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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機制分析:研究的切入點

“機制”一詞最早源于希臘文,原指機器的構造和動作原理,生物學和醫(yī)學通過類比,借用這一概念用以指“生物機體結構組成部分的相互關系,以及期間發(fā)生的各種變化過程的物理、化學性質和相互關系”。近年來,機制又被引入社會科學的分析之中,“機制”研究開始被作為一種研究方法被諸多研究者所推崇。在正式展開自己的研究之前,筆者暫且先駐筆對繽紛繁雜的“機制”定義與概念做一個梳理,因為在目前的社會科學中,雖然大家都使用“機制”這一概念,但在用意上卻存在諸多分歧。歸納起來“機制”分別存在“方法論”、“分析單位”和“分析內容”三種不同維度的使用。

(一)作為方法論的社會機制研究

在方法論上,探討“社會機制”的分析將社會機制研究的興起視為針對“涵蓋率”的一次“反動”。德國哲學家卡爾·亨普爾(Carl Hempel)與保羅·奧本海姆(Paul Oppenheim)提出,解釋的目的在于提供涵蓋率(covering law)。涵蓋率主張,社會科學中的解釋是一種包含前提(premise)和結論(conclusion)的演繹形式,并認為“對一個(或一串)事物或事實解釋就是從假定為真實的前提中演繹出來的結果”,社會機制則直接形成了“對涵蓋率的挑戰(zhàn)”,具體而言“這種挑戰(zhàn)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第一,涵蓋率的邏輯出發(fā)點是一種經驗主義的本體論,將實在化約為事件與經驗觀察,從而令因果關系成為可觀察事件或事物之間有規(guī)律的聯(lián)系;第二,涵蓋率所解釋的只是一種近乎規(guī)律性或統(tǒng)計性的關系,并沒有指明真正的因果機制;第三,涵蓋率思維過分倚仗歸納,并直接或間接地假設這種歸納適用于一切情況與事件;第四,涵蓋率給變化或差異留下了極小的空間”(李鈞鵬,2012:16~17)。與涵蓋率的解釋不同,“社會機制”解釋最大的特點就是“其建立起了因果機制,而前者只是在涵蓋率和被解釋項之間發(fā)現(xiàn)了關聯(lián),因果機制卻并不真正地存在”(李鈞鵬,2012:16~17)。同樣,埃爾斯特(J.Elster)將“機制”視為“經常發(fā)生并容易觀察到的因果模式,這些模式往往在不明了的條件下被引發(fā)”,“一個機制通過打開黑匣并展示機械內部的輪和齒來進行解釋,一個機制給我們提供一個在解釋和被解釋項之間的連續(xù)和相連的因果及意圖的鏈條”(轉引自赫斯特洛姆,2010:27)。而斯廷奇庫姆(A.Stinchcombe)(1991)則認為“機制理論”是一些有關不同層次實體(例如個人)的理論,而不只是關于已經被理論化了的主要實體(例如群體)的理論,它們被用于較高層次的理論變得更為靈活、精確或更具普遍性。步埃爾斯特和斯廷奇庫姆的后塵,赫斯特洛姆(P.Hedstr?m )和斯韋德伯格(R.Swedberg)詳細地說明了令各變量之間連接起來的機制,而不是將注意力集中于變量之間的相互關系所具有的力量上;后者已經成為采用定量方法的社會科學研究者以及運用因果模型方法的學者們的常用工具(麥克亞當、塔羅、蒂利,2006:32)。

總之,作為方法論的“機制研究”強調其所追求的不是一種普遍主義的分析,而是試圖去了解兩個或多個事物之間可能存在的因果關系;同時由于社會性的存在,這種關系是“經常發(fā)生的、易于識別的因果關系”(Elster,1998),但這種因果關系誘發(fā)的條件或后果卻是不明確的。

(二)作為中層理論的“機制”

“中層理論”的提出源自社會學家默頓(R.Merton),他起初的動因是試圖在帕森斯所推動的宏大理論話語之外尋找另一種社會研究的路徑。默頓曾發(fā)表過一段有關“中層理論”的定義化描述。

