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源、產權與秩序:明清鄱陽湖區的漁課制度與水域社會
- 劉詩古
- 3142字
- 2019-10-11 16:51:29
二 “鄱陽湖”之名的由來
在正式討論鄱陽湖的形成之前,有必要對“鄱陽山”這一地點進行梳理和考證。這是因為明清時期有大量史籍記載,“鄱陽湖”之名的出現與“鄱陽山”有著直接的聯系。這一經典表述最早出現在《大明一統志》中,“鄱陽湖,在鄱陽縣西四十里,即《禹貢》彭蠡也,延袤數百里,隋以鄱陽山所接,故名”,[15]隨后嘉靖《江西通志》及其他各類文獻大多沿用此說。[16]然而,其中又以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中的記載影響最廣,現摘錄如下:
鄱陽湖即彭蠡湖,在南昌府東北一百五十里,饒州府西四十里,南康府城東五里,九江府東南九十里,周回四百五十里,浸四郡之境……自隋以前概謂之彭蠡,煬帝時以鄱陽山所接,兼有鄱陽之稱。大業十二年,劉子翊討鄱陽賊林士宏,戰于彭蠡湖,敗死。[17]
上文提供了一個關鍵信息,即鄱陽湖在隋以前稱為“彭蠡湖”,在隋煬帝時“彭蠡湖”擴展到了“鄱陽山”,從而兼有了“鄱陽湖”的名稱。在顧祖禹看來,事情似乎已經很清楚,“鄱陽湖”之名始于隋,其由來則源自“鄱陽山”。如此一來,“鄱陽山”這一地名尤為重要,只要能夠確定它的地理位置,就可以知道隋時鄱陽湖的范圍。
令人不解的是,《大明一統志》和嘉靖《江西通志》中,在“鄱陽山”條下又說“鄱陽山,在府城西北一百十五里鄱陽湖中。初名力士山,唐改今名”。[18]可以發現,“鄱陽湖”與“鄱陽山”兩條記載前后存在明顯的矛盾,既然“鄱陽山”之名在唐代始有,那么隋代以“彭蠡湖”接“鄱陽山”而有“鄱陽湖”之說就難以成立。張文認為這是“沒有根據的誤傳,記載就容易自相矛盾”。[19]這種看法有其合理性,但這類歷史記錄的出現,應有一定的緣由,并不能簡單地視之為“錯誤”。對于“鄱陽山”,《讀史方輿紀要》有更為詳細的記載:
鄱陽山,府西北百十五里鄱陽湖中。初名力士山,亦名石印山。《三國志》:“孫皓天璽元年,鄱陽歷陵有山石文理成字,吳人謂石印封發,天下太平。”《江表傳》:“歷陵有石山臨水,高百丈,其三十丈所,有七穿駢羅,穿中色黃赤,俗相傳謂之石印,即鄱陽山是也。”歷陵,今九江府德安縣,孫吳時山蓋當二縣之界。[20]
上述資料顯示,明清時期的“鄱陽山”,在饒州府城鄱陽西北一百一十五里的鄱陽湖中。另外,“鄱陽山”在過去還有兩個別名——“力士山”和“石印山”。其中別名“力士山”與《大明一統志》的記載相同,而“石印山”則是《讀史方輿紀要》新添入之名稱。從《讀史方輿紀要》的記載文本看,《江表傳》中就出現了“鄱陽山”之名,而《江表傳》系西晉人虞溥所著。然而,《太平寰宇記》“石印山”一條稱:“按《江表傳》云:歷陽有石山臨水,髙百丈,其三十丈所,有七穿駢羅,穿中色黃赤,俗相傳謂之石印。”[21]很明顯,《讀史方輿紀要》中“即鄱陽山是也”實為顧祖禹所加,并非《江表傳》原文。同時,《太平寰宇記》中也并無“鄱陽山”的記載。據此,清人許鳴盤認為《太平寰宇記》“記石印山,而不記鄱陽山,則為一山可知”。[22]而事實上,在明清史籍中,人們大都做了類似的理解。
然而,如果“石印山”與“鄱陽山”確系同一座山,那么鄱陽山“唐改今名”之說就存在問題。其原因在于,如果唐代既已有“鄱陽山”之名,那么北宋初期的《太平寰宇記》就不會繼續以“石印山”條目記載此山。在隋唐至北宋初期的地理志書中,都未見“鄱陽山”之記載。直到北宋中期的《元豐九域志》,始在鄱陽縣“古跡”[23]下載有“鄱陽山”,這是目前見于史籍最早的記載。[24]結合下文可知,此時“漫漲”的湖水已在四望山至長山一帶將都昌和鄱陽分隔,今天的長山已與都昌陸地分離,遂被土人或行舟之人稱為“鄱陽山”。在地理志書中,“鄱陽湖”之名最早出現在南宋的《輿地紀勝》中。因此,從二者在史籍中的出現時間看,“鄱陽湖”由“鄱陽山”而名的說法似乎是成立的,只是時間上尚有疑點。
