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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解構

如果要在社會科學中發展一個新的概念,那么學者一定要確保這個概念在理論上的嚴謹性和經驗上的無懈可擊。筆者認為,“不穩定的無產者”這個概念錯誤地理解了階級的形成與再形成,而且其政治訴求也有待考究。除此之外,認同這個概念的學者并沒能意識到其背后隱喻的傳統歐洲中心主義框架下存在于“全球南方”的殖民主義的意涵。這個概念甚至沒能將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浪潮下的“全球北方”工人階級納入討論范圍。下一部分筆者將著重闡釋對“不穩定的無產者”概念的重構,而這個部分主要從概念的預設、分歧、不足等方面對其做出解構。說得再尖銳一些,除了我們總是聽到的關于“我們都是不穩定的無產者”這樣一種后現代的吶喊之外,這個概念并沒有讓我們發現任何可以為之駐足的深刻性和前瞻性。

在被英語世界廣泛接受以前,“不穩定的無產者”這個概念通常用法語précarité來表示,用以指代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社會經濟中工作模式的轉變,它經常與“排他的社會”(exclusion sociale)這個概念緊密相連(Barbier,2002)。“不穩定的無產者”被看作是勞資關系在結構性社會中不穩定的轉變過程。隨著福特式的社會積累制度漸漸失去其主導性,不穩定的雇傭和勞資關系的重要性不斷上升。傳統雇傭準則從內部被腐蝕,同時,多種多樣的非正規工作關系出現了。“不穩定的無產者”更像是一個描述性的類型劃分,而不是一種新的社會現象或自給自足的表現。一般說來,這個概念常常跟“社會排他性”相關聯,并被認為是分析雇傭關系和工作勞動的基本框架。這個研究框架下最有影響力的學者是羅伯特·卡斯特(Robert Castel),他在《社會問題的變遷》(Les métamorphoses de la question sociale,1995)一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工資關系隨著新自由主義的崛起不斷發生改變。卡斯特同時特別關注那些容易被忽視的“不穩定的無產者”,認為他們是主導新的社會議題的核心力量。

如果我們檢視當下對“不穩定的無產者”的定義,就會發現斯坦丁的論述最為前沿,他認為“不穩定的無產者”是一個新興的階級。但是,當我們細究這個定義時,就會發現:該定義除了將“不穩定的無產者”界定為不具有凝聚力的勞動群體之外,并沒有進行其他更為精確的闡釋(Standing,2011:12)。此外,斯坦丁強調“不穩定的無產者經常認為自己處于一種分散、不穩定的國際社群中,他們通常無法在工作中獲得職業化的認同”(Standing,2011:23)。通常情況下,“不穩定的無產者”這個概念由其作為“穩定群體”的對立面而得以界定:“穩定群體”指的是一個擁有社會和政治權利的、穩定的階級。于是,“不穩定的無產者”給人以一種處于原子式的孤立狀態、遠離正統勞工運動的模糊感覺。在某種程度上,斯坦丁意識到將“不穩定的無產者”界定為一個階級的理論基礎尚顯薄弱,因此轉而認為它是一個正在形成的階級。

從階級的理論視角出發,幾乎沒有文獻可以支撐斯坦丁所謂的“不穩定的無產者”是一個階級的說法。階級的界定取決于群體在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中扮演的角色。階級的產生也是關系性的,一個階級不可能自發形成,我們需要聚焦該階級所依存的,具有對抗性的生產關系。斯坦丁并沒有對“不穩定的無產者”在現代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的新角色進行定義,也未對社會關系再生產進行關鍵性的論述。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非常具有沖擊力,但卻略帶稚氣的定義。它更像一個模糊的總體性概括,至多描述了工人階級在歐洲后福特主義時期這段時間內的總體情況。

在既有的文獻中,無論是從理論視角還是從經驗數據上來看,對“不穩定性”(precarity)和“不穩定的無產者”概念的論述具有十分明顯的“全球北方”傾向。斯坦丁只關注了大不列顛的政治經濟發展,并將它作為一個可以適用于任何其他地區的通用模板。除了北大西洋地區,他并未引述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情況。他也并沒有意識到,“全球南方”也存在“不穩定的無產者”。事實上,福利國家和福特主義只是這一原則的例外。在后殖民主義的世界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有尊嚴的勞動;相反,通過過度剝削、掠奪而進行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實踐卻異常盛行。