中層理論既非日常研究中廣泛涉及的微觀但必要的工作假設,也不是盡一切系統(tǒng)化努力而發(fā)展起來的用以解釋所能觀察到的社會行為、社會組織和社會變遷的一致性的統(tǒng)一理論,而是指介于這兩者之間的理論 (默頓,2008:50)。

在他看來:

中層理論原則上應用于社會學中對經驗研究的指導,中層理論介于社會系統(tǒng)的一般理論和對細節(jié)的詳盡描述之間。社會系統(tǒng)的一般理論由于遠離特定類型的社會行為、社會組織和社會變遷,而難以解釋所觀察到的事物,而對細節(jié)的詳盡描述則完全缺乏一般性的概括。當然中層理論也涉及到抽象,但是這些抽象是與觀察到的資料密切相關的,是結合在允許進行經驗檢驗的命題之中的。中層理論涉及的是范圍有限的社會現(xiàn)象,正像它的名稱所表現(xiàn)的一樣(默頓,2008:51)。

對社會機制展開研究構成了默頓實現(xiàn)其“中層理論”研究的有效路徑。默頓自己也認為,社會機制就是“對于社會結構特定部分具有特定作用的社會過程”,同時他亦指出,社會學的主要任務便是要辨明這些機制(轉引自麥克亞當、塔羅、蒂利,2006)。

沿著默頓中層理論的概念框架,推崇機制研究的學者們也進一步解析了它與其他研究取向之間的不同。例如,趙鼎新(2004)將其與解讀取向的研究進行對比后指出,“解讀取向的研究”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研究者(特別是人類學者和文化歷史學者)有意識地推動的一種廣為流行的反科學傳統(tǒng)。其中最為典型的是文化人類學家格爾茨[10](C.Geertz),他一度強調,“解釋”是自然科學的目標,但這種方式對于研究社會卻效力很低,因而“解讀”并理解人類實踐才是社會科學的目的。在趙鼎新看來,“解讀導向的研究”其目的并不在于界定機制和因果過程以解釋某些研究困惑或變量,而是在于通過調查來勾畫社會過程的某一具體面向(趙鼎新,2004)。然而“解讀導向的研究”也有其困境,即由于過于強調對事物細節(jié)的描述與呈現(xiàn),極易陷入瑣碎的經驗現(xiàn)象中難以自拔,同時其對經驗現(xiàn)象的解讀易陷入過度功能闡釋的沼澤之中。

將機制作為中層理論進行深入探析的一個典型例子就是迪馬久(P.DiMaggio)和鮑威爾(W.Powell)關于“組織趨同性”的研究。為什么組織只有趨同性呢?迪馬久和鮑威爾(2007:24~46)認為有三個機制導致了制度的趨同或者說組織形式、組織行為的趨同性。“第一個機制是強迫性機制(coercive mechanism)。例如,組織必須遵守政府制定的法律、法令,不然會受到懲罰。”“第二個機制是模仿機制(mimetic mechanism),即各個組織模仿同領域中成功組織的行為和做法。模仿的一個重要條件是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當環(huán)境不確定的時候,各個企業(yè)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佳方案時,通過模仿那些已經成功企業(yè)的做法可以減少不確定性。”“第三個機制是社會規(guī)范機制(normative mechanism)。社會規(guī)范產生一種共享的觀念、共享的思維方式。盡管沒有人告訴你應該如何做,當時你在接受專業(yè)化訓練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接受了這些基本的行為規(guī)范。”(周雪光,2003)迪馬久和鮑威爾對組織趨同性的三種解釋機制既避免了陷入經驗之中的“樸實經驗主義”,同時又避免了試圖涵蓋一切的抽象解釋。這三種機制都有其得以實踐的場域與邊界,將其還原到具體的場域之中,三種機制的作用效應亦各有不同。因此,有研究者強調機制的解釋必須要同宏觀社會學結合起來才能相得益彰,因為“一個具有一定程度復雜性的過程往往被多種機制塑造,這個過程不是變量的多元回歸,而是多種機制組合成一個固定模式;相對重要的機制包含其中,機制組合格局的靈活性則被宏觀結構因素和機制約束的個體行為共同塑造”[11](趙鼎新,2012:17)。

(三)作為研究內容的“機制”

