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階級階層變動(1978~2018)
- 李培林
- 6167字
- 2019-10-12 19:36:10
三 當前關于階級階層的一些爭議問題
改革開放40年的經驗表明,改革、發展和穩定的關系,是我國在現實中要處理好的最重要的關系之一,沒有一個和諧穩定的社會環境,改革和發展的目標都將難以實現。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階級階層矛盾是始終存在的,只不過有時表現為緩和,有時表現為激烈。在我國社會轉型時期,快速的發展使幾百年的發展過程產生“時空壓縮”,也使得不同發展時期的社會矛盾集中凸顯,甚至產生“發展起來”以后的時期比“欠發展”時期面對的問題還要多、還要難解決的印象,形成發展起來的“苦惱”和“困惑”。本報告嘗試著在學理上解釋和分析人們普遍關心的、與階級階層結構變遷相關的若干理論和現實問題。
1.怎樣理解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
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總綱第一條的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憲法》序言中也強調,“社會主義的建設事業必須依靠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2018:7~8,5)。從《憲法》這些規定來看,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也是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主要依靠者。而在學界的調查研究中,工人在現實階級階層結構中的經濟社會地位并不高。怎樣理解這種理論和現實看起來的不一致呢?其一,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這是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來講的,是說工人階級代表著工業社會大機器生產階段的先進生產力。就中國的發展階段來看,這一點并沒有改變,而且隨著階級階層結構的變化和生產力的發展,工人階級的構成發生了深刻變化,智力型、專業型、技術型工人的比例大幅度增加。這進一步增強了工人階級作為先進生產力的代表性。其二,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這是工人階級作為一個整體而言的。在我國國有企業改革和當前過剩產能消化的過程中,一部分國企工人下崗、一部分去產能企業工人崗位變動,這是產業結構升級中的正常變動,不應對此進行不切實際的政治解讀。其三,工人、農民是“廣大人民群眾”的主體,改善工人、農民的經濟政治社會地位是一項長期的任務。我國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應該把這項任務放在特別重要的位置。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十六大修正后的黨章規定:中國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同時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章程》,2016:1)。
2.當前收入差距是在擴大還是在縮小?
根據基尼系數,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國收入差距曾一度縮小,那主要是由于農民的收入最先通過獲得經營的自由而較大幅度提高,但隨后隨著市場經濟的開展,收入差距不斷擴大,20世紀90年代中期,基尼系數超過0.4,到2008年達到峰值0.469,收入差距擴大的趨勢得到扭轉,開始緩慢地縮小,這種縮小的趨勢持續到2015年,2016年有輕微的反彈。這樣一個總的趨勢,或者說近若干年收入差距開始緩慢縮小的趨勢,無論是用國家統計局調查數據,還是根據學界的調查數據測算,結果是一致的。
但這樣一個學界的實證研究結果,卻似乎與民眾的感受有很大差別。這主要是因為,影響我國居民收入差距的三個主要因素,是城鄉差別、區域差別和社會成員個人之間的差別,其中城鄉差別的影響最大,大概可以解釋整體收入差別的約40%。近若干年來我國整體收入差距的縮小趨勢,最重要的就是來自城鄉收入差距縮小和農民工收入持續增長的貢獻。但這并不意味著社會成員個人之間的差距也在同步縮小。而民眾的感受,可能更多地來自富豪榜、明星出場費、巨額貪腐等與普通民眾生活水平的比較。另外一個因素是,我們所說的收入差距,還不是整體的貧富差距,也就是說,并不包括財產的差距。直到目前,我國還沒有建立起全民的財產登記制度,而學界的一些關于家庭財產的調查,由于很多人難以真實填報,數據質量受到很大影響,因而還難以做出符合信度要求的科學分析。但根據世界各國的研究結果,財產的差距要比收入差距大很多,由于我國還沒有開始實施財產稅,所以,如果加上財產,估計差距會更大一些。
從國際比較來看,我國目前的收入差距依然過大。進一步縮小收入差距,無論是從促進共同富裕、保障社會公平正義來說,還是從促進大眾消費、保障經濟長期持續增長來說,都是非常必要的。
3.社會階層真的“固化”了嗎?