清代鄱陽人李正瑜為此還專門寫有《鄱陽山辨》一文,認為“鄱陽山”即強山,理由是鄱陽山“去城西北百十五里鄱陽湖中”,[25]而強山“在立德鄉去西南六十里”,[26]然“按水程饒治至都邑之周溪鎮百二十里,注百十五里者大近,六十里者大遠,當于其間取之”。[27]從距離上判斷,“鄱陽山”應該位于鄱陽縣城至都昌周溪鎮之間。再則,李氏指出,在饒州城西北鄱陽湖中,“小小數山之外,更無一山,所謂鄱陽山者,正不見有何山也,玩注初名力士山,力士云者,強之義也。強山又名狂山,狂惟力士多有之,則強山之即鄱陽山也無疑”。[28]由上可知,李氏認定“強山”即“鄱陽山”,主要基于以下三點證據:其一,在空間距離上,“鄱陽山”與“強山”的位置大體相同;其二,在饒州城西北鄱陽湖中,沒有一座山叫“鄱陽山”;其三,從字義上看,“力士”與“強”同義,二者也應該是同一座山。
除此之外,李氏還對“鄱陽山”之名的由來進行了說明,“然稱為鄱陽者,疑是別于都昌山而言之。四山,古鄡陽縣治,注詳鄱志古跡,今屬都昌,荒煙蔓草,邱墟之瓦礫存焉,固都邑東南之盡境也。當是其土人與泛舟往來者,見強山巍聳于湖中,指而目之,曰此鄱陽山也,則一山而又改一名矣,流傳日久遂忘其故”,[29]即之所以稱“鄱陽山”,是為了區別于都昌縣的山而以縣名作山名。四山,即“四望山”,古鄡陽所在地,也是都昌東南的邊界。由此,可以肯定的是,“鄱陽山”這個地名形成的時候,此山還沒有完全處于湖中,其東南面必定還與鄱陽縣陸地相連,但是“漫漲”的彭蠡湖水已把此山與都昌縣境分隔。否則,從距離而言,此山離都昌縣更近,而離鄱陽縣更遠,但卻不叫“都昌山”,原因即在此。
在道光《鄱陽縣志》中,李正瑜指出:“穿鑿之家以山擅一邑之名,不求其實屬何山,志于全境諸山之后,標一鄱陽山,而不著其所在之鄉,其為漫筆也,可知矣,后之修志者宜正之。”[30]可以想見,在李氏之前,對于“鄱陽山”究竟位于何處以及實屬何山等問題,前人也一直沒有弄清楚,而是簡單地把它登載于鄱陽各山的最后,僅載有它離饒州城的距離,而沒有載明它的具體地理方位。盡管李氏已告知后來志書編纂者應改正這一局面,但就在道光《鄱陽縣志》中,修志者似乎并沒有采納李氏的意見,將“強山”和“鄱陽山”視為一山記載,而是照舊分列登載,只在“鄱陽山”條后標注了“邑人李正瑜有辨見藝文”等字。[31]由此可知,縣志編修者并不把李氏的考辨當作定論,而是僅作讀者參考。而后,同治《鄱陽縣志》只將“長山”替代了“強山”,但照舊把“長山”和“鄱陽山”視作兩山分列記載。[32]可見,遲至清代同治年間,“強山”與“鄱陽山”是否同為一山,依然存在分歧。
不僅如此,同治《鄱陽縣志》連道光志書中的《鄱陽山辨》一文也未收入,這頗讓人不理解。盡管如此,結合今天長山的地理位置,李氏《鄱陽山辨》還是很具有說服力的,無論從邏輯上還是舉證上,“鄱陽山”最有可能的就是“強山”(今長山)。然而,直到20世紀末,依然有學者誤把鄱陽縣附近的“蓮荷山”視作“鄱陽山”,并結合前引《讀史方輿紀要》關于“鄱陽湖”隋代源于“鄱陽山”之記載,認為“鄱陽湖大水面形成于公元400年前后,為距今約1600年的年輕湖泊”的結論,[33]不僅與張文結論相差甚遠,也難以令人信服。
關于“鄱陽湖”之名源于“鄱陽山”的說法,最早的記載出現在南宋王象之的《輿地紀勝》[34]中,而后大量明清史籍和地方志書沿用此說。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輿地紀勝》既沒有給出“鄱陽湖”因“鄱陽山”而名的具體時間,也沒有其他任何關于“鄱陽山”的記載。正如上文業已指出的,遲至《大明一統志》才開始出現“鄱陽湖”因“鄱陽山”而名的確切時間記載,同時也在“山川”中有了“鄱陽山”的條目。由此可知,那些聲稱“隋代”鄱陽湖就以“彭蠡湖”接“鄱陽山”而名的記載,大多都是出現在明清時期,而未見載于唐宋史籍。很有可能的是,明清史籍和地方志書在沿用《輿地紀勝》記載的同時,又對此進行了“時間”上的“考證”,從而就有了“鄱陽湖”之名形成于“隋代”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