如果說“作為方法論的機制”研究是確定了機制研究的哲學基礎,“作為中層理論的機制”是對機制分析做了理論定位,那么將“機制”作為具體的研究內容則是以“機制”本身作為分析對象,考察特定機制的構成要素以及各要素之間的組合關系。以激勵機制為例,研究者首先需要識別激勵的主體與客體,然后考察組織系統(tǒng)中激勵主體如何運用激勵手段且使之規(guī)范化、固定化,并與激勵客體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的結構、方式及演變規(guī)律(劉俊彥,2002)。

由于機制是由一套特定的關系圖式將不同行為主體勾連起來的過程,因此對機制如何展開研究便也理所當然地成為學者們討論的焦點。社會學對這一方法展開較為系統(tǒng)闡述的努力可以追溯到布迪厄(P.Bourdieu)的“實踐社會學”。依照關系主義方法論原則,布迪厄創(chuàng)造了兩個關系性概念——“慣習”(habitus)和“場域”(field),其中場域由附著于某種權力(或資本)形式的各個位置間的一系列客觀歷史關系所構成,而慣習則是由“沉淀”于個人身體內的一系列歷史的關系所構成,其形式是知覺、評判和行動的各種身心圖式。在實踐中,慣習與場域相互作用,以獲得特定場域內的資本形式為目的的行為“策略”產生了行為(謝元媛,2005)。這種策略行為產生的內在機理便是“機制”。孫立平等學者將布迪厄的實踐理論引入對中國社會的研究之中,推動了本土“過程-事件”的分析方法。在孫立平看來,采用“過程-事件”分析的研究策略和敘事方式,本質上是對靜態(tài)結構分析所存在的局限進行反思的結果,它將“過程本身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解釋源泉或解釋變項,當其加入到‘結構—績效’的解析框架之中時,導致了一種更為復雜的因果關系,而且從一種根本的意義上說,它超出了因果關系的傳統(tǒng)視野(即動態(tài)情景的視野)”[12](孫立平,2001)。

就社會治理機制的研究而言,目前國內學術界的研究主要可分為兩種風格,一種是側重對社會治理的各種要素進行討論,如社會治理過程中存在哪些行為主體(政府、社會組織、企業(yè)等),不同主體的行為規(guī)則如何,等等。這種探討不可避免地帶有本質主義色彩,即認為政府和社會組織本身的屬性是固定不變的,在治理結構中社會組織的缺席必然會導致某一種特定的結果,等等。這種分析路徑直接導致一種“政策取向”的產出——社會治理機制應該如何創(chuàng)新,且這種應然的結論亦多來源于某種特定理論視角的“啟發(fā)”和“指示”。與之不同,受孫立平等人對“過程-事件”強調的啟發(fā),國內一部分研究者則以具體的治理實踐過程為切入點,考察在特定的治理情境中不同主體的行為實踐,以“實然”來“窺探”機制的運行過程。一個典型的案例便是周雪光和練宏(2012)對官僚組織體制中控制權的分析。這種方法被延伸到諸多領域,例如對鄉(xiāng)村的運動式治理(狄金華,2010)、對基層官員的檢查驗收(艾云,2011)、基層社會管理的動員(陳家建等,2013)、信訪治理(田先紅,2012)、鄉(xiāng)鎮(zhèn)的產業(yè)選擇和經濟動員(馮猛,2009),等等。這兩條不同的研究路徑在具體的研究中各有利弊,各自在呈現(xiàn)社會治理機制部分面向時又不可避免地掩飾了另一面向。

將機制作為研究內容的研究通常是在某一特定主題內展開,聚焦該主題內的實踐邏輯,例如激勵機制、懲罰機制、控制機制、動員機制等。在這一分析下,機制與制度構成了某種對應體,制度強調的是“社會(結構-制度)”因素對個人行為的“刺激、鼓勵、指引和限定”作用,以及個人在社會運行過程中的受動性;而機制的分析強調的是“社會(結構-制度)”因素對個人行為進行約束的無效性,以及個人在社會運行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謝立中,2007)。

在本研究中,筆者對機制的分析更側重第三個維度,即將“機制”視為研究內容展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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