“社會階層固化”,是近來媒體經常提到的一個話題,但這還算不上一個規范的學術概念,只能說是一種描述性概念。它主要是指社會流行性減弱,社會位置變動的難度加大,即產生極而言之的“龍生龍,鳳生鳳”的社會現象。從這種意義上說,“社會階層固化”是與“社會流動”相對應的概念。
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方面,隨著我國經濟進入新常態,社會階級階層結構大調整、大變動的時期過去了,一夜暴富式的“社會流動”機會減少了,社會結構進入轉型時期相對穩定的常態;另一方面,社會結構仍在轉型變化的過程中,社會流動的頻率仍然很高,社會仍然充滿活力。
在學術界,“社會流動”是社會學研究的經典議題,在這個領域產生了很多不同的社會地位獲得的模型,其主要關注的是,在一個社會中,人們改變社會位置的機制是什么?其基本的假設是,影響人們社會位置的,在傳統的社會中主要是家庭背景、戶籍、性別、宗教等先賦因素(ascribed factors),而在現代社會中主要應該是教育、業績、努力程度、機會把握等自致因素(achieved factors)。我國社會學的多數經驗研究表明,隨著社會的發展,自致因素在人們經濟社會地位的獲得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所以,所謂“社會階層固化”的判斷,無法在科學意義上得到經驗研究的實證基礎(楊繼繩,2012;顧輝,2015)。
4.我國中等收入群體和中產階層有多大規模?
國際上關于中等收入群體的界定,還沒有一個像國際貧困線那樣的統一標準,但已經有30多年的研究歷史。筆者等的文章按照三種標準對中國目前中等收入群體的規模進行了測算和估計。一是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最常用的標準,即按購買力平價計算,每人每天收入或消費10~100美元(PPP$)。按此標準,我國中等收入群體占全部收入群體的比例2015年約為44%,這也成為一些國際媒體報道中國的中產階層已經超過5億人的依據。二是我國國家統計局的探索性標準,以家庭年可支配收入9萬~45萬元人民幣來界定中等收入群體。按此標準,2015年我國中等收入家庭占全部家庭的24.3%,這也是一些媒體報道中國中等收入群體達到3億多人的依據。三是相對標準,即按照收入中位數的75%~200%來定義中等收入群體。按此標準,我國中等收入群體的比例2015年為38%,但在相對標準下多年來比例變化不大(李培林,2017;李培林、朱迪,2015)。
這三種標準中,世界銀行的標準是針對全世界發展中國家的,對我國目前發展階段來說標準過低,難以被社會認同;國家統計局的探索性標準,比較適合我國,也能夠反映我國消費市場的擴大,但存在難以反映收入差距變化的不足;相對標準,優點是便于進行國際比較,更能反映收入差距變化,但也有“中等收入線”隨平均收入提高而不斷變動的問題。
在國際經濟學界,“中等收入群體”與“中產階層”幾乎是同義語。但在國際社會學界,這兩個概念還是有較大差別的。“中產階層”更多的是依據職業來界定,所要反映的是在后工業社會從業人員中“白領”超過“藍領”的結構性變化。這種基于產業結構的變化,將會在生活消費方式、價值觀念等方面帶來一系列的變化。
5.我國農民怎樣才能普遍富裕起來?
中國的問題說到底還是農民、農業和農村問題,沒有農民、農業和農村的現代化,就不可能真正實現國家和社會的現代化。我國農民人數眾多,絕大多數是小農,每個農戶的平均耕地面積只有約0.5公頃,相當于歐洲農戶平均耕地面積的1/80~1/60,單靠農耕收入微薄,增收很難(黃樹仁,2002:171)。從東南亞一些農地缺乏的國家和地區的現代化經驗看,農業普遍像西方國家那樣實行規模化經營很難做到(孟德拉斯,1984/2005:156)。而目前“80后”農村青年已經很少務農,務農農民過早出現老齡化,很難再轉移成非農勞動力。農產品價格也已經多數高于國際市場價格,靠政府補貼財政壓力很大,難以為繼。怎樣讓廣大農民普遍富裕起來,進入中等收入群體,是我國面對的最大難題。實行新型城鎮化,實現城鄉一體化發展,擴大農戶的多樣性經營,不斷提高農產品的附加值和農民的兼業收入,可能是唯一的選擇。
在未來的發展中,農民的總人數將會持續減少,但農業勞動者將會長期存在,但農民作為一個階級,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將會逐步消退。
6.現階段的貧富矛盾、勞資矛盾、干群矛盾是一種什么樣的矛盾?