從“全球南方”的視野出發,工作從來都是“不穩定的”,這并不是一個新的發現。“不穩定性”和“不穩定的無產者”的概念在“全球南方”淵源已久,只是很少有研究者對此予以關注。雖然現在來看“不穩定的無產者”會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感覺,但這個概念卻從未提及全球南方國家(這些國家也不曾推行過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制度)。因為“全球南方”關于“不穩定的無產者”的理解總是要放在后殖民主義或發展中國家的語境里。隨著福利國家的衰退,工作的本質變得愈發具有“不穩定性”;而在“全球南方”,工人、國家以及社會正在為有限的公民權利而斗爭。

即使是在“全球北方”或者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中,斯坦丁和其他學者對“不穩定的無產者”的論述也經不起推敲。例如,他們強調的彈性雇傭制(temporary employment)(通常被認為是不穩定性的具體表現)在加入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的國家中,從1995年至2004年僅僅增長了2%;還有兼職工作,它的存在不僅實現了資本對勞工剩余價值的剝削,同時有效地留住了人才。所以更廣泛的彈性就業與各種各樣的社會雇傭形態密切相關,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勞動力的進一步的剝削。簡單來說,這些學者的論述并沒有足夠的證據得出“不穩定性”具有單一性的結論。而且,我們應該警惕將“不穩定性”等同于“非典型性就業”,從而消解了這個概念本身所蘊含的否定性和批判性。

在關于資本主義工作轉型的討論中,凱文·杜干(Kevin Doogan,2008)也得出了相似的具有反思性的結論。一種觀點認為,關注20世紀90年代以來對彈性就業與不穩定的無產者的態度影響了人們對于傳統工人是否已經沒落的判斷。但事實上,技術的發展和資本的流動在此過程中被過分地夸大,社會過程的“脫嵌性”雖然可能是大勢所趨,但也并未實現,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實現。杜干特別批判下述觀點,即“左翼思想只看到新的社會雇傭形態中的彈性,而往往忽視了資本依賴勞工這一基本性的前提”(Doogan,2008:206)。事實上,即使在生產外遷或外包的過程中,資本仍將勞動力的留用作為首要原則,長期雇傭率的不斷增長也就不足為奇了。

將“不穩定的無產者”僅僅視為批判社會的名詞并不妥帖,它所帶來的影響更多地體現在政治話語的層面。理查德·西摩(Richard Seymour,2012)在批判斯坦丁的文章中針鋒相對地指出,“不穩定的無產者”并不是一個危險的、異域的和陌生的概念,也不是一個正在興起的需要被觀照的階級。它指的是我們所有人,我們都是“不穩定的無產者”。我們之所以是危險的,那是因為我們要改變統治階級對我們的錯誤審視。2008~2009年的金融危機之后,新自由主義不斷陷入危機之中,于是充滿憤恨的人們和其他年輕的社會活動家高呼經濟秩序的分崩離析,哀嘆社會前景的黯然。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都是不穩定的無產者”這個口號在西方就具有了抗爭性。在歐洲的一些國家中,這句口號承載了社會群體對社會擔憂的共同想象,同時被延展到占領運動(The Occupy Movement)和其他一系列的社會運動之中。

自2002年以來,隨著熱那亞(意大利西北部州)反資本主義和反全球化運動的重點轉移到對社會問題的關注之上,“不穩定的無產者”則成為全球的核心議題(Tsianos and Papadopoulos,2006;Waite,2009),這個概念進一步演變為一系列社會活動家的常用名詞。他們認為它緣于社會運動而并非僅是單純的受害者。“不穩定性”被越來越廣泛地視為一個跨國問題,甚至在一些西方國家,“消除不穩定性”(甚至是“消除一切不穩定性”)的口號變得愈發流行。這個概念將人群重新集結起來,包括失業者、農民工、左翼和自治主義活動家,甚至包括工會會員,因為工會會員從派遣工作和日益不穩定的雇傭關系中看到了潛在的危險,他們擔心自己無力將工人階級進一步組織起來。

總之,就如布雷特·尼爾森(Brett Neilson)和內德·羅西特(Ned Rossiter)所述,“‘不穩定’并沒有成為全球范圍內當代勞動力的根本性標識”(Neilson and Rossiter,2008:54)。因為作為一個分析性的政治概念,它本質上與福特主義和福利國家在“全球北方”的衰退有關。這個概念確實在20世紀的西歐流行過一段時間,因為它發人深省地指出了穩定勞動的終結。它在實踐層面也成功地動員了一群在后福特主義時期未找到工作的畢業生。但是,“不穩定”的潛臺詞是國家仍然應該承擔起先前歐洲福利國家承擔的責任。在筆者看來,如果意識到“不穩定的無產者”和“不穩定性”這些概念所帶有的明確意指性和具體性,那么上述的諸多分析并非無關,這個問題將在下節進行重點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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