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轉型時期的社會與國家:以近代中國商會為主體的歷史透視(修訂本)
- 朱英
- 2499字
- 2019-11-19 14:57:38
序 一
章開沅
市民與市民社會近些年已逐漸成為國內外學術界研討的熱點,人們多以為是由于西方(特別是美國)史學界的影響。其實,在我們這代人的記憶里,20世紀50年代中期國內史學界早已討論過與此相關的問題。當時可以爭鳴的學術問題真是屈指可數,所以有人譏之為“五朵金花”。其中的一朵“金花”,即有關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問題的許多爭論,都涉及市民和市民斗爭。后來這一問題的爭執又延伸到太平天國史研究,在關于太平天國革命性質問題的討論中,也涉及有無市民力量參加及其作用如何等。甚至在另一朵“金花”——中國近代史分期的討論中,不時也出現過有關市民與市民斗爭的論述。但是這場討論為時不久,一是由于缺乏深入的研究作為討論的基礎,二是因為1957年以后政治形勢的變遷,泛意識形態化使僅余的“五朵金花”也迅速凋零,以致長期以來人們多少有些回避市民和市民斗爭這類提法,而嚴格保持著與《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之類的經典言論一致。
其實當年那些或多或少肯定市民和市民斗爭的學者,主觀上也是力圖運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國歷史,至少是力圖用中國歷史來印證馬克思主義有關社會發展階段理論的正確。但他們(其中也包括少年孟浪的我)在不同程度上忽略了馬克思是西方人,沒有意識到馬克思主要依據歐洲(特別是西歐和中歐)歷史所提煉的某些理論框架,并不完全適合中國等東方國家的歷史實際。平心而論,“以論帶史”以及與此相近的毛病,在爭論雙方的文章中都找得出來。所以多年以后,有些西方學者還在說我們是“瞇著眼睛找資本主義萌芽”,而國內史學界卻幾乎已將40年前這場不大不小的爭論遺忘了。
我很羨慕現今活躍于國內外史壇的中青年學者,他們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和新的基礎上從事這一課題的研究。他們再也不會“瞇著眼睛找資本主義萌芽”,更不必擔心被扣上什么“反對×××思想”之類的政治帽子。他們只要愿意潛心于切實的學術研究,便可以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見,參加任何新學術領域的討論。當然,也不應該以虛無主義的態度對待前人的研究成果,那些論著至少可以提供一些資料線索和研究思路,即令是錯誤也可使現今的研究少走一點彎路。
據我多年的了解,朱英研究清末民初的市民社會與公眾領域這一課題,具有相當堅實的基礎。十余年來,他從整理卷帙浩繁的蘇州商會檔案著手,一直堅持從事商會研究,不僅發表有關論文近20篇,而且出版專著兩部,已在國內外商會研究領域處于先進行列。這些年西方學者討論近代中國市民社會和公眾領域頗為熱烈,有肯定其存在者,也有否定其存在者。但我發現爭論雙方都很少涉及商會問題,更談不上認真利用商會資料。這是由于《天津商會檔案匯編》(上、下冊)和《蘇州商會檔案叢編》(第1輯)出版較遲,他們還來不及認真閱讀和充分利用。也有些美國學者,由于感到中國學者(主要是大陸學者)在商會研究方面已處于領先地位,便轉而尋找其他有待開發的文獻資源(如人事檔案、民事訴訟檔案等)。然而無論如何,研究近代中國市民社會與公眾領域(不論其有無)而忽略商會檔案的利用,畢竟是一個重大的缺陷。因此,像朱英這樣長期堅持商會研究并且掌握大量商會原始資料的學者參與討論,一定可以使有關近代中國市民社會與公眾領域的研究更加深入,也更加切合中國國情。
反過來說,探索市民社會與公眾領域問題又可以拓寬商會研究的思路,使汗牛充棟的商會資料得到更為充分的利用。近代中國商會一經誕生,便極力向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滲透,期望在政府與民眾之間發揮更大的作用。商會檔案中有關這方面的記載甚多,但由于數量既多而且零散,估計已被利用者不過20%~30%而已。記得1982年在美國芝加哥的一次學術會議上,我首次向海外介紹天津和蘇州商會檔案的史料價值,當即引起不少中外學者的關注。但也有一家報紙以輕蔑的口吻批評我:“對若干商會檔案的研究,據以說明全盤結論,那是很大的缺陷。”我相信,當時這位批評者沒有也不可能認識這批商會檔案的真面目,因為他當時還沒有進過天津檔案館和蘇州檔案館的大門。當然,我也不認為這批商會檔案可以涵蓋清末民初社會的全盤,但不能不指出,在研究這一時期社會全盤性問題時,如果不認真研究商會檔案,那才是“很大的缺陷”。毋庸置疑,朱英的這部新著,將從新的角度再一次顯示商會問題的重要和商會檔案的價值。
國家(政府)與社會的關系也是一個過去研究不夠而又極為重要的問題。喪權辱國的清朝政府誠然是腐朽而又殘暴的,但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為了自救卻又不得不采取某些順應時勢的政策措施。在近代商會創辦的過程中,清朝政府就曾起過積極的主導作用,因而本書作者從國家(政府)與社會的關系著眼,采用了“扶植”、“倡導”、“保護”等正面詞語。歷史表明,當時如果沒有清朝商部和各級政府的倡導,各地商會就很難如此迅速建立并且不斷拓展自己的活動空間。但是,商會勢力的增長與活動空間的延展,又必然或多或少沖擊固有的統治秩序,并且在不同程度上影響權力與利益的再分配。因此,作為舊體制的國家便難免又要對新興的商會加以種種限制乃至壓抑。不過,由于晚清中央政府的腐敗和權力日益下移,商會仍能在各種限制中獲得生存和發展。
由此便引發出國家(政府)與社會的互動關系問題。如果屬于良性互動,則國家(政府)和社會兩獲其利;如果屬于惡性互動,則兩受其害,將形成對抗、沖突,引起激烈動蕩,乃至一方消亡或兩方俱亡。歷史學家的職業分工,限定他們主要是解釋過去而不是預言未來,但只要是把握歷史的真實,探索具有終極意義的課題,并且盡量給以合理的詮釋,便有可能對現實與未來提供某些借鑒。朱英在本書出版以后,將與他的同事一起繼續研究近代中國官、紳、商、學之間的關系,這是一個涵蓋面更寬并且具有重要意義的課題。長期以來,我們簡單地將國家只視為專政的工具,而忽略了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還有其他更為豐富的內容。在近代中國,官、紳、商、學是極為活躍而又影響極大的重要角色,研究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探索其發展流變,檢討其優劣得失,并且給以較為合理的解釋,應當也是一項很有意義的學術工作,希望他們能夠取得新的豐碩成果。
歷史是已經打上句號的過去,但史學則是永無盡期的遠航。真正的歷史學家從來不會自滿,因為他們的航行永遠沒有盡頭。
鼠年之春于武昌桂子山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