我國現階段社會階層之間的矛盾,比較突出地表現在貧富矛盾、勞資矛盾、干群矛盾這三大矛盾。在貧富矛盾方面,收入和財富差距的擴大,強化了階級階層利益格局的分化勢頭。這方面的矛盾在快速發展的過程中也不斷積累,并通過企業改制、征地拆遷、失業下崗等各種社會事件凸顯出來,個別暴富者的狂妄言論、炫富行為和惡劣表現,極易激起公憤。世界各國的經驗都表明,貧富懸殊和兩極分化,必然導致社會的分裂和動蕩,從而影響到社會的穩定和秩序,最終對經濟增長也會產生負面影響。在勞資關系方面,多數私營業主是能夠遵守法律、接受社會主義制度和道德觀念約束的,但也有一些私營企業和外資企業的業主,非法延長工人的工時,克扣工資,忽視勞動安全,甚至侮辱人格,使局部勞資關系比較緊張。隨著勞動力供求關系的變化和勞動者維權意識的增強,如何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型和諧勞動關系,需要認真研究。在干群關系方面,總體上是好的或比較好的,但在有些地方和有些部門,干群關系疏遠了,甚至比較緊張,有的還引起沖突。在一些干部選拔使用上的“買官賣官”現象,一些干部官僚主義、形式主義、虛報浮夸和說大話、空話、假話現象,特別是少數干部以權謀私、貪污腐敗現象,影響了干群關系,加劇了干群矛盾,在一些地方引起群眾強烈不滿。
但總的來說,這些社會矛盾絕大多數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即便是一些矛盾演化成對抗性矛盾,也不屬于“階級矛盾”,要依法依規治理,不能簡單地用“階級斗爭”的辦法處理。在整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都要全面貫徹依法治國,推進國家和社會治理體系的現代化,但也絕不能放棄人民民主專政。
7.農民工的大規模流動為何沒有引起社會震蕩?
農民工在我國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在世界現代化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如此大規模的人群(數以億計)在短時期內從農業向工業、從鄉村向城市流動。農民工與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城鎮化的快速發展和“世界工廠”形成都是緊密相連的。
在西方發達國家的現代化過程中,為了解決勞動力缺乏問題,引入欠發達國家的移民,曾是普遍的做法,但大量的外來移民,由于生活水平、生活方式、宗教信仰、民族文化習俗、價值觀念等方面的差異,也帶來很多社會問題,諸如社會融入難、民族宗教沖突多、犯罪率升高、排外情緒高漲、恐怖襲擊威脅社會安全等。所以,中國出現的所謂“民工潮”,從一開始就受到各種質疑和擔憂,一些西方學者認為中國大規模的民工流動會對社會安全、社會穩定形成“顛覆性”力量,國內也有學者提出“歷代王朝都毀于流民之手”。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國大規模的農民工流動,雖然也存在生活條件和待遇較差、社會保障欠缺、欠薪問題曾經比較嚴重、社會排斥和社會歧視普遍存在等問題,但在幾十年的過程中,還幾乎從未發生過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
相關的研究表明,與城市工人相比,農民工的收入和經濟社會地位相對較低,但農民工卻意外地具有比較積極的社會態度。農民工的社會安全感、總體社會公平感、對地方政府的滿意度都高于城市工人。中國的農民工之所以持積極的社會態度,其背后的一個原因在于農民工在流動中收入和生活水平得到極大提高,他們更傾向于把自己過去艱難的農民生活作為比較的參照體系。他們不是與社會橫向利益做比較,而是與自身的縱向利益做比較(李培林、田豐,2011)。
另一個原因是,農民工以他們的辛勤勞動和社會貢獻贏得了社會輿論的支持和贊譽,并通過社會傳統的關系網絡不斷融入城市社會,政府也建立了一系列的制度來保護農民工的權益,支持農民工轉化為市民。整個社會對農民工的包容性不斷增強,并形成了農民工作為國家建設的“脊梁”的形象。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總結的成功的社會融合案例。
8.為什么當前很多民生問題表現為教育、醫療、環境等公共產品供給問題?
