化人類學家塞林斯通過對“現代狩獵民族”——澳洲土著、布須曼人等群體的生活形式的考察,徹底顛覆了人們對發展的固有想象。塞林斯指出,原初社會雖然沒有現代工商業社會的物質消費品,但生活在原初社會的人不用像在工商業社會一樣要長時間工作,因此閑暇時間比較多,特別是一些居住在擁有豐富資源的森林中的采獵民族,往往一天工作三至五小時便足夠整天的食用,剩下的時間,除了休息和睡眠,還有很多可以用作社交和聊天等,過著現代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因此,采獵民族的生活不見得比現代工商業社會的人差(塞林斯,2001:63~73)。這些在外人看來生存條件極為艱苦的“現代狩獵民族”之所以能處于“物質的豐裕”之中,比現代人擁有更高質量的生活,其秘密就在于他們在手段與目標之間保持著正常的比例。
“原初豐裕社會”的存在是現代化理論的邏輯所不能解釋的。在現代化理論家看來,雖然現代社會人們無時無刻不在面臨欲望無限和資源有限的痛苦,但工業化和市場化是一種極其可靠的手段,能夠滿足人們無限增長的物質欲望。戰后六七十年代是資本主義發展的黃金時期,工人收入的增加及生活水平的提高,似乎對這一觀點提供了佐證。但是,黃金周期過去之后,世界經濟又開始下滑,貧富分化、社會動蕩、環境惡化等,無一不戳穿了工業化及市場化是實現人們福利的推進器的謊言。正如馬克思主義所揭示的,攫取剩余價值是資本家的唯一目的,制造貧困、維持貧困是資本主義生產體制與生俱來的特征,資本主義體系發展越完備,運作越順利,制造的窮人就會越多。即使當今資本主義世界已逐漸從“生產者社會”轉向“消費者社會”,但是這種追逐利潤的本性卻從未消失,只是獲取利潤的手段有所變化而已。在現代消費社會里,大量生產不再需要有任何大量勞動,經常身為“勞動力后備軍”的窮人,被重新塑造為“有缺陷的消費者”,因此貧窮不再源于失業,而是源于“消費”。社會學家包曼精辟指出,一個順利運轉的消費社會的可怕之處在于,資本家為了追求利潤最大化,會不斷提升人們的消費能力,刺激人們的消費欲望,“決不能讓消費者休息,必須讓他們不斷暴露在新的誘惑之下,以便一直保持激動狀態,永遠不讓興奮萎縮,并且要保持懷疑和不滿足的狀態”(包曼,2006:36)。吊詭的是,消費者本人也會積極地讓自己迎合這種誘惑,“他們的生活一個引誘接著另一個引誘,吞下一個魚餌又接著尋找另一個”(包曼,2006:37)。倘若不如此,他們就會因為無法進入消費市場,被排擠出正常人的行列。
“原初豐裕社會”的存在對現代社會的這種發展邏輯起到反諷的作用,它從另一個側面說明無限的逐利本質上只是現代社會建構的產物,體現的只是現代經濟學的邏輯;而原初社會的生活是富足的,因為他們可以通過降低欲望、節制消費,達到幸福和美好的“原初豐裕社會”。也就是說,發展意味著“更多”,本來只是現代社會建構的產物,卻被人們當成社會進步的普遍真理,將豐富和多元的人類需求和自然生態,約化為單一的向度,僅以經濟指標來衡量,這一點在原初社會并不成立。因此,發展主義體現的是一種狹隘的發展觀,認為發展就是國民生產總值(GNP)的增長、個人收入的提高、工業化、技術進步及社會現代化等。毫無疑問,發展主義將經濟增長視為發展的目標和第一要務,而不是實現全面的社會進步,混淆了手段和目標的區別,導致“有增長無發展”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