我國當前的階級階層矛盾,絕大多數是涉及物質利益的矛盾,這些物質利益的矛盾,又絕大多數表現為民生問題。而民生問題,在改革開放以來幾十年發展過程中,在不同的階段表現形式也有很大不同。在改革開放初期,民生問題主要表現為商品短缺問題,但隨著人民物質文化需求層次的提高,隨著商品領域從賣方市場到買方市場的變化,現在的民生問題更突出地表現為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的供給不足或供給體制不完善的問題。如在教育、就業、醫療、社會保障、環境保護等方面,產生了一些諸如因學校收費過高、勞動權益受損、醫患關系惡化、企業職工退休金過低、空氣和飲用水污染嚴重等問題。
這類民生問題,在任何社會、任何發展階段,都會存在,都會有其不同的表現形式。但我國當前收入和財富差距較大,社會不公現象還普遍存在,人們的發展需求快速提升,公共產品的供給還不健全、不均衡,所以這類民生問題的突發事件,在新媒體快速傳播、社會輿論快速形成的條件下,有時也會與階級階層矛盾以及部分公務人員的官僚主義行為糾合在一起,并引發對政府和社會的強烈不滿。這是需要給予高度關注、認真面對的一種發展趨勢和社會問題。
9.什么是新集群行為或非直接利益沖突?
集群行為通常是指自發的、不受正常社會規范制約的眾人的短暫狂熱行為,這種行為往往具有很大的社會破壞性,并且易產生越軌行為和犯罪行為(張書維、王二平、周浩,2012,)。集群行為也有可能發展成有組織、有目的的持續抗爭,從而演變成社會運動。傳統的集群行為,往往涉及物質利益關系,在表面的無目的、無取向的背后和深層,是直接利益關系的驅使。例如我國近年來也頻頻發生“鄰避運動”(NIMBY,Not In My Back Yard)(何艷玲,2006),殯儀館、垃圾處理站、PX項目、核電站等建設,往往會遭到當地民眾的抵制和抗爭。
所謂“新集群行為”,是現代社會興起的一種基于價值認同的非直接利益的社會沖突,如在民權、環境保護、女權、同性戀、反戰等方面形成的集群行為。參加這類集群行為的人群,可能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也有不同的利益訴求,他們的集群行為更多地不是為了自身的直接利益,而是基于某種價值取向。在西方社會,這些行為往往被認為是不同于傳統“工人運動”的“新社會運動”。而在我國,這些“非直接利益沖突”,往往容易以“新集群行為”的形式爆發出來。這是我們在現代化過程中需要處理好的一種新型社會矛盾。
10.為什么說要警惕權貴主義和民粹主義?
一個大變革的時期,也是各種社會思潮風起云涌、各種社會趨向展露鋒芒的時期,在這樣的時期,防止極端主義走向非常重要,也是我們面對的非常現實的問題。從現階段的情況看,主要應該防止兩種可能的極端主義走向。一種是權貴主義,即在權錢交易之下,資本和權力結合,掠奪社會財富,如以“產權改革”為名鯨吞公共財富、以“土地批租”的形式完成個人原始積累、以幕后交易掠奪廣大股民。幾百名部級領導的被查處、一些數以億計的巨額貪腐案件,足以使權貴主義觸目驚心。另一種是民粹主義,即以反對權貴、維護大眾權益為旗號,制造蔑視權威、拒絕變革、不信任政府和仇富、仇官、仇專家、仇名流的社會氛圍,通過主張不切實際的福利要求迎合民眾,以民權代言人自居綁架民意,甚至要把改革拉回“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